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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岩下 第十四章

(2020-04-19 22:24:14) 下一個

               

                 第 十 四 章

七月中旬,天庭陪著外婆到廣州市一人民醫院再次檢查眼睛。視力弱得差不多完全看不見東西了;醫生決定安排在九月份替她動手術,把白內障切除。檢查完了,外婆很自然想到瑞強家探望她的同村姐妹;於是天庭帶著外婆從盤福路那個出口離開醫院。走過百靈路,橫過了解放北路,正準備從磯巷進入蓮花井,外婆突然提出要買些點心作禮,覺得兩手空空進人家門會令主人見怪的。天庭也隻好順著外婆的意思,沿著解放北路朝北上去找賣點心的店舖。到了交叉路口向右拐,過了幾家店舖,天庭眼快,大老遠看到左手邊,中山紀念堂正前門牌坊入口處人群湧湧。人在動,旗在搖,好像在衝鋒陷陣似的,不知又有甚麼事情發生。年青人有的是好奇心,不管是危險還是不危險,也要去看看。天庭隨便在一家店裡買了些點心,便拖著外婆過馬路去看熱鬧。

原來孫中山紀念堂前正發生械鬥。幾百個學生,有戴上[紅衛兵]臂章的,也有沒戴臂章的,有手拿利器的,有拿石頭的,有手擎大旗的,正把紀念堂的正大門團團圍起來。那幾麵派旗上縫有[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紅衛兵]幾個大字;大概這就是近來聽說的[旗派]吧。這派的組織成員是不同於[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文化大革命最初期先出現的是毛澤東主義紅衛兵,他們基本上由高幹子弟及家庭成份屬於紅五類的的學生組合成的。旗派的成員多是家庭成份不好或介乎好壞之間的學生。隻因毛澤東一句「有成份論,不惟成份論,而重在表現。」的指示而開始組織起來,免不了受主席利用。那被圍攻的二十多個主義兵身穿草綠色軍裝,配上同樣顏色的軍帽,手上有拿著匕首,拿著長矛,拿著木棍,拿著皮鞭,背向內,臉朝外地圍成一個大圈,進退有度的把守住紀念堂的大門。反觀旗派的紅衛兵,簡直是從沒打過架的烏合之眾,屢次衝上去都給擊退回來。如果旗派試圖圍攻他們,這二十多個紅衛兵便以圈陣對敵,如果集中一點去攻擊的話,那個圓圈立即拆開,以被攻點為圓心,來個反包圍,把對方前麵幾個打得頭破血流,狼狽逃走。這種圈陣靈活多變,非受過長久的嚴格訓練不可能這樣自如。這二十多個主義兵在敵眾我寡的情勢下而毫不畏懼,並以一當十的把對手擊退。真的是兵不在多而在精,天庭今日確大開眼界;外婆在旁催促離開這是非之地,他也沒有理會。怕甚麼呢?站在外圍看熱鬧的人這麼多,有些還把自行車停泊著,站在車架上麵看呢。旗派雖人多勢眾,但屢攻不下,確實苦思無計。膽子小的隻會在後麵搖旗吶喊「打倒主義兵!」那有甚麼用,正是雷聲大,雨點小。那孫中山銅像也似乎在為他們搖頭嘆息;堂上正中鑲有[天下為公]幾個大字的橫匾也開始代表總理震怒:「你們這些無知的學生究竟為誰去爭鬥?為國家,還是為獨裁者?」正當相持不相下的時候,天庭鬥著膽向麵前一位紅衛兵問道:「紅衛兵小將,這裡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怎麼會打起來的?」

那紅衛兵也正好有苦沒處訴;現在有人問起,也不管對方是誰,便劈嚦啪啦地吐說:  「那些主義兵真的不是人養的,他們把我們旗派的十幾個紅衛兵抓起來關在紀念堂裡麵,嚴刑拷打,有些還給拿來當靶子練飛刀,有些眼睛也給挖了,把他們折磨得快死了才扔出來。我們正在盡力營救其他同誌。哼,那些主義兵最好不要給我逮到,我恨不得扒他們的皮,吃他們的肉。」

天庭沒有再問下去,心裡很明白對這種事的好奇應該到此為止;也最好現在離開此地。可是身還沒動,天庭聽到前麵有位工人模樣的大漢在呼籲:「同誌們,紅衛兵小將們,現在是考驗我們革命意誌的最嚴峻的時刻。大家也很清楚看到那些兇殘沒血性的主義兵還在負隅頑抗。我們的革命同誌,兄弟還被關在大堂裡麵,遭受嚴刑毒打。各位,我們應不應該去營救自己的革命同誌?」

「應該!」真的是一呼百應,大夥敵愾同仇。

那位呼籲者中氣十足,話很有煽動力,很快把群眾的情緒激挑起來,然後再因勢利導: 「既然大家都認為我們應該去營救自己的同誌,也就是說我們現在的行動是正確的,是革命的。但是正確的動機並不等於有正確的效果;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把正門攻下來。問題是我們人雖眾多,而力量不集中;因此我們要對症下藥,我們需要一支敢死隊去作攻堅戰。凡不怕死的革命小將,請站出來!再說一遍,凡是有膽量,不怕死的請站出來!」正是請將不如激將,一下子便有幾十個男青年站出來。那工人頭目從中挑了二十多個比較高大精壯的集中在一起;然後向其他的紅衛兵徵借各式各樣的攻擊性武器。每位敢死隊員都分發一根;最犀利的要算那種用鐵水管削製成的長矛,真的是擋我者死。看來一切準備就緒;現在隻聽那位工人頭目再一次決戰前煽激情緒的訓話:「各位敢死隊員,這次行動隻準成功,不許失敗;隻能前進,不能後退!我們要集中力量從一點切入,把他們分切為兩半,然後以第一速度把他們分隔圍剿。後備軍同時跟進,絕不能讓他們有喘息機會。後退隻有死路,拚殺才有生機;兩強相遇,勇者勝。你們明白我的意思沒有?」

「明白!」應聲響徹雲霄,手上的利器高舉過頭。如此士氣何堅不摧,何敵不克?

