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十三、朋友(3)

(2008-07-15 02:30:29) 下一個

對於什麽是朋友,我給出了自己的定義。幸運的是,我這一生,特別是身陷囹圄的那些悲慘日子裏,我得到了許多朋友真誠的關心和幫助。吳雙印、楊海、高軍生、鄭保和、湯致平、孫繼宏、李智英、薛焱等,從94年底到現在,三年多來,一直堅持輪流來監獄探視我,不僅給我送一些生活必需品,更重要的是,也帶給我朋友的關心和問候。說實話,沒有他們的關心和幫助,我根本不可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當然,這裏列出的隻是一個很不完整的名單,由於對於這些前來探視的朋友,大多數我都不熟悉,有的人來過一次後,我竟然沒有記住人家的名字。事實上,這些朋友中我過去認識的隻有吳雙印、湯致平、薛焱三人。吳雙印是交大研究生,我前麵談到過他,號稱“民運理論家”,湯致平是陝西機械學院的學生,這兩人都是重建“高自聯”時的重要人物,因為受我的牽連,都曾被捕入獄一段時間。他們出獄後,並未計較這些,時常來看我。一開始主要是他們兩人來,後來楊海等人了解我的情況後,也加入探視團,這個團體最多時候達到20多人。接見日臨近時,大家先約定誰去探視,一般每次去兩人。薛焱是西大哲學係學生,也是我老師的兒子,我們既是校友,也是師兄弟。89年的學潮,一開始我是主要領導人,當我退出領導集團後,連黨敏和薛焱成了最主要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他們後來的名氣甚至已經蓋過我了。“六四鎮壓”後,連黨敏被判了三年徒刑,薛焱被關了一年多後放了。我同薛焱並不是很熟,我退出領導集團後,一度被一些人視為膽小鬼和叛徒,薛焱作為新的學生領袖,即使不回避我,也不會主動也與我接觸。他出獄後,由於共同的經曆和思想基礎,與楊海等人成了好朋友,自然也就成了探視團的一員。對於薛焱,我有一種特別的感情。不過,在這些新結識的朋友中,我感到最投緣的還是楊海,他也對我最關心,前來探視我的次數也最多。

我對楊海的了解很少,但是第一次相見,卻感覺與他相識很多年,直覺告訴我,我們不僅僅是同誌,更是朋友。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傾蓋如故”吧!的確,這世上有許多人,雖然已經相識很多年,關係卻始終淡淡的,不會因為認識的時間長就成為朋友,有的人雖然隻是匆匆相見一麵,卻能成為一生的知己。941123日,楊海與吳雙印前來看我,乍一見麵,我還以為楊海是我大學時的一個朋友呢。他們長得實在太像了,都清清瘦瘦的,戴一副近視眼睛。我對初次見麵的楊海頓生好感,不知道與這些有沒有關係。楊海是那種典型的出生在知識分子家的孩子,待人禮貌、克製,很有分寸。初次見麵,他的話不多,隻是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亞明,受苦了。最近才從雙印那裏得知你的情況,我來得太遲了。”其實,那時候他自己也才出獄沒有多長時間。他是青島海洋大學的學生,也是89年學潮的活躍分子,後來被判刑入獄。這些情況,他從來沒有對我講我,朋友們也沒有人主動提起,還是96年初,西安市安全局的幾個條子到我這裏了解誰經常來看我,從他們口中,我才了解了一點楊海的情況。

