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也就是將些瑣碎的事,呈獻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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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李湧泉

(2008-10-01 13:23:34) 下一個

老兵李湧泉

(河山人物之一)

         李湧泉死了,卷縮在牆角的亂草堆裏,身上搭著他那件老藍色的長大褂。

那一天,一場撼天動地的雷暴雨過後,家家戶戶動員起大人小孩,收羅起所有的鍋碗瓢罐,忙著“張漏”(――接漏水)。猛可的,又是一聲轟響,腳底下的地都打顫,原來是李家老屋靠北麵的一麵土牆,耐不住鋪天蓋地的雨水,“轟”然坍塌了。要命的是,是朝屋內倒下的。人們顧不得身上的雨水,紛紛趕來救人。塌牆的地方不好進,繞過去打天井邊角的歪斜的小耳門,進得房來,卻發現這八米鬥室的主人,卷縮在倒牆的斜對角的一堆亂草上。膽大的附身向前,拿手往他大酒糟鼻子前一搭,沒氣兒;再往濕漉漉身上一按,渾身冰涼,硬厥厥的。

         穿蓑衣抄鐵鍬的左鄰右舍們,頓時本能地舒出一口長氣,雷雨塌牆沒死人, 那就好;但仔細一琢磨,又好象不太對勁兒,老街坊李湧泉的確是蹬腿過去了,而且怎麽著也不是今天的事,人死了,可怎麽就沒人得個信呐?

         李湧泉是李家老屋這前後幾十間房子的唯一傳人,一生潦倒邋遢,沒老婆沒後人,死了,卷在牆角,死人哪能傳信呐。

         其實他原名叫李勇權,那是他打家裏跑出去當兵之前,給自個兒取的名。起先在3843部隊,四九年後,換了身皮。五0年秋,坐了三天三夜悶罐車,成了最可愛的人之中的一員。幾番打死人堆裏滾爬出來,發現認識的人,死的死、傷的傷,三下五除二,剩下的差不離孬好進步”了一截。隻剩他有“勇”而無“權”。想來想去,該是這名字裏 的“勇”和“權”犯衝,招人嫌。也是,勇而無謀的人,哪來的權?有權的人,犯得上逞勇鬥狠?黃皮一脫,便改了個文雅的,叫“湧泉”。換水不換茶,換字不換音。讀過幾年私塾,他還真給派上了用場。

因為曾經替3843抗過槍,外加老家那一連串夾帶四個天井的老屋,實打實將他服了“原”,回到生養他的老地方。當然,鴨綠江那邊的事,可能也多少起了點作用。不然的話,回來後的日子恐怕更不容易。保不齊象他老父那般給“土改”了!

         老母想兒子、哭兒子,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老父親也沒挺多久,給“土改”進了亂葬崗。老屋理所當然也給“土改”了。滿打滿住了十六戶人家。剛巧一老孤寡沒扛住54年那場雪,鄰居們下了廂房小耳門上的門板,趕著風雪給打發走人。這才給李家大少爺挪了個不大不小的窩。隻是沒了門,整日裏卷巴一草簾子,剛好遮住了那些前前後後走過的大小房主人們尷尬的尊容。他們鳩占鵲巢,麵子上理直氣壯,骨子裏卻老是氣虛心虧。

         李湧泉死了,十五戶人家立時成了真正的房主人,那份成就感,著實感動人。他們卷巴起那幾經風雨的草簾,外搭上牆旮旯處的那堆稻草,結結實實“厚葬了這位轉戰南北,跨過鴨綠江的老兵。

         李湧泉死了,孩子們少了一個圍追嬉鬧的“忘年交”;街角處少了一隻破萁籃。想當年, 那籃子裏總放著一大捧沙炒花生,白白淨淨,真是饞死人。惹得街坊上的孩子們,有事無事總攏在籃子邊。膽大的孩子,常伸手討要,但往往落空。便“小”羞成怒,猛不丁伸手,將老兵籃子上的小盤秤的秤盤翻個底朝上,露出粘貼在盤底的約一寸見方,厚厚的一塊橡皮來。

“吆吆……”孩子們合起來拉長音嚷嚷,“李湧泉,賣花生,給小秤,害人精!”

