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十一、地獄之門(2) (圖)

(2008-07-07 17:49:53) 下一個

又扯遠了,還是回頭來談談入監時的“過堂”吧!

和我一起分到一組的另外三人,其中一個身強力壯,即使不是練家子,至少有一把力氣,另外兩個則一副典型的坎頭子樣子。我知道“過堂”那頓毒打很難避免,因此急於拉一個同盟。

“兄弟,要是他們敢動手,咱兄弟倆一塊上,拚個魚死網破。今天讓人打爬了,往後的日子就沒法過了。”我對蹲在旁邊的大個子小聲說。

“沒說的,給個眼色就行了。”他一副壯士一去兮不複回的架式。

兩個坎頭子先被叫進去“過堂”,可能是打手們嫌他們身體太差,不經打,給幾個肚捶後就被攆了出來。接下來就把我剛拉的小兄弟叫進去,他被整整折磨了半個多小時才放出來。進去時一副寧折不彎的神態,出來時被兩個打手架著,象條打折了脊梁骨的癩皮狗,眼中充滿了祈憐。不能怪我沒有衝進去救他,事實上我根本就進不去。“媽呀!”看他被打成那樣,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全身頓時感到不寒而栗。

“嚕!你來。”打手將小兄弟放在地上,示意我進去。

今天就是被打死老子也要充一回硬漢。我站起身,整整衣衫,推門而進。

“呔!懂規矩不?”從室外進入光線很暗的房間,我的眼睛一時還沒有適應,就聽到一聲裝腔作勢的幹吼撲了過來。

我估計這就是所謂的紅頭了,但是我沒有理他,而是回身掩門。

“狗肏的,問你話沒聽到嗦?找死!”我的態度顯然激怒了裏麵的人,不知誰喊了一聲,同時一股勁風撲來。我心知不妙,趕緊氣沉丹田,同時屈身轉體,照著來人一腳掃了過去。我曾練過幾年功夫,這一腿雖無千鈞之力,但已足以掃倒一個精壯的小夥子。但是兩年多的牢獄生活已耗空我的身體,我雖然用了八、九成力,但卻腳下發虛,我引以為榮的掃蕩腳非但沒有打倒來犯之敵,如果不是抽身得快,還險些被人抓住腳踝,受製於人。

我一擊不中,趕緊後退。但是本來開著的門被我關上了,擋住了我的退路。對方見我身手麻利,怔了片刻,隨即撲上來七、八條壯漢。我倚在牆角,本可對峙一時,無奈我的身體太差,擋了兩拳即氣喘噓噓。對方仗著人多勢眾,同時也看出我雖然出手快捷,卻無多少份量,膽子也就大了。他們一哄而上,我顧得了上頭顧不了下頭,顧得了左邊顧不了右邊,剛撥開一記直拳,小肚子上卻挨了重重一腳。我條件反射伸手去捂肚子,一大漢趁機欺身而進,一肘擊中我的背心,我悶哼一聲,當即倒在地上,七、八隻腳複仇般踏在我身上。

“住手!”我被打得七暈八素之際,有人及時製止了暴徒們對我的群毆。我對這個救我的人朋友滿懷感激,我暗暗發誓一定為他兩肋插刀,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有人可能覺得我說得太誇張了,事實上如果當時沒有人出麵製止,我真的有可能被人打死。勞改隊每年被毆打致死的人並不在少數。

出言救我的是一組分管學習的值星員,姓馬。所謂值星員,就是小組的犯人頭,一個組有兩個值星員,分別負責管理組員的學習和生活。指揮圍攻我的就是分管生活的值星員,姓武。馬值星是陝西臨潼人,軍人家庭出生,文化程度較高,也較一般犯人正直。武值星是西安閑人,是個地地道道的流氓惡棍。馬、武二人為了爭奪小組的控製權,鬥得不可開交。在政治鬥爭中,正人君子從來就鬥不過流氓惡棍,從項羽、劉邦的楚漢之爭,到蔣介石、毛澤東的國共內戰,最後取得勝利的無一不是流氓。同樣,在馬、武二人的爭鬥中,為人比較的正直的馬值星也明顯處於下風。犯人們都是一些有奶便是娘的勢利之徒,他們看到姓武的勢大,錢也多,就紛紛倒在他那邊。馬值星為了不被人最後徹底擊潰,急於為自己拉一名鐵杆分子,壯大自己的實力。他見我身手不凡,從我的判決書上又發現我是一名大學生,真是喜出望外,立即出言製止對我的群毆,命兩名小分子將我攙扶到隔壁的號舍休息。入監隊每個小組有三個號舍,馬、武二人分住在不同的號舍,當時在武值星的號舍執行過堂手續。馬值星將我收到麾下後,實力立刻大增,我們兩手聯手,很快分化瓦解了姓武的一幫烏合之眾,並最終將這個家夥趕出一組,解了馬值星的心腹之患。

