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八、墮落(2)

(2008-06-23 19:05:04) 下一個

我蓄謀已經的報複行動被管家強烈彈壓了,他們對我和鄭紅生各打五十大板。那是我保養了20多年的白嫩的屁股第一次同如手臂粗細的膠木棍子親密接觸,那種棍子在號子裏被稱為驢捶子,有長短兩種,外包膠皮,專門用來打犯人的屁股,隻傷皮肉,不會傷筋動骨。第一下就打得我靈魂出殼,但我咬呀挺住沒有出聲,打到第十下時,我已將嘴唇咬爛,想喊卻已經喊不出來了。再打下去,我就麻木了,但是呼吸已經明顯不暢。管家怕再打就出人命了,大概不到三十下就停了下來。輪到鄭紅生時,第一棍下去就痛得哭爹喊娘,連管家都嘲笑他一個老閑人(喻社會上混的人)椽子還沒有一個大學生的硬。打完屁股,管家又給我們各帶一副背銬。所謂背銬,就是將雙手反背到後麵,每隻手腕上各套一個U字的鐵環,兩個鐵環之間用一根小指粗細的鐵釺連在一起,再加一把鎖固定。在看守所裏,一般的處罰都是打屁股,根據不同的違規情況和管家當時的心情,輕的三、五棍,重的三、五十棍,但實際上很少有超過三十棍的,人畢竟是血肉之軀,沒有幾個人真的挺得過三十棍以上。如果是嚴重違犯監規,除了打屁股,還要帶背銬。帶背銬是比打屁股還要嚴厲的處罰。挨板子隻是痛一時,帶背銬卻是慢性折磨,時間長一點甚至會造成終身殘廢。帶背銬隻能爬著睡,吃、喝、拉、撤都不能自理,必須要有人侍候,但是這些麻煩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雙臂反剪到背後,剛開始還不覺得怎麽樣,一兩個小時後,由於血液滯流,雙臂就會感到又麻又酸,那種滋味實在不好受。還好,號子裏的老毛驢(指在監獄時間長的犯人油子),都知道帶背銬的痛苦和可能造成的傷害,每過一兩個小時,他們都會叫一個坎頭子給帶背銬的按摩雙臂,否則雙臂就可能殘廢。當然,管家也知道背銬的危害,因此一般帶背銬都不會超過48小時,最長也不會超過72小時,否則雙臂難保。

給我們帶上背銬後,管家又將我調到一個新的號子。我原來在西三排三室,新的號子是東三排五室。這個號子關押的都是些強奸幼女和盜竊變壓器、電纜線之類的犯人,看守所裏對這類犯人特別瞧不起,他們無論在哪個號子裏都是當坎頭子的命。看守所為了保護這些人,就將他們集中關押,免得他們受人欺侮。因此大家又把這種號子叫坎頭子號子,一般在社會上有點地位的犯人都不願到這種號子去,管家將我調到這個號子,也有保護我的意思。管家的意思很明白,我敢於拿板子將人往死裏打,也算是很強橫的角色,放到這種坎頭子號子裏,不僅沒有人敢欺侮我,大概隻有我欺侮人了。

當然,我當時進看守所的時間並不長,對這些渠渠道道並不清楚。由於我帶著背銬,行李都是勞動號(判處短期徒刑,在看守所服刑的犯人)幫我抱到新號子的。我進去以後,大咧咧往板上一坐,也不理裏麵的人。我當時也想得很簡單,我都成這個樣子了,大概也不會有人找我的麻煩,那我就幹脆表現強橫一點,免得日後又有人將我當軟柿子捏。其實我的想法是多餘的,我將鄭紅生痛打一頓,而且挨了三十多棍(傳聞有點誇大事實了)一聲不吭的“英雄事跡”早已傳遍東、西三排的十幾個號子了。看守所裏,毛驢們最佩服的就是心狠手辣、椽子又硬的人。我的外表文文弱弱的,但是敢於下毒手,也很有心計,因此大多數多犯人對我都是很敬佩的,別說是一個坎頭子號子,就是放到以老毛驢為主的紅頭號,也不會有人故意與我為難,除非他想嚐嚐被人暗中偷襲的滋味。號子裏就是這樣,隻要你敢於以命相搏,別人就會害怕,因為害怕反而尊重你。但是很多人受了欺侮後,采取逆來順受的態度。特別是知識分子進入監獄後,大多數人都是以這種態度對待欺侮他的人。於是就形成惡性循環,打人的肆無忌憚,挨打的忍氣吞聲。我第一個用自己的方式發出憤怒的宣言,挑戰這些惡棍製度的秩序,他們驚訝,當然也很害怕我的這種反抗方式。沒有人不怕死,當一個人用生命去爭取他的利益時,那些外強中幹的毛驢們就會在他麵前嚇得發抖。