這一招往往得逞,特別是當克扣斤兩的老兵捧著酒瓶的時候。每逢這時,他便拉長了原本就十分長的長臉,活象一顆三仁兒的大花生殼,張開簸箕般大手,撮起幾顆白淨飽滿的花生,挨個兒給孩子們一人一顆,還冷不丁給領頭鬧事的刮一鼻子。

“吆吆……”孩子們合起來拉長音又嚷嚷,“李湧泉,賣花生,補膠鞋,抱酒瓶!”

李湧泉不得不“兼營”補鞋,而且有時隻好專營做補鞋匠。那年月,能落肚的東西不多,可偏偏人們的嘴饞,那是自始至終,有增無減。幾個人好不容易搗騰來半瓶山芋幹燒酒,酒很苦,但更苦的是沒下酒菜。鄉親們都是本分人,有酒沒下酒菜,那太不本分。其中便有人掏出皺巴巴的,豬血般色彩的袖標。有時打赤膊,袖標無法戴上胳膊,便幹脆套在手腕處,三兩步趕到街角,先拿袖標晃一晃,然後便下手,將老兵的花生一顆不留地倒進褲襠裏。轉身便大步走開。當然,褲腳是動身前來“割尾巴”時就已經紮結實了的。

         老兵李湧泉,幹眨巴一雙老黃眼,半呲著老黃牙,立時陷入深思,盤算著,一顆花生刮一鼻子,這半籃花生,究竟該刮多少鼻子。其實,手腕處套袖標的,沒容他反應過來,便大步流星趕第二家去進行“二次革命”了。實際上,你借給老兵一個膽,他也不敢有半點不好的態度。

         李湧泉沒有過女人,也沒談過對象。卻常常態度很好地作了別人的下酒菜,成了被革命的對象。這種對象“談”多了,他便改行,做補鞋匠。先在一塊一寸半寬,四寸長的白鐵皮上,用釘子鼻對鼻、眼對眼挨排鏨上小方洞眼,再弄來一小截木頭,八寸長短,將鐵皮光麵朝裏釘在木條上,便成了銼刀,專把橡膠皮銼毛,而後抹上橡膠水,合在一般已經銼毛的橡膠鞋破裂處,用銼把手那一頭可勁敲打幾下,便大功告成。通常他收一毛錢,有時候破裂處小,補丁不大,就收六文,相當於賣出一兩花生的價錢。

         老兵嗜酒如命。山芋幹以前是豬吃的夥食,稍後不久就“提幹”,登堂入席成了人的養命夥食,而且還不管飽,有定量。山芋幹酒,從此成了奢侈品,美好地留在酒鬼們美好的記憶中。李湧泉念過私塾,會腦筋急轉彎。常見他贓巴巴的大手,托著幾十文小錢,一米八的個頭,卻歪斜著肩,佝著腰,打斜裏進得街上老字號中藥鋪裏:

       陸經理,虎骨鹿茸酒,小瓶的。

       “別再叫經理啦!賣虎骨酒的一小個兒,擠一對鶻突眼,打袖筒裏哆嗦出一小瓶,就藏紅花油般閃亮的色兒。這酒要少喝。我給你擱一箱在狗皮膏下麵藏著呐。他們兩家原是世交。別再叫經理!曾是這藥鋪少東家的陸經理聲音嘶啞,壓低嗓門,義憤填膺,把後半輩子的背穢氣,全撒在大塊頭世交兄弟身上。你怎麽搞的?!

       “怎麽搞――的?老兵迫不及待擰開瓶,有事無事先咕嘟一口。

       “不怎麽搞的!不――搞的!他嘟囔著。搞了就喝,不搞不喝。搞不到不喝,搞到就喝!

       老兵頭也不回,斜著膀子,待出得門,也就剩小半瓶了。

吆吆……”孩子們又攏過來,拉長音嚷嚷,李湧泉,賣花生,沒鞋補,抱酒瓶!