楊海是個有著執著信念的人,如果他能了解我的內心世界,一定會非常失望。他出獄後,繼續為中國的民主事業奔走呼號,並隨時準備再蹲共產黨的大牢。19955 月,由中國科學院著名科學家許良英教授發起的45名知名人士給江澤民、喬石的呼籲書,楊海是簽名人之一。魏京生、王丹出獄後,他同他們保持著很密切的聯係。他經常以魏京生的事例鼓勵我戰勝險惡,勇敢地活下去。他說:“老魏坐了十幾年的牢,仍然心胸開闊,氣質很好。你不要想不開,未來一定是我們的,我們一定會取得最後的勝利。”還有一次接見時,他說剛剛在北京與王丹見過麵,王丹對我的處境也十分關心,準備親自到陝西來看我。我那時已決心脫離所有的政治活動,我感覺自己就象一個誤入窯子的鄉下小妞,被一個叫政治的嫖客玩弄一番後趕了出來,身上沒有一分錢,還染了一身的病。這時候的我有家難歸,隻能到處流浪,我在流浪時又偶然闖進了茫茫大荒漠,這個大荒漠很有名氣,許多著名的探險家都想征服它。魏京生、王丹就是這些探險家中最著名的兩個,他們在鮮花簇擁下踏進了荒漠,他們在荒漠中的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全世界的高度關注,他們即使在裏麵打個噴嚏也會得到四麵八方的熱情問候。他們是鬥士,他們是英雄。我隻是一名不值一提的流浪漢,我獨自闖蕩荒漠,受的苦難和折磨比他們多幾十倍,但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外界的關心和問候。共產黨對我這種無名小卒特別心狠手辣,他們對魏京生、王丹等當然也恨之入骨,但是魏京生、王丹是兩麵旗幟,處在世界關注的焦點上,共產黨既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因此對待他們就不能不有所顧忌。不僅有所顧忌,甚至會特別關照,以此換取世界輿論的讚譽。而我這種無名小卒,是死是活根本就沒有人關心,共產黨整治起來也就無所顧忌,甚至會將對其他著名政治犯的仇恨都發泄到我們身上。我在監獄的經曆即使用九死一生來形容,都太輕描淡寫了。後麵我將專門談到這個問題,這裏先按下不提。聽到楊海說王丹要來看我,我大吃一驚,立即拒絕了他的好意。我不想同王丹那樣的名人聯係到一起,我對王丹個人沒有任何意見,我甚至十分敬重他。我認為89年的那批學生領袖,惟有王丹是真誠地為中國的民主事業奮鬥,他是譚世同一類的人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如果用生命能換得民主和自由,他會毫不猶豫選擇死亡。但是我仍然對我們兩人不同的個人命運感到憤憤不平,我雖然從未與王丹接觸過,但我相信自己的才華決不會輸給他,他為民主事業坐了四年牢,我欲成立一個反對黨付出十年代價。然而王丹成了中國民主的化身,我卻悲慘地躺在囚牢的角落呻吟。而且這還剛剛開始,命運已經注定我們將按不同的軌跡的運行,悲慘將與我始終相伴,但王丹即使再坐十年牢,他未來的人生也將勝過我百倍。這一切太不公平了,造成如此不公平的命運,罪魁禍首當然是共產黨,但也與以“美國之音”為代表的西方媒體有關。長期以來,他們將關注的焦點全部都放在王丹等少數知名人物身上,而對我們這些無名之輩漠不關心,甚至十分冷淡。我拒絕與王丹見麵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全部的心思隻想盡快出獄,除此以外,一切對我都是不重要的。當時,監獄正準備為我申報減刑,我不能白白放棄這個機會。如果與王丹相見,獄方知道後,很可能取消我的減刑資格。

這次接見不久,即傳來王丹再次被捕入獄的消息,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暗暗罵了句:“共產黨他媽的也太狠了!”次年10月,王丹被判刑11年,又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被他們葬送了。不過,以王丹在國際上的知名度,他不可能象我一樣服完全部刑期的。共產黨可能會找一個借口將他流放到國外,他們不是已經將魏京生流放到國外了嗎?