那位工人頭目喊了一聲「衝呀!」手拿長水管鐵矛,帶頭向那堆主義兵衝去。其他敢死隊員看到首領身先士卒,便不甘落後,向前飛跑。那些後備軍更助其氣勢,尾隨不舍。真是兩強相遇,勇者勝。加上旗派人多勢眾,不到五分鐘,那些主義兵招架不住,接著被打得落花流水。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可憐那些主義兵頓時血肉橫飛。堤口崩塌,山洪便發,旗派的人潮兇猛湧至,很快攻進紀念堂。兩派爭鬥,孰是孰非,看熱鬧的無心理會,即使有心也理不清。激戰之後便沒甚看頭,外圍觀眾陸續離去。天庭這時才覺得外婆在旁嘮叨了好久。當時興之所至便不知天高地厚;現在平心暗想,方懂恐慌,方感冒汗。這次幸好是旗派得勝;如果敢死隊被打,反過來主義兵追殺;或者這些高幹子弟組成的主義兵有偷了他爹的槍來鬧事的,寡不敵眾的時後拿槍亂射,那便死得人多了。不要說有人中彈,弄出人命那麼嚴重,隻要朝天鳴響幾下,那些看客不雞飛狗走才怪。人推人,人踏人也夠恐怖的了。自己年青當然可以跑,可是六十多歲的外婆怎麼跑?何況她的眼睛也快瞎了。後來在瑞強家給眾人數落一頓,天庭也不敢回嘴一句,心裏覺得該罵。

帶著外婆從瑞強家回來,天已黑了。門前那棵影樹底下又是納涼的好地方。大兄天承和廣州醫學院的仲強,維康正聊得起勁。還有一位要走到他正麵才知道是誰;原來步鹽今天提早從他家鄉鹽步回來,隻聽他在說:「芳村糖廠的工人打起來了。現在已經不是隻有學生搞派係了,連工廠工人也分派爭鬥了。學生搞文革,學校便停課;如果工人也參與文革,那豈不是要停止生產?那後果真不堪設想。」步鹽說罷,直搖頭嘆息。天庭也把在中山紀念堂發生的事告知大家。在座各位也開始覺得[文化大革命]不是隻有[文化]兩字那麼簡單。明顯的看到事態越來越嚴重,牽涉麵越來越大。至於有多嚴重,牽涉有多大,那是無人可以預料的。近來天庭心裡一直有個疑團,無法解開。現在有大學生在,他們在學校寄宿,看得多,聽得多,消息靈通;覺得應該向他們請教,於是問道:「仲強,有一事我很不明白;你也清楚,已往的運動都找成份不好的當靶子,當大眾的反麵教材被批鬥。文革開始時候,不是隻有成份好的學生才能當紅衛兵嗎?為甚麼現在又提出[不惟成份論]這個口號來?這口號一出,便冒出了很多旗派紅衛兵來了。兩派對立,不打起來才怪呢。我真不知道這口號能喊多久?可憐的是毛澤東這句話把出身不好的學生搞得迷頭轉向,受寵若驚,以為主席在替他們撐腰了。」

「天庭,我也覺得這次運動不是[文化]兩字那麼簡單。根據學校那麼多的大字報和一些所謂的內幕消息,這次文化革命應該是一次政治上奪權鬥爭。開始時候,毛澤東不是提出要揪黨,政,軍一小撮走資派嗎?要知道那些毛澤東主義兵多是高幹子弟出身的;那不是要兒子揪鬥老子嗎?你覺得行得通嗎?既然這招達不到目的,便出另一招了;改用出身不好的學生去揪鬥那些所謂的走資派囉。我是不管那麼多,總之君子不黨,甚麼派係也不參加。」

「仲強,揪黨,政的走資派並不很難,但揪軍隊裡的走資派沒那麼簡單吧!要知道軍隊有的是槍桿子,揪他們不覺得有點開玩笑嗎?正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庭說道。

『你說得對。最近不是又下了一道最高指示「軍隊不要介入文化大革命。」嗎?老毛不愧為政壇高手,他很會看風駛舵。一招不靈,便來另一招。其實黨,政的走資派也不容易揪出來。陶鑄是中南局的南霸天,上傳不下達,他可以一手遮天。北方很多城市已經如火如荼了,而廣州的文革還沒開展。看來還有很多好戲在後呢。』仲強答道。

「文革還沒開展?現在滿街都是大字報,到處都有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在唱[語錄歌],在跳[忠字舞]。你們聽聽那些揚聲器播送的是甚麼歌曲?不是《東方紅》,就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現在很多工廠已經介入文革,連我們的建築公司也分出個保皇派[廣州地區工人造反總司令部],簡稱[地總],和造反派[旗派]來。唉,總之搞到雞犬不寧。現在芳村糖廠,中山紀念堂的械鬥不也說明文化大革命已經展開了嗎?」步鹽說道;兩眼圓睜,手舞足蹈,情緒頗為激動。

