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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岩下 第十二章

(2020-04-19 12:43:12) 下一個

                第 十 二 章

支農運動又開始了。天恩那份木工學徒也因街道施壓而被公司解除掉。天庭的母親又開始為兒子發愁,更替他們擔心;因為有消息這次運動一定要把她兩個兒子,至少一個動員到農村去,否則街道的支農運動便難以開展。這條街道很多青年都以天庭家兩兄弟沒一個去 農村為藉口而拒絕報名。那些街坊大姐也一致認為這兩兄弟是這居委最頑固份子,不除不快。其實運動難以展開還有一個很大原因。五年前,省委有一項輪流下鄉政策 , 城市青年到農村生活五年便可重返城市,而且有工作分配。當時收效很大,很多青年相信政府不會食言而響應號召。五年很快過去了,可是第一批的下放青年並未調回城市。這批青年於是倒流回城市到省委,市委去請願。結果所得到的答覆是「要革命到底,要在農村紮根,開花,結果。」那不就是要他們在鄉下呆一輩子嗎?中南局總書記陶鑄,陶大人說的話都不算數,那還有誰說的話可以讓人相信呢?陶大人寫的書《理想,情操,精神,生活。》全都變成騙人的謊言,變成不能兌現的空頭支票。那怎能怪青年們不聽話呢?

光孝路的居民委員會可不管誰騙了誰,現在她們惟一的目標是要向頑固份子開刀。第一個便是馬家兄弟。有那麼一天大清早,天庭兄弟還來不及出門,由文瑛帶領的幾個街坊大姐已經塞滿了馬家的小客廳。這次真的不用請便自行坐下,好像要磨上一天似的,更像準備賴著不走的樣子,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先發話的當然是居委主任文瑛了。這次的態度可沒上次那樣溫和,很不客氣地說:「馬天庭,馬天恩,你們兩兄弟要放聰明點,居委會的忍耐程度是有限的。一而再,再而三,你們一直在對抗支農運動。現在哪家沒子女下鄉務農?大概隻有你們這一家吧。你們這家是甚麼底子,可以不去?哼,現在去一個,另一個還可以留下來分派工作;否則,將來兩個都非去不可!」文瑛的臉從原來的青白色變成青黑色,眼神也變得陰冷恐怖。威逼利誘,還是那套技倆。天庭,天恩對此無動於衷,隻來個不理,不睬,不答。他們很明白有答必有再問;不答話,你們坐在這裡還有甚麼意思?你們總不能不回家吃飯,不回家睡覺呀。至於不哼聲,天恩比好辯的天庭更有能耐,可以整天不說一句話。天庭這個人,當他下了決心,也休想令他開口。一段頗長的沉默令田金芳躁急起來,那錯拉弦索的二胡又響了:「馬天恩,你知不知道你公司為甚麼要解顧你?你以為未經我們居委會同意便可以自己找到工作那麼本事?你以為通過你大哥的關係便可以混進建築公司?信不信我們居委會可以令你大哥也沒得幹?」

田金芳那兩片往外翻的厚唇因激動而顫抖,那向下垂斜的眼睛更呈三角,那琵琶型的身材除了屁股外全是骨頭而不帶肉,再配上毫無血色的鐵青臉,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西遊記》裡的[白無常],[孫悟空]三次棒打的[白骨精]。雖無過犯,麵目可憎。何況她正在仗勢欺人。天庭真想揍她一拳,起碼也要像六姑那樣罵她一頓;但是目前的光景正是形勢給人強;人家方為刀俎,自己正為魚肉,除了忍她媽的還有甚麼辦法?那口烏氣隻好隨著唾沫一道往肚裡嚥下去。天庭依然保持緘默,心裡想著別的事情。母親也停止踩踏那縫紉機,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張柚木涼床上,剪修著那些縫好的衣服多出來的線頭。那把剪刀她非常小心地使用著,不敢弄出聲音來,以免引起那些街坊大姐的注意。否則,又說她對支農運動不重視,不合作,不支持,罪名可多啦。如果這麼多人擠在那個小客廳裡相視不相談,那氣氛實在令人發悶。隻聽到那些大姐在發問,而他兄弟倆閉嘴不作回應,那麼這些娘們又哪來那麼多話講?強硬的,威脅的,恐嚇的,辱罵的話也用上了,這兩兄弟就是不哼聲,好像吃了啞藥似的。這幾位街坊大姐覺得在[老鼠拉龜,不知從何下手。]她們漸漸感到沒意思,感到疲倦。馮蕙蘭過足了煙癮,用舌頭舔弄一下那些煙漬黃牙說道: 「兩位小馬,我看你們還是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的好。你們與居委那麼不合作,最後吃虧的還是你們。想想看,你們從學校出來整整一年了,這一年你們兄弟能做些甚麼?整天無所事事,那有甚麼意思呢?到農村去是毛主席和黨的既定方針政策,以往如是,現在如是,將來也如是。你們去年沒報名,今年不去報名,但最後還得報名。既然遲早都要去,為甚麼不早點去呢?像你們這樣的大好青年,到農村去是大有作為的。如果你們隻呆在家裡煮飯,那多沒意思呀,我真替你們可惜。」當過小學教員的馮蕙蘭口齒是有點不一樣,頗為懂得年青人的心理狀態來和你談心,與你[擺事實,講道理。]活然一個受過訓練的幹部似的。嫩一點的年青人很容易吃這套。這次可碰上兩個冥頑不靈的怪學生。馬家兩兄弟好像甚麼也沒聽進去似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如果台下聽眾不作任何反應的話,即使最好的歌星也很難唱下去的;聽眾不必喝倒彩,她在台上已充滿挫折感。天庭心裡在想這幾個街坊大姐現在不送也應該走的吧。可是她們真有點能耐,到中午時候還賴著不走,大有跟這兩個頑固份子磨到底的意思。俄共頭子斯大林曾經說過甚麼共產黨人是用特殊材料構造成的。現在天庭開始體會到這句話的意思。這些街坊大姐還未夠資格當共產黨員,但她們的構造也蠻特殊的了。隔壁的飯菜香已經傳送過來,每個人也知道是吃中飯的時候了。街道主任文瑛與鄭婆婆先回去了,可是田金芳和馮蕙蘭還留著不走。看來她們要來個車輪戰,兩個先回去休息,然後再替換另外兩個回去。那不是要纏上一整天?她們也很明白,如果沒有人留下來看管,當吃完中飯回來,這兩兄弟又不知溜到哪去了。天庭兄弟也清楚她們的意圖,也不再跟她們客氣了;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天恩便說肚子不舒服,要到祝壽巷那公廁大便。天庭留下來對她們說要開始燒飯了。這兩個街坊大姐好像跟班似的,也跟進廚房。天庭在那煤爐底下放了些舊報紙,再加幾根細柴枝;但這次柴還沒燒著他便把煤球放進去。這樣做,爐火是生不起來的;而濃煙卻一團團的冒了出來。這可把田金芳和馮蕙蘭嗆得往外跑,擦著眼睛,咳嗽不停。待她們遠離廚房時,天庭拿起那把破葵扇使勁地搧動著。柴枝很快的燃燒起來了,那些煤球也慢慢變紅了。對著爐火,想著剛才她們狼狽的樣子,天庭暗自偷笑,肩膀也微微上下抽動,左手不時地往嘴處擦,極力忍住不能笑出聲來。那兩位街坊大姐沒有在旁站著,但也沒有離去。她們在小客廳裡坐著,正對天庭母親做思想工作。又是田金芳那刺耳的聲音:「黃月容,如果你不加緊勸導你兩個兒子去農村的話,到時不要說我們對你不客氣!你兩個兒子現在愈來愈不像樣,連街道召開的會議也不參加。特別是你第二個兒子,戶口在德政路,而人卻天天在光孝路。這邊要他開會,他說要回那邊開;那邊找他開會,他又躲到這邊來。我再次提醒你,黃月容,人跟戶口!如果你兒子不把戶口遷回來,而想在這裡過夜,那你一定要向派出所報戶口;否則,我們把他當作黑人黑戶處理!」

