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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選讀)

(2008-05-09 16:06:04) 下一個


《金薔薇》(又名《金玫瑰》),副標題是“關於作家勞動的劄記”,作者是俄羅斯作家康·巴烏斯托夫斯基(1892 -- 1968),今天讀這本書的感覺好像最吻合作者的聲明,“這本書既不是什麽理論研究,更不是什麽指南之類。而僅僅是我對作家勞動的理解和我自己的經驗的劄記而已。”推薦這本書的朋友,同時給我展示了他的手抄版本,一頁頁工整清晰的鋼筆字,見證了他們那一代人的怕和愛...

Fantasia On “The Last Rose Of Summer”
作曲: 門德爾鬆

《珍貴的塵土》

選自《金薔薇》,作者:康·巴烏斯托夫斯基,譯者:李時

  記不起來了,這段關於一個巴黎清潔工約翰·沙梅的故事是怎樣得來的。沙梅是靠打掃區裏幾家手工藝作坊維持生活的。沙梅住在城郊的一間草房裏。本來可以把這個郊區大加描繪一番,以使讀者離開故事的本題。不過,也許值得提一筆:直到現在巴黎城郊仍然還留存著一些古老的碉堡。在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這些碉堡還被金銀花和山楂子等雜草所覆蓋著,一些野鳥就在這裏造了巢。

  沙梅的草房便在靠北麵一個堡壘的腳下,與洋鐵匠、鞋匠,撿煙頭的和乞丐們的破房子為鄰。要是莫泊桑曾經對這些草棚住戶的生活發生過興趣的話,那他或許會再寫出幾篇出色的短篇小說來。說不定,它們還會在他的永恒的光榮上添上新的桂冠呢。

  可惜除了暗探以外,誰也沒來瞻望過這些地方。就是那些暗探,也僅僅在搜索賊贓的時候才會光臨。

  鄰居們管沙梅叫“啄木鳥”,從這裏,可以想象得出他是瘦瘦的,鼻子尖尖的,帽子底下總是翹出一綹頭發,好象一簇鳥雀的冠毛。

  以前,沙梅也過過好日子。在墨西哥戰爭的時候,他在“小拿破侖”軍團裏當過兵。

  沙梅福星高照。他在維拉克魯斯得了很重的熱病。於是這個害病的兵,沒上過一次陣,就給遣送回國了。團長借這個便,把他的女兒蘇珊娜,一個八歲的女孩子,托付沙梅帶回法蘭西去。

  團長是個鰥夫,所以到哪兒都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兒帶在身邊。但是這一次,他決定和女兒分手,把她送到在裏昂的妹妹家裏去。墨西哥的氣候會奪去歐洲孩子的生命。況且混亂的遊擊戰,造成了許多難以預料的危險。

  在沙梅的歸途上,大西洋蒸散著暑氣。小姑娘終日沉默著。甚至看著從油膩膩的海水裏飛躍出來的魚兒,都沒有一點笑容。

  沙梅照顧蘇姍娜無微不至。當然他也明白,她期望他的不僅是照顧,而且還要溫柔。可是他,一個殖民軍團的大兵,能想得出什麽溫柔來呢?他有什麽辦法使她快活呢?擲骰子嗎?或者唱些兵營裏粗野的小調嗎?

  但總不能老是這樣沉默下去。沙梅越來越頻繁地感到小姑娘用困惑的目光望著他。最後他決定把自己一生的經曆片片斷斷地講給她聽,把英吉利海峽沿岸一個漁村的極瑣碎的小事情都回想了起來:那裏的流沙、落潮後的水窪、有一口破鍾的小禮拜堂、給鄰居們醫治胃病的他的母親。

  在這些回憶裏,沙梅找不出任何能使蘇珊娜快活的有趣的東西。但是叫他奇怪的是,小姑娘卻貪婪地傾聽著這些故事,甚至常常逼他翻來複去地講,在一些新的小事情上追根問底。

  沙梅竭力回想,想出了這些詳情細節,最後,簡直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否真正有過這些事情了。這已經不是回憶,而是回憶的淡薄的影子。這些影子好象一小片薄霧似地隨即消散了。的確,沙梅從來也沒想到他還要來重新回想他一生中這一段多餘的時期。

