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十四、蟬變(中)

(2008-07-18 05:32:06) 下一個

編輯室單調、泛味的生活,很快將我變成一個平庸又無情趣的人。我本來就胸無大誌,腦子裏僅存的一點亮麗思想,如破皮球內的空氣,“吱”地跑光了。我原本還算犀利的思辨力和時常靈光閃現的思想火花,淹沒在犯人那些平庸而枯燥的來稿裏,要命的是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我在這樣的生活裏麻痹自己,忘掉暫時的痛苦,我惟一的幻想就是盡快出獄。

我並不甘願沉淪下去,小霖是我們班惟一的研究生,仍時時有種緊迫感,她說:“真怕再虛度光陰,見了老同學不好交待。”我年近三旬,卻一事無成,將來見了老同學,總不能說:“如果不坐牢,我……”坐牢不能成為借口,曆史上有多少人在獄中成就一番大業啊!文王拘而演《周易》,一部引發歐洲人探險熱潮的《馬可.波羅遊記》在獄中寫成,陀斯妥耶夫斯基服十年苦役,留下一部傳世名著《死屋手記》。我胡亞明雖不是才華橫溢,但還認得幾個字,文章寫得也算通順,為什麽不將自己構想的故事寫出來,給後人留下一點東西呢?

我頭腦裏有好幾個構想,每個構想都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我的第一篇小說是個三萬餘字的中篇,根據武則天和白馬寺住持薛懷義的傳說寫成,裏麵有不少赤裸裸的性描寫,是一篇地地道道的黃色小說。隻給一兩個人看過後,即付之一炬。我胡亞明還未墮落到寫黃色小說為生的地步,雖然我的內心世界比較肮髒,但表麵上還是堂堂正正的民主鬥士,這件事傳出去,不僅有辱自己的名聲,還會給整個民主事業抹黑。共產黨會抓住把柄,大肆宣傳說:“看呀!所謂的民主鬥士就是這號貨色。”我不追求民主,但也不能玷汙追求民主的人,我有責任維護他們在群眾中的聖潔形象。我重新擬了一部長篇小說的提綱,計劃寫三十萬字,用一年時間完成。這部小說若能如期完成,胡亞明將會成為文壇上最明亮的星星。

 

1998年夏,北方某市的前學生領袖刑滿出獄。9年的牢獄生活徹底改變了他,他已不再是那個慷慨激昂、滿懷理想主義的青年 ,他胸膛裏熊熊燃燒著複仇的火焰。他出獄的第一件事是要找到當年送他進監獄的校保衛處處長,他要清算一筆陳年舊帳,為自己,也為死去的戰友報仇。

他終於找到了仇人的家。然而仇人已在五年前追捕逃犯時中彈身亡,妻子也改嫁他人,隻留下一對十五、六歲的兒女,與年邁的老母親相依為命。他以故人身份騙取了老太婆的好感,留其過夜。他留下來是為了將仇人的女兒強奸,然後殺掉一家三口,以雪鬱積9年的心頭之恨。當晚,他潛進了女孩的房間,卻發現姐弟二人赤身相摟而眠。他仿佛明白了什麽,冷笑一聲,從房間退出,不辭而別。

在一列南行的火車上,他與一位漂亮的女孩相遇。該女是某市警校的女學員,利用暑假到廣州看男朋友。他的大名當年在某市名燥一時,當時剛上小學的女學警還依稀記得9年前發生的事情,對他滿懷崇敬之情。他已年屆三十,除了臉上多了飽經磨難的風塵感,英武不減當年。他深知自己的外表和傳奇經曆對一名沒有任何社會閱曆的少女的吸引力,一路上他搞得少女昏昏乎乎的,未到廣州就投到了他的懷抱。