勞改隊的情況同看守所差不多,混得好不好,從睡覺的鋪位上就分得一清二楚。當晚,馬哥就將我的鋪位安排到他的旁邊,我當時的虛榮心還很強,雖然明知他是以此向我示好,意在收買我,但是仍然很感激給我如此大的麵子。所謂“士為知己者,女為悅已者容”,大多數時候,居於上位者一個看似隨意的舉動,卻能感動得下屬心甘情願為他賣命。你看梁山黑老大宋江,雖然文不及吳用,武不及大多數地煞星,卻能將一幫無論是原朝庭的高級軍官,還是三山五嶽的山大王,以及江湖上的各色好漢都治得服服貼貼的。縱觀宋江籠絡人的手段,除了仗義疏財,成為梁山老大後,對新入夥的人,隻要在江湖上有點地位,初次見麵時,宋江無不是納頭便拜,然後讓新來者坐一把手的尊位。說實話,沒有那個好漢真的敢去坐那個位置,但是宋江的這一做作極大地滿足了新來者的虛榮心,內心裏對宋江也是感激涕零,為報知遇之恩,日後當然會為宋老大赴湯蹈火、效命疆場了。

“馬哥,你待兄弟這麽好,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躺在鋪上,我將白天的事情細細想了一遍,認定他示恩於我,一定是需要我出死力。

“沒啥事,我敬佩你們。我高中畢業後僅差幾分就考上大學了,我最遺憾的就是沒有親自參加89年的學潮。你們都是社會的棟梁,是不該遭受這麽多苦的。你們這些知識分子進到這裏後遇到的痛苦更多,你雖然能打,但是好漢難敵四手,縱然武功蓋世,卻也難憑雙拳打出去。你今天上午太衝動了,幸虧我在那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是個狡猾的老狐狸,對要我出力的事一字不提,反而再次提起上午出麵救我的事,暗示我不能將如此大恩忘於腦後。

“馬哥說得是,謝謝馬哥,請今後多加關照。”我立即裝出一副萬分感謝的模樣,至於出力的事,此時就不宜再提了。監獄裏很多事情隻要彼此心照不宣就行了,說明了反而不好。

經過半天的觀察,我即發現馬、武二人雖然表麵上一團和氣,其實勢如水火,都恨不得一腳將對方踢出去,好獨霸小組的全部大權。按當時情形,馬哥的處境真是岌岌可危。他作為負責學習的值星員,名義上是小組的一把手,負責小組的全麵管理,但是他身邊卻沒有什麽人,圍著他轉的隻有幾個很不起眼的小分子,而姓武的卻人多勢眾,組上的事情基本上是他說了算。如果不是幹部的支持,再加上姓武的又沒有什麽文化,馬哥可能早就被趕走了。很不幸,我剛到一組,姓武的就將我得罪了,我決心尋釁懲治他,為馬哥出頭。我相信以我兩年多的牢獄經驗和比他聰明得多的頭腦,姓武的在一組作威作福的好子日就算到頭了。

幾天以後,是所謂的“十一節”,照例改善夥食。姓武的親自掌勺分菜,他先給自己打了滿滿一碗肉菜,命分子端進房內,然後給幾個親近分子各打了大半碗菜,最後才給大家打。但是到大家碗裏的菜隻有一小勺,別說不能同他那一大碗肉菜比,就是同他的幾個分子比也少得多。犯人們對這種明目張膽的作法都很氣憤,但是卻敢怒不敢言。姓武的,今天合該你倒黴,老子正要找你的麻煩,既然你自己將把柄送給我,就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輪到我打菜了,我端著碗過去。“啪!”姓武的頭也不抬在我碗裏扣了半勺菜,“下一個!”他喊道。但我仍然將碗伸到他跟前,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正想發火……