  有一次,他蒙朧地想起一朵金薔薇的故事來。在一家老漁婦的屋子裏,在十字象架上,插著一朵做工粗糙,色澤晦暗的金薔薇;不知道是他看見過這朵金薔薇呢,還是從旁人那兒聽到過這朵薔薇的故事。

  不,說不定,他有一次甚至親眼看見過這朵薔薇,並且還記得它怎樣閃爍發光,雖然窗外並沒有陽光,而且在海峽上空咆哮著慘厲的風暴。沙梅越來越清楚地想起了這朵薔薇的光輝——低矮的天花板下麵的幾點明亮的火光。

  全村的人都很奇怪:為什麽這位老太婆沒有賣掉這個寶貝。要是賣掉它,她可以得到很大一筆錢。隻有沙梅的母親一個人肯定說賣掉這朵金薔薇是有罪的,因為這是當她,這位老太婆,還是一個好笑的小姑娘,在奧捷倫一家沙丁魚罐頭工廠做工的時候,她的情人祝她“幸福”送給她的。

  “這樣的金薔薇在世界上不多,”沙梅的母親說。“可是誰家要有它,就一定有福。不隻是這家人,就是誰碰一碰這朵薔薇都有福。”

  沙梅當時還是個孩子,他焦急地等著老太婆有一天會幸福起來。但根本連一星幸福的模樣也看不出來。老太婆的房子不斷為狂風所搖撼,而且在晚上屋子裏連燈火也沒有了。

  沙梅就這樣離開了村子,沒等看到老太婆的命運有什麽好轉。隻過了一年,在哈佛耳,一個相識的郵船上的火夫告訴他,老太婆的兒子忽然從巴黎來了。他是一個畫家,滿腮胡子,是一個快樂的、古裏古怪的人物。從那個時候起,老太婆的茅舍已經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裏麵充滿了生氣,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據說,畫家們東抹一筆西抹一筆可能賺大錢呢。

  有一次,沙梅坐在甲板上,拿他的鐵梳子給蘇珊娜梳理她那被風吹亂了的頭發,她向他說:

  “約翰,有沒有人會給我一朵金薔薇?”

  “什麽都可能,”沙梅回答說。“絮姬①,你總也會碰見一個怪人送你一朵的。我們那一連有一個瘦瘦的士兵。他可太走運了。他在戰場上撿到半口壞了的金假牙。拿這個我們整連人都喝了個夠。這還是在越南戰爭的時期呢。醉醺醺的炮手為了尋開心,放了一炮,炮彈落到一座死火山的噴火口上,就在那裏爆炸了,不料火山也開始噴煙爆發起來。鬼曉得這座火山叫什麽來著!仿佛叫克拉卡·塔卡。爆發得可真夠瞧的!毀了四十個老鄉。想想看,就因為這麽半口舊的金假牙,死了這許多人!後來才曉得這個金假牙原來是我們上校丟掉的。當然,這件事情暗中了結了:軍團的威信高於一切羅。不過那一次我們可真喝了個痛快。”

  ①蘇珊娜的昵稱。

  “這是在什麽地方?”絮姬懷疑地問。

  “我不是告訴你了——在越南。在印度支那。在那個地方,海洋冒著火,就和地獄一般,而水母卻象巴蕾舞女的鑲花邊的小裙子。而且那個地方,那種潮濕勁兒呀,一夜工夫,我們的靴子裏就長出了蘑菇!若是我撒謊,就把我吊死!”

  以前,沙梅聽過很多當兵的說謊話,但是他自己從來沒說過。並不是因為他不會說謊,隻不過是沒有這種需要。而現在他認為使蘇珊娜快活是他的神聖的職務。

  沙梅把小姑娘帶到了裏昂,當麵把她交給了一位縐著黃嘴唇的高個子婦人——蘇珊娜的姑母。這位老婦人滿身綴著黑玻璃珠子,好象馬戲班子裏的一條蛇。

  小姑娘一看見她,就緊緊地挨著沙梅,抓住了他的褪了色的軍大衣。

  “不要緊!”沙梅低聲地說,輕輕地推了一下蘇珊娜的肩膀。“我們當兵的也不挑揀連裏的長官。忍著吧,絮姬,女戰士!”