「田大姐,我已經勸導他們不知多少次了;但是他們不聽我的話,那有甚麼辦法呢?他們兩兄弟在家無所事事,我也覺得很煩。養兒子總不能養他們一輩子呀!他們也應該替自己將來作好打算。唉,說實話,現在的青年都有自己一套,作父母的管不了啦。」母親應對著。天庭母親原已憂鬱晦暗的臉容,現在再添新愁,比丈夫去世時那種無依無靠的愁更深更厚。以前愁的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不知如何把幾個兒子撫養成人;現在愁的是居委會對兒子天天緊迫,對他們精神困擾;愁的是兒子沒有出路,沒有前途,一輩子要替死去的父親背黑鍋。自己孤霜苦守為的是甚麼?連清靜一點的生活也不讓人過?還弄到今天這種地步,對這些小人那麼忍氣吞聲,真沒意思。這幾位街坊大姐真有能耐,一直呆到天承下班回來還不肯離去。天承也不敢上閣樓去開收音機聽英語課,免得又節外生枝。文瑛看到天承回來,便把矛頭指向他,但態度尚客氣:「馬天承,你回來得正好。你做大兄的也該勸導你兩個兄弟才對呀。他們實在太不合作了,全都不肯報名去農村。這怎麼行呢?兩個起碼去一個嘛。你在單位裡工作也知道黨的政策的啦;他們對抗黨的號召,對你家沒有好處的。」

「文大姐,我已經勸過他們好多回了,但是他們暫時還不通,我也沒辦法。說實在的,他們去了農村對我來說隻有好處而沒壞處。他們並沒有對抗黨的號召,隻是思想還沒有搞通而已。希望你給他們多點時間去考慮考慮。」天承笑著臉說。

「花了整整一年了,思想還搞不通?平時連街道的會議也不參加,那不是抗拒是甚麼?特別是那個馬天恩,說去上廁所,上到現在還不回來。不要告訴我他不心掉進廁所裡吧。我看這是存心逃避。」田金芳悻悻然地說:「還有,你做大哥的暗中替他找工作,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告訴你,如果再有重犯,你自己也沒有甚麼好結果。」

天承開始覺得跟這種女人談話太費唇舌,於是決定對她來個不理不睬,不哼一聲便進了房間。過了一陣子,拿著毛巾和內衣褲出來,對著文瑛說:「文主任,失陪了。下班回來實在太累,我要去洗個澡。」天承進了廚房,順手把廚房門關上,這樣確實安靜多了。往頭上澆下兩勺涼水,把剛才觸到的田金芳那股黴臭之氣沖洗掉。擦上肥皂,慢慢地按擦,再哼上兩句粵曲子,聽起來好不陿意。

那些街坊大姐著實也累了。雖不能完成任務,但也算盡了力了。特別是那鄭婆婆那麼大把年紀,雖然隻坐在那裡不吭聲,但從早到晚也磨蹭了十多個小時,也夠她受的了。她的孫子鄭成樑與天庭是小時好朋友,經常一道去西村電廠旁的沙貝地方遊泳。後來唸中學便少來往。馮蕙蘭有煙在手,可以提神,看她的樣子還可以熬通霄。田金芳的二胡開始沙啞,她話太多了,而且嘮氣。文瑛的眼皮也開始下滑,但又不甘心這樣空手而還。她腳已踏出門檻,還是不放棄,離去前免不了又一遍重覆。天庭母親小心地陪著這些大員出了門口。天庭心裡在想,你們這些婆娘最好賴著不走,否則,明天再想看到我?難啦!

