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筆談

江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多少人與事,盡在筆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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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劉老師

(2008-06-07 04:51:25) 下一個


六三年暑假裏的一天,天很熱,我打著赤膊穿一條小褲衩在院子裏玩。一個大姐姐模樣的人向我們家方向走來。她身穿一件淺色碎花連衣裙,紮兩根長辮子,戴一付淡色框架眼鏡,顯得文靜秀氣。她向我打聽我們家住在哪,說她是新到我們班的老師,今天是來家訪的。赤膊站在這麽一個年輕的女老師麵前我還真不好意思,趕緊跑回家穿衣服。新老師看出了我的窘迫,微微笑著。她就是後來做了我們三年班主任的劉老師,那年她十九歲,剛從南京曉莊師範畢業。

地處南京北郊吉祥庵的曉莊師範是一所以培養小學教師為主的中級師範學校,她於一九二七年三月由 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創辦,陶先生親任校長。 曉莊師範還是一所具有革命傳統的學校,內戰期間學校有十位烈士犧牲在南京雨花台。一般認為曉莊師範畢業的學生素質好,質量高,是南京各小學的教師骨幹。

除了當班主任外劉老師還教我們語文和算術。一開始同學們並沒有把這位年輕的老師放在眼裏,上課吵吵鬧鬧的。有一次上課大家吵著吵著忽然發現沒了老師的聲音,一眼望去劉老師站在講台後麵靜靜地看著大家,課堂上一下安靜下來。劉老師說:“你們講夠了吧,好,我們繼續上課。”就這樣,真把大家鎮住了。幾次下來課堂紀律就好起來了。劉老師在講語文課時經常會脫離課本講一些小故事,她講得最多的是古人怎麽刻苦學習的故事,如“頭懸梁錐刺股”,“ 鑿壁偷光 ”,“ 囊螢照讀 ”等等。劉老師最推崇的一本書是 吳天石與馬瑩伯合寫的《談談我國古代學者的學習精神和學習方法》,吳天石當時是江蘇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教育廳廳長。這本書在後來的文革中成為吳的罪狀之一。劉老師很愛戶外活動,她經常組織我們爬山郊遊。我們不知多少次爬上北極閣,九華山和紫金山。爬上紫金山回首眺望南京城,至今回想起來仍覺得心曠神怡。爬山活動強健了我們的體魄,也增加了我們對家鄉的熱愛。我當時是班幹部,和劉老師接觸較多。劉老師對班幹部要求最多的就是讓我們要能“忍辱負重”。

六六年五、六月裏全國開始揭批“三家村”,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同學們開始認為劉老師講的那麽多古人如何學習的故事是在向我們灌輸“封資修”。劉老師的威信大大下降,課堂紀律變得很差。六月的一天,我們去鄉下學農,有些調皮的同學摘來一把把 蒼耳子扔在劉老師的頭上。這蒼耳子毛刺刺的粘在頭發上很難清理,劉老師隻好把頭發散落下來,一顆顆清除這些蒼耳子。同學就在一旁起哄。我不知當時是出自什麽心理也跟著扔蒼耳子,起哄。劉老師剛把蒼耳子清完,頭發紮好,一大把蒼耳子又扔了上去,她隻好又把頭發散落下來清除蒼耳子。劉老師當時很平靜,沒有激動,沒有憤怒,隻是一遍遍地說:“你們為什麽要這樣?你們不能這樣。”我忽然注意到劉老師其實長得很漂亮,沾滿蒼耳子的頭發散落下來半遮著臉,平靜又美麗,這一形象在我腦海裏存在了很多年很多年。

七七年,暴風雨終於過去了,高考製度恢複了,我考上了大學。在這混亂的十多年裏我能堅持學習得益於文革前五年在小學所受的教育,特別是劉老師擔任班主任的三年。我當時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劉老師把這一喜訊告訴她,感謝她對我的培養,並為我當年的無禮行為向她道歉。