  沙梅走了。他好幾次回頭張望這幢寂寞的屋子的窗戶,連風都不來吹動這裏的窗幔。在窄狹的街道上,能聽見小店裏的倥傯的時鍾報時聲。在沙梅的軍用背囊裏,藏著絮姬的紀念品——她辮子上的一條藍色的揉皺了的發帶。鬼知道為什麽,這條發帶有那麽一股幽香,好象在紫羅蘭的籃子裏放了很久似的。

  墨西哥的熱病摧毀了沙梅的健康。軍隊也沒給他什麽軍銜,就把他遣散了。以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兵身份,去過老百姓的生活了。

  多少年在同樣貧困中過去了。沙梅嚐試過各種卑微的職業。最後,成了一個巴黎的清潔工。從那時起,灰塵和汙水的氣味,總沒離開過他。甚至從塞納河飄過來的微風中,從街心花園中衣衫整潔的老太婆們兜售的含露的花束裏,他都嗅到了這種氣味。

  日子溶成為黃色的沉滓。但是有的時候在沙梅的心靈裏,在這些沉滓中,浮現出一片輕飄的薔薇色的雲——蘇珊娜的一件舊衣服。這件衣服曾有一股春天的清新氣息,也仿佛在紫羅蘭的籃子裏放了很久似的。

  蘇珊娜,她在哪兒呢?她怎麽了?他知道她現在已經是一個成年的姑娘了,而她父親已經負傷死了。

  沙梅總想要到裏昂去看看蘇珊娜。但每次他都延期了,直到最後他明白已經錯過了時機,蘇姍娜完全把他忘記了。

  每逢他想起了他們臨別時的情景,他總罵自已是笨豬。本來應該親親小姑娘,而他卻把她往母夜叉那邊一推說:“忍著吧,蘇珊娜,女戰士!”

  大家都知道清潔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工作。這有兩個原因:首先是因為由緊張而並不是常常有益的人類活動所產生的垃圾,總是在一天的末尾才積聚起來,其次是巴黎人的視覺和嗅覺是不許冒犯的。夜闌人靜的時候,除了老鼠之外,差不多沒有人會看到清潔工的工作。

  沙梅已慣於夜間的工作,甚至愛上了一天裏的這個時辰。尤其是當曙光懶洋洋地衝破巴黎上空的時候。塞納河上彌漫著朝霧,但它從來也沒越出過橋欄。

  有一次,在這樣霧蒙蒙的黎明裏,沙梅由榮譽軍人橋上經過,看見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穿著淡紫色鑲黑花邊的外衫。她站在欄杆旁邊,凝望著塞納河。

  沙梅停下了步子,脫下了塵封的帽子說道:

  “夫人,這個時候,塞納河的河水是非常涼的。還是讓我送您回家去吧。”

  “我現在沒有家了,”女人很快地回答說,同時朝著沙梅轉過臉來。

  帽子從沙梅的手裏掉下來了。

  “絮姬!”他絕望而興奮地說。“絮姬,女戰士!我的小姑娘!我到底看到你了!你恐怕忘記我了吧。我是約翰·埃爾奈斯特·沙梅,第二十七殖民軍的戰士,是我把你帶到裏昂那位討厭的姑母家裏去的。你變得多麽漂亮了啊!你的頭發梳得多好呀!可我這個勤務兵一點也不會梳!”

  “約翰!”這個女人突然尖叫一聲,撲到沙梅身上,抱住了他的脖子,放聲大哭。“約翰,您還和那個時候一樣善良。我全都記得!”

  “咦,說傻話!”沙梅喃喃地說。“我的善良對誰有什麽好處?你怎麽了,我的孩子?”

  沙梅把蘇珊娜拉到自己身旁,做了在裏昂沒敢做的事——撫著、吻著她那華麗的頭發。但他馬上又退到一邊,生怕蘇珊娜聞到他衣服上的鼠臊味。但蘇珊娜挨在他的肩上更緊了。

  “你怎麽了,小姑娘?”沙梅不知所措地又重複了一遍。

  蘇珊娜沒回答。她已經止不住痛哭。沙梅明白了,暫時什麽也不要問她。

  “我,”他急急忙忙地說道,“在碉堡那邊有一個住的地方。離這裏有些兒路。屋子裏,當然,全是空的,什麽也沒有。然而可以燒燒水,在床上睡睡覺。你在那兒可以洗洗臉休息休息。總之,隨你願意住多久。