「李兄,仲強說的還沒開展是與北方各省市來作比較的。事實上廣東,廣州的省市委還沒揪下來呀。」維康插嘴說;接著笑嘻嘻地問:「你建築公司分成兩派,你參加哪一派?」

「哎,不要開玩笑,甚麼派也不參加。他們搞到不用上班而有薪水發那更好,我樂得當消遙派,樂得自在。」步鹽答道,咯咯地發出笑聲。

「李兄,在《清宮秘史》那電影裡,你不是參加了[喳喳派]嗎?」天庭笑道;隨後學著電影裡的慈禧太後喊了聲「小李子。」

「喳,老佛爺有何吩咐?」步鹽真學著李蓮英那樣拂拍兩下馬蹄袖,然後半跪著回話。他那維妙維肖的喳喳型的奴才相令在場的都笑得人翻馬仰;仲強連淚水也笑了出來。 天承第一個先把笑臉收起,待其他的也定下來便說:「如果建築公司規定每位職工非參加其中一派不可的話,我會選擇[地總]而不會選擇[旗派]。理由很簡單,我是不相信老毛的[不惟成份論]的,因為自四九年以來,他從沒放棄過[成份論]。這十多年來的階級劃分怎麼可能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調頭?[人反常態,必有所謀。]等那些省委,市委的走資派給揪出來後,不知道對那些成份不好的學生,工人又搞甚麼花樣,又論甚麼了。」

「我也認為老大的看法對。總之出身不好的最好少點涉問政治。中國人的政治是很殘忍而且很詭譎的,不是單憑聰明才智便可以參與的。」仲強訕笑道。他那高而勾的鼻子加深了話的份量。

「說到搞政治,我還記得我父親對我講起他朋友兩父子的笑話。」維康插嘴道:『因為印尼不時發生排華事件,那做兒子的認為當局對排華事件的漠視是極端錯誤的。他要去參加甚麼黨派,要搞甚麼政治來改進這種現像。本來這想法是無可厚非的,但他的父親覺得在這民智還沒開啟,落後而不開明的政治製度裡參與政治,說不定參出全家殺身之禍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反對,還說要支持兒子。後來他到廚房裡拿了一把切肉刀遞給兒子,然後說:「兒子 , 你有偉大的抱負,做父親決定成全你;麻煩你用這把刀把我砍了。」他的兒子拿著刀,卻傻了眼地問他爸是甚麼意思。那做父親的拍著兒子的肩膀說:「你連老爹也下不了手,你還有甚麼資格去搞政治?你不夠心狠手辣,倒不如跟我去做生意吧。」』維康津津樂道,大夥聽得過癮。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天庭喜歡和年紀比自己大的交友聊天,認為這樣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從同年朋友身上學不到的東西。何況他們受的教育程度比自己高,社會經驗也比自己豐富。當然天庭也不是照單全收那種傻瓜。如果對方的看法不大高明的話,他會提意見,甚至會爭辯辯到臉紅耳熱,這也是常有的事。

八月的廣州是炎熱的,戶外的街道是燙腳的。白建平剛從海南島調回廣州,他心裡覺得廣州比海南島涼快得多了。不知不覺在海南島國營農場混了差不多一年了;大概情已斷,夢已醒,再加上母親病入醫院,建平想盡辦法把戶口遷回廣州。如果其母親不是街坊組長的話,他能把戶口遷回來那簡直是天方夜談。天庭心裡清楚人不怕糊塗,最怕是命不好。礙於同學一場,天庭並沒有把奚落他人的話說出來。隻覺得在自己家裡談話不方便,他向建平提議去找仁信,請他出來逛聊。仁信現在沒有再編織鳥籠了;他在街道一家民辦的小工場裡當技術管工,製造各種款式的毛澤東像章。誠如他自己所說:「多得老佛爺關照,否則,這些工友連工也沒得做了。這幾個月,印刷廠,鑄造廠忙得不可開交。如果沒有個人崇拜,又怎會生產這麽多像章呢?沒有這些訂單,又何來生計呢?」仁信當這個工頭差不多是當了這小工場的主管,工作時間自行支配;隻見他對那位副手吩咐了幾句,便陪兩位同學出去走走。

「仁信,工作時間,你可以離開工場?」天庭問道。

「一大早我已經替各位工人把需要的工具準備好了,應該沒甚麼問題的。很多時我要外出與那些鑄造廠聯繫,把事情交給副手便可。現在我出來,他們也不曉得我到哪去。何況我們的建平兄光榮歸來,不管怎樣,於公於私也要破例一次了。」仁信的嘴巴還是那麼不饒人。

「仁信,沒見一年,想不到你搖身一變,成了無產階級領導人了。究竟你在工場裡負責些甚麼?」建平也不示弱地頂回去。

「建平,你千萬不要弄錯,這個工場裡沒一位是真正的無產階級。如果他們的成份是工人階級的話,那還用在街道服務站裡[熬膠]?我現在隻不過暫時充當小山寨裡的混世魔王罷了;這個山寨隻是像章加工場而已。阿爺的頭像規定由鑄造廠鑄出模型來,形象要好,硬度要夠,然後拿回來在鋁金屬片上沖壓,切出像章,打磨,上漆,烘乾,那基本工序便算完成。我主要負責那些切刀;切刀的形狀,大小要與那些像章吻合。問題是這個山寨的設備太差;我打製出來的切刀容易疲軟;那些女工的臂力又不夠,因此要經常換刀。我也看過很多參考書,已經改進很多;當然還是比不上其它大工廠啦,他們用的是德國進口刀。」仁信說著,從口袋掏出幾款像章來,分送給兩位同學。