同楊海相識較晚,但我卻將他當作可以依賴的朋友。認識楊海前,我同吳又印保持著書信往來,認識楊海後,有什麽事我就給楊海寫信。楊海的妻子,當時還是他的女朋友王菁,是陝西省商貿學校的教師,她是楊海書信的收轉人。由於楊海的原因,我對從未見過麵的王菁也懷著親近感,在我的心裏,也將她當成一位很好的朋友。遺憾的是,楊海始終被監視著,他的來往書信統統被檢查過。一開始,我對他遲遲收不到我的信件感到蹊蹺。9578月間,為了減刑的事,我給他寫了多封信件。後來安全局調查時,他們提起這些信件的內容,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我被楊海出賣了!”但是仔細想想又不對,憑直覺我認為楊海決不是那樣的人。唯一的合理解釋是安全局在檢查楊海的信件。我對那些條子說:“我沒有給楊海寫過那些信件,你們瞎說的。”

“胡亞明,我們並不是衝這些信件來的。我提這些信的內容,隻是想告訴你我們不是吃幹飯的,你們的一切行動盡在我們掌握中。”一個中年條子無不得意地說。

“我明白,你們有一套完整的信檢辦法。你們這些自稱保衛國家安全的人,卻嚴重侵犯了公民的通信權利,你們就是這樣維護人權的嗎?”對於他的洋洋得意我非常憤怒,大聲指責他。

“你胡說,我們從來不私折他人信件。”

“哼!哼!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曾聽說過安全部門有人專門檢查普通公民的來往信件,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想時代已快進入二十一世紀了,中國政府還能如此鉗製人民的思想,以這樣的粗暴的方式踐踏人民的通信自由嗎?再說,每天的來往信件成千上萬封,他們如何顧得過來呢?郵政部門為了自身的信譽,又如允許這隻黑色伸進他們內部呢?我當時有這些想法,隻能說明我太天真,中西方民主製度的毒太深了,竟然按西方民主製度的邏輯思考具有中國特色的問題,所有在民主製度下不可能發生了事情,在中國特色的借口下都會變成理所當然。96年初及97年下半年,我給楊海寫的信件被安全機關檢閱,信的內容反饋回監獄,我遭到打擊報複,我終於領教了信檢製度的殘酷和不人道。

9623月間,我給楊海寫信報怨監獄幹警貪贓枉法,索要犯人錢財。安全局將這封信的複印件寄到監獄,獄政科科長張誌斌以為我在影射他,惱羞成怒,將我從監獄小報編輯部調到五中隊。這個中隊以管理混亂、幹活繁重而聞名,調我到這個中隊目的就是懲罰我。我在這個中隊多次無端遭到犯人和幹警的毆打,199787日,供銷科幹警劉建平酒後竄入五中隊監區,在當晚值班幹警李新來指使下,將我毆打近四個小時。我不堪淩辱和折磨,撞牆自殺未遂。他們為了掩蓋事情真相,將我送進禁閉室,非法關押21天。我從禁閉室出來後,將這些情況寫信告訴楊海和高軍生,要求他們出麵上告司法部,並通報國際社會。安全機關截獲這些信件後,立即轉告監獄,監獄再次將我關進禁閉室。這件事同時還連累了我的一位難友趙延軍先生,在此我向趙先生致歉。

那年減刑,我對楊海寄予厚望。當時,主管減刑的是渭南市中法刑二庭庭長範誌榮,這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家夥,靠吃犯人成了擁資百萬的大富翁。有位北京籍的犯人叫段建軍,原判15年徒刑,他家送給範一輛價值30多萬元的越野車,又為其女在深圳一家外資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後,這個餘刑還有8年的犯人就獲釋了。當時,監獄長兩個關係犯人申請假釋的報告打上去後沒有批準,監獄以此事要挾範誌榮,聲稱必須批準那兩個犯人的假釋,不然監獄就不放段建軍。段建軍有合法的假釋手續,監獄不放人是違法。但是他的假釋手續來路不正,雖然明知監獄違法,他也沒有辦法。最後,範誌榮隻得答應監獄的要求,批準了另外兩個犯人的假釋,雙方皆大歡喜。當然,象段姓犯人這樣一次送上幾十萬元的並不多,事實上同其他貪官比起來,範誌榮貪得並不是很多。渭南監獄關押的犯人以農村籍為主,家裏並不是很富裕,因此所謂花錢賣減刑,其實並不需要很多錢。當時的價碼是,送上二、三千元,基本上能夠保證減二年到兩年半的徒刑,如果一次想減三年以上,得花個五、六千元才行。我讓楊海去找他,送上五千元,給我減二年或二年半,我也就滿足了。我同時也給家裏寫信,讓家裏給楊海五千元錢作為活動經費。

