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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作者:廢名

(2008-07-11 05:26:05) 下一個

廢名,原名馮文炳(1901- 1967),小說家曾任北大中文係教授。有人撰文稱中國現代文學自周作人開始,呈歸隱傾向,並把周作人、廢名、沈從文和汪曾祺看作一脈。廢名說自己的寫作手法是“分明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不肯浪費語言。”他的文章有人認為難懂,更有“丈二散文”一說,今天選讀一篇他的《桃園》,創作於19279月。


桃園 

作者:廢名

   王老大隻有一個女孩兒,一十三歲,病了差不多半個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種桃為業,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園,—— 桃園簡直是王老大的另一個名字。在這小小的縣城裏,再沒有別個種了這麽多的桃子。


  桃園孤單得很,唯一的鄰家是縣衙門,—— 這也不能夠叫桃園熱鬧,衙門口的那一座“照牆”,望去已經不顯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鑽進地底裏去似的,而照牆距“正堂”還有好幾十步之遙。照牆外是殺場,自從離開十字街頭以來,殺人在這上麵。說不定王老大得了這麽一大塊地就因為與殺場接壤哩。這裏,倘不是有人來 栽樹木,也隻會讓野草生長下去。


  桃園的籬牆的一邊又給城牆做了,但這時常惹得王老大發牢騷,城上的遊人可以隨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還替城牆栽了一些牽牛花,花開的時候,許多女孩子跑來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見紅日頭,——


  這是指西山的落日,這裏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這一個日頭再看一看照牆上畫的那天狗要吃的一個,也是紅的。


  當那春天,桃花遍樹,阿毛高高的望著園裏的爸爸道:

  “爸爸,我們桃園兩個日頭。”


  話這樣說,小小的心兒實是滿了一個紅字。


  你這日頭,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點也不減你的顏色!


  秋深的黃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門檻上玩,望著爸爸取水。桃園裏麵有一口井。 桃樹,長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愛極了,愛得覺著自己是一個小姑娘,清早起來辮子也沒有梳!桃樹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飯吃哩。 爸爸擔著水桶林子裏穿來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樹葉子。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過這許多的樹,不,這一棵一棵的樹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澆得這麽大嗎?她記起城外山上滿山的墳,她的媽媽也有一個,—— 媽媽的墳就在這園裏不好嗎?爸爸為什麽同媽媽打架呢?有一回一籮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個一個的朝籮裏揀!天狗真個把日頭吃了怎麽辦呢?……


  阿毛看見天上的半個月亮了。天狗的日頭,吃不掉的,到了這個時分格外的照徹她的天,——這是說她的心兒。


  秋天的天實在是高哩。這個地方太空曠嗎?不,阿毛睜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裝滿了,連爸爸已經走到了園的盡頭她也沒有去理會。月亮這麽早就出來!有的時候清早也有月亮!


  古舊的城牆同瓦一般黑,牆磚上青苔陰陰的綠,——


  這個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見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


  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 黑了豈不連苔也看不見?—— 她的桃園倘若是種橘子才好,苔還不如橘子的葉子是真綠!她曾經在一個人家的院子旁邊走過,一棵大橘露到院子外,—— 橘樹的濃蔭儼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裏立刻又是一園的桃葉。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這時她要說不稱意罷。


  桃樹已經不大經得起風,葉子吹落不少,無有精神。


  阿毛低聲的說了一句:


  “桃樹你又不是害病哩。”


  她站在樹下,抱著籮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葉,—— 是這個樹嗎?這個樹,到明年又是那麽茂盛嗎?那時她可不要害病才好!桃花她不見得怎樣的喜歡,風吹到井裏去了她喜歡!她還丟了一塊石頭到井裏去了哩,爸爸不曉得!(這就是說沒有人曉得)


  ……


  “阿毛,進去,到屋子裏去,外麵風很涼。”


  王老大走到了門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阿毛這才看見爸爸腳上是穿草鞋,—— 爸爸走路不響。


  “爸爸,你還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 起來。”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見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

  爸爸實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 當初為什麽同媽媽打架呢?半夜三更還要上街去!家裏喝了不算還要到酒館裏去喝!但媽媽明知道爸爸在外麵沒有回也不應該老早就把門關起來!媽媽現在也要可憐爸爸罷!


  “阿毛,今天一天沒有看見你吃點什麽,老是喝茶,茶飽得了肚子嗎?我爸爸喝酒是喝得飽肚子的。”


  “不要什麽東西吃。”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們來年也買一些橘子來栽一栽。”


  “買一些橘子來栽一栽!你曉得你爸爸活得幾年?等橘子結起橘子來爸爸進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這樣說嗎?問他他自己也不答應哩。但阿毛的橘子連根拔掉了。阿毛隻有一雙瘦手。剛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顏色。


  王老大這樣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漢。


  “這個死人的地方鬼也曉得騙人!張四說他今天下午來,到了這麽時候影子也不看見他一個!”


  “張四叔還差我們錢嗎?”阿毛輕聲的說。


  “怎麽說不差呢?差兩吊。”


  這時月亮才真個明起來,就在桃樹之上,屋子裏也鋪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脫草鞋,—— 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著。”


  “你想橘子吃嗎?”


  “不。”


  阿毛雖然說栽橘子,其實她不是想到橘子樹上長橘,一棵橘樹罷了。她還沒有吃過橘子。


  “阿毛,你手也是熱的哩!”