許是進得過猛,老兵滿臉棗紅,脖子處粗筋暴起。

搞不到不喝,搞到就喝!一路趔趄,就來到老屋後的李家塘邊。挨著一顆老垂柳,一屁股坐下。

膽大的孩子,貓著手腳,來拉他的老籃布長衫,卻憋不過濃烈的藥酒味兒,扭過小腦袋,漲紅了臉,閃在一旁。

李湧泉樂了。象身上籃家績布一般粗糙的麵皮,油光光打起折來。

搞了吃,搞到就吃!不搞不吃,搞不到不吃!瓶底朝天了。藥酒後勁大,老兵使勁眨巴著眼。

瞧,那是人嗎?眼迷糊心不迷糊。

狗,是大黑!孩子們更不迷糊。的確是食品公司的大黑。

話又回到土改,那陣兒,將街頭巷尾的殺豬匠們,全合營過來,也就是個小型的屠宰作坊,取了個大號,叫公私合營食品公司。兼帶收購鮮雞蛋。一開始時,收四毛五一斤,賣五毛四。

那時節,相女婿,準丈母娘衝著新人可勁抽幾下鼻子。若是有米糠味,小夥子在糧站工作!喜事成了!假如豬油味重,那麽家裏幾個黃花閨女任他挑。食品公司的――能喝上筒子骨湯,而且還不消前一天晚就去排隊――那簡直――簡直就相當於眼下拿到了出什麽國的什麽證!

那陣子沒聽說有藏獒黑俄羅斯梗犬之類的詞兒。就大黑的血統而言,眼下不消勞動行家大駕,就平常良家靚女,拿眼這麽一瞧,十拿九穩就會認準,大黑是黑俄羅斯梗犬配德國牧羊犬的雜種兒子。那體態,那氣質,那胃口――嗨,生不逢時,愧不如狗哇!――大黑不愛喝湯,就每天嚼新鮮肉骨頭。大黑自己也鬧不清,究竟生了多少兒女,其實大黑壓根兒就犯不著挑個二黃”“三灰們來做上門女婿。女婿永遠自個兒做。牠就是個狗見狗愛的多情種。瞧瞧,大黑正凝神專注……

那我就問你們,就問你們一句話。就――――一句話。話沒說全,自個兒白眼直往上翻。

孩子們全攏將過來。

答對了,明天給一把花生!

孩子們擠得老兵喘不過氣來。

大黑有幾――――條腿?

四條――”小家夥們異口同聲!平常他們在地上滾爬摸打,全跟大黑一模樣,也都四腳手全著地。當然,孩子們那是在高攀。大黑可跟他們不一模樣――大黑享受新鮮骨頭,不用排隊,更不用花一個子兒。

一個個小贓手,全衝著與老叫化子無兩樣的李湧泉,齊刷刷伸過來。滿心歡喜,就好象那一大把花生已經到了手。

       “――對!哈哈哈――”老兵嘎著嗓門,公鵝似的大笑。大黑四――――半,嗯,老兵咽下滿口的哈喇子。“――――”

       “你賴皮!!孩子們不好糊弄。尾巴不算!!一個個義正詞嚴。

       “瞧瞧尾巴裏頭――肚襠裏頭。李湧泉晃晃空酒瓶,幸災樂禍。

       可不是,那半截玩意兒,油光水亮,泛著猩紅的顏色。

       “那是骨――”孩子們終於悟出來,那是狗鞭。明知受騙,卻也無法。一個個義憤填膺,摩拳擦掌。

       大黑剛飽餐了一頓筒子骨,精神抖擻,剛好相中一半黃半白的狗,便手腳麻利,躍身而上。

       大黑精於此道,一招一式,瀟灑自如。

小小孩子猴急,操棍子就要招呼。還是半大的孩子小馬老道,知會部下按兵不動,等待時機。一俟大黑四腿著地,兩狗尾尾銜接,八腿運行,便吆喝一聲,打!

       老兵顫歪歪挨著柳樹立起來,相當激動。當年扛槍時,那陣勢,也就同眼巴前的差不多,盡管沒炮火轟鳴。這回總算當個什麽長,就算是指導員吧,過把癮:隻能打――四條半――――的!虎骨鹿茸酒酒勁衝的厲害,好質量,老兵肚臍處發熱,腿襠裏頓覺異樣。

       這可非同打落水狗。落水狗不用打,就已低頭夾尾,嗚咽作乞求狀,盡管打肚臍眼那,一直到前腦勺,都一十二分不情願。

       此番打狗,與打落水狗不可相提並論。此番是痛打大黑!大黑年輕力壯,英姿勃發,鬃毛賊亮,粉紅舌條吐出,滿嘴是狗牙交錯。可憐牠,英雄也有掉襠時,下半身受到(母)狗牽製。就好象,一清廉首長,一不小心,下麵衣物還不曾提起,便叫人當場按住。

