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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悠久的曆史裏,戰爭不論在時間上或在社會上都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就在這個戰鬥不斷的國家裏,克敵製勝的戰術研究相當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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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訪張藝謀兩萬言解密奧運開幕式幕後故事(上)

(2008-09-07 19:25:41) 下一個


  專訪張藝謀兩萬言解密奧運開幕式幕後故事(上)


2008/09/07
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運營中心辦公的4層小樓和奧運選手居住的奧運村不遠,在複雜的路形和四周居民樓的掩護下,加上沒有任何奧運標誌和懸掛標牌,幾乎可以讓人忽視它的存在。
總導演張藝謀和他的團隊已在這裏工作了3年。“打這個工作開始,我都是每天淩晨兩三點結束完工作,回家睡到八九點,吃點東西就出門到單位工作了。然後是一直地繁忙,和各個部門的工作人員談工作,一直忙到所有的工作人員下班,淩晨兩點左右再回家。”張藝謀感歎說。

營運中心中央大廳裏貼著“祖國利益高於一切”的標語、鳥巢的模型和一幅巨大的開幕式工作日程計劃進度表,會議室裏牆上貼滿了各種圖表,各個密閉的房間門上都貼著“保密”。張藝謀的辦公室在核心區三層。

張藝謀似乎永遠在開會,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前,他跟蔡國強開了碰頭會,還和開幕式所有的負責人一起去探望了在開幕式彩排中摔傷躺在醫院的舞蹈演員劉岩。

張藝謀寸頭,清瘦,用程小東的說法,做開幕式以來,“小了一號”。終於做完開幕式,張藝謀心情頗好,談興大開,跟南方周末的記者從晚上9點一直聊到淩晨。

“現在很多人問我,‘藝謀,你好像如日中天?’然後就是‘奧運會開幕式完了以後,你要幹什麽’,或者是‘你創意和技術

南方周末:你曾經說,回過頭來才發現,很多好的創意最初都有。所謂最初的創意,是指確定一個團隊之後開始的創意,還是競標的時候的創意?

張藝謀:有些是競標時就有的。比如地麵的大屏幕,其實是我、王潮歌、樊躍這個團隊,還有斯皮爾伯格,開始就想出來的;像空中的29個大腳印,是蔡國強團隊的想法。

比如跑道,一個人在“碗邊”(我們把鳥巢叫“碗邊”)橫向奔跑,這個想法是陳維亞團隊競標時就有的亮點,但當時不是用在點火上,而是就這麽橫向奔跑。一開始扔了,後來又撿回來,又扔,又撿回來,反複了很多次,結果還是撿回來了。

南方周末:一個好的創意是如何誕生的?

張藝謀:整個兩三年,創意的反複性是很大的。當時間不緊迫、沒有進入製作階段的時候,創意都是在天上飛的。每個人盡管都有一定的製作經驗,但還是海闊天空。那時候大家覺得好像舉國之力,就可以上天攬月,似乎什麽都可以做,但其實是不行的,它有個基本規律。

那時候凡是新人一來,都是一腦子的想法,一聊就怎麽怎麽樣,從點火開始到什麽什麽的。我常常在旁邊暗笑,覺得他需要“洗腦”,一個星期以後腦子洗幹淨了,就不這麽海闊天空了。

我自己的感覺是,海闊天空、匪夷所思的討論持續了將近一年,真的是老虎吃天。到真正開始往實處落的時候,所有討論就慢慢變成“不可能完成的就不要想了”,也不要讓討論的氣氛向不能完成的方向走,去耽誤時間。創意的落實、實施最後成為最核心的事情。

南方周末:最困難的是什麽?

張藝謀:高新技術的使用,在開幕式上我們使用的所有技術必須是成熟技術,不能是試驗階段的技術。我們曾專門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看他們開發的“最高新”的東西,沒一樣用得上,因為太有冒險性了。

既有好的理念,又有可實施性,這才是最重要的。怎麽實施,你必須現在就得想,不能說我不管,交給製作團隊。

舉例來說,民間有許多想法,關於“飛”,飛出鳥巢等等,這是飛不出鳥巢的。你首先要確定鋼絲管在哪兒,因為現在所有的技術都是用鋼絲來飛,而不是用熱氣球;更不可能讓直升機跑過來。