他和少女遍遊廣州的風景名勝,花光少女身上的錢後,他將少女騙到一家暗娼房,以三千元的價格將少女賣掉,然後偷渡到了香港。

回歸大陸僅一年的香港,雖然繁華依舊,卻難掩敗落之象。世界金融風暴襲卷全球,中國維持十幾年的高速增長的經濟泡沫一戳即破,國有大中型企業大批倒閉,成千上萬下崗工人掙紮在貧困線上,人民幣大幅度貶值。香港經濟也是芨芨可危,股市低迷,房地產不振,港幣與美元匯率掛勾難以繼續維係。港府向中央政府求援,然而中央政府自顧不暇,答曰:“根據《基本法》精神,香港實行高度自治,中央政府不好插手香港內部事務。在香港特區政府的領導下,香港人民一定會渡過難關,建設一個更加繁榮倡盛的新香港。”看到今天的香港,他想到了昨天的上海。二、三十年代,上海曾是亞洲第一金融中心,曾幾何時,上海衰敗了,她的地位不僅遠遠不能與香港相比,甚至也不能與東京、漢城、新加坡、台北、曼穀等城市相比。誰能知道五十年後的香港是個什麽樣子呢?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五十年後,亞洲第一金融中收決不是香港。

他流落到香港,無錢、無身份證明、語言也不通,隻得靠偷盜和搶劫為生。九年的牢獄生活,他學會了各種各樣的作案手段,並練得一身好功夫。在一次同當地流氓的衝突中,他的不凡身手和心狠手辣深得黑道老大賞識。老大將他帶回寓所,得知他是大陸某市的前學生領袖,剛剛出獄流落至此。老大如獲至寶,為其擺宴,留在身邊幫忙。老大身邊殺手無數,但卻沒有一個象他這樣智勇雙全的。現在的黑道早已不是舊日的打打殺殺,做點走私生意了。他們表麵上做的都是正當生意,實際上毒品、軍火無所不染。他是一名天生的犯罪天才,一切歪門邪道的生意都做得得心應手,他的地位在集團內迅速上升。一年後,當初不名一文的他已踏入香港上流社會。

在一次舞會上,他結識一位富家小姐。這位小姐長得很像他死去的女友,他早已死去的溫情被激活了,他愛上了這位富家小姐。但是富家小姐對他骨子裏的流氓習氣看不慣,拒絕了他的愛。他深感受到了侮辱,欲將小姐先奸後殺。他撕掉小姐的衣裙撲了上去。小姐用一雙無助的眼睛望著他,他在這雙無助的眼睛裏軟了下來。他黯然而起,滿臉羞愧離開了房間……

 

這篇小說的故事結構很好,情節跌宕,有凶殺也有愛情,寫成後定會成為暢銷小說。我僅用幾天時間就寫了一萬多字,但我對小說中準備描繪的事情實在沒有任何生活體驗,隻能硬著頭皮往下寫,又寫了一萬多字後,實在寫不下去了,隻能綴筆。就這樣,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隻留下一個提綱和二萬多字的草稿。再後來,我又雄心勃勃準備寫一部《1989年西安學運史》和《中華十二國史》,並為這兩部書收集了不少資料。編輯室的圖書室保存了不少舊報紙,這些報紙對89年的那段曆史的記載比較公正,我翻閱舊報紙時順便收集了不少資料。可惜的是監獄檢查犯人的私人物品時,將這些資料全部收走了。因為都是從報上剪輯下來的,他們看後隻說我不適宜保存這些東西,沒有追究我的任何責任。《中華十二國史》沒用有寫成,則完全是因為懶。閱讀曆史書籍時,我發現西藏、台灣、蒙古,還有新疆、東北地區、雲貴地區等長期以來同中原地區的聯係並不密切,上述地區唐以前都建有自己的政權,與中原政權保持敵國之禮,西藏、台灣直至明末時仍各自為政,這與共產黨宣傳的這些地區自古就是中國領土完全是兩回事。我決心寫一本書,析清中華各地區的曆史脈胳,批駁共產黨的“自古以來就是我國神聖領土”的謬論。我曾鼓吹過“將中國分裂成十二個國家”的理論,因此就將書名定為《中華十二國史》。我這本書是寫給五十年後爭取民族自決的各民族領袖看的, 為他們提供民族自決的理論根據。可是當我著手收集資料時,發現工程太浩大了,不是我的能力可以完成的。我一下子泄了氣,隻得將希望寄托在比我更有才華,也更有恒心的人身上。《中華十二國史》,將改變中國的曆史,本書的作者,必將被後人視作戈爾巴喬夫似的英雄人物,他的英名將流傳千古,與日月同輝。我的淺薄和懶惰,使我不可能成為改變曆史的英雄,如果能喚起後輩英才完成我的未竟事業,我也就很滿足了。