但是楊海拒絕為我活動,他說我們爭民主、自由,同時也是為了杜絕腐敗這種醜惡現象在中國繼續泛濫。我們不能嘴裏喊著反對腐敗,卻自己又跑去行賄,鼓勵不法之徒腐敗。楊海說的固然不錯,但在當今中國你不使用這種手段,就什麽事都幹不成。他生活在自己的理想裏,一點不了解當今的現實生活。有首抨擊腐敗的民謠,是摹仿老毛的詩改寫的:“共軍不怕飲酒難,大杯小杯都喝幹。雞鴨魚蛇騰細浪,生猛海鮮走魚丸。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過後更開顏。”共產建政四十多年來,從上到下已經完全腐敗了,陳希同、王寶森這些隻是浮出水麵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倒台更多的是政治方麵的原因,而不是經濟方麵的,如果細查起來,江澤民、李鵬等人未必幹淨,說不定中國最大的貪官就是政治局裏的幾個常委。因為他們權力最大,撈起來當然更加肆無忌憚了。事實上,中國已經是一個無官不貪的國家,如果一定要說有區別,也隻是貪多貪少和翻與未翻而已。報載山東泰安市,從市委書記、市長到人大常委會主任、政協主席等所謂五大班子的主要負責人及他們的副手,全部因腐敗原因被一網打盡,竟然沒有一個漏網的。四川某個縣的情況也是如此,而且這樣的窩案、竄案越來越多,往往一個地方發生一起腐敗案子,都會拔出蘿卜帶出泥。為了避免這種連鎖情況出現,現在處理某個案子時,都會事先劃線,規定處理到那一級。否則就會出現“洪洞縣裏無好人”的情況,可能要一直處理到黨中央、國務院才會有一個盡頭。老百姓的生活已經很不容易了,這些父母官還是如此貨色,他們不反,隻能說這是個劣等民族,已經不具備絲毫反抗性,當年大清的刀架在脖子上沒有反,今天就更不會反了。一般說來,一個政權行將滅亡時才會出現全體腐敗的現象,以曆史的眼光來看,共產黨政權並不太長,就出現這種現象,說明這個政權先天就具備腐敗因素,屬胎裏壞,已經無藥可救了。共產黨的高官,絕大多數出身下層階級,魯迅說過:“奴隸一旦翻了身,比主人還狠。”這些人受窮幾輩子,一朝大權在握,怎不大撈一把。再加上這些人不學無術和朝不保夕的心態,因此撈得一時是一時。89年以後,共產黨政權紛紛垮台,大家都有一種末日之感,更是作最後的瘋狂,大撈特撈。江澤民當政後,也曾幾次刮起反腐之風,無奈這個政權正如病入膏肓的病人,已無藥可救,又豈是動手術可以解決問題的呢?江澤民深知此理,他也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能將這艘破船撐到幾時算幾時。我也痛恨腐敗,但我比楊海更現實,如果這種醜惡現象能夠達到為我減刑的高尚的目的,我為何要拒絕它呢?再說,我對現在的政權毫無好感,它的各級官吏腐敗越猖獗,這個政權覆亡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應該歡迎並推動共產黨官員的腐敗。共產黨內部的腐敗分子,正是貌似固若金湯的共產主義的掘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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