用鋼絲飛,一個東西要飛出鳥巢,就要在鳥巢外麵做兩個塔,高過鳥巢,繃出一個橫向的鋼絲,拉力要夠;然後縱向再來一根鋼絲,才可以把一個東西從鳥巢地麵抓出去、提出去,這是起重的原因。

我們原來有過這個方法,兩邊兩個大塔,然後繃鋼絲。那個跨度非常大,跨度大了以後,橫向拉力和縱向的提拉力都非常受限製,實際上可能隻能提200 公斤,你費這麽大勁弄一塔,一根鋼索隻能提200公斤。像李寧跑的鋼索,它的提拉就是150公斤,不能提更多。在這樣一個確保萬無一失的活動中,你麵臨的最大壓力是,它是一次性的,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失敗的後果,我劇組的人開玩笑說,基本上我就要流亡海外了,都罵死你了,真有人喝醉酒拿酒瓶子往你腦袋上錘。

南方周末:咱們團隊中技術人才什麽時候進來?

張藝謀:北京特種工程設計研究院院長於建平是中國載人航天工程的副總設計師,他帶了團隊從我們的創意階段就跟進,但經常聽我們胡侃亂造。我們扔了很多很費勁的想法,因為開始製作的時候,你隻有一個選擇:這就像一列火車,一開動就刹不住了,你怎麽可能變來變去的,尤其是總體上的東西。

創意實施下來以後,表演的質量我倒是從不擔心。這麽大級別的一個表演活動,投入這麽多的人力、物力,表演質量一定可以達標的,反倒是我們俗稱的“想法”最值錢。

我老跟他們說“三三製”,就是全世界再好的藝術作品,三分之一是精彩的,三分之一達標,三分之一可能還是出大糞(垃圾)。但它就是成功的,因為誰都不能保證每一件活兒都好。開幕式整套表演、儀式中,你的亮點也是那幾個最重要的創意,有幾個這樣的東西,其實就可以了。還要幹什麽’,我說,還是去拍電影,我還是個電影導演。”張藝謀說。

曾經考慮退出

南方周末:核心創作團隊最終組建的時候,其實是以你為核心,收編了第二輪入圍的其他團隊。

張藝謀:對。競標的時候有上萬件作品,後來慢慢篩選,後來到了13家團隊、到了5家團隊,到了5家團隊以後,大家做完陳述之後,就沒下文了。

沒下文以後,圈裏的謠言比較多,一個說法是可能要打包,就像春節晚會那種,中國人的習慣做法,組一個導演團,再一起集體領導,就是集體導演。

當時聽到這個謠言,我都想退出了,我說那沒意思,不管多大的事,都有一些藝術規律是不能違背的。你說讓五個導演都在這兒幹,肯定會出問題,最後什麽個性都沒有了。那個時候我也不管了,自己忙自己的事,等下文了,也不知道最後領導怎麽定。

後來我們知道了,一個是各家團隊會綜合,一個是各家團隊的競標方案也會綜合使用,也不是說以誰為主了,看起來競標過程並不是一個真正篩選方案的過程,篩選人或者讓決策有一個選擇和思考的過程。這不像西方,西方的競標很清楚,你競了標就是你,方案是你的,人也是你,然後談多少錢,就完了。咱們主要是一個篩選過程,或者說我覺得是領導需要思考或者醞釀的過程,到底怎麽鬧,大家先來表現,先貢獻。

夢幻浪漫的中國人

南方周末:看紀錄片,第二輪評述時你的得分最高,長處是“世界文化”。和現在開幕式的“中國文化”有很大的反差,反倒不大看見“世界文化”。

張藝謀:我沒看那個紀錄片,你們知道的是什麽情況,我至今都不是很清楚。當時的方案我現在沒太多印象了,究竟有多少“世界文化”,要有也是一些簡單的東西。人家來北京不是看自己來的,是看你們家來的,你給人家拿出法國、英國的,人家會覺得很皮毛。

實際上所謂“世界文化”,那時候隻是注重國際性、包容性,有點像現在實現的這一部分。現在的開幕式,我們一直也在強調這種感覺,比如夢幻和浪漫的風格,我就有自己的看法,一個民族它自信了,才會夢幻和浪漫。通常夢幻和浪漫,都覺得是法國人,中華民族給人家的感覺總是很嚴肅的、很拘謹的、很壓抑的……其實我覺得夢幻和浪漫的風格,對民族的形象有很大提升,我們不是他們想象中的中國人。

