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筆談

江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多少人與事,盡在筆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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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打麻雀後記

(2008-05-30 13:39:49) 下一個


前幾天寫了一篇短文“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打麻雀”。當時我也沒當回事,貼在文學城我的博客上。誰知一覺起來上網一看,嗬,五、六百個點擊。我開張沒幾天的博客也被頂入文學城博客一百強,甚至衝到了文學城博壇上著名的“老禿筆”和“潤濤閻”的前麵。網友們對麻雀這一小生靈的關注讓咱也腕了一把,那份成就感,多年來未曾有過。一高興我把博客的鏈接發給了在紐約的外甥女明明。明明是當年南師附中文科班的高材生,寫得一手好文章。看了短文明明很快給我回了E大加讚賞,說沒想到她這個學理工科的老舅還會寫文章,並說我的文風跟她高中時的一個語文老師有幾分相似。這位語文老師用筆名“吳非”發表過兩千多篇雜文,是個多產的雜文家,這十多年來在南京頗有名氣,明明是他的粉絲。明明還說吳非也寫過一篇回憶打麻雀的文章。我一聽來了興趣,上網古狗了一通,還真發現了這篇文章(吳非: 世界麻雀史上的1958)。吳非的這篇文章中提到雜文大師沙葉新在九七年寫的一篇回憶打麻雀的文章(沙葉新: 1958年的中國麻雀)。沒想到我剛開寫就與兩位雜文大家想到同樣的題材,起點不低,眼光不俗啊。再細一了解,這兩位都是南京人。看來南京人富有同情心且愛打抱不平,要不怎麽會不約而同地把現時麻雀的六、七代祖先們所受的滅頂之災訴諸筆端以警示世人呢。我把這兩篇文章附在下麵,也為想寫《中國一九五八年打麻雀運動始末》的人們提供一點素材。

吳非: 世界麻雀史上的1958   2007-8-29

小麻雀,敏捷地落在窗台上,顛了幾下,輕輕地彈起,飛走了。真可愛。

據說麻雀隻能活10年。我看著這些蹦著跳著,倏地飛起的小生靈,深深地懺悔。那一天,8歲的我曾經用一隻破爛的臉盆敲打,像個傻子似地驅趕騷擾過它們六代七代祖先。

眼前的這隻小麻雀頂多兩歲,它在學校上曆史課時,老師也許會和它說說人類紀元1958年的那場浩劫。公元1955年,麻雀被中國定為“四害”,中共中央決定用10年到12年時間將其滅絕,從這一年開始,中國麻雀被鎮壓了5年。沙葉新寫過《1958年的中國麻雀》,如果麻雀們有一部《世界麻雀史》,它們一定會有“1958:中國”這一章。那的確是麻雀世界令麻雀發指的最黑暗的一天。1960年3月,毛澤東指示:“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蟲”,算是“告一段落”。而1960年,麻雀被“改正”後,直到今天,仍然有人打麻雀做菜吃,這說明即使“改正”,命運也沒掌握在在自己手上。

但是我有負罪感,我對麻雀一直有某種恐懼。雖然我知道,如果翻曆史舊賬,清算罪行,麻雀的“摩薩特”絕不會隻追捕我這種敲破盆哄趕麻雀的一般群眾。更何況人類世界有掩蓋罪惡的習慣,我們總是說“法不責眾”,1958年的那一天,參與迫害麻雀的中國人有幾億呢。

我就是在那一天參預了中國滅絕麻雀的行動。毛澤東號召全民消滅麻雀,在指定的一天“轟麻雀”,全國人民,工農商學兵,——我的理解,也包括沒有公民權的“地富反壞右”,統一滅麻雀。那天是哪一天,我記不清了,前些年從一些右派的回憶錄上看到可能是4月19日,是個星期日。

當時我住在醫院的宿舍,居民委員會通知每家出一個人敲盆敲鍋,驅趕麻雀,要讓麻雀疲於奔命,活活累死。

不知為什麽,這天我好像很願意充當壯丁。想一想,一個八歲的孩子能應役,為家裏分憂,是一件值得表揚的事。家裏沒有破鍋,所以我依稀記得當時拿的應當是一隻破臉盆。至於我站在什麽地方,則記得很準。那宿舍是一幢德式老樓,外樓梯,住了八九戶人家。我站在樓梯上敲。樓梯上同時在敲的有三四個人,三樓的人在老虎窗口敲。

