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五、永遠的夏之蕾(1)(圖)

(2008-06-04 00:50:10) 下一個

回到西安後,小佳仍然不肯原諒我。女性的固執,有時令人難以理喻。難道為了一個未出世的孩子,就要葬送我們的愛情?我不想再繼續僵持下去,隻要她肯原諒我,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八月初,我們回到西安的第三天傍晚, 我想找小佳好好談談。那天天氣陰沉沉的,到下午時,又飛飛揚揚地下起了毛毛雨。我鎖上房門,正準備出發時,聽到院中有人打聽我(我回到西安後,在西郊租了一間農民的房子,作為藏身之地,隻有小佳知道這個住處)。

“餘林先生在家嗎?”一位穿著入時的小夥子正向房東打聽我。我有點警覺:他是什麽人?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又怎麽知道我的化名?一連串的疑問出現在腦子裏,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躲避了,因為房東已經看到我了。

“餘林,有人找你。”房東朝我大喊。

Hello!餘林,咱們見過麵,還記得我我們?我剛從你女朋友那裏來。”他伸出一雙有點僵硬的手。

是的,見過麵,我認出來了,他就是那年之蕾帶回家的“男朋友”,叫......

“我叫王兆國,還記得嗎?”

我幹嗎要記得你?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不知為什麽,我見到他就一肚子氣,有種揍他一頓的衝動。不過,他這時候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決不是為了敘舊,我有種強烈的不祥感覺,這小子一定給我帶來了什麽壞消息,而且一定與之蕾有關。天啊!這個叫王什麽國的人簡直就是我的災星,每次見到他,肯定就有倒黴的事情的發生。有個哲人曾說過,愛情會蒙住一個的眼睛,也會讓聰明人變得其笨無比。因為之蕾,我對兆國的評價完全偏離了事實,事實上這才是我們之間的第二次見麵。

“請進!”雖然我很討厭他,但是也不會失了基本的禮數。

“亞明,在我說話前,請你一定要保持冷靜。”進到屋裏,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很嚴肅。

“我有不冷靜嗎?”我不滿地問。我想,他可能是要告訴他喜歡之蕾等等,否則怎麽會提醒我冷靜呢?

“亞明,我受夏之蕾臨終之托,將她的幾件遺物轉交給你。兩個多月來我南上下北上,找得你好苦,現在總算可以告慰她的在天之靈了。”他非常嚴肅地說道 

臨終?遺物?等等,你說誰臨終?轉交誰的遺物?才聽到夏之蕾三個字,我突然覺得一股熱血衝上腦門,眼前變得昏暗起來,一張大嘴在我麵前一張一合,不知胡言亂語了些什麽。我將拳頭握得緊緊的,想一拳將那張嘴砸得稀巴爛。我抓住來人的肩膀,竭斯底裏地吼道:“我他媽的胡說什麽?”

“亞明,你冷靜點。”他掙脫我的手,“夏之蕾已於64日淩晨為民主事業獻身了。”

“獻身了?之蕾獻身了?不,你他媽的不要開這樣的玩笑!”我揮舞著拳頭,恨不得將全世界砸爛。

“胡亞明,不要這樣!你以為全世界隻有你一個人痛苦嗎?我的痛苦不比你輕!”來人的喝斥使我冷靜下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會因為我的痛苦而改變。我想起那天晚上那個惡夢,其實那是之蕾在向我告別,隻是仙凡相隔,我不明白而已。之蕾真的走了,我少年時代的朋友,那美麗、活潑的女孩,帶著她的微笑走了。她走了,屋子裏的溫暖也跟著她走了,我凍得渾身直哆嗦。我喉嚨裏哽咽著什麽東西,我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卻哭不出來。我狠狠一拳砸在猙獰的牆上,鮮血汨汨裏從傷口流了出來,但是我完全感覺不到一點痛。

“疼嗎?亞明。”之蕾穿著一身潔白的衣裙,輕柔地飄到我麵前,撫著我的手柔聲問道。

“不疼!你疼嗎?之蕾。”我握著她的手問道。

“傻亞明,我又沒有流血。”之蕾的微笑在我眼前消逝了。她悄悄地來,無聲無息地走。

“亞明,想哭就哭吧!哭出來你會好受點。”來人將我扶到床邊坐下。

“不!之蕾最討厭流淚的男人。把她的東西給我。”我接過一個小小的包裹,似接過一個聖潔的靈魂。我知道,之蕾生前所的秘密都在這個包裹裏。

我緩緩打開包裹,拿出一方被鮮血浸泡過的絲帕,上麵繡有她名字的英文縮寫字母,一本三毛的散文集《荷西,我愛你》,一本粉紅色緞子封麵的筆記本,還有她的學生證。我翻開學生證,之蕾微笑著款款向我走來,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調皮地眨著。

“你一直和她在一起?”我麵無表情地問。

“是!”