  阿毛 —— 心裏曉得爸爸摸她的腦殼又捏一捏手,枕著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門閂把月光都閂出去了。閂了門再去點燈。


  半個月亮,卻也對著大地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間草房,今年蓋了新黃稻草,比桃葉還要洗得清冷。桃葉要說是浮在一個大池子裏,籬牆以下都湮了,—— 葉子是剛湮過的!地麵到這裏很是低窪,王老大當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樹之上了。但屋是低的。過去,都不屬桃園。


  殺場是露場,在秋夜裏不能有什麽另外的不同,“殺”字偏風一般的自然而然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點點無數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幹!越照是越濕的,越濕也越照。你不會去記問草,雖則濕的就是白天裏極目而綠的草,—— 你隻再看一看黃草屋!分明的蜿蜒著,是路,路仿佛說它在等行人。王 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歸他的家,是慣事,—— 不要怕他一腳踏到草裏去,草露濕不了他的腳,正如他的酒紅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來,故意縮著那麽矮,而又使勁的白,是衙門的牆;簇簇的瓦,成了烏雲,黑不了青天……


  這上麵為什麽也有一個茅屋呢?行人終於這樣免不了出驚。


  茅屋大概不該有。


  其實,就王老大說,世上隻有三間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裏麵,他也著實難過,那是因為阿毛睡不著了。

   衙門更鑼響。


  “爸爸,這是打更嗎?”


  “是。”爸爸是信口答著。


  這個令阿毛爽快:深夜響鑼。她懂得打更,很少聽見過打更。她又緊緊的把眼閉住 —— 她怕了。這怕,路上的一塊小石頭恐怕也有關係。聲音是慢慢的度來,度過一切,到這裏,是這個怕。


  接著是靜默。


  “我要喝茶。”阿毛說。


  燈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來摸茶壺。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後天,十五我引你上廟去燒香,去問一問菩薩。”


  “是的。”


  阿毛想起一個尼姑,什麽廟的尼姑她不知道,記得麵孔,—— 尼姑就走進了她的桃園!


  那正是桃園茂盛時候的事,阿毛一個人站在籬牆門口,一個尼姑歇了化施來的東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臉上盡是汗哩。阿毛開言道:


  “師父你吃桃子嗎?”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嗎?—— 阿彌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個紅桃。阿毛隻可惜自己上不了樹到樹上去摘!


  現在這個尼姑走進了她的桃園,她的茂盛的桃園。


  阿毛張一張眼睛 —— 張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想,隻曉得她是病。


  “阿毛,不說話一睡就睡著了。”


  王老大就閉了眼睛去睡。但還要一句 ——


  “要什麽東西吃明天我上街去買。”


  “桃子好吃。”


  阿毛並不是說話說給爸爸聽,但這是一聲霹靂,爸爸的眼睛簡直呆住了,突然 一張,—— 上是屋頂。如果不是夜裏,夜裏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說了一句什麽叫爸爸這樣!


  桃子 —— 王老大為得桃子同人吵過架,成千成萬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個,但今天才聽見這兩個字!

   “現在那裏有桃子賣呢?”


  一聽聲音話是沒有說完。慢慢卻是 ——


  “不要說話,一睡就睡著了。”


  睡不著的是王老大。


  窗孔裏射進來月光。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會移動,他的酒瓶放在一角,居然會亮了起來!王老大怒目而視。


  阿毛說過,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還來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來一腳踢破了它!世界就隻是這一個瓶子 —— 踢破了什麽也 完了似的!


  王老大挾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廟去燒香。”


  低頭喪氣的這麽說。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來打酒的。


  “桃子好吃,”阿毛的這句話突然在他的心頭閃起來了,—— 不,王老大是站 住了,街旁歇著一挑桃子,鮮紅奪目得厲害。


  “你這是桃子嗎!?”王老大橫了眼睛走上前問。


  “桃子拿玻璃瓶子來換。”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這是桃子嗎!?”


  同時對桃子半鞠了躬,要伸手下去。


  桃子的主人不是城裏人,看了王老大的樣子一手捏得桃子破,也伸下手來保護桃子,攔住王老大的手 ——


  “拿瓶子來換。”


  “拿錢買不行嗎?”王老大抬了眼睛,問。但他已經聽得背後有人嚷 ——


  “就拿這一個瓶子換。”


  一看是張四,張四笑嘻嘻的捏了王老大的酒瓶,——


  他從王老大的脅下抽出瓶子來。


  王老大歡喜極了:張四來了,幫同他騙一騙這個生人!—— 他的酒瓶那裏還有用處呢?


  “喂,就拿這一個瓶子換。”


  “真要換,一個瓶子也不夠。”


  張四早已瞧見了王老大的手心裏有十好幾個銅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幾個銅子。”


  王老大耳朵聽,嘴裏說,簡直是在自己桃園賣桃子的時候一般模樣。


  “我把我的銅子都找給你行嗎?”


  “好好,我就給你換。”


  換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銅子張四笑嘻嘻的接到手上一溜煙跑了。


  王老大捧了桃子 —— 他居然曉得朝回頭的路上走!桃子一連三個,每一個一大片綠葉,王老大真是不敢抬頭了。


  “王老大,你這桃子好!”路上的人問。


  王老大隻是笑,—— 他還同誰去講話呢?


  圍攏來四五個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買來的。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這桃子又吃不得哩。”


  是的,這桃子吃不得,—— 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但他又低頭看桃子一看,想叫桃子吃得!


  王老大的歡喜確乎走脫不少,然而還是笑 ——


  “我拿給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們並不都是笑,—— 桃子是一個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兒沒有聲響的碎了,同王老大雙眼對雙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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