第二天一大早,天庭便出門去了。天恩昨天一直呆在大兄戶籍住址仁濟路那邊沒有回來。這麼早出門,實在想不出甚麼好去處。找瑞強,榮燊?他們還沒起來吧。到花鳥公司去看看白燕行情嘛,哪會這麼早開門?哎,對了,先到白沙河遊個早泳才說。但是毛巾泳褲也沒帶,那怎麼遊呢?嘿,男生還管那麼多,穿著內褲跳進河裡不就可以了嗎?事後還可以當毛巾呢。回來時,隻穿這條長褲也無傷大雅呀,誰曉得自己沒穿內褲?於是決定去白沙河。今天實在早了點,白沙河沙灘隻有幾個人在做熱身運動。雖沒一位認識的,天庭也與他們打個招呼。在這地方出現的青年差不多點頭便算朋友。雖沒有推心置腹的話可談,但起碼遊泳時有甚麼意外也互相有個照應。本想找天恩一道來的,但是仁濟路又太不順道;況且如果天恩也一大早出門,那不是又白跑一趟?或許他心有靈通跑來這裡也未可知。廣州還有甚麼地方比白沙河更容易消磨時間而又有益身心健康?天庭在沙灘上做了十多個虎臥撐,跟著十多個蹲腿起立,再轉動腰身幾下,把衣褲脫掉,隻剩內褲一條便跑到河水中去。三扒兩撥便到了江中心,即使以蛙式泳遊,兩岸來回一次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天庭本想遊幾個來回,但是今天沒伴,也沒救生圈,那隻好作罷。記得母親常說:「欺山莫欺水。」年紀大一點的長輩所說的話多少有其道理的。記起小學三年級那年,天庭經常瞞著母親,跟鄰居的大小孩,鄭成樑是其中一位,到西村電廠附近的沙貝河去玩。那時還不會遊泳。有一次站在埔頭的小石橋的盡端,看著河水慢慢漲起來;可能玩得太開心了,河水淹蓋了小石橋也不管。那個時後,剛巧有一艘小木艇經過;幾個小朋友很快地用手把扶小艇舷邊,讓木艇拖帶著,好不過癮。想不到艇主會大聲喝罵;天庭驚慌地雙手一放,那可慘了,腳下的石橋不在了。河水立即過頂,兩腳死命地蹬,鼻孔勉強露出水麵,又很快的沉下去。腳碰到河底又拚命地向上蹬,雙手往上亂爬,很想喊救命,但還來不及開口,河水全往喉嚨處湧進,連嗆咳的機會也沒有,整個身體又沉下去。這樣掙紮了十多次,氣力已經耗盡。人在慌亂中,體力耗損特快。這回真的要見海龍王了,可是還沒跟母親說一聲便走,那怎麼行,於是又死命地往上蹬。大概命不該絕,感覺到自己的頭髮給一隻有力的手抓住,整個身體隨著那股勁往上浮起來,很快又站在石橋上了。雖然齊膝的河水還在湧動,但是腳踏石橋上,整個人變得穩實多了;很自然彎腰曲背的要把喉鼻的水嗆咳出來。事後鄰居幾個大小孩還說自己笨,石橋就在旁邊兩尺不到地方,怎麼不往那邊爬過去。怎麼不爬呢?是爬不動,也看不清楚。這次多虧了鄭成樑,否則給死神帶走了。嘴巴雖沒有把話說出來,但心裡已暗下決心要學會遊泳。

現在不是遊得很好嗎?然而天庭還是不敢小看河水那種神秘力量。來遊泳的人漸漸多起來了。天庭坐在沙灘上注視著每一位新來者,也許會碰上相熟的朋友。在這裡碰到熟悉的朋友並不是甚麼奇怪的事,因為現在是夏季,而且是支農運動最激烈的時候,很自然白沙河便成了那些社會青年的避難所。如果那些街坊大姐也跑到這裡來作動員工作,那準保省下很多時間,不必逐家對戶地尋找那些支農對象。不是嗎?沿著那基堤走來的不就是葉子華和戴思明嗎?大概他們也看到天庭,用手向這邊指了下,便露齒嘻嘻地笑。葉子華把旅行袋在天庭旁放下,對著戴思明說道:「戴兄,你不是說好久沒見馬天庭嗎?居委開會不見他,街上出入也不見他,想不到會這裡碰到他吧。」

「馬兄,你一個人來,還是和朋友來?怎麼連毛巾也不帶來?」思明看見天庭旁邊隻有外衣褲和一雙塑膠涼鞋,而且身上隻掛一條內褲,便好奇地問。

「自己一個人來。其實我並沒準備來遊泳的,所以出門時甚麼也沒帶。這麼早又沒甚麼地方可去。對了,芳草街那邊近況如何?經常要開會?賴兆祥和陳少平他們怎樣?」

「他們兩位還不是跟我們一樣,除了到農村去外,別無選擇。很多時候街道開會都碰到他們;唯獨不見你來。我們幾位還說你有點神通,連會也不用開。」思明邊回話,邊把外衣褲脫下。原來他早把泳褲穿好,那便省了跟別人爭用更衣的地方。

「戴兄,如果我真的那麼神通的話,我還用一大早跑到這兒來?不去芳草街那邊開會,可是這邊的街坊八婆還不是天天來煩?說甚麼芳草街的居委會完全授權讓她們來管。我真的服了她們,能夠一天纏你十八個小時。」天庭昨天受的那肚子氣難得今日有機會向朋友吐出來。一個人有話不能說,有氣不能吐,有冤不能伸,那很容易積鬱成疾。特別是男人,不像女人那樣會哭;為了所謂的男子氣概,竟可以一滴眼淚也不流;所以男人比女人短壽。

子華也很快地把外衣褲脫下來,胡亂的把它塞進旅行袋裡。做了幾下熱身運動,說著: 「馬兄,先去遊兩個來回再說吧。那些街坊八婆的所作所為,你一輩子也說不完的。」

「子華,你與戴兄去好了;我剛遊了回來,想休息一陣子。你這個旅行袋太漂亮了,也需人看管,我就作你的免費管理員好了。」天庭笑答道。

子華,思明很快地跑進河裡;隨著水花四濺,兩個壯碩的身軀便浮遊在水中。隻見他們雙臂很有節奏地壓水劃撥,頭部隨著劃撥的節奏在水麵上向前滑動。看這那兩個大黑點逐漸變小,天庭便把子華的旅行袋拿過來當作枕頭躺下。望著藍天上的白雲在漂移,心裡也胡思亂想些甚麼。天庭把雙手疊放在小腹上,兩眼自然地閉合起來,他不是在睡覺,而是在白日作夢。他夢見有一天晚上,月黑風急,自己真的在中英邊界上的大鵬灣裡拚命遊動。雖然水浪不時擋著視野,雖然腿酸臂痛,但還是死命地往前遊去。好不容易登上一個英屬的小島,顧不了那上岸時給蠔殼刮得傷痕累累的身軀,準備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忽然間前麵冒出個黑影,好像香港差人打扮,對著自己大喝一聲「馬天庭。」這一聲真的把天庭驚嚇住,他怎會知道自己名字?想看清楚這差人的真麵目,而他的手電筒卻把自己的眼睛刺得睜不開。於是用手把光線擋住,從手指縫處再看個仔細。嘿,那不是初中的同學陸貴珩嗎?天庭非常高興,真是他鄉遇故人了,於是大聲喊起來:「小日本,你從哪個洞鑽出來?怎麼你也來到...」差點把香港兩字也吐了出來。