       孩子們吃不上豬骨頭,手腳撚熟,要打斷大黑的狗骨頭。他們都知道,千萬不能打母狗,碰一下都會壞事。母狗一負疼,後段一鬆勁,那便是放歸山。憑大黑的凶橫狠惡,非出大事不可。

       陷入如此田地的多情公狗,雖然是單鞭規一單規,但比雙規更鬧心。恁牠是俄國狗,還是德國牧羊犬,任你拳打腳踢,百般拷打,隻有嗷嗷作檢討狀,無半分反撲的餘地。

       啞巴老馬,正提了一壺滾開的開水走過。狗仗中的副指導員小馬,忙不迭將水壺接過來。老馬呀呀呀直樂,伸出右手,翹起隻剩半截的大拇指,誇兒子孝敬。

       小馬趁老馬的樂勁還沒塌實下去,轉身將滿壺的開水孝敬在大黑的肥臀上。

         事情鬧大發了。至少三天沒見李湧泉的花生籃。事後聽住在一牆之隔的小馬說,他打草簾,瞄見老兵,卷著身子,在牆角草堆裏睡大覺呐。

         三天三夜貓在家裏,黑白顛倒,讓人暈頭轉向。白天睡得多,夜裏就好做夢。夢裏頭,啞巴老馬家響動很大。老兵不禁好奇,透過窗戶紙,就著打天井斜射過來的暈暈月光,隻見響動打啞巴床上發出。的的確確是段好情趣的春夢。藥酒的餘勁沒全退,老兵也想那麽孟浪一回。便情不自禁地右大腿一大撇字式地拉開,就仿佛大黑挨揍前那陣式。沒承想,腿剛一挪開,身子頓失重心,打幾塊壘起的土坯上摔將下來。雖然老兵身子佝僂,但畢竟是一米八長短,饒是事前就預服下過量的虎骨酒,老兵仍然老半天沒見喘氣兒。老半天。這才擰過氣來,捂住半疋屁股,那個疼――原來這並非是夢。

夜深人靜的時候,家家戶戶一十五支光的電燈泡都滅了許久。那響動,驚得梁上的耗子連掉下倆。想必是空氣中虎骨鹿茸酒味兒太濃,惹得一幹梁上君子們也玩起娶媳婦的玫瑰戲。一是響聲太大,再者,許是倆耗子太專情,直愣愣摔將下來。有一句老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說的差不離就是這碼子事體。

隔壁老馬倆口子,倒沒聽見打床上摔到地上,但那竹床上有節奏的響動,頓時嘎然而止。老兵納悶不已。一麵使暗勁揉屁股,一麵思索開來:

‘大黑在上,二黃在下;大黑動,二黃不動;大黑動,就聽響,二黃不動,就沒響動。’

整個兒一番推理,同那搞了吃,搞到就吃!不搞不吃,搞不到不吃!”還有 搞了就喝,不搞不喝。搞不到不喝,搞到就喝!之類,全無兩樣。

‘老馬又聾又啞。又聾又啞,就聽不到方才的響聲;就會接著動, 就會接著有響動。可這響動,怎麽一下子就沒了呢?’他接著推理,他大惑不解。

其實,老兵早把竹床上的事看了個一清二楚。他隻不過是如此這般推理一番,來進一步證實方才所見所聞。當兵出身,什麽叫“眼見是實,耳聞為虛”,他太知道了。現如今,親眼見、親耳聞,老兵心裏就踏實許多了。

就為這半夜的“心裏踏實”,老兵搭上兩顆大門牙。

那壺開水燙了狗屁股,惹的老馬氣不打一處出。當晚本準備給兒子動家法,叵耐“家裏的”胎霞整個晚上不離家。平常吃晚飯,胎霞總愛捧個大海碗,前天井後院去串門,不恁人家樂意不樂意。怪的是,那天晚上,胎霞就賴在家裏,哪也不去。“小馬怕老馬,老馬怕胎霞!胎霞護小馬!”那是當時吆喝得最響的童謠之一。童謠可忌,童謠可惡!好歹老馬充耳不聞,倒也省卻許多煩心的事。