你能隱隱地感覺到,老外認為我們的表演好,這是肯定的,畢竟準備了這麽長時間。讓他們驚喜的是看到了我們另外一種麵貌,浪漫和夢幻,現代感的夢幻和浪漫,盡管表現的是古老中國的許多文化遺產。其實世界性也就在這裏出現了,就是人性、世界性和包容性,一個民族所謂的自信,我覺得是體現在這些方麵。

還要有家底以外的東西

南方周末:注重包容性就是要開門辦事。

張藝謀:我們和大量的人談,那時候領導給我們一個指示“開門辦學”,我們就落實,組織大量的人談,工農商學兵全有,各界人士代表,還有學者、國學大師,各路人馬一趟一趟的,我都必須參加,每個人的發言我都有記錄。

我經常會引導大家提一個問題:你們覺得要給外國人看什麽。這個其實是眾說紛紜的,愛書法的說書法,愛繪畫的說繪畫,愛古董的說古董,愛瓷器的說瓷器,這樣的會開了很多次,有上百個代表的意見。

那時候我也上網看網民們的意見,我感覺大部分人有這樣的心理,我們有這麽個機會了,可得把自己家裏的寶、家底給你們好好看看,嚇你們一跳。我覺得這是對的,應該借這樣的機會展示一下,主辦國搶這個事情做,有這麽個平台。

但是除了讓人家看我們家個兒大、底子厚,一定還得有第二句話。這第二句話,其實你在現在的開幕式中可以貫穿始終看到的,就是我們想表現出那種親和、人性和包容性,還有像主題歌最後選擇“我和你,一家人”。

從一開始國旗入場,我們讓小女孩來唱歌,把進行曲變成了一個抒情曲調,包括主題歌,一反常態地選擇了這樣一個平實、親和的抒情歌曲,包括最後的笑臉,包括運動員和我們共同完成的一幅作品,很多這樣的細節,就是我們要說的第二句話,體現中國人的那種包容、寬廣的胸懷。這是我老說的,民族自信了才會有的,而且誰家的都是人類的,所以從一個更大的角度去想,要讓人家去體會這一點。我們的團隊在這一方麵取得了一致的意見。

南方周末:這兩句結論性的話最初就有嗎?

張藝謀:最初我們和國人是同步的,就是想展示中國的什麽東西。我們當時覺得曆史部分還可以,但現代部分怎麽弄,比較難搞一點。慢慢地覺得我們應該有另外一種表達。我們也谘詢過很多外國人,就是我們給世界看什麽,我們讓世界怎麽認識中國。

實際上我自己算是跟奧運會結緣比較早,8年前拍申奧片開始就去領悟所謂的奧林匹克精神了。我記得有個外國人說過一句話,說得很好的,大意是:什麽是中國人最偉大的勝利?全世界204個國家和地區的運動員,優秀的年輕人那一天站在你們的體育場上,全都集合起來站在這裏,已經是很偉大的了。

他當時隻是告訴我,你不要在文藝演出上有那麽大的壓力,這已經是中國人了不起的一個節日了,這就是最大的意義。意思就是說,文藝演出,演好演壞就那樣,能來這裏,你們已經贏了。

這給我另外一個啟發,就是人類性,很多東西我們是從很多觀念上去想,點子也就慢慢出來了。

南方周末:奧運會畢竟跟個人的東西不一樣,有很多規定動作。最初意識到這種規定必須完成的東西是什麽?

張藝謀:那當然。你要有口號,要有主題,要有所有的東西,這樣規定的東西就不說了。具體到特別具體環節的時候,比如說中國五千年的曆史部分,你到底選取什麽,我們基本上後來就慢慢清楚了,我們隻能選那些最有代表性的和最有共識的點。比如四大發明,我們覺得當時是一定要用,比如說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類似於這些點。

在中國,顏色是一個很重要的手段

南方周末:三千弟子的那場戲完全是黑白,這是你規定那樣的?

