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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三) 打更老頭兒

(2008-04-09 16:14:51) 下一個

黑龍江省富裕縣變壓器廠是個150多人的廠子。和其他縣辦工廠一樣,廠裏有一個必不可少的名額--打更的老頭兒。

剛分到廠裏時,是老孫頭兒打更。老孫頭兒人高馬大,六十開外的年紀,身板挺硬朗,腿腳也挺靈活。老孫頭兒的主要任務是伺候牲口,套車來往於廠子和車站之間,從廠子把變壓器成品拉到車站,從車站拉回原材料和返修的變壓器。老孫頭兒愛聊天兒,愛開個玩笑。一張皺巴巴的大臉總是掛著似是而非的笑。飽經滄桑,閱盡世故。跟他混熟了,就發現他還知道得真不少,知識淵博。

廠裏的兩匹馬都是老馬了,老孫頭兒每次套車去拉貨總是不緊不慢地趕著,從不飛跑。我們跟著去裝貨,坐在車上,馬車一搖三晃地在石渣路上走。兩匹馬一路連珠屁不斷,老孫頭兒感慨,老嘍,夾不住屁嘍。指著遠處活蹦亂跳的小女學徒,說,你們看,多歡勢。聽說過四大歡勢嗎?我們哪兒聽去,緊著問,什麽是四大歡勢?老孫頭兒臉上皺紋裏擠出一點得意,慢吞吞地說,迎風的旗,水中的魚,十七八的大姑娘小毛驢。嗬,語出驚人,越捉摸越對。還有什麽,還有什麽?再說點兒,再說點兒。一幫人在催。晚上說,晚上說。於是就盼著太陽快下山,匆匆吃過沒味兒的飯菜,都擠到打更值班室去了。

老孫頭兒擅長講黃色笑話和故事。要說啟蒙,大概就是在那時候。

晚上愛上打更值班室,一是想聽點新鮮故事,二是打更值班室的爐子灶坑總是燒得暖暖的,抽煙也方便。橫七豎八地擠在打更室裏,雲山霧罩,笑聲朗朗,直到老孫頭兒拿大巴掌轟才回冷清清的宿舍。

後來老孫頭兒忽然不幹了,聽說是想回家享點清福。新來的打更老頭是個五十出頭的家夥。有人介紹,說是姓曲,人稱老曲頭子(不叫老曲頭兒),外號"大煙卷子。因為別人卷煙都是用張一寸來寬,三寸來長的紙卷成一個和洋煙差不多粗細的煙卷兒,抽起來挺文雅。"大煙卷子的煙卷起來比大拇哥還粗,老長老長,燃著的火頭和一個硬幣那麽大。晚上隻要見到大火頭兒就準知道是"大煙卷子。這"大煙卷子老曲頭子黑不屈屈的臉上油光油光的,滿嘴的胡子支楞著,要不是個子矮點兒,一準兒和李逵是的。一頂破藍帽子總罩在腦袋上,隻有晚上睡覺時才摘下來。老曲頭子一摘帽子是一個大禿腦袋,也是甑光瓦亮。

老曲頭子很少講話,一講話咳咳吧吧,幹脆就不講了。好在也沒什麽弄不明白的事,兩匹馬,一掛車,晚上添料,白天套車,廠裏的幾個爐子按時加煤,偶爾掃掃走廊,如是而已。

自老曲頭子來廠子以後,我們就很少去打更室了。倒不全因為老曲頭子不會講故事,而是太髒。老曲頭子洗不洗臉很難講,澡是肯定不洗的。可有一樣,老曲頭子每天晚上燙腳。他有一個大銅盆,打一盆水,放在爐子上,過個把小時,盆底布滿氣泡,向上翻滾,老曲頭子就拿下來燙腳。燙過腳後趿拉著鞋到門口往外一潑,抖兩下,放回門後。老曲頭子晚上沒事常常坐在燈下抓虱子。他身上的虱子特好抓,都滾成了球,用指甲一擠,咯崩兒咯崩兒的,脆得很。老曲頭子還有痔瘡,嗨,別提了,髒了去了。所以我們就不去他那兒聊天兒扯閑話了。

有那麽一次,大胡和另幾個大學生一起去偷了一大書包的青苞米(就是玉米)。大胡說,今兒晚上的飯我包了。下了班,大胡端上一大盤煮熟的苞米,幾個大學生餓狼一般,一搶而空。那才叫風卷殘雲呢。等吃完了,摸著肚子打嗝時,就有一個人想起來什麽,說,大胡,你什麽時候煮的?拿什麽煮的?就是剛才拿老曲頭子大銅盆煮的呀。",至少好幾個人同時做嘔吐狀。嘿,大胡,你也真麻子不叫麻子,你太坑人了,你是麻子敲門你坑人到家了。怎麽了?大胡愣了,我費他媽半天勁,怎麽了?唉吆,你不知道那是老曲頭子的洗腳盆啊您哪?大家肚子裏一陣翻騰,沒吐出來。玉米寶貴,況且高溫消過毒。