  蘇珊娜在沙梅那裏住了五天。這五天巴黎的上空升起了一個不平凡的太陽。所有的建築物,甚至最古舊、煤熏黑了的,每座花園,甚至沙梅的小窠,都象珠寶似的在這個太陽的照耀下燦爛發光。

  誰沒體味過因濃睡著的年輕女人的隱約可聞的氣息而感到的激動,那他就不懂得什麽叫溫柔。她的雙唇,比濕潤的花瓣更鮮豔,她的睫毛因綴著夜來的眼淚而晶瑩。

  是的,蘇珊娜所發生的一切,不出沙梅所料。她的情人,一個年輕的演員,變了心。但蘇珊娜住在沙梅這裏的五天時間,已經足夠使他們重歸於好了。

  沙梅也參與了這件事。他不得不把蘇珊娜的信送給這位演員,同時,當他想要塞給沙梅幾個蘇作茶錢的時候,他又不得不教訓了這個懶洋洋的花花公子要懂得禮貌。

  不久,這個演員便坐著馬車接蘇珊娜來了。而且一切都應有盡有:花束,親吻,含淚的笑,悔恨和不大自然的輕鬆愉快。

  當年輕的人們臨走的時候,蘇珊娜是那樣匆忙,她跳上了馬車,連和沙梅道別都忘記了。但她馬上覺察出來,紅了臉,負疚地向他伸出手來。

  “你既然照你的興趣選擇了生活,”沙梅最後對她埋怨地說,“那就祝你幸福。”

  “我還什麽都不知道,”蘇珊娜回答說,突然眼眶裏閃著淚光。

  “你別激動,我的小娃娃,”年輕的演員不滿意地拉長聲音說,同時又重複道:“我的迷人的小娃娃。”

  “假如有人送給我一朵金薔薇就好了!”蘇珊娜歎息說。“那便一定會幸福的。我記得你在船上講的故事,約翰。”

  “誰知道呢!”沙梅回答說。“可是不管怎樣,送給你金薔薇的不會是這位先生。請原諒,我是個當兵的。我不喜歡這種繡花枕。”

  年輕人互相看了一眼。演員聳了聳肩膀。馬車向前開動了。

  通常,沙梅把一天從手工藝作坊掃出來的垃圾統統扔掉。但是在這次跟蘇珊娜相遇之後,他便不再把那從首飾作坊掃出來的垃圾扔掉了。他開始把這裏的塵土悄悄地收到一起,裝到口袋裏,帶到他的草房裏來。鄰居們認為這個清潔工“瘋了”。很少有人知道,在這種塵土裏有一些金屑,因為首飾匠們工作的時候,總要銼掉少許金子的。

  沙梅決定把首飾作坊的塵土裏的金子篩出來,然後把這些金子鑄成一塊小金錠,用這塊金錠,為了使蘇珊娜幸福,打成一朵小小的金薔薇。說不定象母親跟他說過的,它可以使許多普通的人幸福。誰知道呢!他決定在這朵金薔薇沒做成之前,不和蘇珊娜見麵。

  這件事沙梅對誰也沒說過。他怕當局和警察。狗腿子們什麽事想不到呢。他們會說他是小偷,把他關到牢裏去,沒收他的金子。怎麽說也罷,金子本來是別人的。

  沙梅在沒入伍之前,曾經在村子裏給教區神甫當過雇工,所以他懂得怎樣篩簸穀子。這些知識現在用得著了。他想起了怎樣簸穀子,沉甸甸的穀粒怎樣落到地上,而輕的塵土怎樣隨風遠揚。

  沙梅作了一個小篩機,每天深夜,他就在院子裏把首飾作坊的塵土簸來簸去。在沒有看到凹槽裏隱約閃現出來的金色粉末之前,他總是焦灼不安。

  不少日月逝去了,金屑已經積到可以鑄成一小塊金錠。但沙梅還遲遲不敢把它送給首飾匠去打成薔薇。

  他並不是沒有錢——要是把這塊金錠的三分之一作手工費,任何一個首飾匠都會收下這件活計,而且會很滿意的。

  問題並不在這裏。跟蘇珊娜見麵的時辰一天比一天近了。但從某一個時候起,沙梅卻開始懼怕這個日子。

  他想把那久已趕到心靈深處去了的全部溫柔,隻獻給她,隻獻給絮姬。可是誰需要一個形容憔悴的怪物的溫柔呢!沙梅早就看出來,所有碰上他的人,唯一的願望便是趕快離開他,趕快忘記他那張幹癟的灰色的臉,鬆弛的皮膚和刺人的目光。