「從哪個洞鑽出來?你以為我是老鼠?我站在你麵前好久了,看你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在做春秋大夢似的,所以才大聲地喊你名字。算你還有點記憶力,把我認出來。」說罷,陸貴珩詭譎地笑了一下。他眉心那幾根粗毛還是那樣豎長著,那雙眼睛還是像公雞那樣對鬥著,國字型的臉配在五短的身材上,蠻像日本人。班裡的同學喜歡稱他為[小日本],他也不介意而把它笑納。

「我們差不多有四年沒見了,我還以為你去了香港見大日本了。記得初中三那年,班裡申請去香港探親的同學有好幾位,隻有你和我不批準。其實你父親在香港,申請的理由很充份,我真不明白為甚麼不批你去?」天庭說及往事,對這同道的老同學沒甚戒心。

「我也不明白為甚麼不批準。學校方麵應該沒問題,班主任同意了,校務處也沒反對;但是那份申請表格還得經由街道居委會蓋章,派出所所長簽名,最後由公安局審批。當時我以為一定會批準,還寫了信給我父親作好準備;誰曉得最後通知是不批準。真是一場歡喜一場空;我總覺得問題出在街道居委會裡。畢業後,我再直接向街道申請多次,但每次結果都是同一答案 , 不批準。看來很難有機會坐火車去見我父親了。唉,有時候求人不如求己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貴珩說罷,又詭譎地笑了。

天庭當然明白他是甚麼意思,臉上立即顯出會心的微笑,然後問道:「貴珩,那你有甚麼辦法求自己?」

「那當然有辦法。等會我介紹我三哥和他的朋友給你認識,日後便知道是甚麼辦法。」貴珩故意賣個關子。他那雙鬥雞眼令人不曉得他在看甚麼,也猜不透他在想甚麼。接著他用手指向剛從更衣室出來的兩位男生說道:「右手邊那位是我三哥,陸貴誠;左手邊的是他的農友,蘇達希。等一會,我們要長距離遊去白鵝潭。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一道去。不過,你能不能遊那麼遠?」

「順水遊去,那不成問題;但是我甚麼都沒有準備,連放外衣褲的膠袋也沒帶來。我看下一次大家約好再去比較好一點。」天庭尷尬地回答。

「哎呀,相約不如偶遇。你很難找到我的,因為我很多時候不在家。我找你也不容易,相信你也跑出來避難。我帶了兩個救生圈,兩個大塑膠袋,你的衣服也可以一道放進來;然後紮綑在救生圈上,再套上根繩子,拖著遊便可。」貴珩頗有經驗說。

「貴珩,下一次好不好?我現在還要替我兩位朋友看管衣服。他們在對岸還沒回來。」天庭說著,把子華那個旅行袋踢了一下以示不假。

「那還不容易,等你的朋友回來以後,問他們有沒有興趣參加。有興趣的,那最好,如果沒興趣的,那你跟我們一道去,讓他們留在這兒。對了,我還有一樣東西要給你看,你一定會感興趣。不過,我把它放在家裡,所以你最好和我們一道去。」貴珩詭譎地笑著說。他這一笑令人猜不透他說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當你信以為真時,他偏偏給你假話;當你不相信時,他確給你真話。天庭與貴珩同班同學三年,多少也知道他的個性;還記得他有另外一個渾名|[蠱惑]。現在貴珩說有樣東西給自己看,說不定是為了要自己一道長遊而出的噱頭。但天庭還是好奇地問:

「那是甚麼東西,我一定感興趣?」

「哦,那是秘密,現在不能告訴你。總之和我們一道去,有你好處。盡管沒好處,你也不會吃甚麼虧?」貴珩說道。這時他的三哥和朋友已經來到麵前;他便作了一番介紹。貴誠與貴珩不大像,五官比較端正;而身材卻是差不多,同樣矮壯。他的朋友蘇達希那兩道劍眉最為注目,高而飛揚。兩人都曬得皮膚黑黑黝黝,很有支農青年的特色。原來他們被下放到廣東省東莞縣常平公社。對於那些想往南邊逃的人來說,常平算是個不錯的位置,離深圳隻有六七十公裏。如果沿著火車鐵道步行,一天不用便可以到邊界。偷渡又當別論,沒有那麼容易;爬山涉水,方向走對了也起碼要花三四天。

知道是弟弟的同學,貴誠毫不見外地對天庭說:「馬兄,我們準備長距離遊去[白鵝潭],如果有興趣的話,不妨一道操練操練。其實順水遊去,不用一個半小時便可到。」

「貴珩也跟我說了。現在我正等我的朋友回來一道去。對了,怎麼你們兩位能這麼空閒返廣州,鄉下現在不正是農忙時節嗎?」天庭隨便找個話題來縮短與貴珩三哥的距離。

「哦,搶收搶種已過了,現在沒那麼忙了。說實在的,我們這些從城市下放去的青年又能忙出甚麼樣子呢?忙的,辛苦的倒是鄉下長大的農民。一年到晚,除了過舊曆年那幾天不用幹以外,可以說沒有休息的。農忙時候不在話下,農閒時候他們又要修水庫。除非病倒在床,否則,八十歲還得要幹。」貴誠瞪眼看了天庭一下,繼續說下去:「你不相信?總有一天,你有機會到鄉下體驗體驗;那些農民能夠找個藉口去趁墟便算是最好的休息和享受了。」

「我們這些下放青年可不管那麼多,逢集必趕,逢墟必趁。高興便下田幹它幾天,不高興嘛,便睡覺。再不高興嘛,便溜回廣州這個[大圈]。」蘇達希插嘴說道,手還不停地鬆甩著,算是熱身運動。那鋼條型的身材展現出幾塊腹肌,令人相信他是遊泳好手。

天庭第一次聽到廣州被稱為[大圈]。覺得這兩位支農青年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活力,也許他們對如何往南邊走有點經驗,說不定從他們身上能夠探聽到邊界一些情況,自己應該參加這次長距離遊泳。正在這個時候,子華和思明已經回來了。天庭免不了替他們作一番介紹。子華和思明聽了要長遊去白鵝潭也一致贊成。六個人一起去遊白鵝潭,陣容確是壯觀。天庭提了個意見:「諸位兄弟,我們一共六 人,而救生圈隻有兩個,我認為最好分成兩小組,各選一位作組長。速度快的負責拖救生圈,其它的盡量靠攏遊,互相有個照應。如果有意外發生,大家同心合力營救。當然,沒甚麼事情發生最好。」