「仁信,這幾款做得很精美,你不告訴我,我真不相信就是你家山寨製造的。我們來時看到很多紅衛兵的外衣別滿了各式毛像章;我覺得他們在開阿爺的玩笑。」建平說道。

「的確有點開玩笑。現在到處可見紅衛兵手拿紅色的毛語錄本子,胸前扣掛著各款各樣的毛像章。語錄本子是印刷廠出的,而那些像章說不定是本山寨造的呢。」仁信笑道,那顆破牙更露。

『開玩笑?開玩笑的事可多了。自從上星期八月十八日毛澤東在北京第一次接見紅衛兵以來,天天如是,夜夜如此的敲鑼打鼓宣傳毛澤東思想,到處唱頌歌,語錄歌,跳忠字舞。甚麼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看了令人感到肉麻,聽到令人雞皮疙瘩。還有你們可能不相信;前天我去糧店買米,賣米的先說「毛主席,」我要接著說「萬萬歲。」方能買到米。建平,你覺得他們真的在表示對阿爺的忠心,還是在開阿爺的玩笑?』天庭半笑半認真地說。

「哦,他們正要樹立無產階級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的絕對權威。要樹立絕對權威,那一定要搞極端的個人崇拜。德國納粹頭子希特勒,俄國北極熊斯大林,現在中國的毛澤東也不例外。」仁信搶著回答:「老實說,外國的獨裁權威比中國的強;他們搞個人崇拜是為了征服別的民族,而阿爺卻是去鬥爭自己人。」

「仁信,我勸你還是少點牢騷的好。」天庭企圖攔阻朋友再說下去。他知道仁信這個人興奮時會毫無顧忌,而且嗓門又大,話匣子一開便關不住,令朋友替他捏汗。邊逛邊聊是比較安全,但還是謹慎一點比較好,誰也説不準甚麽時候會冒出個便衣來。於是換了話題,天庭繼續下去:「往好處想。多虧個人崇拜,你那山寨才生意興隆,員工的生活才有著落。好了,現在該讓我問一下建平兄有關海南島的風土人情了。椰林海灘,生活應該不錯吧。」

『海南風光確是不錯,椰林海灘特別美;但是我在那裡不是渡假或療養,而是去當開荒牛呀。天沒亮便要起來割橡膠取液漿,其它時間割菠蘿或耕種,苦不堪言。要知道熱帶地區蛇蟲鼠蠍特多,山林瘴氣極盛,身體差一點都熬不住。當時年青氣盛,處事衝動,容易感情用事。唉,陶淵明真的説得對:「悟以往之不柬,知來者之可追。」加上家母病重而無人照顧,所以辦手續遷回廣州。廣州生活確實方便,起碼人也多幾個,店舖也多幾家。』建平嘆說道。一年的閱歷把他改變了很多,連說話的語調也變得老成。

「建平,能把戶口遷回廣州算你命好。如果換上是天庭或我,隻能給如來佛壓在海南島的五指山下,這輩子也甭想逃脫。即使我有孫悟空那種十萬八千裏翻筋鬥的本事,還是過不了雷洲半島那個海峽。」仁信控製不住,又挖苦一番。

建平聽了隻是一笑置之,並沒有回駁些甚麼。這反而令天庭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明知仁信喜歡語帶刻薄,為甚麼自己還要涉及那些敏感的話題?這時天庭真想找點甚麽東西把仁信的嘴巴塞住,讓他不能亂講話。仁信的嘴能堵得住嗎?要他不講,說不定他還故意多講幾句呢。正當無計可施的時候,天庭看到前邊的[艷芳照相館]的窗櫥前圍有不少人在觀看些甚麼,他便向同學提議:「仁信,建平,要不要到那邊看看?」

「好。」他們沒有異議。

三人好不容易才擠到窗櫥前;原來這麼多人在看毛澤東革命生涯簡介和最近在北京接見紅衛兵的照片,每張照片下邊都有說明。正中的是一楨毛澤東年青時候,身穿長衫,手拿油紙傘去安源煤礦鬧革命的油畫復影照。為了要說明主席的無比堅韌的革命鬥誌,少不了擺放一些在延安艱苦生活,對士官的訓話演說,以及決戰前運籌窯洞的照片。為了要說明主席的英明領導和一貫的正確,當然少不了那些在一九四九年夥同戰友登上天安門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照片。為了要說明主席的把無產階級的革命進行到底的堅定不移的信念和對資產階級徹底造反的革命精神,窗櫥裡更擺設有接見蒯大富,聶元梓那些紅衛兵代表親切場麵的圖片;圖片下還引用主席的話,說甚麼「馬克思主義千頭萬緒,但歸根到底是一句話 造反有理!」還有甚麼「砲打資產階級司令部!」和「革命形勢大好,不是小好。」等毛澤東最高指示。除了這些革命鬥爭的圖片外,還有些主席的優閒生活照;有穿著黑絨大衣,黑亮皮鞋的站在雪地上對鏡頭微笑;有明窗淨幾,手執毛筆的文人姿態。令人奇怪的是案頭擺的不是馬克思或列寧的著作,而是《資治通鑑》。最能說明主席的文采莫如那以毛體草書寫的詞 , 沁園春〈雪〉。詞的字裡行間充滿中國的帝皇思想;可是那位禦用文人郭沫若卻把它詮釋為豪邁的無產階級英雄氣概;真的是開了中國老百姓智慧的玩笑。仁信這次算是有點修養,從人群中擠出來,離開了照相館有一段路,他才發牢騷: 『你們有沒有看到阿爺填的那首詞?「昔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毛澤東明擺著與歷代帝皇相比,明顯露出他的帝皇思想,又怎能說成是無產階級思想呢?』