  在他的草房裏有一片破鏡子。偶爾沙梅也照一下,但他總是發出痛苦的罵聲,立刻把它扔到一邊去。最好還是不看自己——這個蠢笨的、拖著兩條風濕的腿蹣跚著的醜東西。

  當薔薇終於做成了的時候,沙梅才聽說絮姬在一年前,已經從巴黎到美國去了,人家說,這一去永不再回來了。連一個能夠把她的住址告訴沙梅的人都沒有。

  在最初的一刹那,沙梅甚至感到了輕鬆。但隨後他那指望跟蘇珊娜溫柔而輕快地相見的全部希望,不知怎麽變成了一片鏽鐵。這片刺人的碎片,梗在沙梅的胸中,在心的旁邊,於是他禱告上帝,讓這塊鏽鐵快點刺進這顆羸弱的心裏去:讓它永遠停止跳動。

  沙梅不再去打掃作坊了。他在自己的草房裏躺了好幾天,麵對著牆。他沉默著,隻有一次,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他立刻拿舊上衣的一隻袖子把自己眼睛捂住了。但誰也沒看見。鄰居們甚至都沒到沙梅這裏來——家家都有操心事。

  守望著沙梅的隻有那個上了年紀的首飾匠一個人,就是他,用金錠打成了一朵非常精致的薔薇,花的旁邊,在一條細枝上,還有一個小小的、尖尖的花蕾。

  首飾匠常常來看沙梅,但沒給他帶過藥來。他認為這是無益的。

  果然,沙梅在一次首飾匠來探望他的時候,悄悄地死去了。首飾匠抬起了清潔工的頭,從灰色的枕頭下,拿出來用藍色的揉皺了的發帶包著的金薔薇,然後掩上嘎吱作響的門扉,不慌不忙地走了。發帶上有一股老鼠的氣味。

  晚秋時節。晚風和閃爍的燈火,搖曳著蒼茫的暮色。首飾匠想起了沙梅的麵孔在死後是怎樣改變了。它變得嚴峻而靜穆。首飾匠甚至覺得這張麵孔的痛楚,是非常好看的。

  “生所未賜予的,而死卻給補償了。”好轉這種無聊念頭的首飾匠想到這裏,便粗濁地歎息了一聲。

  首飾匠很快就把這朵金薔薇賣給了一位不修邊幅的文學家;依首飾匠看來,這位文學家並不是那麽富裕,有資格買這樣貴重的東西。

  顯然,首飾匠給這位文學家敘述的金薔薇的曆史,在這次交易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我們感謝這位年老的文學家,多虧他的雜記,有些人才知道從前第二十七殖民軍的兵士約翰·埃爾奈斯特·沙梅一生中的這段悲慘的經曆。

  順便提一提,這位老文學家在他的雜記中這樣寫道:

  “每一個刹那,每一個偶然投來的字眼和流盼,每一個深邃的或者戲謔的思想,人類心靈的每一個細微的跳動,同樣,還有白楊的飛絮,或映在靜夜水塘中的一點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

  “我們,文學工作者,用幾十年的時間來尋覓它們——這些無數的細沙,不知不覺地給自己收集著,熔成合金,然後再用這種合金來鍛成自己的金薔薇——中篇小說、長篇小說或長詩。

  “沙梅的金薔薇,讓我覺得有幾分象我們的創作活動。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花過勞力去探索過,是怎樣從這些珍貴的塵土中,產生出移山倒海般的文學的洪流來的。

  “但是,恰如這個老清潔工的金薔薇是為了預祝蘇珊娜幸福而作的一樣,我們的作品是為了預祝大地的美麗,為幸福、歡樂、自由而戰鬥的號召,人類心胸的開闊以及理智的力量戰勝黑暗,如同永世不沒的太陽一般光輝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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