在編輯室幾年,想寫大部頭的宏偉計劃一件也沒有完成,留下來的數十篇散文還值得一讀。我中學時的作文就寫得不錯,經常被老師作為範文拿到班上宣讀。上大學時,我的主要精力用在寫詩上,偶爾也寫一、兩篇散文,朋友們評價說,我的詩固然清麗、婉約,但散文更顯功夫老辣。我的散文追求一種平淡如水的境界,文字不作任何雕琢,看似信手拈來,其實字字皆嘔心瀝血而得。我的那些文章,大多發表在自己掌握的那份油印小報上。監獄雖然是文化沙漠,但仍有不少癡迷文學的人,他們看了我的文章,拿著自己的習作,虔誠地找上門來,“請胡老師措點”。我這個人有點好為人師,別人兩聲“胡老師”一叫,就燒得分不清東西南北,還真是那麽回事的給人家指點寫作之道。其實我寫文章全憑感覺,對創作理論一竅不通,哪裏有資格指點別人。我雲山霧裏談一通“文章好壞,全在一個情字”後,告訴我的學生,隻要多看多練,自能悟出其中道理。學生問我推崇誰的文章,我說散文寫到登峰造極的有梁實秋、周作人,這兩個在共產黨眼裏都不是什麽好貨色,但他們確實是一代散文大家,小說大師當推沈從文和鬱達夫,其他人的文章都不值一提。魯迅呢?魯迅也不值一提嗎?學生問。魯迅?魯迅天賦是有的,可惜精力都用在製造“投槍、匕首”上了,因此沒寫什麽好文章。不過,他的《狂人日記》還是很不錯。我答道。有幾個天份較高的學生,如蔡躍軍、周永樂等投到我的門下後,竟然在勞改局辦的一份小報上發了文章,於是我的名聲大振,求我指點的人越來越多,那架勢直追七十二賢雲集孔門之時。隻是我的學生都是些流氓、強盜、殺人犯。不過這些人投到我的門下也不完全是衝著我的名聲,因為監獄規定,凡在勞改局的小報上發一篇文章,當月考評記為優秀。這可是比發一百元獎金的誘惑還要大啊!

我長期困惑不解的是,監獄這個懲罰人的地方,居然還有一個教育科。教育科除了主辦前麵我提到的那份油印小報外,最主要的任務是主管全監的“三課”學習。所謂三課,即政治、文化、技術,教育科仿照學校的班組設置,根據犯人的文化程度,將犯人編入不同的班級,進行強製學習。從表麵上看,這是一件有利犯人,有益社會的好事情。其實不然,監獄安排犯人學習,隻是為了將犯人的空餘時間占滿,使其始終處於高度緊張狀態,沒有時間去惹事生非。至於你學得是否認真,有沒有成果,沒有人管你,監獄需要的隻是學習這種形式。監獄幹警的素質普遍較差,平均文化程度也就是個初中畢業,他們根本不懂如何教育人,對違反監規的犯人,惟一的教育方式就是打。監獄幹警的職務父子相傳,有的一家夫妻、父子、兄弟姐妹全在監獄工作,長期與犯人打交道,加之本人又沒有受多少教育,身上自然染上不少壞習氣。對他們的管理方式我以後還會談到,現在先談談所謂的“三課”教育。

