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九、母愛如水(上) (圖)

(2008-06-29 18:49:55) 下一個

看守所將我自殺的消息通知了家人,據說母親接到電報時,還以為我已經死了,當即昏死過去。家人七手八腳將她老人家搶救過來後,她才得知是自己愛子心切,隻聽到“自殺”兩個字就驚嚇過度,昏過去了。電報上是這樣寫的:“胡亞明自殺未遂望家人配合政府挽救教育”。

“明兒呀!你咋做這樣的蠢事啊!”媽媽再一次哭得死去活來。

“光哭也沒有用,我們最好到西安一趟,搞清楚他為何自殺。”經過許多打擊的父親,到底比母親冷靜一些。

“當然要去西安,現在就出發。”媽媽立即收拾行李,恨不得下一刻就到西安。

由於我的愚蠢舉動,害得母親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第三次跑到西安。

我驟然被捕時,沒有人通知我的家人。但是一個多月後,他們不知道通過什麽渠道,還是知道了這個不幸的消息。

媽媽是個十分堅強的女生,當時,她隻有一個想法,想盡快將兒子從那個地方救出來。她相信在這個金錢萬能的社會裏,隻要肯花錢,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她拿出家裏的全部積蓄,同父親一起趕到西安,為我的事情四處奔波。他們上求省府大員,下求一般辦事員,由於在西安人生地不熟,他們總是進錯廟門燒錯香,拜的菩薩沒有一個是能辦事的真神,因此白白花了一萬多元,事情卻毫無進展。姓霍的那個預審員有沒有從媽媽手裏吃過錢,我不知道。總之,那些得了好處的官員雖然滿口答應幫忙,但又害怕丟了烏紗帽,催得急了,他們就推脫說這不是普通刑事案,急不得,要慢慢來。父母終於認清他們是一夥吃人不吐骨頭的貪得無厭的無恥之徒,絕望了,隻得傷心地打道回府。離開西安前,媽媽托人給我捎了一封信。這可能是一萬多元買來的一個最大成果。

 

明兒:

得知你的消息,媽媽的心都碎了。不爭氣的兒啊,你放著好好的大學不上,為啥要去幹一些沒明堂的事情呢?你說,你對得起媽媽嗎?

動亂一開始,媽媽就擔驚受怕。我最了解自己的兒子,你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已的。我一封封書信告誡你要本本分分讀書,不要卷進去。你到底沒有聽媽媽的話,不僅卷了進去,還寫信騙我說你對那場運動不感興趣。動亂結束了,你也失蹤了。後來聽你馬叔叔說,他們接到西安市公安局的協捕通知,全家人更是在驚恐不安中度過一夜又一夜。我一閉上眼睛,就夢見你。有時見你笑吟吟地站在我麵前,我摟著你笑啊,哭啊!但更多的時候是夢見你被呼嘯的警車帶走,我跟在警車後麵追,但是總也追不上,車上還有人拿槍瞄準我。醒來後,我就傷心地哭,我等著那個可怕時刻的來臨。三個多月後,你來了封信,說你一切平安,即將回學校上課。回學校?明兒,你不知道自己被通輯了嗎?回學校豈不是自投羅網?我雖然很不放心,但我寧可相信你的話,你說上麵不想打擊麵太廣,對象你這種涉入不深的學生將從輕處理,不會被抓起來。

回去後果然平安無事,我的明兒吉人天佑,又一次逢凶化吉。哪知道好景不長,才過了半年,卻又突然被抓了起來呢?明兒,政府已不追究你在動亂時的責任了,你為何還要與自己過不去,竟然成立什麽反革命組織呢?你是存心要將媽媽氣死啊!我找人為你疏通,他們說如果光是動亂的事還好辦,現在性質變了,誰也不想往刀口上碰。你是聰明一時,糊塗一世啊!憑你幾個人的力量,能興起什麽風,作起什麽浪?隻能是不自量力,自取滅亡。

你出事的前幾天,我不斷夢見你被警車帶走,還被人打得渾身是傷。你向我哭喊:“媽媽,我疼,救救我!”你哭得我心都打顫了,不好,這次恐怕真的出事了。我趕緊給李小佳發了封電報,但沒有得到回音。我在焦慮中度過一天又一天,四月中旬,偶遇一對來蓉旅遊的夫婦,聽口音是西安人,媽媽托他們打聽你的事情,多虧他們的好心,我們才知道了你的真實情況。

孩子,原諒媽媽的無能。為了幫助你,我和你爸爸

已經花了一萬多元,卻與事無補,媽媽再想不出什麽辦法了。眼下,你隻有老老實實交待問題,好好改造,爭取政府寬大處理。孩子,你一定要聽話啊!

我和你爸爸初到西安,人生地不熟,多虧你的女朋友李小佳幫忙。媽媽還知道,你出事後,她一直很照顧你,媽媽非常感激。孩子,做人要有良心,記住人家的好處。無論你們的事情怎麽樣發展,出來後一定要對人家好啊!

你夏叔叔和阿姨還不知道你出事了,我們也不知道能瞞到幾時。蕾蕾出事後,你夏叔叔和阿姨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唉!你們這一對小冤家,從來就沒有安分過。她不千裏迢迢跑到北京去,咋會送命呢?媽媽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她死了,媽媽 象失去親生女兒一樣難受。

我們回去了。路途遙遠,我們不能經常來看你,你要照顧好自己。明兒,給你留五

百元,你節省點化。你爸爸最近身體不太好,媽媽也掙錢不多,不能多給你了,你原諒我們。

母字

1990XX

 

捧著媽媽的來信,我無聲地哭了。

辭別母親北上求學時,我19歲。19歲,在母親眼裏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但是拒絕再做孩子,因此也拒絕母親為多送行。到校後,接到妹妹的來信,她說:“哥,你走後,媽哭了一天。”我呆立片刻,然後奔到郵局發了封電報:“媽,我不是有意的,明兒永遠愛你!”