張藝謀:我們首先規定了,表演最好從黑白開始,一個畫卷打開,是黑白的,慢慢到彩色。本來想上半場全部是黑白,到當代部分再變彩色,但是很難堅持下去。因為在廣場上走黑白很冒險,它不像舞台,廣場上黑白,加上燈光,加上各種東西,不一定有那麽強烈的黑白感,時間一長,觀眾會覺得好像冷冷清清,甚至淒淒慘慘的,所以不能把上半場全做成黑白的。

在中國,顏色是很重要的一個手段。所謂的色彩斑斕的中國曆史,如果你全用黑白去讀解,可能意識形態上會有一些問題,老百姓也不接受,怎麽灰乎乎的?黑白中間就是灰,大部分是灰調子的東西。所以我們在前兩場堅持了黑白的味道,到後幾場就放開了。

你看到的第一場基本是黑白調子,因為是一個寫意畫,所以黑白調子很對路。到了活字那一場,基本上也是黑白調子,最後開桃花,就開始有色彩了。實際上再往下,鄭和下西洋、絲綢之路這一段、戲曲這一段就放開了,就覺得再往下走會有一個拐。

戲曲的小戲台我們都做成黑白灰的了,怎麽看怎麽別扭,我們自己都覺得這不像戲劇,戲曲界恐怕都不認可了,太主觀性了,戲曲的內容舞台你也知道,都是那種,像長安大劇院一樣,是中國傳統的東西,你做出黑白,也不是石膏,也不像希臘的雕塑,我們自己也覺得有問題。而且擺在現場,突然覺得不好看,普通人看著就是不好看。那時候你會覺得,你必須符合大部分人的審美習慣,符合約定俗成的東西。因為這麽大的活動,你不能說我就堅持我的理念,我就特別個性的,你愛喜歡不喜歡,這個不行。

有一些同事不同意,說你不該妥協應該再堅持,一直到禮樂都是黑白的,最後變彩色的。我先不說對不對,我跟他們說,其實不用死在一個理念上,我們要看它整個的感覺。第二,從觀眾來說,隻要他感受到我們一開始從一個黑白的畫卷、一張白紙上開始畫一根黑的線條,有這個感覺,有這個開頭就夠了,你不要一直刻意地讓服裝都是黑白的,刻意地一直往下走可能會有問題。因此,隻能在可能性和可行性之間找平衡點。

引經據典查出個缶

南方周末:開幕式一開場擊缶出場讓大家都很震驚,因為普通人的記憶中沒這一號樂器,咱們是什麽時候開始找到缶的?

張藝謀:一開始團隊基本上定了一個基本的方向,歡迎儀式可能要用打擊樂,因為我是最反對用鼓的了。繼鋼、維亞他們都覺得鼓其實是很好的,是很有激情的,我也認為鼓是很好的,但我是屬於堅決反對的一個,因為媒體給我畫的形象導致了很多陷阱。我要一用鼓就跟我畫上等號,就死路一條,就像你用紅燈籠一樣,一定是死路一條。

我們都覺得需要打擊樂,因為打擊樂有激情,而開場歡迎,激情是必不可少的。打擊樂用什麽呢?那就得苦思冥想,得找東西打,其餘的打擊樂是很難超過鼓的激情的。後來我們想從鼓樂器中去開發它,然後讓它的聲音有一點鼓的意思,但是造型上不一樣,就走這條路。走這條路子最早找的是柷,還專門調研了,試了很多次了。柷像個鬥,也不錯,但是敲的時候有個棍,伸在中間“梆梆”地來回碰,這個有點使不上勁,而且沒有激情。柷是用在一個樂隊演奏的前奏,有點像打拍的,起始音“當當當當”,你現在去天壇看去,祭天儀式的旅遊表演就是這樣,小姐拿一個柷,“嘣……”一碰這玩意兒,“當當當”就開始了,是個起始樂,不是主力樂器,是前麵發號施令的感覺,覺得不合適。另外它有傳承,有活體傳承,你就不能亂變。

後來就慢慢引經據典,查出這個缶。我們為此谘詢了很多專家,瓦罐的缶不太好,聲音也不行,另外瓦罐的缶不登大雅之堂。後來注意到有一種青銅的,我們覺得這個不錯,做成青銅的樣子,蒙上一個皮,敲起來也有點鼓的聲音,也不錯,然後就基本定了這個方向。