老貓守在洞口,總逮著你小耗子出洞的時候。小馬到底挨了頓,結結實實,躺在媽媽胎霞的懷裏,連哭聲都顫微微的。兒是娘的心頭肉。胎霞那份心疼,巴不得也提壺開水,燙一燙老馬的屁股。

“別哭!媽媽晚上給你煮雞蛋!給你進補!”胎霞雖沒讀過書,但心裏鏡一樣明――大後天老馬發工資,等把那二十八塊揣進自個兒兜裏,再同啞巴丈夫過堂也不遲。

“雞蛋!”小馬一個激靈坐起來。但轉而一琢磨,進補哪能這般利索,況且,那雞蛋還沒下肚呐。提起雞蛋,小馬有話要問。誰知這一問,李湧泉付出兩顆老牙的代價。

“媽,你說是公雞騎母雞呐,還是母雞騎公雞?”

這回輪到媽媽胎霞一個激靈。“這話誰說的?”做媽媽的心裏有鬼,但在孩子麵前仍一板正經。

“老酒鬼。”兒子從來沒見過媽媽這般神態,平時很靈光的舌頭,不大好使起來。這十五戶鄰居們,背地裏都叫老兵“老酒鬼”。

乘李湧泉牙沒落之前,交待一下小馬的媽媽胎霞。

胎霞就叫胎霞,應該有姓,可沒人知道她到底姓啥,連她自己也道不明白。說是她媽生她時,剛下過一場大雨,正摒氣使勁,頭這麽一扭,就瞧見天空一抹紅霞。肥肥胖胖的小人兒便由此得名。十八歲那年,嫁給一叫水生的,給衝喜。水生得的是弱病,肥肥胖胖的大姑娘胎霞進門,無疑是一大劑“虎狼藥”,過門也就二十一天,三七二剩一,就剩下胎霞一小寡婦。五七、六七、七七之後,死鬼家的人拿話激她,無非是趕她走。

驢怪的是,胎霞不攤激,一激就大動情緒,吐個黃疸見血。屢激屢吐,屢吐屢激,也就落下病來。待她生下水生的遺腹女兒玉珍時,那病就三天兩頭犯。陸經理來號過脈,也下過幾帖草頭方子。那也就是盡盡人事罷了。得虧一西醫楊醫生,不知打哪兒給灰溜溜趕回老家來。聽了聽胎霞的主訴,翻看了胎霞的雙眼皮。

“癲癇症。注意,不要著涼,不能受刺激。”也開了張方子,無外乎幾顆鎮定片之類。

“哈,沒事,不就是‘豬頭瘋’嗎?”全家上下,左鄰右舍都長噓了口氣。

老家的人,都管“癲癇病”叫“豬頭瘋”。(請務必注意:這當真是當地的習俗,沒半點褻瀆相關病人的意思。)說起來,還有段故事:

“當年,打阿壩過長江,下蕪湖,難得很。向有‘阿壩過江,兩眼汪汪’的老話。”

李湧泉沒喝酒時,能慢條斯理地給孩子們說這段故事。

“有一回,一婦人同一私塾先生結伴要過江,打清早等到日頭快落山,才眼巴巴盼來一小舢板,船家死活隻肯捎上一人。那舢板太小,船家恐怖出事。”

“帶女的,不帶男的!”孩子們喜歡嚷嚷,還沒開竅的年紀到沒非分的意思,隻是根本不喜歡教書先生,也就是不喜歡當老師的。

“可那船家偏偏要捎帶那教書先生,他想請那先生教他兒子讀書識字。”

“那……”孩子們也犯難了。

“教書先生本想謙讓,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得‘砰’一聲,”李湧泉打老紫砂茶壺裏喝上一口。

“那聲音,那是推金山,倒玉柱。響得狠呐!”

