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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瑜:惡之平庸

(2014-10-21 13:03:31) 下一個

在網上找到了這個人的照片之後,我曾仔細端詳他的臉。這是一張普通西方人的臉:細長的鼻子,略帶鷹鉤,眼睛不大,但是深,棱角分明的下巴,嘴唇薄。臉上掛著一絲微笑,幾乎透著善意。這樣的人,歐美的大街上到處可見。但這又不是一個普通人,他叫阿道夫·艾克曼,曾作為納粹高官參與屠殺猶太人。根據對這個人的審判材料,學者漢娜·阿倫特寫過一本書,叫《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不過此書的副標題更有名:關於惡之平庸的報告。
“惡之平庸”。通過這個詞,阿倫特想表達的是:阿克曼——很可能也是絕大多數納粹分子——並非什麽惡魔或者變態,從他交待的材料及心理醫生的診斷來看,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幾乎可以說是“可怕地正常”。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特殊時代,可以無動於衷地殺害成千上萬人。
為什麽?“是純粹的不加思索讓他成為了當時最大的罪犯之一”,阿倫特寫道。不加思索,意思是,當有命令從上級傳達過來時,下級就不折不扣地去執行它。如果有一天有人追究罪責,這個下級就說:我隻是在執行命令而已。“我隻是在執行命令而已”,多麽合理的解釋,幾乎應該表彰其敬業精神了。
最近我常想起“惡之平庸”這個詞。原因是近期的臨沂陳光誠事件:一個曾經的盲人維權者,在一個叫做東石古村的地方,被當地政府派人層層封鎖在家,既不允許他出來,也不允許別人去看望他——但凡有人去看望,就被暴力驅趕,以至於有人戲稱該神秘村莊已經成了中國著名的探險勝地。
這個事情中,最令我好奇的部分不是當地政府的嚴防死守,而是那些參與看守陳光誠、暴力驅趕來訪者的底層公務人員或雇傭來的打手——據說有幾十甚至上百人。這些人晝夜看守東石古村,對前仆後繼的“探險者”輕則驅趕,重則毆打。我好奇的是,是什麽力量在支撐這些“普普通通的人”如此頑強地守在那裏?如果僅僅是錢,是什麽說服他們那份看守的報酬比那個盲人的權利更重要,以及沒有其它途徑可以掙到更心安理得的錢?
我相信他們是“普普通通的人”,正如山西黑窯案中,那些每天路過黑窯但從未想到舉報的人是“普普通通的人”,電影《盲山》裏,那些聯合起來看守被拐賣女孩的村民是“普普通通的人”,福建三網友案中,給三個網民因言定罪的法官們是“普普通通的人”……我能想象這些人愛打麻將,看《還珠格格》,唱卡拉OK,要是路上碰見個問路的,沒準還會熱情指道。
西諺雲:沒有一滴雨會認為自己造成了洪災。當一個惡行的鏈條足夠漫長,長到處在這個鏈條每一個環節的人都看不到這個鏈條的全貌時,這個鏈條上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有理由覺得自己無辜。普通人甲,不過是那個給猶太人做種族登記的小辦事員。乙,奉命把猶太人從家裏押送到一個隔離區的警官。丙,把猶太人趕上火車的乘務員。丁,維持集中營治安的保安。戊,負責收屍的清潔工……憑什麽讓他們對這些人的死負責呢?他們不過是一個巨大機器上的小螺絲釘而已。但是,讓希特勒一個人負責嗎?600萬呢,他一天殺一個,也得殺一萬多年。
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家津巴多曾經做過一個著名的“斯坦福監獄實驗”。24名學生隨機抽簽,一半當“獄卒”,一半當“犯人”。結果在一個星期的角色扮演過程中,演獄卒的學生越來越殘暴,演犯人的則越來越卑怯。短短一星期,哪怕是一個實驗的環境,角色就可以改造人性,這事想想真叫人不寒而栗:現實中,有多少人經年累月地藏身於各種製度化的角色中,而其人性又在角色不斷內化的過程中被劫持到了哪一個星球?
用角色開脫惡行,便利在於那個角色中的“我”不再是我,而僅僅是“他”:張警官,劉處長,陳法官,李主任……如果是站在東石古村村口的無名小卒則更好,因為徹底的匿名狀態就意味著徹底的責任豁免。“我”不再是我,“我”隻是一個巨大怪獸無數觸角中的一個而已,所以“我”可以從惡如崩。而所謂人性覺醒,就是從自己所隱身的集體中抽身出來,恢複成獨立、完整並需要為自己的一舉一動負責的個人,是從製度的深井中一點點爬上來,看到更廣闊的天空下,雨滴如何匯成洪水。
今天仍有無數“不加思索”的夢遊者在體製的催眠下遊蕩。然而哪有什麽抽象的製度?甲乙丙丁戊,你就是製度,舍此製度隻是一張一捅就破的紙而已。在中國農村長期支教的德國人盧安克,曾說過一句樸素又閃光的話:“文明就是停下來,想一想”。 是“停下來,想一想”,還是鑲嵌在製度機器裏,繼續“不加思索”地轉下去, 對於所有普普通通的人,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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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hawei 回複 悄悄話 大多數人都是行屍走肉而已。獨立思考,跟隨自己內心的良知,可以使自己變回一個活著的人,但是這不容易,尤其對於早已被奴化且完全被欲望化的後清時代中國人很難。信教是大多數人活得像個人樣的一個捷徑,內心裏麵有個善良的神佛菩薩,有個真善美的標準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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