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筆談

江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多少人與事,盡在筆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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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孫老頭

(2008-10-16 16:02:54) 下一個


文革前,江蘇省教育廳的孫副廳長住在我們院子裏1號樓的樓下。在教育廳的廳長中,孫廳長年紀最長,我們背地裏都叫他“孫老頭”。

孫廳長是江蘇灌南人,資格很老,上世紀三十年代初他和他的一個遠房叔叔就入黨參加了革命。灌南是革命老區,一九二八年就有了共產黨的組織,長期的革命鬥爭中孕育了芮杏文、惠浴宇、孫氏叔侄等一大批革命老前輩。

孫廳長在三十年代中期由於叛徒出賣入獄,被關押在位於南京曉莊的“首都反省院”。出賣孫廳長的這個叛徒曾出賣過當時的共產黨江蘇省委組織部部長黃勵。黃勵於一九三五年七月五日被國民黨槍殺於南京雨花台,時年二十八歲。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爆發,周恩來代表黨中央與國民黨談判,國民黨同意釋放政治犯。孫廳長被釋放後回到老家繼續從事革命活動。孫廳長五十年代中在杭州師範學院任院長,後調至江蘇省教育廳任副廳長。

孫廳長調任江蘇實際上是被貶而來。五九年廬山會議後,浙江省在組織高校領導學習時把彭元帥的萬言書發給這些領導們讀,文件發下來時沒有標明作者也沒有任何背景說明。孫廳長不知就裏,認為彭的萬言書很有道理,他還在會上發言,表明自己的觀點,那知就此闖下大禍。當時上海的柯某就用這樣的手法害了許多人。江蘇的惠省長堅決反對這樣做,保護了一批幹部。孫廳長調任至江蘇,行政上算是平調,但不是教育廳黨組成員,政治上不受信任。這對當時就有近三十年黨齡的孫廳長來說是一個懲處。

孫廳長十分和善,一付文人模樣。他和他那位擔任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的遠房叔叔性格迥異。孫部長為人豪爽,說話高喉嚨大嗓子,杠杠的,一付天塌下來老子頂著的架勢。

孫廳長家的客廳裏掛了一對長長的條幅,上有魯迅先生的手跡,“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這條幅或多或少抒發了主人的情懷。父親和孫廳長是很好的朋友,周末時常去孫家坐坐,或聊天或談工作。

文革開始後,社會上的一夥造反派看中了我們院子裏臨街的1號樓,要占用這棟樓做他們的司令部。當時教育廳的造反派頭頭,原機關裏的兩個水電工,居然同意了這夥造反派的無理要求,令住在1號樓的兩位廳長限日搬遷。結果隻好大家擠一擠,二樓的王廳長搬進了3號樓,孫廳長搬進了我們居住的2號樓。

六九年初,我們又一次大搬家。這次舉院搬進民政廳的一個殘廢軍人收容所,孫家隻分到一間房。房間裏有一半堆了書,剩下的地方隻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舊沙發。那一陣孫家的四媳婦小俞生了孩子坐月子,小俞的外婆來幫忙,孫家根本沒法住,她們隻好住在我們家。好在當時我父母都在幹校,姐姐也下鄉插隊去了,家裏勉強可擠得下。

孫廳長身體一直很差,患有高血壓等多種疾病,就是這樣六八年他還是去了幹校,那時他已是六旬老人。孫廳長幹不了農活,隻能在夥房幫廚。有一陣,造反派給孫廳長派了個活,讓他鉗鴨毛,也就是把殺完後粗褪了毛的鴨子身上的細毛全清幹淨。這對一般人可能很簡單,但孫廳長眼睛高度近視,平常要帶一千度以上的眼鏡,他根本看不清鴨子身上殘留的細毛,基本靠手摸著幹活。孫廳長平常又不做家務,笨手笨腳地一天隻能清幹淨一隻鴨子。那些造反派奚落孫廳長說他清一隻鴨子的工錢是六元錢,夠他們吃半個月了。孫廳長當時的工資大約是一個月一百八十元。這些造反派夠損的。

不知是七幾年北京來了一夥造反派找孫廳長搞外調,他們拐彎抹角繞來繞去問些問題。孫廳長發現他們其實隻對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八日周恩來到首都反省院向被關押的政治犯作形勢報告這件事感興趣。他們問得很仔細,包括周那天穿的什麽衣服,和誰談過話等等。孫廳長敏銳地覺察到這夥人是衝著周恩來來的,他們是在搜集整周的材料。孫廳長把自己了解的情況如實說出,這些人不滿意,想挖出什麽炮彈來。結果那天他們什麽也沒得到,他們大罵孫廳長是叛徒,最後氣急敗壞地走了。