然後谘詢了很多專家,有些專家認為,這個青銅的不是缶,有些專家認為,青銅的就是缶的一種,後來發展的或者後代變化的,總之也是有點莫衷一是,但是絕對有青銅的缶,有出土文物為證,那麽我們就先造型。現在完全是青銅鼓的造型,然後就是敲擊的聲音、敲擊的姿態、方法,所有專家眾口一詞,沒有活體傳承,那就變成你愛怎麽敲就怎麽敲了,給我們一個空間了。因為你有活體傳承就不能亂來了,這樣給我們一個空間,所以我們用了這個,等於是沿用了打擊樂的激情和它的力量、震撼,但是有一個新的符號進來,破一破老一套。

另外我們開始用手來擊打,演員手上戴的都是頂針一樣的,戴好幾個,打下去就是響的,光手掌還不行,用槌兒再打,整個做了一些變化,是想帶來一些新鮮感,但是要的還是那種激情和力量。演出來以後大家覺得挺喜歡的。

廣場和人海

南方周末:對於你作品的稱譽或者對廣場藝術的稱譽,一個是人多,人海戰術,你對這個怎麽看?既然是廣場藝術,人多就是一個前提。

張藝謀:對,我首先認為,也是媒體這麽寫,這麽炒作,把人海戰術作為一個貶義詞,又給我劃了一個等號,好像這樣是錯誤的。其實這樣說就是錯誤的,因為如果是廣場表演,你一定要使用某種人海戰術,你不能設想30個人在廣場演完,一個是看不清,一個是非常冷清,除非你自己做前衛藝術表演。這種演出要有激情的東西,你一定要呈現上萬人進去。科技手段,造型的東西、裝置的東西都是死的,在表演中,最靈動的是人,最有意思的也是人,人給人一種東西。

什麽是廣場?廣場就是使最多的人聚在一起會產生一種力量。不管是開會,政治性的遊行,還是表演,聚了很多人之後,什麽都不做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就是人類,生理意義上心跳就加快了,哎呀,這麽多人。

從人的個體來講,他在生理性上,當他看到這麽多人聚在一起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就會產生感動,他會產生另外一種感覺上的審美,帶來很大的心理不同。你怎麽可能在廣場的表演中不用人,不用很多人呢?你用就嘲諷你,說你就會人海戰術,要是怕這種嘲諷,那我就不要用人了。這種觀念絕對是錯誤的。實際上任何一個導演在大型廣場表演中,他要不用,他用多用少單說,他不用這麽多的人,見了鬼了,不可能演下來。

不用燈籠是怕媒體的概念化

南方周末:關鍵是分寸的把握。

張藝謀:當然,那隻是說你要去掌握一個分寸,分寸這東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其實有時候,我們團隊都特別清楚這一點,因為我做總導演,有很多禁區,他們覺得是很不公平的,不公平在哪裏?

輿論的期待值是不公平的。因為我的電影和我過去有很多爭論,我自己的感覺是很多人是不了解我的,完全不了解我,然後媒體一而再,再而三,以訛傳訛,等於是把許多東西有點妖魔化,我們不說妖魔化,把許多東西概念化。概念化之後統統變成貶義了,然後變成我做這個總導演,禁區特別多,許多有效的手法和有效的手段,因為是張藝謀做總導演,是不能使用的。一使用一上來就要砸了,要罵了,或者是一片嘲諷了。大家會覺得,你看導演,都是你鬧的,不然的話,這都沒問題的。

有效的手段就是有效,有許多東西,它之所以成為符號,就是因為它常用,而且符號在國際社會上也接受,但是你說不能用,你變相使用都不行。你看我們這一次就沒怎麽用燈籠,其實我一點都不反對用燈籠,它確實在世界上都是中華民族的符號,你到哪個唐人街去,你到哪個中國社區去,逢年過節,喜慶,這是我們的慶典,不出現燈籠不可能,現在立交橋上都掛著燈籠,隻要張藝謀不使用都沒問題。

南方周末:這些都是具體的壓力。

張藝謀:我特別不願意讓這個團隊的創作因為我受牽連,因為我定了某個概念,讓大家的勞動受到不尊重,我完全是為了這個,我才不是怕人罵。

如果我們有一場燈籠用得很棒的話,其實是應該得到喝彩的,可是因為是我,一上來就說我,“他就是會燈籠”,就把你釘死了。這樣的話,實際上有很多有效的手段,在我們這裏會得到謹慎的使用。