「那你應該去問禦用文人郭沫若了,他一定會給你個滿意的答覆。阿爺不也說過他是為人民服務,是人民的勤務員嗎?人民的勤務員,那又怎會扯上當皇帝呢?」天庭正話反說。

這話可把仁信氣火了;他激動得連唾沫也從那破牙縫裡噴了出來,媽聲四起地說:『他媽的,你說的是那個無恥文人郭沫若?正如魯迅所描寫的,他是才子加流氓。以前吹捧蔣委員長,現在又看毛澤東的臉色行事,與哈巴狗有甚麼區別?中蘇友好時期,他寫了首詩說甚麼「啊,斯大林爺爺,您是鋼!」他曾經和毛澤東一道乘坐飛機,又盡其擦鞋的能力寫了甚麼「啊,窗外一個太陽,窗內一個太陽...」他媽的,這個混球可能得了發冷症,兩個太陽不把他熱死才怪。他真的是肉麻當有趣。』仁信的罵話把大夥逗得笑起來了。

一旁靜聽的建平這時也耐不住插話:『記得以前初中教科書裏也選了郭沫若寫的一首白話詩,甚麼「誰說共產黨不能領導,請看長江大橋...」語文老師還評解這首詩最大特點是運用排比句式,顯得澎湃有力。』建平雖然經歷了一年多的農場生活,多少也受過些磨難,但那張娃娃臉還是那麼稚嫩,隻是平白多了層陽光照曬的顏色,反顯得健康活潑。他的記憶力不錯,很多詩詞他可以倒背如流。平常與他閒聊,他能恰當地套用幾句,與當時的情境很貼切。接著聽他說下去:「毛澤東的詩詞寫得最好的要算那兩首沁園春了。你們認為有沒有可能是柳亞子或郭沫若代筆?」

建平還沒說完,天庭已經冷笑,隨著以一種輕蔑的語氣說道:『郭沫若這個渾身骨頭發軟的人能寫出這樣的詞句?柳亞子的詩詞不錯;我還記得他頌讚毛澤東的一首七律,開始兩句是「開天闢地君真健,說項依劉我大難。」但是他隻限於作一位文人雅士而已。如果受命代筆,充其量隻能代其文字而不可能代其霸氣。好比找隻貓來代虎嘯,即使聽不到咪咪之音,但其聲勢是絕對不可能那麼宏亮。有霸氣而又能成霸業的沒幾個,成了霸業又有文采把霸氣寫出來,歷史上除了魏王曹操外,那隻有毛澤東了。』

仁信,建平點頭贊同天庭的見解。仁信還對著建平說:『建平,詩詞我是沒有你背誦得那麼多,更不用說對此有什麽研究。不過那種「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應該是阿爺的口氣,老郭先生是寫不出來的。』

「那當然,如果他能寫出那種語氣,那麼他也不必去當毛的禦用文人了。不過,話也得說回來,如果隻有主子,沒有奴才替他擦鞋;好像慈禧太後沒有李蓮英,那這個老佛爺也當得沒意思啦。」建平微笑道。

「喂,建平,你說話可得小心點,你怎可以用封建社會的慈禧太後和我們無產階級的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舵手相比?」仁信看似認真地說。

「仁信,我問你,剛才在窗櫥看到那張阿爺在寫字的照片,案頭擺著的是甚麼書?《資本論》,還是《列寧選集》?我告訴你,全不是。書名的字雖很小,但清晰可見,是《資治通鑑》,是資助帝王統禦天下的通書。如果阿爺純粹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導師,那他看這本皇帝通書幹嗎?」天庭問道。

「是《資治通鑑》嗎?我真的沒有注意到。我還以為是馬列著作呢。」仁信低聲答道。

「我也留意到,的確是《資治通鑑》。當時人那麼多,我不敢指劃給你們看。原來隻有你仁信沒看到。怪不得有人說眼睛大的人,精神不易集中。以前不信,現在信了。」建平等了那麼久,才有機會損仁信一下。那張娃娃臉充滿喜悅的微笑。

「建平,這有甚麼奇怪的?你沒聽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有時候應該讓白兄一得的。」仁信反唇相譏。

天庭知道他們又有一番嘴鬥,便搶在建平回話之前把他們岔開,説自己還有點事要辦。仁信也説他要回工場去。既然如此,大家便分手了。

九月上旬,有一天母親從外回來,進門便使了個眼色示意天庭上閣樓去。接著拿出一個銀行存摺出來說道:「老二,這是詩敏表姨她家每月收回的租金的銀行存摺;現在總行已對這類的存戶實行凍結。現在你立即到太平南路那家分行去把一個月的租金提出來,希望這分行還沒接到通知。」