話還沒說完,貴珩便搶著說:「我贊成這個提議。馬兄,你兩位朋友塊頭都非常壯健,最好分開每組一個。就這樣好了,我三哥,蘇達希,戴思明為一組;馬天庭,葉子華,和我為一組。如果沒意見,就準備出發。」幾年不見,貴珩變了個樣,做事果斷,不像以前那種吊兒郎當,拖拖拉拉的作風。他很快地把塑膠袋打開,把天庭,子華的東西全塞進去。他往袋裡使勁的吹了十幾下,然後很迅速地把袋口複摺幾次,再用一根粗繩把它紮好。繩子的另一端套綁在救生圈上,把整個塑膠袋平穩地放在救生圈上,再捆綁幾下,任它水浪沖擊也不會脫開。救生圈另繫一根尼龍繩,套在肩膀上,便可以把它在水麵上拖動。本來那兩大包東西由子華和思明來拖動比較好,但是貴誠兩兄弟堅持由他們分擔,各人也不爭議甚麼。這時天庭開始感覺到有點餓,才想起一大早起來,甚麼也沒進肚子。可是眾人正興致勃勃,自己不好意思說要吃東西;心想在水裡泡一個半小時,應該可以撐得住。反正將來真的要往南走的話,也免不了會碰上這樣的困難的,那倒不如現在來一次實況演習。

順流而下的確很過癮,腿也不用蹬,江水便把整個身體往前推;如果加上自己劃動的力,那差不多可以趕上那艘小木船的速度。經過鐵橋,紅樓泳場,和靠岸的一排排浮木,六個人邊遊邊叫,好不快活。貴珩因為拖帶著那包東西,速度比較慢;天庭,子華不時要停下來等他。貴誠他們在前麵,有意無意的把距離拉開了二,三十公尺,把貴珩急得直叫: 「前麵的遊慢一點好不好?你們不是趕著去投胎吧!」

「貴珩,你自己拖著個救生圈,還怕甚麼?你遊得那麼慢,又怎趕得上去見你父親?他有很多財產,先到先得;看來給你三哥全撈了。貴珩呀,我看你還是先到鄉下種幾年田,苦練苦練,像我和你三哥一樣...」蘇達希笑著說。

「蘇達希,你不要那麼得意。你來拖這包東西試試,我敢打賭,你一定會被拋得更後。」貴珩罵道。

「貴珩,你遊得慢就承認自己不行,還跟我打賭甚麼?你看你三哥,還不是拖著一大包東西,為甚麼他能遊得那麼快?如果你要我拖那包東西,喊我一聲蘇大哥就可以了,犯不著跟我賭呀。」達希轉過身來仰麵浮遊著,嬉皮笑臉地說。

「誰要你幫忙?如果你現在抽筋遊不動,需要救生圈,喊一聲貴珩救命就可以了。我一定看在三哥的份上,把你救回來。」貴珩急起來會亂說咒語。

貴誠聽了便罵自己的弟弟胡說八道,甚麼話不好說,偏偏要說那些不吉利的話。大夥看到貴誠那副認真的態度,忍不住哄然笑起來。貴珩也苦澀地笑了一下,甚麼話也沒再說了。子華向他靠攏,低聲地對他說道:「陸兄,要不要替換一下?」

「不用了,拖著它也慢不了多少。」貴珩答道。心裡在想不能讓蘇達希小看自己;何況這個救生圈多少也給自己一點安全感;個人水性好不好,自己最清楚不過。

河岸開始向左彎去,河水在彎處流得比較急,拍打著岸邊的木排不時擊起浪花。有經驗的泳者都知道這時應該盡量靠江中心遊去,否則,很有可能給江水沖向木排。稍不留神便會給木排碰擦到皮破血流,嚴重的還會有生命之虞。這時戴思明大聲高喊小心;蘇達希也嚷著要盡力向左邊遊。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貴珩也正拚死命地向左邊劃去,可能是姿勢不大正確,而且體力比不上水力,眼看著他很快地斜靠向木排那邊流去。天庭即時意識到那包東西會成為貴珩的累贅;大概子華也有同感;於是兩人拚命地遊靠貴珩旁邊。說時遲,看時快,貴珩真的在木排旁擦過。隻見他用手借力把自己從木排處推開;想不到那包東西給木排的邊角卡住;貴珩這時恐慌得驚叫起來。雖然他可以用雙手緊抱一根杉木,但是江水卻把他下半截身體向木排底下推湧進去。除非他能把那包東西棄掉,或者夠體力翻爬上木排,否則,當他雙手累了而不能再支撐的時候,他很可能給江水沖帶到木排底下,那很可能弄出人命。天庭很快地把貴珩定住,子華以第一速度把那尼龍繩從貴珩身上套出來,並逆水回遊,把那包東西帶離木排。天庭對貴珩低聲問道:「貴珩,你沒給杉木擦傷吧?能不能繼續下去?如果不行的話,可以爬上木排休息。」

「剛才虛驚一場,現在沒甚麼事了,可以繼續下去。水的威力真不可思議,不可輕視。」貴珩苦笑道。臉色沒剛才那麼蒼白。

貴誠三個停不下來,但知道後麵出了事,於是盡力往回遊,企圖把兩組距離縮短。蘇達希看到貴珩已脫困境,便大聲喊道:「貴珩,你出了甚麼事?你不是在跟我打賭些甚麼吧?還是跟我開玩笑?」

「蘇達希,你要不要過來看看?我捉到一條大魚。」

「不用了,我已經知到你捉的是甚麼魚啦。那種魚叫作[蠱惑]。」達希也知道貴珩在學校裡的渾名。他這一嚷,把大夥逗得大笑起來。

繼續遊下去,不知不覺便接近市區。白鵝潭是珠江河進入廣州市一個交叉點;江水在這兒分川兩路;一條進入市區把廣州分成為河北,河南兩大區域;另一支流把河南區和盛產水果的[花地]郊區分開。花地甜楊桃是非常有名的。白鵝潭寬闊而深,可停泊較大型的船隻。船與船之間,有不少青少年在穿插遊泳。膽子小的或水性不夠好的便在那石堤附近嬉水。那石堤圍起來的是一個環境非常優美雅靜的小島|[沙麵]。沙麵這個小島以前是英國租借的地方。島上綠葉婆娑,樹蔭底下有不少的英式建築,還有在廣州少見的網球場。一到夏季,島上男女公廁很自然的便成泳客的更衣室;那些長靠椅也成為遊人憩息或情侶談心的地方。對著潭麵的石堤建有一個伸探向潭中的涼亭。一到中秋節,這個亭可忙不過來,很多遊人會到這兒來賞月。這時與三,五個知己在此觀賞夜空那輪明月掉進潭水中浮動,而身心卻浸沐在涼快的江風裡,的確是人生一大樂事。很多照相館都會掛一幅以此潭此亭拍出的照片來作活廣告,那就是有名的[鵝潭印月]。

