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獨行

我是一個孤獨的流亡者,我以最質樸的筆記錄我的一段過去,或許正如我的作品名一樣,我將在孤獨中死去。
正文

七、獵人日記(上)

(2008-06-20 18:47:50) 下一個

沉重的黑漆鐵門在身後緩緩關上,馬路上來往的汽車馬達聲突然消失,四周的空氣變得冰冷冰冷,時令雖已是春風除拂的陽春三月,我卻仿佛掉進了一個巨大的冰窟窿裏。

“走!愣著幹什麽?”看守在我身後粗暴地推了一把。一條窄窄的、大約 50 米長的通道連著地獄的入口。空氣中彌漫著綠瑩瑩的霧,幾盞昏暗的路燈發出鬼火一樣的光。我喪失了正常的思維能力,隻感覺兩眼昏花,嗓子幹澀,雙腿無力。許多年來,我一直想將當時的情景描繪出來,但皆感到力不從心。無論我用怎樣的筆墨,都無法表現出我當時的恐懼和孤立無助,我甚至懷疑我當時根本就沒有這些正常的情感。我唯一還清楚的隻有一件事:“我喪失自由了!我將從此走向黑暗。”一股冰涼的冷氣從腳心直竄到脊梁骨,我沒來由地冷得哆嗦了一下。

“哐當”一聲,一扇烏黑的大門如吃人的獅口忽然洞開,一股惡臭撲鼻而來,熏得我差點嘔吐。看守在我肩上一擼,我象一隻小雞被扔進了獅口,囚室的門在身後迅速關上了。我木然地站在那裏,有種孤獨無助的感覺。

“去!把被子往後抱。”一個大漢從靠窗的鋪上坐起來,一雙死魚似的眼睛懶懶地掃了我一眼。

我好象沒聽見,也可能沒搞懂他說了些什麽,我仍然愣愣地站在那裏沒動。突然,隻聽“怦”的一聲,我背上被重重踢了一腳,身體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同時感覺到好幾雙腳狠狠地落在身上,以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按理說,我的身體不會如此遜,如果麵對麵打架,我就是一個人對付他們幾個也不至於馬上落敗。當時一打就倒,可能與我的精神高度緊張有關。

“媽的,不經打。”我迷迷糊糊聽到有人不滿地嘟啷,好象有人朝我澆了一盒冷水。初春的天氣仍然很冷,我的心髒凍得一陣哆嗦,眼睛艱難地睜開了。

“沒死就好!先拖到後邊去,明天再說。”說話的顯然是個牢頭。

有個人從鋪上跳下來,象拉一條死狗,將我拉到臭哄哄的馬桶邊,各人又鑽進被窩,一切又複歸於平靜。我身上不知道什麽地方受了傷,冷水鑽進傷口裏,疼得我靈魂直往體外迸,骨頭也好象斷了幾根,我掙紮著想站起來,身體卻不聽使喚,連挪一挪都很艱難。我疼得想喊,卻什麽也喊不出來。“一群畜牲!”我怒視著橫七豎八躺在統鋪上的那些兩腳動物,“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能掌握大權,一定把這群畜牲斬盡殺絕!”對這些人渣,我從來沒有放在眼裏過。你們可以打倒我,將我扔在馬桶旁邊,但我永遠是胡亞明,你們這些畜牲連仰視我的資格都沒有。想著想著,我昏沉沉地睡著了。

“叮鈴鈴 — ”一陣淒厲的電鈴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發現身上不知什麽時候蓋了床被子,頭也離馬桶稍遠了點。我抬抬胳膊,發現雖然渾身上下仍有點痛,但是力氣顯然已經恢複不少,我說不清是自己拉了被子蓋上,還是有人幫助我。我冷漠地瞪著天花板,我寧可相信是上帝對我的憐憫,也不敢相信冷酷的狼窩裏還有丁點的人性存在。我恨這些畜牲,這是一群兩條腿的人形狼。從此以後,我同一群人形狼朝夕相處了近十年。十幾雙或者殘忍、或者呆滯的眼睛聚集在我身上,象觀察一個外星人,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我害怕這沉寂,直覺告訴我,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我蜷縮在牆角,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獵人最後致命的一擊。