“姓武的,我肏你媽,你不加菜就算了,為啥把碗扣在我身上?”我怒吼一聲,一邊將碗裏的菜扣在自己身上,同時不等他有所反應,一記直拳朝他的麵門狠狠地砸了過去。姓武的在一組強橫慣了,根本沒想到有人敢打他,猝不及防,已被我打翻在地。大多數犯人隻顧埋頭吃飯,聽到我的喊叫後,看到的是我身上沾滿菜汁,姓武的倒在地上。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被稱為大值星的犯人頭聽到吵鬧跑了過來。大值星差不多是勞改隊的二幹部,一般的打架鬥毆他就可以處理。

“報告,他克扣囚糧,我要求加菜,他一言不發把菜碗扣在我身上,還要動手打我,我被迫還擊。”我來個惡人先告狀。

“胡說!是你自己扣的。”姓武的再顧不上紮勢了,歇斯底裏地喊道。

“我吃多,把碗扣在自己身上?”

“就是你扣的!”

“你扣的!”我一手指著他,同時注視著他的幾個分子,防止他們偷襲。馬哥和他的兩個鐵杆分子早已站在我身後,護衛著我。勞改隊的分子皆是些狗仗人勢的家夥,他們的主子都被我打倒了,誰還敢上前自討沒趣呢?事實上,我當時的處境非常安全。

“媽的屄,吵個雞巴!到幹部那裏說清楚。”犯人頭一看當時的架式,深怕處理不慎就引發一場群架,於是將我們雙方帶到幹部值班室去。

當天值班的是吳中隊長,陝北人,一個和藹的幹瘦老頭。我在一廠入監隊呆了兩個多月,老頭子對我一直很照顧。不僅對我,他對徐偉等人也很照顧。一進值班室,我就委屈地放聲大哭,哭得老頭子又是安慰,又是遞毛巾。再看我一身菜汁的狼狽樣,老頭子似乎明白怎麽回事了,還沒問話,先拿了副銬子命犯人頭將姓武的銬起來。

“中隊長,冤枉!胡亞明故意挑釁,自己將碗扣在身上,嫁禍於我,還打了我一拳。”姓武的哭天喊地地申冤。

“是嗎?”中隊長轉向我。

“他胡說!中隊長。”我義正詞嚴地反駁道,“院子裏二、三百號人,誰見我自己將碗扣在身上了?明明是他多吃多占,克扣囚糧,我指出他的不法行徑後,惱羞成怒,將碗扣在我身上,還欲動手打我,我被迫還手,在推拉時他自己滑倒了。我是個膽小怕事的一介書生,如果他不欺侮我,我哪敢動手。請中隊長下去了解真相,他多占的飯菜現在還放在號子裏。”

“去!到號子裏看看。”中隊長吩咐犯人頭。

不一會兒,犯人頭端著滿滿一碗肉菜到值班室。心地善良的吳中隊長見此情景,頓時大怒,順手賞給姓武的幾耳光,然後將其銬在中隊院門示眾。看到故事情節完全按我的意圖往下發展,我心裏偷偷地笑了。

有了這次打擊後,姓武的元氣大傷。分子們也紛紛倒戈,馬哥趁機收複失地,將大權重新控製在自己手裏。但是姓武的也是闖蕩社會多年的老閑人,他並不甘心敗在我的手裏。這時候我已成了騎虎之勢,為了保護自己,我隻能與馬哥聯手,將姓武的徹底打倒。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犯罪,如果我不能乘勝追擊,讓姓武的獲得喘息的機會,接下來倒黴的就會是我。

“馬哥,你當組長拿過別人的東西沒有!”“十一事件”的當天,我躺在鋪上問馬哥。

“你這話什麽意思?”馬哥明顯有點不高興。

“你先別生氣,聽兄弟給你理論。”犯人之間並沒有真正的友誼,他們的臉就象五、六月份的天,就變就變。“我們今天整治了姓武的,他肯定不服氣,如果我們不將其徹底搞垮搞臭,他一定會伺機反撲,按下來誰贏誰輸就不一定了。我們堅決不能給他翻身的機會,要做到這一點,光憑這次的飯菜事件還難以做到。我發現他拿了別人不少東西,我想聯絡幾個人告他一狀,我怕他狗急跳牆,亂咬一氣,秧及於你。如果你也拿了別人的東西,就還給人家,至少也提前轉移。兄弟可全是為你好啊!”