大夥更換了衣服,沿著堤岸走不多遠,便看到連接到六二三路的兩條小橋。他們過了第一道小橋,順著六二三路向無軌電車總站走去。電車總站其實就在廣州文化公園前麵。附近九層樓高的南方大廈,配上太平南路的幾家酒店,各式商店,構成廣州西南部一個繁忙熱鬧的商業區,加上熙熙攘攘的遊人,永遠充滿動感。每一位的住址雖然不同,但是可以乘坐同一輛電車,隻不過要在中山路不同段站下車罷了。天庭記得貴珩曾說過有東西給自己看,所以上了車以後,特意坐在貴珩旁邊,待車開動便小聲的問道:「小日本,你不是說過有東西要給我看的嗎?」

「甚麼東西?哦,我隻是跟你開玩笑而已。我不這樣說,你會跟我一道長遊嗎?你也知道我的渾名是[蠱惑]的呀;世上有中錯狀元,也沒有改錯渾名的。」貴珩把那雙鬥雞眼收縮起來,咯咯地笑。

天庭知道貴珩素來如此,所以也不介意;但嘴巴還是要數落他幾句:「狗真的改不了吃屎。貴珩,你以前如何蠱惑是以前的事;現在你對我言而無信,那我又怎可以跟你交朋友呢?我這個人,你隻能騙一次,不會有第二次。你對你的三哥是不是也來這一套?他給你騙了也無所謂?」

貴珩聽了以後,一點笑容也沒有了。他隻顧眨眼睛;過了好一會才說:「天庭,等會你和我們一道下車好了,我家在蓮花井橫巷。」

「那麼巧,我有幾位朋友也住在蓮花井。我很多時到他們那裡去,偶爾也經過你那條小橫巷,但就是沒有機會碰到你。你家門牌幾號?」天庭感到有點轉機,便[打蛇隨棍上]。

「你當然不可能碰見我的了,我家門經常關著的。除非在我進出的時候,你剛巧從那裡經過才有可能碰得上。哪號門牌?現在不告訴你,到了我家便曉得。」貴珩又趁機賣關子。

天庭和陸家兩兄弟先下車。其實蓮花井橫巷是一條非常短的內巷,住戶不足十家。貴珩家是五號門牌,一座三層高的水磨青磚樓宇。大門的結構和下九路那家當舖差不多,兩扇堅厚的木門前麵還有一道由橫疏小圓柱構成的可動柵門。進了門便是一個寬敞的大客廳,裡麵擺設的多是酸枝木雕製成的傢俱。如果沒有燈光照明的話,這個客廳實在很暗。城市的房屋之間是沒有空間的,牆與牆緊貼;室內陽光全靠前後的窗戶。這家大屋還有中間的天井來採光。上了二樓,三樓,覺得比較明亮,因為上層不像樓下大門緊閉,隻要把窗簾拉開,每個房間都有光線投入。三個人把那道繞天井而上的樓梯踏得咿呀作響。還未到二樓,貴珩的弟妹已經站在欄杆處大聲喊道:「三哥,六哥。」

後來聽貴珩解釋,他家兄弟姊妹共十二人,他排行第六。他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跟父親去了香港。他父親在香港是位頗為成功的承建商人。廣州這一家,除了貴誠下放到農村以外全留在廣州,靠父親寄匯維持生活;其實貴誠也不時要家裡接濟。由於他母親多次申請往港都不獲批準,貴珩的父親又在香港討了個小的;那二房又生了多少,連貴珩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天庭很禮貌的見過貴珩的母親,便跟著貴珩進了他自己的房間。他的房間還分隔出一間小黑房,裡麵有一台底片放大機,一個顯影液盤和一個定影液盤。在暗紅色燈光之下,可以看到不少夾在繩子上涼掛著的照片。貴珩拿了一疊沖曬好的照片,帶著天庭從黑房出來,頗為得意地向天庭解說:「你看這幾張照片多有層次,多有質感!對於照片的好壞,攝影和沖曬各佔一半。當然攝影時的曝光時間長短,光圈大小,景深遠近的取決,人與景物之間的配搭是非常講究的;但是如果沖曬得不好的話,那便前功盡棄。一般人拿來的膠卷多數拍攝得不大好,我的技術就是如何在沖曬時給予補救。或者你又說我在吹牛皮,我每個月替別人沖曬放大可以賺夠自己的零用。日後你有甚麼照片要沖曬放大的話,找我就可以了。你和我是老同學,我不收你工錢,隻收回相紙本錢算了。」

天庭靜靜地聽著,兩眼上下打量著對方,心裡在想坐在自己麵前的同學確是一塊做生意的材料。如果在在香港,他可以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一位成功的商人,可惜他錯生在廣州。正在細想的時候,忽然記起貴珩在白沙河時對自己說的那番話,於是答道:「貴珩,我對攝影沖曬這一行,完全是個門外漢。這麼費錢的玩意,我這個窮社青是沾不上邊的。今天你邀我到你家來不是為了看這些照片吧?我直覺上感到你應該有比這些照片更貴重的東西給我看。」

貴珩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堆出略帶詭譎的笑容說道:「天庭,你這個人心水很清,想騙你很不容易。我確實有件東西給你看;但是在你看之前,你得給我個保證,不會告知任何人我有這樣的東西。」