“新來的,過來!”靠門窗的大漢點燃一支煙,示意我過去。我的體力已經恢複了六七成,精神也不象昨晚剛進來時那麽高度緊張了,此時我完全可以站起來走到他的麵前。但是我故意躺著不動,頭非常緩慢地轉向他,表示沒有力氣站起來。我這樣做,一方麵是在內心裏藐視他的所謂權威,另一方麵, 我現在躺的位置對我非常有利,如果他想指使人毆打我,我可以依仗牆角之勢,防止被人群毆,我隻要集中攻擊一個人,保證讓對方死得很難堪。但是他顯然沒想到我有這麽多花花腸子,還以為昨晚真的將我打殘了呢!他自己走過來,蹲在床板上,居高臨下地問:“是大學生吧?咋挨不起?”

“嗯!”我仍然裝著有氣無力的樣子。

“哪個學校的?”他噴出一口煙,一雙死魚樣的眼睛緊盯著我。

“西北大學的。”

“噢!咋進來的?”他的口氣緩和了許多。

“動亂!”我想了想才回答。

“怎麽現在才進來?”他有點奇怪地問,但是態度已不象剛才那麽蠻橫。

“我逃了一段時間!”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我沒有必要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他。

“唉!真不應該。”他歎息道,接著他又警告我,“昨晚的事不要說出去,不然別怪我不客氣。狼狗,找件幹淨衣服給他換上。你叫啥?”

“胡亞明。”

“換了衣服睡會兒,招子放亮點!”明明是關懷,但是語氣聽起來仍是惡狠狠的。

接下來的一切都很平靜,號室裏的其他人再沒有找我的麻煩。但是我在這個號室僅呆了一天,不知為什麽,第二天就被調到隔壁的三號室了。三室的囚犯看起來要和善一些,不象一室的一個個顯得凶神惡煞的。我進去時,大家都漠然地看著我,沒有人大聲吆喝我,也沒有人試圖讓我品嚐老拳的滋味。事實上,這時候我已經有了防備,我一進去就靠牆麵立,盡可能做到不被人四麵圍攻,如果這時候有人敢對我動手,吃虧的不一定是我。三室的號長是個白白胖胖、 40 多歲的中年人,叫閻治民(這是後來才知道的),是個經濟犯。這個家夥看起來一團和氣,卻很不喜歡我,我一進去就立即給我一個下威,扔給我一塊抹布,叫我擦床板。

擦床板?沒有搞錯吧?我胡亞明是擦床板的嗎?這不是存心侮辱我嗎?一股怒氣騰地從心底升起,我真想一拳將那張似笑非笑的胖臉擂個稀巴爛。

“還不快滾!”他見我站著不動,怒喝道。

我正想暴怒而起,有人悄悄拉了我一下,示意我趕快離開。我看看拉我的那個人,也是一個 40 多歲的中年人,卻有一張異常清秀的臉,與號室裏其他或凶惡、或猥褻、或麻木的臉完全不同,我不由自主隨他離開,並強壓住心中的屈辱和怒火,將床板擦幹淨。這個有一張異常清秀的臉的中年人是陝西師範大學的屠海鷹老師,因為在“六四”期間貼了幾張大字報被抓了進來。屠老師有一個非常顯赫的家庭,他自己也有一段非常傳奇的曆史,早在學生時代,他曾是著名的“北航紅旗戰鬥隊”的第五號人物,如果寫紅衛兵史,他是一個無法繞過的代表。屠老師要我在獄中學會保護自己,凡事都要忍耐,如果為擦床板這種小事與號頭發生衝突,最終吃虧的還會是自己。他說號室裏除了幾個紅頭(也就是通常說的牢頭獄霸,相對紅頭而言的其他人被稱為坎頭子)外,其他人都要幹活,同擦地板和擦馬桶這些活比起來,隻讓我擦床板,應該算是一種照顧了。