那你自己為甚麼不提取回來呢?」天庭有點不明所以。

「唉,我能拿?還會跟你說這麼多費話?那些職員全都認識我是替鄒家收租的,在總行已經碰了釘子。現在你趕快到分行去,希望他們對你麵生而不在意給了你。記得要帶居民證。」母親氣急敗壞地解釋。她就是那種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的人,好像是替自己提錢似的。她的二姑確實沒看錯人。天庭可沒這樣想。既然銀行要把那類戶口凍結,那便讓它凍結好了,何必冒險去拿錢?況且又能提取多少?又可以提多少次?但是自己的母親那麼堅持,那麼隻好順著她去辦吧。從抽屜裡拿了居民證,逕直乘無軌電車到太平南路去。

進了那家分行,規模不大,還沒仔細看清楚,還沒把存摺遞上,櫃檯的女職員已經喊:  「毛主席,」然後兩眼瞪著來客,等著回響。

「萬萬歲!」天庭迅速回答。心裡暗自慶幸在米店碰到的肉麻經驗也能在銀行派上用場;但也一邊暗罵中國人太愚昧了。為了能把錢提取出來,為了要證明這個兒子不是隻會吃飯的,天庭隻好忍著。其實除此之外,還有甚麼辦法?正是風頭火勢的時候,誰敢以身試無法。這個年頭,孝順兒子實在不容易當。

「是來存錢的還是領錢的?」那位女職員問道。

「是來領錢的;我要提取四百六十五塊錢。」天庭答道。

「四百六十五塊?你領那麼多錢幹嗎?」她邊翻看那本存摺邊發問。

「那是取來修房子用的。你知道啦,不把房子修好,房客是不肯付房租的。四百多塊還不夠呢。」天庭鎮定地回答。

「鄒詩敏是你甚麼人?」那女職員問道,態度非常不客氣。

「她是我母親。」天庭隻管問一句,答一句,以免露馬腳;心想麵前不是省油的燈。

「為甚麼鄒詩敏本人不親自來取?」女職員追問道,而且語氣緊迫。

「她要上班,沒空來領。同誌,我也曾經問過我母親為甚麼不親自去取?結果給她罵了一頓,說甚麼我隻會吃而不會做;連這點小事也不能幫她忙。她是母親,我是兒子,我很不想來,你告訴我還有甚麼辦法?」

那職員再沒問下去;隻是拿著天庭的居民證很仔細地對看一遍,肯定提款人與證上的照片相符,然後一聲不哼地站起來,連同存摺拿去給裏麵一位中年男子看,大概是分行的負責人吧。隻見他們互相嘀咕了幾句,那位負責人向天庭打量了一下便點頭了。那女職員又把那些東西拿回來;要天庭在提款單上簽字。接著拿出幾疊五圓一張的的鈔票來數,嘴巴還說:「回去告訴你母親,下次要她本人來領方可以。」

天庭看錢還沒拿到手,隻好唯唯說是。心裡在想:「還有下一次嗎?如果早知道這麼麻煩的話,管母親說甚麼,自己也不會來。[為人謀而不忠乎?]相信[吾日三省吾身。]的曾子也不會這樣盡責。如果政府要對這種存款凍結,他也會主張讓它凍結好了,何必冒這種大不韙呢?」離開這家分行,把錢和存摺放在一個厚紙袋裡,天庭便乘無軌電車往豐寧路去。經過幾個段站,電車很快到了婦幼保健院門前,天庭便在這個站下了車。對天庭來說,這家醫院一點也不陌生,它的前身是鄒為民私家醫院。小時候,每當扁桃腺發炎,天庭便由母親帶來這家醫院找姑丈公|詩敏表姨的父親診治;一針盤尼西林便隔日痊癒。後來他倆夫婦去了香港,天庭便沒來這家醫院看病。醫院充公,名字也改;詩敏表姨和她的嫂嫂賀秀芳隻能屈住在二樓那層套間。

天庭進了大門,逕自上了二樓;正準備按門鈴,門卻自動開了;原來表姨的女傭人秀姑正要出門買菜。秀姑看到是天庭站在門口,那副被嚇著的樣子才露出笑容。可能是年歲大的原故,秀姑笑的時候,人中的地方也顯現出皺紋來,把人中切斷。她慢慢把右手從心胸地方放下說:「天庭,原來是你呀,你真把我嚇一跳。你來找詩敏表姨?她在房間裡。」隨後,她帶天庭進了客廳並讓他隨便找位置坐下;自己去敲那房間門:「詩敏,你的表姨甥天庭找你來了。」房間裡傳出表姨的聲音,大概她已經知道了。秀姑回頭對天庭說:「等一會,你表姨便會出來。你自己隨便看看雜誌;我還得趕去買菜呢。」

待秀姑出了門,天庭便站起來,覺得那沙發太軟了,不習慣。客廳的佈置是西式的,傢俱多是柚木雕製,完全不同於酸枝木造的中式傢俬。西式的陳設似乎不著重中國人那種明窗靜幾的雅致,而比較注重整個套間的顏色組合,再配上明亮的燈飾使其顯出層次。那些由病人贈送的漆有金字的巨鏡在明燈照射下更是相映生輝;甚麽[功同良相],[再世華陀],[杏林奇才]的漆金字確令人目眩。雖然兩姑嫂曲屈在這套間裡,但是比起一般市民來說,居住環境仍屬上上。地方算是寬敞,連那副大鋼琴擺在那裡也不覺得佔地方。當然比起以前的風光時期,那的確委屈了好多。人從低處爬上高處,會有玉樹臨風的感覺;但是從高處掉下來,即使降下一尺,也會覺得苦不堪言,非常難受。詩敏表姨從房間出來了。不知她剛才在裡麵忙甚麼,隻見她滿頭是汗,連那副金框眼鏡也濛上汗氣似的,使那懸膽鼻子加重了份量。然而那飽滿的蓮子臉上兩頰還是那麼紅潤,千金小姐那副派頭仍然存在。說實在的,這麼多年,即使在一九六零至一九六二那幾年大飢饉時期,她也不用捱肚子。俗語說「餓死的駱駝還比撐死的驢子大。」自由市場那些高價菜,高價肉,不用父母從香港濟匯,她也買得起。