老曲頭子愛喝酒,可沒人請他喝。他也想和別人嘮嗑兒,可沒人願意跟他湊熱鬧。有天晚上廠裏技術骨幹在一起開會喝酒,正喝得興頭上,老曲頭子一推門進來了。人進來了,你不客氣一下讓一讓不合適。"曲師傅,來,給曲師傅滿上。一隻小杯子,倒上多半杯酒,遞到老曲頭子麵前,"喝,幹,幹了,曲師傅,幹幹。一大堆聲音催著老曲頭子,就是沒人讓座兒。老曲頭子站在門坎上,猶豫了一下,一口幹了,囁嚅著,"你們喝,你們喝。慢慢轉身出去了。第二天聽說老曲頭子抱怨,"喝酒哪有那麽喝的,得一口一口坐著慢慢喝,邊喝邊聊。

老曲頭子原是單身,後來經人撮合,和本縣一個半大老娘們兒登了記。那主兒其實不到50歲,拉扯著兩個兒子。大兒子傻,整天鼻涕拉瞎的。二小子雖小可不傻,雖髒但能看出來機靈勁兒。這老娘有點兒缺心眼兒。天天早晨都見這老娘領著兩個兒子往"獸研那邊兒去上工,娘仨都是臨時工。老娘一看就結實,走路蹬蹬的,還常二手前麵拍一下,後麵拍一下,嘴裏哼不知什麽調兒。一身黑棉褲褂油脂麻花,閃閃發亮,頭發髒兮兮,土色兒。有時下班後到廠子裏來找老曲頭子,職工們就圍著她們娘仨起哄,"唱一段兒,來一段兒。那老娘還就大大方方哼上一段兒,雖然難聽點兒,可娛樂目的達到了。自從和老曲頭子登了記,每人一套新衣服總新了好幾天。隻是老曲頭子的生活水平明顯下降了。原來的烙餅變成了窩頭,香腸變成了鹹菜,走路有時有點打晃兒,酒也喝的少了。不過那煙卷仍然又粗又大。

縣裏成立無線電廠以後,大學生們有一半分到了無線電廠。無線電廠就在變壓器廠旁邊,共占一座舊旅館,和變壓器廠一樣,也設有打更老頭兒的職位。打更老頭兒就職的那天,好多住宿的小夥子們都去張望。一看,"啊,是他呀。誰?縣奶粉廠廠長的爹。有了解的就說了,好,這老頭兒幹淨,也能嘮。於是無線電廠打更值班室又紅火起來了。這老頭兒姓",一副笑模樣兒,從早到晚地口沒遮攔地嘮嗑兒,葷的素的進步的反動的,一路胡說過去。

"知道什麽是四大累嗎?小夥子笑著問。

咋不知道?和泥脫坯,養活孩子打堤。老那頭兒同樣笑著,脖子一梗,挺得意。

"那你逛過窯子嗎?小夥子胡問。

"咋。。。沒逛過。那地方咱不去。差點說走嘴。

"日本鬼子那會兒你咋生活了?

那時候真他媽兵荒馬亂,沒個落腳的地方。掙了錢也沒地方花,這人們盡逛窯子了。到了兒還是說走了嘴。大家一陣哈哈大笑。

"你說是日本鬼子好還是八路軍好?

"還得說八路軍好。老那頭兒立場不含糊。

"鬼子投降以後你幹什麽來著?

做工唄。那時候這錢就毛了去了,發餉成麻袋往家扛。買東西可他媽不方便了。

"吃得飽嗎那時候?小夥子們興致很高。

吃得飽,東西多,要啥有啥。老那頭兒挺願意讓人覺得他年輕時候享過福。

"那你說是國民黨好還是共產黨好?原來小夥子們設有陷井。

"當然是共產黨好了。老那頭兒可不上當。

"60年那會兒自然災害可真苦了老百姓了。小夥子們故意誘導。

"可不咋的。老那頭兒來勁了,"那會兒啥都吃,吃得渾身浮腫,餓死不老少人了。你就說祥發大隊吧,白薯秧子都吃光了。觀音土吃了拉不出屎來。

"你吃過糠?小夥子追問。

可不。一輩子沒吃過,就他媽6162年。老那頭兒倒也不是痛心疾首的樣子。

"那你說是解放前好還是解放後好?小夥子在這兒堵著他呢。

"那,那還是。。。當然解放後好了。老那頭兒有點急。"你們這些小兔崽子,拿話套我,給我滾出去。老那頭兒伸手挨個兒拍,臉上卻仍然笑眯眯的。開玩笑嘛,不必認真。

老那頭兒沒呆多久就走了。原因是牲口越來越瘦。老那頭兒不會侍弄牲口,有豆子時使勁喂豆子,沒有了就是幹草料,晚上也沒個時晌的,想起來就喂,想不起來就餓一頓。廠裏的爐子他怎麽也鼓搗不好,不是滅就是嗆煙。工人上班來,總有個把小時嗆得屋裏呆不住。

老那頭兒走了,換了個老靳頭兒。老靳頭兒不苟言笑,臉上一點兒笑模樣都沒有。但他的活計一把抓,廠裏的雜活兒料理得頭頭是道兒,牲口也肥了,爐子也熱了,房前房後幹幹淨淨。他的打更值班室從此也冷清了。沒人敢去。偶爾打電話,他在人家身後那兒督著,"快打,行了,放下吧。一個勁兒地催。張眼鏡正在談戀愛,打電話時間長點,且笑容多點,語氣麻點,老靳頭兒在後邊兒念叨,"那是電話,爬不上去,有話下班找沒人地方嘮吧。挺掃興。

廠裏的小夥子們挺懷念老孫頭兒和老那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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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紅了嗎 回複 悄悄話 各地方的四大累說法還不太一樣,意思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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