當然,我當時並不理解這種所謂的“照顧”,雖然我按屠老師的示意乖乖地將床板擦幹淨了,仍然覺得受到了深深的侮辱。我曾經寫過一首小詩,描述當時的感受:

低下高昂的頭
用一塊
肮髒的抹布
蘸滿淚和血
擦、擦、擦
擦出所有的恥辱
擦掉全部的自尊

初進監獄的恐懼,以及對未來生活的完全絕望,我的精神一度徹底崩潰。我曾經想找一種方式解脫心中的重負,進入監門的時候,我以為關在門外的不光是歡樂,同時也將所有的苦惱都關在門外了。事實上我錯了,我心裏的重負非但沒有減輕,反而還增添了新的重負。小佳何辜?我為什麽要強加給她這樣的打擊和折磨?為什麽我總是一錯再錯?驟然得到之蕾遇害的噩耗,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裏,心中隻有之蕾,完全沒有顧及小佳的感受,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還愛小佳。我現在知道自己錯了,之蕾死後,小佳默默地陪著我,她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慰籍,事實上我已經完全不能離開小佳了。雖然我要求學校保衛科暫時不要將我的事情告訴小佳,他們那天去傳訊和搜查我的住處時也很低調,甚至沒有驚動房東。但是這樣的事情根本不可能隱瞞住,小佳很快就能了解實情,我不敢相象,柔弱的小佳如何經得起如此大的打擊。小佳最後的溫存還留在我心裏,一閉上眼睛,她的歡笑,她哀怨的哭泣,總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驅之再來。幾天後,小佳托一位認識的看守人員轉交給我一封飽蘸血和淚寫成的“情書”。

明:

這是我們相識相愛近兩年來,我寫給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我的第一封情書。

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這麽突然,我還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啊!那天晚上,我有種強烈的預感:過了今天晚上,亞明將永遠離開我。我以為你不再愛我了,我要留給你更多的溫柔,好讓你記住我。第二天,你催我去上班,其實我真的不想走,如果我留下來,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後來我還是走了,心裏卻老想著你,總是膽顫心驚的,工作時出了幾次差錯。終於下班了,我第一個衝出廠門,我渴望你有力的擁抱,還有那香甜可口的飯菜。明,你真的是個很好的丈夫,嫁給你,是我永遠不變的心願。

回到我們“愛的小屋”,卻發現人去房空,書桌上杯盤狼籍。明,你又喝酒了。我做好飯菜等你回來,一直等到晚上 10 點,仍不見你回來。我不放心,就去問房東是否知道你去那裏了。

“不清楚,上午看他收拾東西,可能是回老家了。”房東答得躲躲閃閃。

我當時真笨,沒想你正上學,突然回老家幹什麽。我隻是生氣地想回家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至少也要給我留個紙條呀!亞明啊亞明,你把我當成什麽人呀?我窩了一肚子火,也不想回到那間冰冷的小屋,我要回家去睡。回家的路上,我哭了,我怪你無情無義,心裏根本沒有我。你怎麽能說走就走?我回家去,再也不理你了,你就是求我,我也不回來了,你已經傷透了我的心。我一邊走,一邊哭,眼淚越湧越多。明,你說過我是個愛哭的小女孩。想信我,從現在起,我將開始變得堅強。

失去你的小屋是冰冷的,我不願獨自呆在那裏,我現在搬回家住了,我的父母還不知道你的事。

前天,廠公安處的老張把我叫到辦公室,兩位陌生男人說是市局的,一開口就問我是你什麽人。 我說是你未婚妻,他們又問我們是否同居了,我很生氣,就同他們吵了起來。後來他們又問我是否知道你最近在幹什麽事,我沒好氣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麵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哪裏。”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突然問我這些,我還想可能是你知道公安局在找你,又躲起來了。

“李小佳,我們看你是個單純的女孩子,又出生在革命幹部家庭,不想為難你,沒想到你是這種態度。”那個一開始態度就很不好的男人發怒道,“老實告訴你,胡亞明組織、領導反革命集團,已被我公安機關破獲。我們依法搜查了他藏身的窩點,我們也了解到你們已經非法同居半年了。我們來找你,是希望你認清形勢,積極檢舉揭發,不要執迷不悟,影響了自己的前途。”

“胡說!你們胡說,亞明不是反革命!”我怒氣衝衝地站起來,朝他們大喊大叫。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瘋狂,但是一切都無濟於事,我隻知道一個事實:我的亞明被抓了!