「貴珩,我知道就可以了,幹嗎還要告訴別人?」

貴珩再實實在在的看了天庭一眼,然後進了那個小黑房。過了兩分鐘,才拿出一包東西出來。打開最外層的[雞皮紙],看到一個存放相紙用的扁盒子;掀開扁盒子,是疊摺的塑膠袋子;再把袋子打開,那寶貝兒便露了出來。對天庭來說,那的確是很重要的東西;眼睛頓時發亮,真的不相信貴珩會有這金子也買不到的東西|兩幅地圖。一幅是彩色的深圳水庫工程模型圖;另一幅是用堅韌的透明紙描繪出來的東莞,惠陽,寶安三縣的軍事地形圖。那幅水庫工程圖給人一種身歷其境的感覺。那些平原,山脈,水庫,甚至英屬的馬蹄形的吉澳島也淅瀝在目。另一幅軍事地形圖又顯示出更詳盡的描繪。不要說那些市鎮,鐵道,公路,河流,山峰的高度,甚至那些小村莊,小溪和山上的羊腸小徑也注畫得一清二楚。如果臨行前把這兩幅地圖記背在心上,那在偷渡途中,勢必曾強自己的方向感,換句話說就是提高成功的機率。天庭真的對這兩幅地圖愛羨不已,很想借來描繪一份,但又擔心貴珩拒絕。他不停地讚嘆,後來還是忍不住開口問:「貴珩,你這兩張地圖非常詳細,你在哪裡買的?可不可以替我各買一份?」明知不是錢可以買到的,但這樣問較為婉轉。

「馬天庭,你有沒有弄錯?這種東西都有得賣,我還用把它當寶貝的藏起來嗎?我有一 位朋友以前參加深圳水庫工程建設,我也不曉得他那麼神通廣大弄到這兩幅地圖。」

「你的朋友現在哪裡?怎會把地圖交給你呢?」天庭順著貴珩的興致問道。

「嘿,我的朋友在哪裡?大概他現在和我爸爸一道吃牛排吧。地圖本來交給我三哥的;現在他已下放到東莞常平,所以由我來保管。」貴珩雖然沒有明顯的說出來,而天庭已明白地圖的來歷,也猜出他的朋友其實就是他的一個哥哥,那就心照不宣了。這時天庭覺察到貴珩的心情還不錯,於是抓緊那一刻時機,硬著頭皮問道:

「貴珩,你這兩幅地圖可不可以借我描繪一份?借一天便立刻還你。」

「那怎麼行!」貴珩驚跳起來道。他連忙把地圖收放回紙盒裡;轉過頭來瞪著眼說:「對不起也要說一次了,這種事非同小可。如果出了甚麼差錯,追到我頭上來怎辦?」

「借一天又怎會出差錯呢?如果真的出了問題,我一人承擔,絕不會連累你。幾年同班同學,你還信我不過?」天庭還不想放棄機會。

貴珩再對天庭仔細地打量一番,沉默了一會,然後說道:「不是我信你不過,你這個人看起來蠻老實的;隻是我三哥曾吩咐過不要隨便把地圖給別人看,更不能借給別人。不過,如果不借給你,又說我不夠朋友。」

「貴珩,你能借給我,那當然最好不過;如果不能借,我也不會強人所難。你認為這樣好不好,讓我徵求你三哥的意見,說不定他會同意呢?」天庭還是不死心地問。

「問我三哥?那更麻煩。他第一次認識你,一定不同意。讓他知道我拿地圖給你看,那反而不妙。我知道唸初中時,你每個學期都申請去香港,所以我把你看作同道中人,相信你不會給我添麻煩。這樣好了,我讓你在這個房間裡描印一份。透明紙,這裡有的是,你也不用去買了。」貴珩說罷,真的從書桌右手邊的抽屜裡拿出兩張透明紙來,再加上一枝鉛筆,遞給天庭。

天庭真的喜出望外,想不到貴珩這麼爽快,樂得嘴巴連謝字也講不出來。這兩幅地圖的價值實在太大了,有如盲人手中的探路竹竿一樣,給於逃港者一個堅定的信心。看圖認路雖有點紙上談兵,但對於那些立心南逃的人們來說,他們可以從圖上詮譯出邊防的實際地理形勢。他們可以想像出要爬哪座山,要走哪條小道,要繞過哪個村莊,要遊哪條小河,要跑過哪個平坦田野和大概要花多少時間方能走過,全都有個基本概念而作好心理準備。正當天庭準備動手描印的時候,貴珩突然提出個要求:「天庭,先把壞話說在前頭;如果日後你自己出了問題,你絕不能說地圖是我提供給你的。否則,我真的吃不完要兜著走,連坐牢也有可能。」

「貴珩,你放心好了,我用人格保證絕不會連累你。萬一出了麻煩的話,我會說是一位去了香港的朋友留下給我的。」天庭義氣拳拳地答道。

貴珩這時算是把心放下來,微笑著說:「我相信你是個講義氣的人。這樣好了,你今天就在我家吃中飯。吃完飯,你再去描印好不好?現在先上天台看看我養的鴿子如何?」

提起吃中飯,天庭方記得自己滴水沒進,感到很餓了。第一次作客便留下來吃中飯,於禮不合,那多不好意思。可是為了那兩張寶貝地圖便不推辭了。貴珩倚著天井的欄杆對樓下大聲喊叫,要多加一個人飯。接著帶天庭上天台去了。還沒有踏進天台,在樓梯口的地方已經聽到很多嘰嘰咕咕的聲音;而且聞到一股強烈的鴿子糞便味。大概佔了整個天台的六份之一的地方,擺了四大排木架籠子;裡麵養了沒有一百隻,也起碼有七,八十隻鴿子。貴珩把它們歸類分籠:有養來吃的菜鴿,有養來傳遞訊息的信鴿,還有參加比賽的種鴿。貴珩從一個種鴿的籠子裡輕抓了一隻帶紫褐色羽毛的鴿子出來,很得意地說:「這隻鴿子贏過廣州飛鴿大賽的冠軍,所以我選留它來作種鴿。有一件事值得一提的,鴿子多是一夫一妻製,不像雞那麼隨便亂配。有時候其中一隻不見了,也許給別家捕捉了,剩下來的配鴿會有一段時間不飲不食。想再給它配另一隻,那要費很長時間方肯接受,非常癡情。比人還要專一。」

「你說飛鴿比賽,是怎樣比法?比距離,比時間?」天庭對新事物喜歡去了解發問。

「哦,比賽有很多規定。如果有鴿子要參賽的話,首先要報名,替鴿子配個特別編號然後把所有參賽者和他們的鴿子集合一起,接著坐火車到邊遠的地方,譬如韶關,甚至遠出到湖南省。選好日子和地點,再次驗對鴿子和它的編號,然後同時放飛,讓它們自行飛返廣州。鴿子的主人也乘車趕回廣州等鴿子,先到為勝。」貴珩津津樂道,順手把那種鴿放回。