兒子長大總要離開家,母親卻從此多了一份牽掛。每個月,隻上過三年小學的母親都要給我寫一封長長的信,她總是反複叮嚀:“天冷了要加衣。你身體不好,要注意營養。”剛開始,我還按時回信,時間長了也就越來越懶了。長時間收不到我的信,母親就會問:“是不是病了,為啥好久沒有收到你的信呢?”年輕的我無法體會母親那份深深的舐犢之情,仍然懶懶散散不按時給母親寫信。有次看電視,是小品還是詩朗誦,我忘了,一位母親悠悠地對兒子訴說:“兒子成才了,媽高興;兒子不成才,媽也一樣愛你。兒子,如果你寫的一千封信中,有一封是給母親的,媽就滿足了。”我渾身一栗,這不正是遠方母親對我的深情呼喚嗎?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酸楚的淚水悄悄爬滿了雙腮。

母親時時刻刻為兒子奉獻出崇高的愛,兒子卻時常在無意中對母親造成傷害。記得我被捕前最後一次回家過春節,正月十二就匆匆離家北上,母親問我:咋走這麽急,多呆幾天不行嗎?”“媽,車票都買好了,不能再留了。”母親眼睛紅紅的,無奈地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不久,我在西安被捕。我一直以為母親冥冥之中有某種預感,因此想將我留下來。幾年後,妹妹告訴我正月十三是母親的生日,那年母親很想我留下來陪她過生日。母親20芳齡生下我,母子相依為命多年,我竟然不知道母親的生日在哪天。胡亞明啊胡亞明,你能記住女朋友的生日,竟然不知道母親的生日,難怪老天爺要責罰你的不孝。十年牢獄之災,其實並不冤枉啊!

遙望南方的天空,我怦然跪下,默默懺悔我的罪過。

 

媽媽很愛我,我們是母子,更是朋友。不管什麽事,我都願意對媽媽說。她也什麽事都對講,甚至年輕時同老爸談戀愛的事也不向我隱瞞。得意時,她會拿出當姑娘時的照片向我炫耀。

“瞧!你老媽年輕時漂亮吧?”老媽一臉得意。

照片上的姑娘十七、八歲,明眉皓齒,身材苗條,梳一根李鐵梅式的大辮子,何止漂亮,絕對是個大美女。曾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每一個母親曾經都是一個漂亮的仙女,有一件漂亮的衣裳。當她們決定要做某個孩子的母親,嗬護某個生命的時候,就會褪去這件衣裳,變成一個普通的女子,平淡無奇一輩子。不過,已經四十出頭的母親,除了臉上略顯滄桑外,看起來仍然很年輕,也很漂亮。記得之蕾第一次上我們家,那年媽媽35歲,但是看起來也就278歲,之蕾想都沒想,開口就叫:“姐姐你好!”

媽媽愣了一下,隨即開心地笑了,親熱地拉著之蕾的手說:“喲!這個妹妹好漂亮喲!”

之蕾見我在一旁壞笑,意識到鬧笑話了,嚅嚅道:“對不起!阿姨,我看你那麽年輕,還以為是亞明的姐姐呢!”

“沒關係,沒關係!我不是他姐姐,是他嫂子。”媽媽笑得更開心了,笑聲裏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後來,我們母子每次提起這次甜蜜的誤會,媽媽總是笑得前仰後合,並且給之蕾極高的評價:“小姑娘嘴甜人靚,老媽就是年輕二十歲,也得甘敗下風。”

“老媽你也太沒有追求了吧?她不過是拍馬屁的手段高超一點,你就那麽開心?”我故意打趣她。

“兒子,你記住,每個女人都喜歡別人誇她年輕,老媽也不例外。”媽媽嚴肅地說,“而且老媽也真的很喜歡你那個同學。”

媽媽說她一直將之蕾當兒媳婦,我不知道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但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向我灌輸關於男子漢的說教,她說男子漢要勇敢、正直、負責任。她向我講述她和爸爸的戀愛故事,她說他們是如何如何相愛,外公和舅舅又如何如何反對他們。她還說一個未婚姑娘懷上孩子是多麽丟人的事,如果不是為了我,她早就自殺了等等。她講的那些我似懂非懂,我畢竟還隻有十五、六歲。幾年以後我才明白,媽媽是在暗示我之蕾是個值得愛的姑娘,如果我愛她就要勇於負責,不能做出越軌的事情,不然就會造成終身痛苦。媽媽受教育不多,她從不給我講什麽大道理,但總是將生活的體驗告訴我。媽媽是個純潔、善良的人,她努力想將自己的兒子培養成天使。

91年大年三十,也就是我自殺未遂的第三天,媽媽在妹妹的陪同下第三次趕到西安。母親很想見我一麵,但是看守所方麵以案子還處於偵察階段為由拒不通融。媽媽苦苦哀求那些無動於衷的老爺們,眼淚沒能感動他們,她一急,竟在那些根本不通人性的畜牲跟前長跪不起。我很快就知道這件事了,很生氣,寫信指責母親說:

“媽媽,你為什麽要在那些人麵前表現得那麽卑微和低聲下氣?我知道你是為了愛我,但是我不願你因我而失去尊嚴。不錯,你的兒子已經淪落為囚犯,但是我也曾轟轟烈烈過。媽媽,挺起胸,昂起頭,為我驕傲吧!”

很快,我收到了媽媽的回信,這何能是有史以來她寫得最長的一封信。

(多給我一點支持啊!人氣太差,我堅持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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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吃也要小蠻腰 回複 悄悄話 堅持,堅持啊。寫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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