明,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幾天來,我精神恍惚,尤如生活在夢中。我吃不香、睡不好,夜晚常常從惡夢中驚醒。父母以為我生病了,要帶我去看病,我滿腹的傷痛,卻無法向他們吐露。上班時,師傅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有意回避我,疏遠我。你說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這麽多不幸的事情都要加在我的身上呢?

得到你的消息時,我哭得死去活來。我除了哭,還是哭,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失去我們的孩子時,我也曾痛哭過,但那次留給我的打擊,無論如何也不能與這次相比。那時失去的,隻是一個從未見麵的孩子,雖然很傷心,卻還有你的溫情給我慰籍。我裝著很恨你的樣子,僅僅是對你粗暴態度的懲罰,但你永遠是我最愛的丈夫。失去你,我就失去了整個世界,我不知道該如何承受所有的痛苦。

明,我隻是個柔弱的女孩子,麵對如此巨大的打擊,我真的受不了。我的精神快崩潰了,但我知道決不能垮,因為我的愛人還需要我,對嗎?明,我永遠的守護神,願你的靈魂永遠與我同在,我需要你時時刻刻鼓勵我,給我戰勝困難的力量。

有人說,愛是痛苦的,但你留給我的總是甜蜜的回憶。是的,我們也有過爭吵,也有過不愉快的時候,但我們總是快樂多過憂愁,歡笑多過哭泣。你有時自稱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你是我永遠的天使,當你迎著我走來時,我怦然心動,我知道該來的已經來了,從此我的一切都鑲入了你的生命裏。明,快回來吧!我不再任性了,也不再阻止你思念夏之蕾,隻要你回到我的身邊,我願付出一切代價。

明,我們的帳上已經沒錢了。我剛領了工資,給你買了件襯衣,一雙祙子,送了 50 元錢。我工資不高,你不要嫌少。

明,我永遠等著與你相見的一天。

你的佳佳

1990 年 3 月 25 日淩晨 2 點

捧著小佳的來信,我一下子徹底垮了。我知道,在感情的帳薄上,我又欠了一位癡情女子一筆巨大的債務,我胡亞明今生今世也不可能還清了。之蕾的死,我確實應該負很大的責任,但是錯誤已經鑄成,我不該再鑄成一次新的錯誤。胡亞明呀胡亞明,你為什麽總是欠別人的債呢?我以為進了監獄,就會心安理得一點,我欠了之蕾一條命,我以青春償還。但是舊帳未清又添新帳,我心上的重負越來越沉,特別是想到小佳將要受到的打擊,我更覺得這個牢坐得簡直沒有一點價值。說實話,雖然大多數人驟然入獄後,多少都會有一點恐懼甚至狂燥不安的表現,但是很快就會平靜對待。因為每個罪犯都有他們犯罪的理由:盜竊、搶劫,是為了物質上的享受;強奸、殺人,或者為了滿足生理欲望,或者為了泄憤報仇。我呢,一個反革命集團的主犯,卻什麽也不為。民主在我眼裏隻是一束漂亮而無用的絹花,還沒有一盒香煙來得實惠。我不喜歡吸煙,我更蔑視民主。是為了贖罪嗎?我相信之蕾在天之靈也不願我這樣做,小佳更不願我這樣做。我覺得非常空虛,我甚至覺得,作為一個人,我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生活真他媽的無聊透了,我也無聊透了。我隻盼望著盡快提審,盡快開庭,盼望早點解脫這樁無聊透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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