孩子們有幾分激動,眼巴巴望著老兵。

“隻見那婦人雙眼直往上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停。船家和教書先生忙不迭將病急的婦人抬上舢板,送往蕪湖救治。

“那先生是個飽學之士,”李湧泉接著往下說。孩子們連連搖頭,老兵的話他們半懂不懂。

         “坐在江沿上一整夜,悟出一大道理來:

         “學會豬頭瘋,能過揚子江!意思是說……

         “走嘍……”小馬領頭,小家夥跑個磬盡。

         李老漢長歎一口,自言自語著:

         “是說,藝不壓人,恁你學會什麽,”他用大手在空中一劃。“日後都會有用場。書到用時方恨少哇!”

         小馬沒情趣聽他故事的後半截,卻把前半截原原本本學說給胎霞媽媽了。

         這,連帶著那“母雞騎公雞”的渾話,讓李湧泉付出兩顆老門牙的血的代價!

         稻粱菽,麥黍稷。此六穀,人所食。瓜果梨帶青棗,西紅柿加水蜜桃,此六果,人所喜。六穀一般不好生吃。六果不一樣,嚐一嚐,那是酸甜脆鮮嫩,汁水多;掂一掂,那是大小長短圓,歪瓜正梨扁柿子,大肚香瓜偏頭桃;拿眼這麽一瞅,青黃紅綠白粉紫,五光十色;拿鼻子嗅一嗅:什麽味兒也沒有,嗨,那是還沒成熟!熟了的季節,用逃荒來這落戶的打漁小程的話:那是,要嘛味有嘛味兒!

         肚子餓,不好生吞那六穀,有那賊心,少那賊膽。抓住了不僅僅是一頓痛打。

         至於那瓜果之類,隻要你手腳麻利,嘴巴闊喉頭粗,落肚便是一頓飯,省得糧票柴禾錢。

得空在鄉下轉悠,不難看到,隔三差五,突兀一草棚。千萬別當那是行人方便的所在,那是看果子人,統稱“看瓜的”,打盹的地方。

有時天熱,三五個大漢抄起瓜來就啃。看瓜的著急,又不敢動粗,隻好舌頭上告了消乏。偷瓜的,那是瓜落肚橫豎涼快,話入耳火從心來。心細的四處張望一眼:除了滿田的瓜,就這一歪戴破草帽的看瓜的。正應了那“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大熱天裏,看瓜的挨上一頓熱熱鬧鬧、結結實實的揍。身上火燒火燎,心裏更是窩火,索性大打出手,一咬牙一跺腳,“一粒黃豆一嘴包”,扭下一瓜,也不計較生與熟,拿大嘴巴叉將下去。嘴裏仍不消停:

“真是的,我這看瓜的倒給偷瓜的打了!”

城裏頭人有文化,愛較個理兒。怎麽也犁不清這檔子事。“看瓜的還能給偷瓜的打嘍?”硬是不信。

其實,“大有大的難處”,城裏人也有自個兒揭不開的鍋。比方說,嫁女兒娶媳婦,城裏人愛麵子,鬧攀比,找街坊,找親朋故舊借錢。他們不說“借”,管那叫“周轉”,農村人也鬧幾回“周轉”,管那叫“黷”。周轉的數兒大了,或者是做生意“潑”了,沒得還,債主便來討要。一回兩回,惹得欠帳的急眼了,便給討債的親戚親親切切一頓好揍。那也有個說法,叫:

“討債的給欠債的打嘍!”聽聽,晦氣不!

如今又有一行詞兒:

“第一者給第三者打啦!”見過沒?聽過沒?

有句新而不鮮的詞兒:“第三者插足!”足,就是腳。

其實也就這麽個說法,推究起來,無論那第二者長的怎麽富態,也萬般不能容得下一隻腳的。可咱們一直就這麽說,聽了也全懂,沒準誰誰誰就是當事人呐。

提起“足”也就是“腳”,還有個詞兒,叫“足下”。那是對人敬服,對敬服的人,就稱“足下”。但千萬別同那也文縐縐的“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岔一道上了。

有個故事,晉文公火燒山林,為的是逼請大恩人介之推出山,沒想介之推老兒“寧死不屈”,不肯為仕。可憐他,山火一燒,光剩下一隻腳。晉文公有文采,不叫腳,叫“足下”。悲慟不已,連呼“足下、足下呀。”表示一種敬意。

又有一故事:

兩秀才三十年後再見麵,一大交官運,一窮愁潦倒。那官運亨通的念舊,禮賢下士,來拜訪潦倒的老同學。窮同學一激動,靸雙破鞋,開破門迎客。當領導的倒也不太計較,樂了:

先生何一潦倒如此?!

