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筆談

江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多少人與事,盡在筆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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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小俞

(2008-11-06 15:48:37) 下一個

文革初孫家小四把他的女朋友小俞帶來的時候,著實把我們全院人們震了一把。這女孩長得那真叫個標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怎麽看怎麽順眼,怎麽看怎麽好看。她經常是穿一身軍裝,紮倆小辮兒,一臉燦爛的陽光,活脫脫一個《林海雪原》裏的“小白鴿”。

小俞是省蘇昆劇團的青年演員,團裏的重點培養對象,戲演得很好。像《牡丹亭》《西廂記》這些戲她都是演主角杜麗娘崔鶯鶯。

江蘇省蘇昆劇團一九五六年在蘇州成立。這一年昆劇演藝界發生一件大事,浙江的國風蘇劇團在北京連演了四十六場昆劇《十五貫》,觀眾達七萬人次。這次演出轟動全國,周恩來稱之為“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人民日報》為此發表社論《從“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談起》。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江蘇省蘇昆劇團應運而生。一九六○年初,因滿足江蘇省省會南京的演出需要,在南京組建了另一個江蘇省蘇昆劇團,習慣上也叫江蘇省蘇昆劇團。小俞十五歲進省戲曲學校昆劇班學藝,省戲曲學校的學製是四年,可三年後小俞就以優異的成績從戲校畢業分進南京的省蘇昆劇團。小俞屬於昆劇界的“承”字輩演員,她藝名是俞承秋。

解放前昆劇界學藝的一批演員為傳字輩,如《十五貫》中況鍾的扮演者周傳瑛和婁阿鼠的扮演者王傳凇等。解放後的昆劇演員分為“繼”“承”“宏”“揚”四輩或四代。五十年代學戲的一批演員為繼字輩,代表人物是著名昆劇表演藝術家張繼青。張繼青原名張憶青,張繼青是藝名,可這藝名叫得比原名響。五十年代末到文革前的一批為承字輩,文革十年出現斷層,從七七年到九八年這一批為宏字輩,九八年後的屬楊字輩。從昆劇演員藝名或本名中間的一個字可以看出他(她)們的“輩份”。

小俞出生於戲劇世家,她媽媽和奶奶都是蘇州老一輩的越劇演員。小俞的媽媽在生下一個比小俞小十多歲的妹妹後不久就患病去世。我見過小俞的奶奶和小妹妹。奶奶有著舊時藝人的風度,為人和氣,禮數周到。小妹妹長得十分漂亮,不亞於日前在奧運開幕式上演唱的那個紅衣女孩。我記得大人們一見到她都會情不自禁地誇讚,“喲,這孩子長得真漂亮!”

小俞嫁給小四時正是文革中動蕩不安的時期,那時孫家在我們院子裏原先居住的1號樓被社會上的造反派占了,孫家搬進了我們2號樓。小四和小俞就住在三樓我們家原來堆放雜物的閣樓裏。

小俞在文革中是個“逍遙派”(文革中對那些不積極投入者的別稱),不像小四成天在外麵瞎折騰。我有一個南師附中“老初二”的姐姐也是個逍遙派,我和弟弟文革後小學停課鬧革命也逍遙在家。我們四個逍遙派經常在一起打牌,打四十分、拱豬,有一陣日子過得挺逍遙。文革前上學用的練習本也拿來記分用,記了一本又一本。小俞生性自然隨意,打牌從不記牌,不爭輸贏勝負,隻求高興快樂。

小俞結了婚,照理也算是個大人了,但她在和我們一起玩的時候就像個大孩子。有一次,我們住處對麵的中央路小學裏麵有個什麽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來演出,門把得很緊,沒有票不讓進。我們正著急,小俞說,別急,看我的。她站在學校的圍牆邊,後退幾步,一個箭步噌的一下就上了圍牆,然後一翻身就跳進了校園。到底是練過功的人,身手十分矯健。我們幾個吭哧吭哧半天才翻過牆去,看了一場白戲。

小俞從小就過集體生活,不善做家務,但她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她高興起來,上街買塊布料,隨手剪剪縫縫就能做出一件既合身又漂亮的衣服,連我們樓上朱家工於針線的保姆高阿姨都嘖嘖稱奇。

小俞跟著小四日子過得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六八年秋省文藝界開始“清理階級隊伍”,小四被抓起來了。有一天晚上來了一夥人,不由分說衝上樓要找小俞。這夥人砸開小俞住的房門,要把小俞抓走。小俞不在房間裏,這夥人在房裏搜了一通,抄了一些東西就走了。我們覺得很奇怪,小俞明明是在家的,怎麽就不見了呢?原來孫家的保姆見來者不善,給小俞報了信,小俞趁這夥人砸門的時候從閣樓的窗戶爬上了房頂,在樓房頂上躲了一個多小時。當時小俞已有幾個月的身孕,天黑氣溫低,萬一有個閃失那可是兩條人命啊。後來我們知道,小四關在單位裏,趁人不注意逃走了。那天那夥人是想查到小四的下落,並把小俞抓去做人質。

六九年初,小俞的兒子出生。兒子大名叫“莽閱”,小名叫“鬥鬥”。小俞坐月子時孫家很擠沒法住,她帶著孩子和來照顧她的奶奶一起在我們家住了幾個月。小俞手很巧,兒子的衣服很多都是她自己縫的。

六九年,在文革的“鬥、批、改”階段中,蘇昆劇團被解散了,說是蘇昆劇軟綿綿的隻能演才子佳人戲,不能表現工農兵的光輝形象。小俞隨小四下放去了孫家的灌南老家。在鄉下的這段時間裏,他們的生活發生重大變故,他們分手了,我們都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小俞據說是一直留在了灌南,但從此渺無音訊。

在後來的很多年中,我們家人聚在一起談起文革時,必定會談到孫家,談起小四、小俞、小鬥鬥。小俞後來的生活狀況一直是一個謎團。

在寫這個係列故事時我有個習慣,對重要的事件和人物我都會上網查詢一番,力求表達準確。“遇事不清問古狗”已是我寫作以至生活的習慣。在寫“孫家小四”時我居然查到了小俞的下落。

不知是哪一年小俞回到了蘇州,回到了蘇昆劇演藝界。零六年底,年過花甲的她和蘇州一群退休演員一起自發編演了一出新創蘇劇《碧螺女》。小俞一人身兼數職,擔任總策劃、編劇(執筆)、導演和劇中女主角。蘇劇《碧螺女》的演出引起轟動,大獲成功。我把這則消息傳給我姐姐,我們感慨不已。小俞這個塵封已久幾乎快要從我們記憶中消失的名字居然又出現在一篇篇報道中。我們一向知道小俞戲演得很好,但不知道她還能當導演,還能執筆編劇,還能擔任總策劃。看來她後來的演藝之路走得很順,我們衷心為她高興。

在經過文革的暴風驟雨和商品經濟大潮的衝刷後,小俞仍在蘇昆劇演藝界從事著她的事業,並在退休後把這一事業推向高潮,成為領軍人物,這應該說是一個奇跡。

在互聯網上發出這篇文章就好像在茫茫大海裏擲入一隻漂流瓶,如果哪天小俞能在大洋彼岸發現這隻漂流瓶,那就是另一個奇跡了。

我們可能不會再見到小俞,但我們會一直關注她的消息,祝她生活幸福,事業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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