經過這次事件,我從此擺脫了被人欺侮的坎頭子身份。在今後的日子,不管被調到哪個號子,我都是當仁不讓的欺侮人的紅頭。我到新的號子時,我目空一切的態度非但沒有激怒號子裏的人,在號長的示意下,馬上有兩個坎頭子將我的褥子拉開,叫我爬上去,兩個人很殷勤地給我按摩雙臂。我閉上眼睛,愜意地享受著他們的按摩。晚上睡覺,號長吩咐將我的褥子鋪到第三鋪,也就是說我成了號子裏的三塊板。睡覺時,毛驢們的鋪位按其在號子裏的身份地位,從門口到馬桶方向的順序排列,緊挨門窗,通風較好的床鋪稱為頭塊板,那是號長的臥榻,以下依次稱為二塊板、三塊板。頭三塊板一般是號子裏的紅頭和特權階級,不僅吃香的喝辣的,睡覺的地方也比別人寬很多。再以下是紅頭們的分子,他們是號子裏的打手,負責維持號子裏的秩序,鎮壓坎頭子的反抗。最倒黴的是被紅頭稱為“後邊的”一群坎頭子,不僅要幹號子裏最髒最累的活,還動不動就要挨打,家裏送來的東西也要統統交給紅頭保管,晚上也隻能側著身子湊和睡一覺,如果起來上個廁所,回來就找不到自己睡覺的地方了。如果能睡在統鋪上還算好的了,由於各號子關押的人犯都嚴重超員,還有更多人睡在又潮又濕的地鋪上,連續睡上幾個月,鐵定腰痛、腳痛,得嚴重的關節痰、風濕病。我剛進來時,不僅睡在又潮又濕的地鋪上,還挨著臭哄哄的馬桶,現在一躍到了幹淨、舒適的三塊板,真有一種從奴隸到將軍的感覺。憑心而論,我的地位能發生如此大的變化,確實與那次鬥毆事件有關,但是也與個別管家的暗中幫助分不開。不過,我當時並沒有仔細分析其中的原因,我象翻身農奴一樣享受著突然而來的勝利的果實。權力總是讓人陶醉,即使是在看守所這樣的地方,如果能處在不受欺侮的紅頭地位,也是很讓人愜意的。

二塊板、三塊板實際上是號長的幫凶和打手,除了協助號長管理號子,還得學會唱白臉,號子裏發生不好的事,要替號長頂著,有好事情,則不能與號子搶風頭,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個很好扮演的角色。但是這對於我並不是什麽困難,我自幼就顯示出管理人的天賦,即使對這些脾氣暴燥,性格古怪的混世魔王,也被我調教得順順當當的。我擔任學生幹部時,就善於利用一個人的弱點去控製他。毛驢們更是一些見利忘義之徒,而在號子裏,所謂的利不過是個螞蚱頭(煙屁股)而已。這世上所謂的珍貴之物,也就是稀缺之品,稀少而且很難搞到的東西都很值錢,黃金、鑽石、乃至毒品莫不如此,這就是常言說的物以稀為貴。象香煙這種東西,明明有害健康,但由於在號子裏很難搞到,也就成了珍貴無比的稀缺資源。緊張的時候,一個已經燒手的螞蚱頭,坎頭子們還你爭我奪搶著抽,一個個垂涎欲滴的樣子,讓人既覺得惡心,也感到好笑。彼時彼刻,一口煙就是他的世界,甚至給他一根金條,也會毫不猶豫用來換煙抽。為了一口煙,有的人甚至喪失了起碼的人格和尊嚴,隻要有煙抽,哪怕跪在地上叫你祖宗,他也願意。在號子裏,抽煙已不再是一種嗜好或享受,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征。一般來說,隻有前三塊板才能抽到整支煙,手下的分子則兩三人合抽一支,其他人就隻能逮螞蚱。當然,這還是香煙較多,而且紅頭們心情比較好的時候。如果紅頭都沒有煙抽了,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坎頭子連螞蚱都逮不上。當然,如果煙多的時候,恰逢紅頭,特別是號長高興的時候,也可能給每個人賞賜一根煙,這時候毛驢們比過節還高興,不過這樣的事情並不多。

我本來並不怎麽抽煙,但在號子裏,香煙已經異化成手中的權杖,特別象我在號子裏所處的位置,如果你不抽煙,坎頭子就會認為你沒本事搞來煙,就會在內心裏輕視你。更重要的是,你不抽煙,也就沒有螞蚱頭籠絡下麵的人,會失去不少人的忠心。我們看黑道電影時,裏麵的老大要手下的兄弟給他賣命,靠的不光是心狠手辣,更重要的還需要金錢籠絡。宋江能成梁山108條好漢的大哥,靠的也是仗義疏財,雖然財在義之後,但是很顯然財起的作用更大一些。在號子裏,煙就是籠絡人心的財。還有一點非常重要的是,如果有新人進來,你要問話時,手裏一定要拿根煙,否則就像法官開庭時沒穿製服一樣,紮不起勢,說話也就沒有威力。如果新進來的是個二進宮,甚至三進宮的老毛驢,隻要看到你手裏拿了根煙,自然知道你在號子裏的地位非同小可,也就不敢在你麵前太肆。很多所謂的紅頭,同我的心思差不多,比如我們的那位號長大人,在外麵時也許根本就不抽煙,但他卻抽得很勤,每天不抽掉一包煙好象就顯不出他的與眾不同。不過,他每支煙都是隻抽幾口,頂多抽一半,就扔給分子了。我分析他之所以抽煙,一方麵是為了紮勢,更重要的是以此控製分子。我不習慣這種裝腔作勢,因為我確實感覺到了香煙對我健康的威脅。再說籠絡人為什麽一定要用煙屁股呢?給整支效果不是更好嗎?如果煙比較緊張的時候,也可以將整支掰成幾截,再分給下麵的人啊!因此當我在號子裏的地位比較穩固後,就很少再抽煙了,但我會通過不同的關係給號子裏的兄弟們搞煙回來,這樣不僅無損我的地位,反而讓他們對我更忠心。但是號子裏的其他人,仍然沉湎於煙霧中,以為一支香煙就是將軍肩章上閃閃發亮的金星,為了一口煙,甚至不惜出賣人格和肉體。