“給我講講當時的情況,講講最後的之蕾。”我兩眼望著窗外,希望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夢。

 

6月3日晚,當時的情況很混亂。我們已經得知戒嚴部隊將強行進駐廣場,但是誰也想不到慘禍即將發生。大約10點左右吧!戒嚴部隊和北京市政府連續發布緊接通告,警告學生立即撤出廣場,並揚言部隊將采取非常措施進駐廣場。說真的,當時我們都很緊張,也很害怕,但是沒有廣場指揮部的命令,誰也不敢隨便亂動。聽說指揮部已經派人同部隊談判,情況可能不會太糟。

半個多小時後,廣場的所有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我們第一反應是怎麽停電了。突然陷入一團黑暗中,雖然引起一陣騷動,但是秩序並沒有大亂,各校的同學已聚集到一塊,隨時準備撤退。二十來分鍾後,電燈重新亮了,我們被黑壓壓的、全副武裝的戒嚴部隊包圍,密集的槍聲如鞭炮一樣在四周響起。

指揮部的高音喇叭通知大家往廣場東南角撤退,但是隨著幾聲密集的槍聲,喇叭變成了啞吧。我們中大的同學互相挽著手,隨著混亂的人群往外撤退。當時很亂,到處都是人,有戒嚴部隊的士兵,也有從廣場逃出的學生,我們在黑暗中東奔西跑,也不知道到了哪裏,應該是東單附近的一條小巷子,夏之蕾突然踉蹌著倒在地上。

“夏之蕾,你怎麽啦?”我們七手八腳扶起她。

“快!找個地方息息,我好象中彈了。”她捂著胸脯,鮮血從她的指縫中湧出,染紅了她潔白的衣襟。

我們慌忙敲開最近一家居民的房門。

“什麽事?”一位青年婦女問道。

“大嫂,幫幫我們吧!我們一位同學中槍了。”

“快!快進來!”

我們將已經昏迷的夏之蕾抬進去,幾位女同學脫下她的襯衣,發現右乳下中了一槍,血仍在往外湧。見此情景,我們都慌了,不知道怎麽辦。還是那位大嫂找來一瓶白藥,草草包紮了傷口。當時外麵太亂了,槍聲仍然響個不停,我們不敢再出去。如果及時送醫院,可能就不會有事了。唉!都怪我們太沒用了。真的,當時我們都嚇傻了,整個城市籠罩在火光中,槍聲比過年時燃放的鞭炮還密集,坦克和裝甲車轟隆隆地從大街上駛過,那陣勢我隻在電影裏見過。傳來的消息說,廣場死了很多人,已血流成河。共和國鐵軍的武威,我算第一次領略了。

幾分種後,夏之蕾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她喝了點水,見我們都悲戚地看著她,她慘白的臉上擠出一絲淒楚的微笑:“同學們!不要這樣看著我。夏之蕾,也就是夏天的花蕾嘛!夏天就要過去了,我的花期也結束了。明年,我還將開放。”她說得很吃力,我們想製止她,但是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上帝派來接她的天使正在門口等她,她的時間不多了。

“兆國,”她叫我,“請你握著我的手,好嗎?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但我一直沒有接受你,你怪我嗎?”

“之蕾,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哽咽著,輕握著她逐漸冰涼的小手。

“你真好!兆國,你會遇到一個好女孩的。”之蕾甜甜地笑著,真的,她從來沒有對我笑得那麽甜過。“你知道,我心有所屬,請你將我留下的東西交給他,好嗎?”

“是胡亞明嗎?”雖然我知道一直以來她都愛著你,但是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希望最後一次親口說出來。

“是,他在西大,讓他照顧我的父母,我再不能盡孝了。”她用最後的力氣說完這句話,頭緩緩地垂下,美麗的眼睛慢慢地閉上了。夏之蕾走了,帶著她對你和家人執著的愛,以及一份淡淡的遺憾走了。

“就這些?”我的心在流血,但是我眼中卻無淚。

“就這些!”兆國也是一臉悲戚。

兩個受傷的男人無聲地擁抱片刻,他拿起自己的東西,默默地走出我的視野。從此,我們再沒有聯係過,我也再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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