劉老師早已離開了我上的那所小學。我輾轉打聽到劉老師和一個新聯機械廠的技術員結了婚,調去新聯廠的子弟小學教書。我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給劉老師去了一封信,沒想到劉老師很快回了信。她聽說我考上了大學並想去拜訪她,非常高興,她告訴我她的詳細住址並約定了時間。

新聯機械廠位於南京北郊吉祥庵,靠近曉莊師範 ,南京人稱其為 “924廠” 。 新聯機械廠就是後來的 “伯樂公司”。八零年代軍轉民後,這裏誕生過我國第一台家用空調和第一台雙門電冰箱。當時 新聯機械廠周圍很荒涼,宿舍區外是大片的農田。我按約定的時間去拜訪劉老師。那是七八年春節剛過,地上的積雪還沒全化,頗有寒意。

在吉祥庵車站下了車,我順著田間小路去新聯廠宿舍。遠遠地我看見一個留著短發的婦女站在一排宿舍前向這邊張望,我感覺到這就是劉老師。我走向前,短發婦女上下打量著我,輕輕地叫了聲我的名字然後不肯定地問:“是你嗎?”我連忙答應。這短發婦女正是劉老師。劉老師說:“不敢認,不敢認了,我印象中你還是個小男孩。”劉老師的臉上明顯留下了歲月的痕跡,笑起來眼角上有幾道深深的魚尾紋。她領著我進了屋,她的愛人圍著圍裙正忙活,看見我他兩手不停地在圍裙上擦著,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一看就是個厚道人。劉老師叫來她的一兒一女對他們說:“這就是媽媽昨天跟你們說的那個自學考上大學的學生,你們可要向他學習呀。”真不愧是老師,隨時隨地對子女進行教育。兩個孩子望著我笑笑,有點靦腆。

坐定下來我說明來意:“我今天是來向老師報喜、致謝和道歉的。”

“道歉?”劉老師不解地看著我。

“是啊。”我簡短地提起那年學農時發生的事,劉老師還是一臉茫然。

“我覺得我們班的同學對我挺好的,不象有的班把老師鬥得可厲害了。”劉老師岔開了話題。

原來壓在我心上多年的這件事劉老師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也就是說她從來沒在心裏責怪過我。可這並沒有使我有一絲欣慰,反而讓我心裏酸酸的,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我愣愣地看著劉老師不知該說什麽。

“你們那個班是我畢業工作後帶的第一個班,和大家相處三年,印象非常深刻。我後來也帶過很多班,大都沒什麽印象了。可就是你們這個班,每個同學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十年多了,我可一直沒忘了你們啊。”說到這裏劉老師的眼眶有些濕潤。她接著說,“六三年我剛參加工作,有一股熱情。那年夏天我差不多訪問了所有班上同學的家庭,你們這些幹部子女住在深門大院裏,我一個院子一個院子敲開門訪問。你還記得那年我去你們家家訪的情景嗎?”

“記得,記得。”我連連點頭,眼前出現了那個穿著淺色碎花連衣裙紮兩根長辮子的劉老師。

“你那時瘦瘦小小的,不象現在這麽壯實。這麽多年你能堅持學習,考上大學真是不簡單,老師為你驕傲。”

我想再一次說謝謝,但說不出口。劉老師對我的教育培養,對我和其他同學們的惦念使我心懷感激,但這種感激之情不是說聲謝謝就可以表達的。

說話間劉老師的愛人忙好了一大桌菜,還上了酒。吃飯時劉老師和她的愛人不斷地往我碗裏夾菜。飯後我們又聊了很多學校的往事,聊起班上一個個同學。很快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劉老師和她的愛人要送我到車站,因為天太冷我執意不肯,在他們家屋前和他們握手告別。走了很遠我回頭看見劉老師和她的愛人仍站在他們的小屋前向我揮手,眼淚在我眼眶裏打轉,我不忍心再回頭,徑直走向公路邊的汽車站。

後來我再沒有和劉老師聯係過,可我感覺劉老師一直在惦記著我,念叨著我。是啊,你說這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什麽,不就是這份惦記,這份念叨嗎?

一轉眼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劉老師,你現在可好嗎?你的家人和孩子們可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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