看守所的管家們深知煙草的這種控製功效,因此他們對煙草的來路進行嚴格控製。這是一條難得的生財之路,看守們低買高賣,一個月就能賺幾百元,從犯人身上撈的外快甚至遠遠超過工資收入。一條當地出品的平裝金絲猴香煙,市價大約6元左右,但是請管家代賣一條,至少需要20—30元,還要關係好才會給你買。當然,管家發財的路還有許多,但在香煙上賺的錢最多。看守的工資都不高,但有的管家從學校畢業到看守所工作不到一年,就穿起了高檔皮夾克,戴起了名牌手表,抽的是進口香煙。這些東西,如果僅憑他們那點可憐的工資,連想都不敢想。可憐的囚犯們,自己本身一無所有,卻還要用有限的血汗養活一群狼。我可憐他們,也恨他們。

囚犯是一群低賤的奴隸,他們卑鄙、自私、無惡不作,同時也集人類的卑微、懦弱於一身。我厭惡這些人碴,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掌握生殺大權,決不輕饒任何一個犯罪分子。世界上不需要監獄,這些人唯一應該去的地方是地獄。

奴隸社會的滅亡首先是消滅了所有的奴隸。中國的獨裁統治能夠延續幾千年,就是因為中國的奴隸太多。

金錢那魔鬼般的魅力,生活還不富裕的看守們當然逃不脫它的誘惑,對此我也不能過多指責,同那些貪得無厭的貪官們比起來,這些可憐的看守簡直稱得上聖潔的天使了。他們洗劫的隻是一群豬狗不如的囚犯,而貪官們洗劫的是千千萬萬善良而愚蠢的老百姓。該死的罪犯們,為了一點口腹之欲,毫不珍惜自己,甘當供人驅使的牲口。

按照法律規定,未決犯不參加生產勞動。但是看守所為了嗇額外的收入,驅使囚犯象牛馬一樣給他們撈一點血汗錢。糊火柴盒和撕棉紗,既不需要技術,也不需要投入一點成本,這就成了看守所首選的外加工活計。但這兩樣活計很髒,十七、八平方米的小小囚室裏關押著二十多人,人均生活麵積不足一米。幹活時,塵土和棉絮如飛花飄雪,彌漫整個空間,無論是紅頭還是坎頭子,都得將這些髒東西吸進肺裏。許多人剛進來時身體很結實,幾個月後就漸漸消瘦了,甚至染上肺病,我的肺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管家們為了刺激生產,增加收入(每月能額外增收100多元,相當於他們的月工資),製定了一係列的獎懲辦法。超額完成一捆火柴盒(任務是人均一捆),獎半盒大雁塔香煙(約5分錢);超額完成5斤棉紗(任務是人均1.5斤),獎一盒平裝金絲猴香煙(約合6角錢)。有的人為了貪圖那點微不足道的獎勵,竟然加班加點,甚至有人通宵不睡。人性的弱點在囚犯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其實。僅按所裏的規定的任務,我們每天人均給管家創收1—5元。糊火柴盒的利潤較低,一捆火柴盒約1000隻,加工費隻有1元錢。撕棉紗的加工費則高得多,撕1斤的加工費是3元,因此管家們都喜歡撕棉紗。但是撕棉紗對我們的危害也大得多,尤其是夏在,經常停水,棉紗絮子沾在汗浸浸的身上,就象成千上萬隻螞蟻在身上爬,那滋味真是苦不堪言。

失去自由的囚犯,如一枚任人擠壓的檸檬,最後一滴汁沒有被擠幹,是不會隨便扔掉的。令人痛心的是,沒有一名囚犯為爭取自己的合法權利鬥爭,反而心甘情願被人擠壓。他們的要求那麽微不足道,他們流血流汗,僅僅為了幹完活後,能夠躺下來抽上一口煙。但是在看守所裏,甚至這種簡單的要求也是永遠不能實現的侈望。沒進過看守所的人,永遠搞不明白裏麵一些不合常理的規定。比如所有的煙都是管家帶進來的,甚至為了刺激生產,他們還將香煙當成獎品。但是你永遠不能當著管家的麵抽煙,如果被發現了,輕則訓斥,重則體罰或加戴戒具。這些自輕自賤的囚犯們,他們不配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統統應該發配到地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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