「天庭,怎麼今天有空來看表姨?」詩敏表姨先打了個招呼,用毛巾揩抹著汗水說道:「你來得正是時候,麻煩你幫我做點[好]事。」

「表姨,我已經剛替你做了件[好]事了,還有甚麼[好]事要辦?」天庭站起來並把那厚紙袋遞過去說:「這是一個月的租金,剛從銀行替你領取出來的。家母告訴我銀行已經開始凍結所有樓宇租金;不曉得今天走了甚麼運,那位職員好像吃錯藥似的讓我領了這四百六十五塊錢。麻煩你數一數,看來以後花錢要省一點了。」

詩敏表姨沒理會天庭開的玩笑,把紙袋接過來也沒有去數。不知是沒心情去數,還是不好意思去數。即使天庭在旁要求親自過目,她也沒理會。她隻是無奈地說:「銀行要凍結,讓它凍結好了。如果你不用趕回去的話,那吃過中飯才走。秀姑已經去買菜了。現在麻煩你到我房間來看看...」

那是一所位於角落的房間,兩麵受光,明亮舒服。傢俱都是西式的,特別是那寬大的彈簧軟墊床的確不是天庭家裡的木板硬床可以相比。那兩個柚木製的放唱片用的飾櫃比人還要高,裡麵分層地存放有很多著名音樂作品。初中的時期,一位姓盛的同學家裡有部舊式留聲機。有一天他趁父母上班的時候,約同幾個死黨,把他父親的十多張舊唱片拿了出來放唱。周璿那像蚊子叫的所謂金嗓子已經把這幾個學生聽得大呼過癮。現在麵前擺有那麼幾百張唱片,天庭還是生平第一次看到,算是大開眼界。最令天庭不明白的是飾櫃前還有一大堆已砸碎了的唱片;於是忍不住便問了:「表姨,怎麼會有這麼多碎唱片?飾櫃倒下來嗎?看它又不像。」

這時詩敏表姨好像給天庭觸到傷痛處,神色休戚,眼眶濡濕,差點沒掉下淚來。隻聽到她喉嚨似有東西梗塞住說:「現在你該明白為甚麼我要你進來幫忙做[好]事了吧?我真捨不得把這些唱片砸碎。砸一張,心裡像給紮了一下,真的受不了。麻煩你替我把所有的唱片砸了,我在外麵等。」

「表姨,你沒甚麼不妥當吧?唱片好好的,你幹嗎要把它砸了?」天庭也為難地說。

「幹嗎要把它們砸了?你以為表姨在發神經?起碼現在還沒發,將來就難料了。毛主席又有最高指示頒發下來,甚麼[破四舊,立四新。]學院的紅衛兵已經給我一個警告,如果我不先自把家裡的[封,資,修]東西砸破掉,日後給他們查出還有甚麼[四舊]的話,那便嚴勵處罰。你知道啦,那些紅衛兵甚麼事做不出來?」

「表姨,既然你要把這些唱片砸碎,為甚麼不把它們分送別人?或者我可以找到別人替你保管。我是不懂音樂的,但是那些名作曲家,貝多芬,莫劄特,海頓,柴可夫斯基...我也聽聞過。這些唱片有錢也買不到的呀。」天庭真的為這些唱片可惜。

「唉,天庭,你以為我沒有想過?現在風頭火勢,誰敢替我保管?不要說保管,就算拿去送人,又有誰敢要?況且不是十張八張,而是幾百張呀!你以為容易拿出這醫院的門口?我真的不想再惹任何麻煩,你隻管替我把它們全砸了!」

「表姨,唱片雖然不是我的,但要我去砸,我也下不了手。那些音樂學院紅衛兵要來拿的話,讓他們拿去好了。」天庭婉拒道。

「馬天庭,要你幫一下忙都不行?等那些紅衛兵來時,我已經不得了啦!要嚴厲處罰!你懂嚴厲處罰的意思沒有?」詩敏姨急著說。

「好吧,讓我當文化罪人吧。」天庭看了一下這位長者的焦慮神色,便開始動手了。其實這些唱片也不用砸,也不必從封套裡拿出來,隻用兩手稍為使勁一扳便裂開兩半。為了免得把那光亮的柚木地板被刮花,天庭找了些舊廢紙舖在地板上;這樣也容易包放到垃圾桶裡去。那幾百張唱片也費了一段時間方收拾妥當。天庭留了一套沒砸,不知它好不好聽,隻覺得封套上的設計不錯,一隻狗蹲坐在一個大喇叭旁邊。細看一下,上麵有中文寫著,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於是決定替這套唱片求個情:「表姨,我已經替你當了文化罪人,你可不可以把這套唱片送給我?我不一定有機會去欣賞,因為我連留聲機也沒有。我現在把它留下,說不定我大哥天承會喜歡。」