窮秀才哈哈一笑,翹起落在外頭的腳趾:

正是足下出頭時!一句話,道出兩個人的實情!

如今人來人往,交際多,特別是大天熱的時候,穿的都單薄,招蜂惹蝶。就有那一幹一幹的人等,把持不住,跟著感覺走。“走”,就得用“足”,就“插足”。

有時“二者”同“三者”正忙著入巷,“第一者”不識“巷”(相),挨頓打, 那是水到渠成的事。

“看瓜的給偷瓜的打了!”

“討債的給欠債的打嘍!”

“第一者給第三者打啦!”

句尾的感歎詞不一樣,可那意思還是相仿佛。嗨――這世道!

世道如此炎涼!恨的老兵牙癢!啞巴老馬那一拳,就一拳,落下兩牙。老兵不但牙癢,而且還疼得慌!

老兵不看瓜,就看一花生籃。有事沒事遭人偷,哪裏是偷,完全是搶!老兵稍有不滿之狀,拳打腳踢,他是無處躲藏。

前前後後一十五家,說起來該是他的房客,他自個兒該名正言順是債主。可,唉……他隻能挨著他李家塘的柳樹坐下,難得他這時說句話。

老馬胎霞那夜在做好事,就是“公雞騎母雞”或者是“母雞騎公雞”,老兵連點兒腥味也沒聞上。老兵不是“第一者”,當然不是“第二者”。也許是第三者,可那回是在夢裏。可夢裏的事兒,能理得順說得清嗎?這回是反將過來,第一者揍了準第三者。可如果能將那前兩碼子事理順,老兵他會做這個窩囊的第三者嗎?話說回來,即便他是個“第三者”,可為什麽事一到他的頭上,怎麽就擰過勁來?“第三者”遭了“第一者”的揍,而不是“第三”揍“第一”呢?!

胎霞是個雷厲風行、敢說敢做的女子。想當年,死鬼水生的老媽媽,上茅廁回來,邊係褲子邊往回走,打啞巴門前過去,猛聽得裏麵“哼嗤哼嗤”聲音,胎霞犯病時就這聲音。老婆婆一著急,褲帶沒係好,一個趔趄,摔一大跤,恁把啞巴門給撞開來。就瞧見兩人忙得不顧命似的。老婆婆氣不過,但也不敢以上犯下,比照前麵三句偈語,沒準再來一行:

“婆婆給媳婦打了!”

可老人還是理不順這口氣,將不守婦道的媳婦數落了一通。胎霞立馬犯病,手腳抽搐,咬牙切齒,口吐白沫,眼珠直往上翻。胎霞終於好事成真,卷起鋪蓋同老馬圓了房。沒準小馬就是那回下的種。

其實胎霞就圖老馬人實在,靠得住。剛懷小馬時,老馬還不是正式工,就給飲食服務公司――飲服公司送水,是臨時工。所謂的飲服公司,也就三台開水爐灶,外加一小洗澡堂。上個世紀二十年代起,就興話往高聲裏說,名號往大裏起。這種風氣,五十年代以後,那是勢若燎原,不可收拾。喝開水叫“飲”,搓澡也是“服務”取名“飲服公司”,可不十分妥帖!

可公司拿定主意,也就是“研究”過了,要讓老馬識途,打道回府,也就是回他老家大馬崗。啞巴這回“呀呀呀”,真發急呀。胎霞腆著不大不小的肚子,親臨現場,也不說話,“推金山、倒玉柱”,“砰”的一響倒身在地。胎霞犯病!老馬那個急躁,先比劃一下胎霞的肚子,然後轉身打灶堂後抄過來一把鏟煤的鐵掀。

當晚又是一番“研究”,老馬原人原馬不動,工資定在二十八!

胎霞果不其然,的確是雷厲風行、敢做敢說;而且,大多數情況下,是隻做不說!