“三課”教育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集體手淫。誰都知道這樣的教育沒有任何成果,但每年仍要將這個過場走完。教育科裝模作樣編班,指派教師(從犯人中挑選文化程度較高的作為教師),確定開學日期,犯人也裝模作樣學習。到期末,教育科又確定幾道考試題,讓犯人背,然後集中到一起考試。犯人互相抄襲,監考人員假裝沒有看見。這樣的考試,試卷千篇一律,為了比較出高低,評卷人員隻能根據答題是否漏、掉、添字,標點符號標錯沒有,答題中的序號是大寫還是小寫,與標準答案是否一致等等這些可笑的標準。“三課”教育的終極目的就是將犯人培訓成沒有思想的人,你要真的用心學習了,他們反而不高興。有的剛入監犯人不明就裏,以為監獄真的想將犯人培養成有用之才呢!等挨了幾次戳後,才明白隻需認認真真將學習的戲演好就行了,千萬別當真,當真就會惹人不高興。因此有犯人剛進來時上的是初中班(這是獄中最高的班級)。幾年後退到小學班,十幾年後,當他快要出去時,就跑到文盲班去了。事實上,一個初中文化程度的犯人進到監獄後,十五、六年後,他也確實認不到幾個字了,也隻能上文盲班了。我前麵已經說過,長期的監禁生活,人的智能會發生可怕的退化。一個聰明、伶俐的年輕小夥子被判處長期監禁,他的青春和智力像一片桑葉,被時間這條饑餓的蠶慢慢吞食,二十年後,當初的小夥子變成了龍鍾老人,他的腦子像一把生鏽的鈍刀,變得又蠢又笨。被判長刑的人,完全靠著出獄這個信念支撐著,才熬過十年、二十年的漫漫刑期,但是出獄後能幹什麽,卻已顧不得多想。大多數被判長刑的人,出獄後已基本成為廢人,如果沒有親人的照料、幫助,晚年的生活都非常潦倒。他們已喪失了養活自己的能力,甚至連幹壞事的能力都沒有了。共產黨宣傳說中國的重新犯罪率很低,針對死緩、無期犯而言,確實如此,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再去犯罪。但是被判十年以下的短刑犯,百分之九十出獄後都會重新犯罪。再次走上犯罪道路,往往比第一次更瘋狂和猖獗,當然下場也不會好,不是被判處死刑,就是被判處長期監禁,在獄中了此殘生。如果都象宣傳的那樣,犯人出獄後都成了各種專門人才和致富能人,那中國的幾百萬在押犯人,豈不都成了社會的中堅和棟梁?這種自欺欺人的說法,誰相信呢?

我在前麵已談到長期監禁生活對我的損害,你們將我初入監時寫的東西與手中這本自述比較,就能得知我受損害的程度。可以這樣說,我現在寫文章的水平,頂多相當於我的高中時期,而我現在看的書,積累的知識,並不是高中時的我可以比擬的。我在寫這本自述時,在獄中呆的時間隻有八年,而我身邊的犯人,有的已呆了十五、六年,甚至二十多年。我看他們,多少都有點神經質,那些剛入監的犯人,看我也有點神經質。不過,用不了幾年,他們就會變得同我一樣,遇到親人來接見,反而覺得親人怎麽看,怎麽不對勁。很多年以前,我看過一本小說,一個正常人被關進瘋人院,那些瘋子看他很不順眼,最後一致起來,將他迫害致死。在一個所有人都發瘋的世界裏,誰最清醒,他在眾人眼裏就瘋得最厲害。

我是一個瘋子,如果我不瘋,決不會赤裸裸地將自己暴露在眾人麵前,讓大家將我的內心世界看得一清二楚。你們能夠認清我的本來的麵目,應該感謝共產黨判了十年徒刑。不然,我也許會永遠保持一副正人君子的麵目,欺騙大家一輩子。認清一個人和毀掉一個人,孰輕孰重,眾人自有公斷,我不便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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