“兄弟,你這招毒,吳中隊長最恨這種人,姓武的這次非關禁閉不可。不過,你這一炮點出去,自己名聲可就壞了,今後就難混了。”馬哥一聽我在想這樣的毒招,別提多高興了。事實上這樣的招數他一定能想到,但是卻不便去做,無論在看守所還是勞改隊,大家最忌恨的就是互相點炮,因此他才假惺惺地提醒我今後不好混的話。

“我不怕,我又不是閑人,而且我也會注意保護自己,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是我點的炮。你隻需處理好善後,自己脫掉幹係就行了。”我絕對有把握做到,姓武的最後連怎麽死的都搞不明白,已經早就被人埋掉了。

“不用擔心,姓武的雖然歹毒點,但閑人氣很濃,他不會亂說的。而且我也沒有拿過別人的東西,他抓不到我的把柄。”我當然不會相信他真的是不拿人一針地線的八路軍戰士,但看他說得很自信,我相信他會處理好的。

第二天,吳中隊長帶了五、六個犯人,不由分說將姓武的所有箱子打開,查了個底朝天。裏麵東西之多,令人咋舌,其中百分之八十的東西他說不清來龍去脈。更重要的是,還從他的箱子裏查到幾百元現金,這可是嚴重違反監規的行為。姓武的這次算是栽到家了。

吳中隊長也沒有多的話,叫人直接將姓武的銬了,送到禁閉室叫他慢慢反省。我不動聲色,隻用了兩個回合,就將橫行一時的牢頭獄霸徹底擊潰。

 

在與姓武的爭頭鬥中,我能取得全麵勝利,除了自己運籌得當,敢於出擊外,更主要的是幕後還有一人相助,他是磚廠的幹警,我大學時的同班同學馬新江。他沒有直接出麵幫助我,但入監隊的幹部都知道他是我的同學,因此處理事情時自會偏袒於我。憑心而論,如果不是這層關係,有很多疑點的“十一事件”可能根本就不會象當初那樣處理,甚至很有可能最後被帶銬示眾的會是我。事實上,姓武的在同我爭鬥時,一開始就處於非常不利的劣勢。記得姓武的被關禁閉的當晚,馬哥找了兩瓶酒擺宴慶功,酒酣耳熱之際,他說:“活該姓武的倒黴,誰讓他得罪亞明呢?我第一眼就看出亞明不同於一般犯人,如果亞明讓姓武的拉過去了,今天坐禁閉的可能就是我了。”

“馬哥這話是抬舉兄弟,要不是我的同學在這裏當幹警,今天坐禁閉的就是我。”喝幹一杯酒後,我的話匣子也打開了。

“你的同學?誰呀?”好幾個人齊聲問,他們沒想到我還有如此硬紮的關係。七、八十年代,隻要能打,就能在勞改隊混個樣子。進入九十年代後,拳頭不再那麽吃香了,在勞改隊混,“一憑關係,二靠金錢,三要能打能挨。”如果三樣占全,當然能混成大紅頭了,即使隻占一樣,也能吃香喝辣,三樣全都不占,就隻有當坎頭子的份了。在勞改隊,一個坎頭子地位比奴隸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慘,不僅髒活累活得主動搶著幹,稍不注意還要挨打受氣。

“一大四的馬幹事。”我淡淡地說。

“啊!”一圈人的眼睛全放光了。

“來!咱們敬胡哥一杯。”一圈人紛紛給我敬酒,我也馬上從亞明升級為胡哥。我十分清楚,其實這一切都是衝著馬幹事的麵子來的。

(為什麽我的辛苦沒有回報?管他了,還是按承諾發完吧,就當是給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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