可這回她沒親自動手。至少是一開始沒動手。

其實胎霞這回根本不想說,更不想做。可那啞巴也不知打哪聞到什麽,是竹床上虎骨鹿茸酒氣味?可那被子半月前,也就是事後,都拿手搓,捶棒砸,洗得幹幹淨淨的呀。還是…..真是入鬼碰上月事!反正不曉得怎麽回事,啞巴哇哇叫衝了出去。胎霞拿大嗓門在後可著力氣喊叫,叵耐啞巴充耳不聞。於是,李湧泉挨了打。花生撒了一地。老兵一聲沒吭,想還手,沒那力氣。光坐在街角。過路的多是街坊,全當什麽也沒看見。

也住在他家老屋的拱嘴丁勇,平時,隻要肚子裏有半斤糧票,為人做事都俠義得很。見老兵佝僂著身子,喘氣直冒血氣泡,大踏步過來,香煙叨在嘴角上,好歹給搭上一手。。老兵一路吭嗤吭嗤回得家,大嗓門哼哼著,仿佛故意給什麽人傳話兒。

直聽得隔壁的胎霞,應聲咳嗽兩聲,左巴個腔說道:

“但凡同你幹正事,你耷拉著光腦袋,怎麽也提不起來。就曉得灌臊湯,大半月連一顆花生也沒見。也該你嚐嚐厲害!哼!”

丁勇嗓眼憋口痰,拔出粘在厚嘴巴上的煙屁股,正準備清嗓門,聽到話裏有話,“咕嘟”一聲將濃痰生咽下肚。靠在小耳門門框上悶聲大發財。心裏納悶,李湧泉一頭灰白雜毛,怎麽是光頭?

李湧泉嗷嗷直叫,奈何嘴巴腫得高出酒糟鼻子,肚裏有話說不出。估計那意思是讓隔壁的胖女人住嘴。

“就你嘴臭,孩子那兒你也搬弄!上哇下哇,就許你上?!呸!”

老兵死要麵子。那份著急,急中生智,哆嗦著抄起牆角一虎骨鹿茸酒瓶,“啪”的一聲,砸在鍋台上。 酒還沒來得及喝完,濺得四處點點血紅顏色,滿屋子藥酒刺鼻香。

隔壁應聲也一“咣當”大響。胎霞風剪似的趕過來。以為李老頭出了人命。一頭闖進來,大屁股把丁勇帶個趔趄。

有人在場。這,胎霞沒料到。胖臉由白轉紅,繼而成醬豬肝色。草鋪上濺著斑斑點點血色一般的藥酒,胎霞三兩步踩過去。眉對眉眼對眼……

這回,真正輪到胎霞出手了,也不太狠, 就左右倆耳刮子。轉身白了小丁一大眼,恨恨地走了。

李湧泉不再哼哼,一頭紮進草堆裏,再也沒吭聲。

……

有人見過老兵出門,晾衣服,就那老籃色,家績布大褂。

窮人,過窮日子,窮事兒多。誰也沒把老兵的事擱心上。

幾個街坊有淘換來半瓶八毛一斤的山芋幹酒。酒狠苦,所以都叫它“苦老八”。叫了多少年。打後來又有“臭老九”一說。酒鬼們大都不識字。老酒還能臭!咱來個瓶底兒幹,讓你臭在肚子裏。那,都是後話。反正就這麽說,本分的街坊咂口酒沒下酒菜,覺得太不本分,便拶牢倆褲腳,這才發現,花生籃子還在老地方,隻是往牆旮旯處挪了點。可那是人不在籃空,隻好原班人馬,轉頭再尋苦主。

梅雨季節到了。鄉下人用一大竹籃,叫豬頭籃子,想必是往常祭祀時,盛放豬頭用的。現如今數典忘祖,不興祭祖,況且也沒得豬頭好放,看看天色見沉,便塞進幾雙破膠皮鞋,行色匆匆而來,一分錢沒花,又行色匆匆而去,打道回家――老李頭不在那。

下雨。大多數小瓦房都漏水。可屋漏偏遭連陰雨。就倒下了再也經不住那苦風淒雨的老土牆。

十五戶人家,包括死鬼水生的媽,也就是胎霞前婆婆,包括大小馬帶胎霞,包括拱嘴丁勇,都窮,也都做了名正言順的窮東家。都自告奮勇為老兵送葬。手多拾柴火焰高,鍬多壘土墳頭也高。老兵受破草簾帶稻草裏外三層裹。老兵得到了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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