詩敏表姨看天庭手上隻有一套唱片,便點頭應允了;隻是特別叮囑要把唱片包好並放在手袋裡,免得給醫院的工作人員看到。在表姨家吃了頓豐盛的午餐;再聊一會便告辭了。提著那個手袋,天庭大大方方的與醫院的守門人打了個招呼,結果沒給截停檢查,便離開了醫院。出了大門,天庭才鬆了口氣。心裡在想如果砸的是有些年月的古玩怎麼辦?下不了手,又帶不出去。哎,毛澤東又在搞甚麼花樣?[破四舊,立四新,不破不立,立在其中。]這些唱片也算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那毛澤東又為甚麼要在天安門上接見紅衛兵?為甚麼不把紫禁城,天安門也拆了呢?皇宮不是比唱片更舊嗎?砸碎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天庭不至於有心如刀割那種感覺;但明知是有其存在價值的東西,卻要由自己去毀壞,心裡著實不舒服,起碼做了件違背良心的憾事。在路上靜處,天庭把手袋裡的唱片再拿出來細看,覺得上麵的[命運交響樂]這幾個字不知是與世道人事的一種巧合還是諷刺。

新華電影院又放映一些毛澤東接見紅衛兵的紀錄片;八月十八號那天是第一次接見,八月三十一號是第二次。對天庭來說會動的毛澤東還是頭一遭在電影裡看到。他終於金口大開了,高呼:「人民萬歲!」確是開國多年來第一次讓天庭有機會聽得到,也是電影裡唯一的一次;其它時間都是由他的親密戰友林彪代表講話。毛澤東那寬闊的臉配上高而通頂的額使其顯得很有霸氣,那陰鷙的眼神加上一點婦人般的秀麗突出其政客而非軍人的形象。如果硬要在那智慧型的頭上加戴一頂中國式的紅軍帽子,再在那高大圓肥的身上配一套無肩不挺的軍裝,那便把毛澤東改變成一袋馬鈴薯了。一點血色也沒有的尖腮猴臉被兩道濃而下垂的眉毛壓得像個小醜的林彪把旁邊的毛澤東襯顯得更偉大。誰知道毛澤東是甚麼用意要起用這樣的病號人物當國防部長,當其副統帥,當其接班人?明眼人很容易看出林彪那樣孱弱的身體不能再撐幾年,這個接班人說不定先毛而去呢。十多年來從沒露麵,連照片也沒刊登一張的毛夫人 ,  江青同誌終於出現了。作為國家元首夫人戴一頂軍帽子是有點不倫不類,但是透過那副眼鏡和那比例勻稱的身材,可以看出她當年如何把窯洞裡的毛澤東迷住的原因所在。內幕消息透露毛澤東當年為了她,向黨中央表示如果沒有江青,他是不能繼續幹革命的。傳說毛夫人在上海時曾當過電影演員,藝名是藍蘋;後來毛澤東引用錢起的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而把她的名字改為江青。第一次接見紅衛兵的時候,國家主席劉少奇還在鏡頭裡出現過,但在第二次接見時再也看不到他的蹤影。觀眾隻管看電影,很少像天庭那麼多心思去理會政治舞台上的人物變化。的而且確,那些宦海浮沉的變化又豈是一般市民可以揣測?即使老奸巨滑的周恩來也摸不透毛澤東的意向。身為堂堂的國務院總理也隻知明哲保身,手拿紅彤彤的毛語錄,打著拍子,替毛澤東和林彪引路。鏡頭裡每當毛澤東出現,強勁的管弦樂便奏出「東方紅,太陽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隨著轉奏「大海航行靠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再加上百萬的學生紅衛兵歇斯底裏地高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整個新華電影院真是震耳欲聾,看不清楚臺下有多少觀衆在跟著喊。銀幕上有學生情緒激動得流淚,想不到幕下也有觀眾在擦眼淚。毛澤東搞個人崇拜的確成功了,他的無產階級權威的確樹立起來了;起碼表麵如此。毛澤東的戰無不勝,威不可犯的形象隨著銀幕上的旗浪,人浪,聲浪傳送到電影院每一角落去,把每一位觀眾都震懾住。那些不滿份子這時真不敢發出一句批評話;他們除了佩服得五體投地外還能說些甚麼?一個人能把八億五千萬的中國人愚弄得如阿鬥一樣,那是何等的能耐?一個人能把所有的政敵像洋蔥那樣一個一個地剝掉而不知發生了甚麼事,那是何等的權謀?在所謂的社會主義社會裡,搞出比封建帝王還要帝王的場麵,那又是何等的獨裁?把億萬的學生弄到如癡如狂,那又是何等的魔術神威?天庭和鹽步一句話也沒說;其實這時候一句話不說也可以知到對方在想甚麼。出了電影院,他們才感覺到耳膜的壓力頓時消失。街市的熙攘反而令他們的神經得到鬆弛。他們又哪裡知道這刻的鬆弛是難得和短暫的。毛澤東不是說過凡是採取革命行動之前,一定有革命的輿論準備嗎?自姚文元在上海執筆批判北京副市長吳晗的劇作《海瑞罷官》以來已經輿論了五個月,又怎會沒有革命行動呢?對學校的教師不是作了批鬥嗎?如果這就是所謂的革命行動的話,那毛澤東二次接見紅衛兵未免小題大做了吧。開始時,天庭還以為[文化大革命]隻是文教界裡搞運動而已;現在看來自己的看法是太簡單了。〈山雨欲來風滿樓。〉已經滿樓強風,又怎會沒有山雨?不知道又輪到哪家倒黴,哪家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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