我不是擔心怕誰,也不是要獲得喝彩或者得到罵聲,而是要讓大家的勞動得到公平的評價和認可,我特別負責任,所以我就說,你們都說好,有燈籠,我都不同意,我就是一直做這些方麵的,堅決反對的。他們就覺得你有點過了吧,導演,你這樣的話,咱們很多東西是不能用的,很多東西非常有效的是不能用的。我說是的,也許我們要想一些其他的辦法,“條條大路通北京”。

空靈、浪漫的基調

南方周末:藝術創作確實很多事情是被動的,你剛才談到了,有意選擇軟,不選擇廣場藝術原本的那種高亢、激越、豁達的意思,比如中間主題歌的宣傳、小女孩,這些東西是怎麽樣形成的?

張藝謀:理念是慢慢形成的。實際上我們首先定了一個基本的美學品格,像我們開篇的畫麵一樣,一個長卷,在廣場中間嘩然打開,或者一個卷軸打開,這樣一個符號。我跟BOB轉播公司的人說,我說你一定要給我從空中拍一個這樣靜靜打開的鏡頭,5秒鍾以上,我說這是我們的一個象征和符號,這是我們今天晚上所要說的這一句話。

由中國的寫意畫和筆墨精神,由中國畫的美學品格延展開,它的意境、留白和所有的味道,帶來的就是後麵一係列創意,這是我們追求的東西,寫意的、浪漫的。我個人也始終認為中國的潑墨畫是非常寫意的,純粹是主觀精神上的宣泄,不求神似,隻有中國人是這樣的。

南方周末:在這個開幕式之前,包括奧運、亞運會,這種大型開幕式上往往都是雄渾、激情,有一種慣性的東西在裏麵,會不會限製本身(發揮)?

張藝謀:我認為法無定規,廣場的表演形式有它的基本規律,但也並不是隻有一種規律,人海戰術是要用的,人多的表演是要用的,但是方向其實是很有規律可言的,還是要看你用什麽。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定了中國寫意畫的韻味和意境,定了空靈的、浪漫的基調,往這裏走就可以了,不妨礙是一個人做到,還是一萬人做到的,你往這裏走就行了。

當然了,廣場藝術有一個最基本的東西,就是它的視覺效果要比較強,還有一個排序要迅速看到,它的節奏,還有就是它的放大,誇張的放大化。其實把視覺效果強化了,倒是我自己的一個特點,我在這方麵有一些經驗積累,所以用在廣場上麵可能就會比較順。如果有一個導演,這個導演是長期做小劇場的,長期做實驗的,做前衛的,或者做博物館的話,在廣場上還不一定,它要有一個調整,正好,對比較強烈的視覺造型風格,一直很喜好。

南方周末:你在實景舞台、歌劇舞台的經驗,實際上成就了開幕式的應用。

張藝謀:都有,其實它是一個綜合的,但是像奧運會這樣大型的表演,特別要求團隊作戰的。我還是首先應該感謝我們這個團隊,大家都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我現在接受采訪,說心裏話,是因為媒體老說我,我比較不好意思。為什麽呢?最後弄得都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怕人家這麽說我,所以你要說經驗就是各種經驗都有。但實際上對這個團隊最大的壓力,或者倒過來說,對我最大的壓力就是如何有創新感,如何跟老一套不一樣,那時候也挺有意思的。

雅典8分鍾難言之隱

南方周末:怎麽看雅典8分鍾的爭議?
張藝謀:實際上雅典的8分鍾有許多“難言之隱”,因為這一種活動,8分鍾的限製很大。外國人當然很喜歡,中國人一片罵聲。而且很多人告狀告的級別很高,都告到領導那兒,所以有時候,你也覺得,怎麽是這樣子的?
接了奧運會之後,因為有8分鍾的前車之鑒,我看許多許多人有很多的擔心,對讓我做這個總導演有許多擔心,老百姓一看又議論起來。文化階級更不用說了,文化階級對8分鍾是一片喊殺聲,很多都擔憂,將來就是8分鍾的放大等等,大家都“憂國憂民”,說這個開幕式怎麽弄。
其實我自己很清楚,首先8分鍾有很多“難言之隱”,你看我從來不解釋,其實它不代表我們隻會這樣子,這是其一。其二,它也有一個好的方麵,讓大家對我們多了很多擔憂,沒有那麽高的期望值,我還老跟他們說,這也好,這是一個反托,覺得你可能要砸了,我覺得這樣也好。但是它也是一麵鏡子,也可以看到中國人,中國普通觀眾他們討厭什麽,他們不喜歡什麽,或者包括我們老開玩笑,叫做“首都文藝界”的人。
在中國“首都文藝界”出來砸你,你就死定了,基本上也就不行了。所以也能看出來,大家對某種老一套的反感和一成不變模式的不喜歡,對那種作品肯定有質疑的,所以其實有助於我們去注意。