敲,也不是不停地敲,我們好像沒那麽傻,沒看到麻雀,敲什麽敲?等看到麻雀的影子再敲也不遲。遠近各處,鑼聲破鍋聲破臉盆聲簸箕聲甚至還有鞭炮聲此起彼落,耳朵一刻兒也不得安寧。我想,如果我是一隻麻雀,看到中國人如此驅趕自己,我就自行栽下來得了。我們敲得手酸了,就歇一會兒,眼睛卻像防空炮兵一樣,注視著麻雀會從哪一邊飛來。可是,敲了半天,沒看見一隻麻雀掉下來。

那一年我隻有八歲,敲著敲著,也有點疑惑:小小的麻雀真的能和人搶糧食吃?如果麻雀要是往山裏飛,我們該怎麽辦?會不會搜山?像剿匪一樣?我後來想到,當年很多成年人一定覺出有什麽不對頭了,就是不敢開口講。因為滅麻雀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不是一般的金口玉言,誰懷疑誰就是反革命。

我當時沒想那麽多,但是我在敲破臉盆時的一個疑惑持續了好幾年:麻雀知道這聲音是為它準備的嗎?鷹會驚慌嗎?喜鵲會掉下來嗎?這些想法讓一個八歲的孩子深以為憂。不過,在以後的年月裏也我也想過:一個沒什麽文化的八歲孩子都懷疑的事,那麽多高級知識分子和革命家不懂嗎?然而人們還是像沒頭腦一樣在敲!十年後的1968年我聽到了毛澤東親自選定的接班人林彪的話,知道那叫“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我後來知道自己參加的是一場荒唐鬧劇。在農村插隊時,有知青用氣槍打麻雀吃,農民恨恨不已,說太作孽了,莊稼要靠麻雀捉害蟲的。

我們都幹過些什麽?我們為什麽會那樣愚蠢,直到有一天,有人點穿了,才恍然大悟:那是一次檢驗能否指鹿為馬的偉大實踐呀。

1958年,每一隻飛臨城市上空的麻雀都被驚嚇過。那一年我八歲。現在,要讓我把自己當年的故事說給八歲的孩子們聽,是多麽吃力的一件事啊!可是後來我看到郭沫若討伐麻雀的詩,相比而言,我就感到自己不算困難了。郭詩曰:

麻雀麻雀氣太官,天塌下來你不管。

麻雀麻雀氣太闊,吃起米來如風刮。

麻雀麻雀氣太暮,光是偷懶沒事做。 

麻雀麻雀氣太傲,既怕紅來又怕鬧。 

麻雀麻雀氣太嬌,雖有翅膀飛不高。

你真是,混蛋鳥,五氣俱全到處跳。

犯下罪惡幾千年,今天和你總清算。

毒打轟掏齊進攻,最後方使烈火烘。

連同武器齊燒空,四害俱無天下同。

我相信,作為人,很少有對麻雀的仇恨會到這種程度的。所以我很疑心郭氏大名也會被寫入《世界麻雀史》。

沙葉新: 1958年的中國麻雀  1997-8-31 上海善作劇樓

每種生靈都難免有災有難,但不論是過街之鼠、碰壁之蠅、喪家之犬、毀窟之兔、熱鍋之蟻、涸轍之魚、甕中之鱉、虎口之羊,都不如1958年的中國之雀那樣的遭罪;那是一場浩劫,那是滅頂之災;那一年中國麻雀所遇到的不是天網恢恢,是人網恢恢;全世界的麻雀,從古至今的麻雀,也從未像1958年的中國麻雀那樣被毀滅在人民戰爭的恢恢巨網之中。中國的人民戰爭,有兩次超凡的體現:一次是體現在和國民黨的戰爭中,裝備精良的800萬國民黨軍隊硬是被小米加步槍消滅了;一次就是體現在1958年對麻雀的作戰中了。這一年的12月13日,光這一天,僅上海一個地區,用最原始的武器就消滅近20萬隻麻雀!全國知多少?不止800萬隻吧?人們戰爭威力如何?嗯?且看當天的上海報紙,標題為《全市圍攻麻雀》,這則新聞寫得形象生動,至今還能感受到昔日火熱的戰鬥氣氛: “12月13日,淩晨,全市性的滅雀戰役開始。全市大街小巷,紅旗招展,樓房上、庭院裏、空地上,馬路中和郊區的農田,布滿了無數的崗哨、假人,大中小學生、機關幹部、工人、農民、解放軍戰士此起彼伏地呐喊,呈現一片戰鬥氣氛。新成區連夜趕製8萬多個假人,10萬多麵彩旗。徐匯區斜土路居民和榆林區楊浦路居民還製作了大量活動假人。在市郊各縣幾乎抽調了一半勞動力組織滅雀隊伍,一般由青壯年負責捕、毒、打,老人小孩守住轟趕崗位。全市工廠在保證生產的原則下,也積極投入了戰鬥。市區的公園、公墓、苗圃等地廣人稀之處,共設有150個火槍區。南洋女中射擊隊,還接受了火槍技術訓練。今天,全市人民大戰麻雀,據今晚8時統計,全市共消滅麻雀19,4432隻。”

查我當年的日記,1958年我隨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在嘉定縣華亭鄉建農4社進行教育革命,住在胡家村。12月13日這一天的日記寫著:“市裏決定今日打麻雀,郊區也不例外。上午3分隊打,下午我們分隊打。”如今看來我所親曆的這一偉大事件記錄得實在是過於簡略了,真是愧對曆史。經回憶,記得那天我和同學們分別爬在公路兩邊的一些大樹上,不停地敲著鑼鼓、臉盆和一切能發出響聲的東西,使疲於奔命、驚魂未定的麻雀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然後紛紛墜地身亡;如果解剖當年千千萬萬铩羽就斃的麻雀,我敢說,十有九是急性心肌梗塞,累死的嚇死的!

就像解放戰爭中的三大戰役是偉大領袖親自發動和指揮的一樣,這場消滅麻雀的人民戰爭也是他老人家親自發動和指揮的。1958年3月至5月間,他在成都、武漢和廣州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以及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都號召要消滅四害之一的麻雀。他說:“辦法是,下定決心,統一行動,分片包幹,封閉糧食,撒下天羅地網,連續打殲滅戰。”有了武功,還需文治,因此他同時又提出大寫民歌。我深信大寫民歌和大打麻雀一樣全是出於好意。關於寫民歌,他說:“每人發三、五張紙,寫寫民歌。我們有9萬多個鄉,每一個鄉出一集,就有9萬集。”為了超額完成任務,學校領導竟號召我們每天至少要寫10首民歌!大躍進嘛,農民能在一畝地上生產出一萬斤糧食,你就不能一天寫10首民歌?好,寫吧;實在寫不出,就湊。那天打麻雀我就湊了一首:

“全民齊動員,麻雀一掃空;蚊子跑福建,蒼蠅躲廣東。”

這當然有點地方保護主義,坦白出來,以供批判。 

這場麻雀的大劫難是在1959年中國科學院的領導反映了朱洗、鄭作新等一些科學家的意見之後才終止的。科學家們解剖了麻雀的嗉囊,發現4分之3是害蟲,隻有4分之1是糧食,可見麻雀基本上還是益鳥。盡管麻雀和知識分子一樣也有不少缺點,比如自高自大:麻雀跳到旗杆上,架子不小;又如,麻雀也像知識分子一樣愛發議論:麻雀當家,唧唧喳喳;再如,仍和知識分子一樣不問政治,缺乏遠大理想: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等等。但麻雀畢竟也能捕捉害蟲,盡職盡責,這也和知識分子一樣勤勤懇懇,技有所長,也是功大於過,是可以三七開的。更何況麻雀雖小,畢竟五髒俱全,同是一樣的生靈,同是自然生態環境中的不可或缺的成員,怎可戕殺呢?即便有一些害群之雀,那也是極少數,也萬萬不能運動全民,滅絕其種族,擴大化到如此程度!去年是文革劫難30周年,今年是反右劫難40周年,分別已經和即將在一片升平氣氛中悄然而過;明年是麻雀劫難40周年,是否可從保護生態環境或從決策的科學化和民主化這些層麵來總結和紀念呢?曆史是不應該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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