七四年後,去幹校的人基本上都回來了。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孫廳長在院子裏散步。孫廳長很平和,很容易接近,我每次碰上他,他都會過來聊上幾句,問問工作怎麽樣,生活怎麽樣。孫廳長和人聊天有個特點,他很專注,微微笑著看著你,給人感覺你說什麽他都愛聽,盡管我當時還是個毛頭小夥,也說不出什麽一二三來。

文革後期,《紅樓夢》成為可以公開閱讀的古典文學名著。在大批封資修的年代,《紅樓夢》居然能暢銷熱賣,不能不說是一道奇特的風景線。這起因是七三年底偉大領袖和許司令的一次談話。在談話中偉大領袖問許有沒有讀過《紅樓夢》,許說讀過一遍,偉大領袖說《紅樓夢》要讀五遍才有發言權。我懷疑許司令是在蒙偉大領袖。想想看,五大三粗的許司令手捧《紅樓》挑燈夜讀,那是一幅多麽有趣的畫麵。魯迅先生說過,一部《紅樓》,“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而偉大領袖則從中看到了階級鬥爭,“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不管偉人們怎麽評,怎麽看,老百姓能在文革後期那“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讀上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實為一大幸事。

有一次孫廳長來我們家串門,看見桌上放了一本《紅樓夢》,就拿起來翻看。那陣我正在讀《紅樓》。說實話,我當時差不多也就是小學五年級語文水平,讀《紅樓》有一定困難。書中第一回裏“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的故事我弄不明白,第五回裏的一大堆詩詞更是讀得我頭兮昏的,碰到書中這類詩詞歌賦我基本上就是跳過去。孫廳長是知識份子出生的幹部,我聽父親說過,孫廳長年輕時讀過不少書,是個有學問的人。正好孫廳長在這裏,我就順便向他請教。談起《紅樓夢》,孫廳長來了精神。他說,第一回開頭的那個故事隻是一個引子,一個噱頭,是為了引出《紅樓夢》這個故事。值得注意的是第五回中的那些詩詞歌賦,它們暗示了書中眾多人物的故事和結局,一定要細讀。接著他從《紅樓夢引子》“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開始,講到[終身誤] [枉凝眉],一直到 [好事終] [收尾.飛鳥各投林]“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解釋完後,孫廳長說,你應該去問問你父親,他的古文要比我強得多。孫廳長的一番點撥讓我茅塞頓開,激起了我讀《紅樓》的濃厚興趣,後來我在上麵花了不少功夫。孫廳長又把書翻到第一回說,這裏麵有一段很有意思,說著他讀起了第一回中的《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讀完後,他合上書,用濃重的灌南口音若有所思地繼續念道,“號便是廖,廖便是號(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念罷,仰首大笑。我從來沒見孫廳長這麽笑過,我無法洞悉老人的內心世界,但感覺到他的笑聲中有一種淒涼,一種滄桑,一種無奈。

七五年孫廳長家搬去了漢口路。後來聽說孫廳長中風了,雖然救了過來,但麵部神經肌肉都麻痹了,說話也不清楚了。還聽說孫廳長脾氣變得很壞很急躁。七六年春天,孫廳長決定搬回灌南老家去,他家人不同意,因為灌南是一個小縣城,醫療條件很差,去灌南意味著放棄治療。孫廳長當時頭腦很清楚,但很固執。他完全清楚去灌南的後果,他熱愛那片土地,他要落葉歸根。我父親知道了這個消息,讓我的一個姐姐陪他去孫家和孫廳長道別,那時孫廳長已經非常瘦弱。那天他們兩個有著多年友情的老人並沒有說多少話,隻是長時間默默地坐著。分手時他們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久久不放,他們都知道這次分手意味著什麽。孫廳長留下了眼淚,老淚縱橫。在回家的路上,父親對姐姐說,生離死別,生離死別啊。

孫廳長去了灌南後沒幾個月就去世了,享年六十七歲。他沒能看到“四人幫”粉碎和文革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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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二道橋大巴紮 回複 悄悄話 哈哈!這個孫老頭的漫畫很傳神,一下就讓人想起老一輩學者孜孜以求的精神風貌。那位楊畫家真不簡單,單憑文章和想像就畫出來了。再求求美麗的醜女,請楊畫家給老保姆也來一幅吧。
nytalker 回複 悄悄話 Very moving article.
老弓長 回複 悄悄話 回複TZMAN的評論:
這個係列我已寫了二十多篇,我還會繼續寫的。謝謝閱讀。
SUNNE 回複 悄悄話 一個老共產黨員的故事。
TZMAN 回複 悄悄話 非常感人啊!
我想你還會再寫一些其他人的事,我會再來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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