不是流芳千古就是遺臭萬年

南方周末:是壓力也是一個提醒。

張藝謀:我自己那時候接到這個職務,我們組建的團隊,我自己很清楚,我們一定不會做大家覺得老一套的東西,我對我自己的能力,對這個團隊的能力都有充足的自信。
那時候開玩笑說這件工作不是流芳千古就是遺臭萬年,都是一步之差。我們團隊的人跟我開玩笑說,導演,你要是這活幹砸了,你別出門了,你就直接流亡海外吧,在什麽群島上待著算了,出來就有人打你(當然這是開玩笑的)。因為老百姓就覺得,你給我們丟人現眼了,一個百年的機會,你給我們搞成這個樣子,大家都不喜歡你。

確實老百姓有那麽高的期望值,真的是不能失敗,真的是不能讓大家覺得不好。民意是這樣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基本上也不能說靠一幫文人在報紙上寫文章就愣給說過來了,現在的年輕人多麽自由地發表意見,還有互聯網,是說不過來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誰也不能弄一個權威非得說它好。所以,這些方麵是一致的,肯定是一致的,水平高、水平低點難說,“蘿卜白菜,各有所好”,這都難說,但是好和壞常常很一致。所以,這個工作難做,就在這裏,誰做這個工作都很難。

我們都知道藝術的規律是什麽,藝術的規律是不可能大部分人說好,藝術的規律一定是眾說紛紜,眾口難調,可是這件工作它的結果一定要讓大部分人肯定,這是這個事情本身一定需要的,誰坐這個位置,誰當這個導演都是一定要有這樣的結果,這就很難了,真的是很難。還不像幹一個商業電影或者弄一個什麽,隻是取寵某種觀眾的審美情趣就可以了,哪怕文化人說你很俗,但是很賣錢,老百姓看著熱鬧就過去了,這還不是這個事兒,它都不是電影上的這麽一個事兒,真的是要上下左右、大部分人認為不錯,認為這個表演是有神采的。

你說哪一個文化活動,哪一種表演可以達到這樣的程度?在這一點上,我們整個團隊都有壓力,不單是我。我們從來創作一個作品都不會想到,一定要有這樣一個結果,才可以給普通老百姓一個交代。他要不這樣看,真交代不下去,這個工作已經不是一個藝術創作基本的規律就可以了。誰都是這樣子,今天把誰擱在這兒,把哪個團隊按在這裏做這個事,尤其在中國舉辦奧運會這樣一個事情上來說,都是這樣。

所以,這個壓力不是什麽人給的,越進來越掂量著份量,就是這個事兒,沒有人給你壓力,沒有人天天說什麽,沒有,都是鼓勵,都是寬鬆,領導都說,我跟你說,這次我們接受的審查規格是最高的,建國以來規格最高的,基本上是黨中央審查,這是毫不含糊的,這麽大個事兒,沒有一個文藝活動是這麽多層次、高規格的審查。

但是我告訴你,這是真心話,每次審查完了之後,最後最高領導人告訴我們的永遠有一句話,“藝謀,眾口難調,你們導演組整合大家的意見,但是你們要符合藝術規律,怎麽取舍都是你們定。”真的是很進步的觀點,“怎麽取舍都是你們定”,不要求你們照搬,而且有很多意見是不一樣的,都很體諒,很懂藝術基本規律。

實際上,你看從黨和國家領導人到所有各級,其實沒有人給你壓力,沒有人給團隊壓力。我說的壓力是這個事是不是這個事兒,一定是這個事兒。對於事兒本身,隻要大部分人認為今天你不行,這個東西不行,基本上是交代不過去的。