「這麼遠的距離,鴿子有沒有可能迷路飛不回來?途中又誰給飼料它吃?它們平常又吃甚麼東西?」天庭好奇地問。

「迷路飛不回來甚少發生;而途中覓食給別人捕捉去的可能性比較大。有一次,我的鴿子花了三個星期才飛回來。迷路是不會那麼久的,鴿子辨認方向的能力很強。當然,參賽者要經常帶他的鴿子到遠地放飛訓練。先出市,後出縣,再出省,逐步增長距離。我不是對你說過,我很多時不在家嗎?那是放鴿子去了。」貴珩從飼料櫃裡拿了兩把,接著說:「主要喂飼穀子,再配些豆子。最好是綠豆,但綠豆比較貴,我隻留來優待那些種鴿。其他作菜用的鴿子,隨便給點黃豆算了。嘿,你不覺得很不公平,厚此薄彼?」

看著貴珩那詭譎笑臉,天庭也笑著回答:「哦,那有甚麼公平不公平,世界本來就是那個樣子。不要說對鴿子了,人還不是一樣嗎?你把鴿子分成菜鴿,信鴿和種鴿;共產黨把人分成黑七類,紅五類和特殊階層。」天庭借題發了一陣牢騷。他覺得貴珩和自己的社會地位同樣那麼[菜],所以說話也少了顧忌。接著他又問道:「貴珩,你養那麼多鴿子,怎樣吃得了。有沒有拿去給收購?」

「我很少拿去給收購的。如果有些相熟的朋友要我讓出幾對,我是不會拒絕。一來朋友會高興,二來可以幫補些飼料錢,何樂而不為呢?我父親每月有錢寄匯回來,跟本不用為生活而擔心。我養鴿子完全是為了興趣和消遣。要知道街坊大姐除了到農村去外,甚麼事也不讓我做。申請去香港又不批準;那我不養些鴿子又怎樣去打發時間?」

正當貴珩在每個籠子裡放點飼料,加換清水時,他的妹妹上來催他下去吃中飯。飯菜很豐富,其中一道竟然是紅燒乳鴿。貴珩的母親還開玩笑地說天庭有口福,好像知道她早上宰了兩隻鴿子似的,來得正是時候。天庭也厚著臉皮開玩笑地回答:「伯母,聽說地上一斤比不過天上一両。既然您燒了這麼好的鴿子,那您不請,我也會自己來的。如果您有機會到我家作客,那我真沒辦法找到這樣的天上肉來招呼您了。地上養的肉還可以買得到。不過雞肉絕對比不上鴿子肉。」

「吃一兩次,你會覺得鴿子好吃;但是像我們每隔一個星期便吃一頓,便覺得有點臭鴿糞味了。」貴珩母親說得眾人都笑起來。她的眼神矍鑠,仔細地對天庭上下再瞄掃一番,說道:「小馬,我好像在甚麼地方見過你,不過肯定不是在我家。至於在哪裡,我又想不起來。」

「伯母,那肯定不是在您家見的,因為今天是我第一次到您家。我很多時會去蓮花井找朋友,在街上碰見過也很有可能。您說奇不奇怪,我與貴珩三年同班同學,也不曉得他住在這裡。如果今天不在街上碰到貴珩,便沒有這口福吃到紅燒乳鴿了。伯母,你真好眼力,認出我以前沒有到過您家。」天庭咧嘴笑了一下。

「哦,不是我好眼力,而是你這個人比較特別。老實說,我兒女多,每人帶三個同學或朋友回來,我便分不清誰是誰了。特別是老三貴誠,雜七雜八的朋友一大堆,像你這樣詩文的卻沒見過。他們把這兒當作旅館地進進出出,真的會引起居委會的注意的。唉,我多說幾句,貴誠又說我嘮嘮叨叨。不嘮叨嘛,他哪裡知道我在擔心。」

「媽,我的朋友都是支農青年,既沒有偷,也沒有搶,你這麼擔心幹嘛?我不去農村,那些街坊八婆說我不務正業;現在去了農村了,偶爾回廣州,多兩個朋友來坐又說雜七雜八的。她們最好不要把我惹火了,否則,我找人去把她們修理修理。」貴誠那副快要揍人的樣子,連眼睛也冒出火光,令人相信他不是鬧著玩的。

「三哥,,今天雖然是第一次與你見麵,但是我把你當作貴珩一樣,有話直說,希望你不會介意。能修理她們當然是痛快,但這樣會投鼠忌器。你還有這麼多兄弟姐妹住在這兒;你出了氣可以一走了之,那剩下他們怎辦?伯母說得也有道理,對那些街坊大姐避忌一下是明智的。小不忍,則亂大謀。相信你的誌向並不想一輩子在農村紮根吧。」天庭雖沒把話明說,但是在座的,除了年紀小的兩個弟妹外,都聽懂是甚麼意思。

「馬兄,你說得有道理,但是我的朋友找上門來,我總不能不開門的吧?要對他們解釋我家不便招呼,我又開不了口。」貴誠答道。

「老三,你不好意思開口,那讓我來說。如果他們真的是你的好朋友的話,他們應該能體諒你的難處。反過來,如果你朋友家天天那麼多人進出,難道他們不會擔心?以前你爸還在廣州做生意時,我非常好客,天天有應酬。但現在環境不一樣了。小馬,我看你是明事理理的人,所以我把話直說了出來,千萬不要誤會我的意思。」貴珩母親懇摯地說。

「伯母,哪裡,哪裡。如果我看到您家太多人進出的話,您不說,我作為朋友也會提醒他們小心點。其實你們作長輩的社會閱歷豐富,對潛在的危機有敏鋭的警覺性,而能作出適當的決定來防兇避惡...」

吃完飯,貴珩的母親還是興致勃勃的和天庭聊天。貴珩一直使眼色要天庭到樓上去。天庭好不容易才等到個機會結束與貴珩母親的聊談。在貴珩房間裡,貴珩低聲告訴天庭自己的母親很少和兒子的朋友聊談那麼久的。不要說是第一次見麵,即使熟絡到如蘇達希那樣也隻是打個招呼而已。天庭聽了自然覺得高興,原來自己並不是那麼令人討厭。後來在貴珩房間裡呆了幾個小時才把兩幅地圖描印好。他離開貴珩家時,天也快黑了。懷中藏著兩幅珍貴地圖,天庭心情愉快舒暢;覺得步伐比前穩健,闊邁得多,每步都朝著自己的目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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