妥協大師

南方周末:那天,陳其鋼說他很佩服你,“藝謀是一個妥協大師”。
張藝謀:他說的是一句實話,我不能說我是什麽大師,但是他說的是一句實話,他有最深的體會,因為他一開始就特別堅持,老跟我吵架,當然我們是好朋友。他直到最後還在堅持自己的想法。
我跟你說,坐在這個位置上,誰都要妥協,而且每天都會有妥協,我是非常知道辯證關係的,必須在妥協中求生存,在妥協中某一種堅持要存在,但是首先要妥協,這種妥協也是廣義的。他永遠麵對無數的困難,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子。
我認為,在開幕式總的職務上,我覺得我一點不帶吹牛的,很多導演把他擱在這兒,他在生理上、心理上都拿不下來,堅持不下來,心理會產生問題,實在是要有太多的妥協。

所以,我記得在希臘見他們奧運會的頭兒,他說,我的工作很重要:什麽叫重要?我的工作就是要留住導演,這個導演隨時要走人,因為他受不了,他覺得他老得妥協,好像都是指手劃腳,西方那種自由慣了的導演動不動隨時要走,他說你不知道我的工作有多重要,我一直要把他留在這裏,這就是我的工作。你想,在他們那種空氣底下和那種創作環境中,他們都要撂挑子走人,他覺得妥協是一定的。
開幕式無需完全向體育靠攏
南方周末:一個比較多的說法是,開幕式中國文化比較多,體育比較少,但是我想這樣會不會是創意的時候已經考慮進去了呢?

張藝謀:當然,它當然是一個體育的盛會,但是這個平台,我自己認為體育點到為止,還沒開始比賽呢,後麵十幾天不全部都是體育,全部都是比賽嘛!體育精神全部在後麵的十幾天體現出來了,無需在開幕式裏完全向體育靠攏,那就丟掉機會了。主辦國,這是它的一個最好的平台,它向全世界去展示自己的文化,這是第一個。

第二個,體育就算演了,奧林匹克就是體育精神,已經是了,後麵十幾天運動員們都要去體現這個精神,賽場上最生動,演能演過真的?賽場上一滴淚水可以讓全世界動容,賽場上一滴汗水可以讓全世界動容,那是真實的體育精神的寫照,未來我們都會看到這些精彩的瞬間,我們開幕式演體育的東西,把它圖解一下,把它變成一個所謂的表演,我覺得是很難的,而且也沒有必要演那麽多,有一點就行。

這也是後來我們跟很多外國專家一起討論的,他們說,這其實是你們展示文化的一個平台。因為下一個就是運動員入場,再下一個就是會旗,點火炬,點火炬就是體育精神,我覺得已經在上麵發揮,就是“更快、更高、更強”的體現,等等,潛移默化地進去就可以了。原來談過,要不要一個章節是演體育,我們甚至有一些演體育的招兒,有一些招兒還頗為新鮮,後來都舍棄了。
太極拳體現天人合一

南方周末:後來下麵有太極拳,人們以為會有少林拳或別的武術。

張藝謀:我覺得太極拳是中國武術裏麵最有代表性的,中國人對它的解釋超過了一般的體育競技和某種拳的解釋,我覺得中國人對太極的解釋,好像自然萬物、宇宙萬物都可以在太極之中,中國人把它哲學化了。所以,要選一個拳術的話,我覺得當然是太極代表的哲學含義更多一點。你選一個像陝西的大洪拳、小洪拳,選一個長拳,選一個醉拳,好像就是套路了,但說法不多。

還有一個,我認為太極今天跟老百姓的關係也很密切,你看早上起來,大家都會打太極,也更加普及一點。我們在太極部分的表演中,已經把它看作是現代的部分去演,把它看作是一個哲學層麵的東西、思想層麵的東西去表演。我倒覺得在太極這一部分中,我們直觀地表現出了人和大自然的關係,我覺得是一個進步。

我們所說的太極那種跟自然的關係,天人合一的東西,從來沒有直觀地讓它有印象,所以這次我們就想,無論如何,太極表演也要直觀地讓觀眾看到。所以你注意到我們在太極的表演當中,運用了自然的聲音、自然的影像,甚至孩子們上課也在講自然、講環保。這一切都是把大自然陰晴圓缺、花開花落,把大自然跟太極放在一起,並行表演,讓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直觀,我認為這次太極表演很直觀,可能會讓外國人對於中國功夫改變一點觀點,覺得裏麵有貨,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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