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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漫談抗戰史研究的若幹原則與方法——按照複旦葛劍雄的說法這家夥就是“曆史虛無主義”

(2021-07-13 20:18:47) 下一個

漫談抗戰史研究的若幹原則與方法

主講:薑克實教授
時間:2021年6月14日北京時間晚6點
 

薑克實,日本岡山大學名譽教授,早稻田大學博士。研究領域為日本近代思想史、日中戰爭史,著有日文和中文多種思想史、戰爭史著作。

(熱心網友根據錄音轉成文字,高伐林整理並加小標題,交演講者訂正)

大家晚上好,今天是端午節,祝大家愉快!
先講一講我是為什麽近年開始搞抗戰史研究的理由。我搞抗戰史研究已經接近10年,以前一直以思想史為專門領域,也兼管對學生的日本近代史教育,包括應該怎麽認識過去的這場戰爭。追究政府的戰爭責任,都是我的主要課題。同時也擔任講近代史大課——因為一個大學裏,隻有一位教近代史的教員,當然有擔任教養教育麵的義務。與全校各學部的學生都會有交往,如此,對日本的學生是如何認識戰爭的,在高中接受過什麽樣的曆史教育,都掌握得比較清楚,幾十年了嘛。
作為一個教育者,我從內心希望日中兩國的學生,尤其是年輕人間實現戰後的和解,自己也朝著這個方向努力,戰爭已經結束了70餘年,現在的年輕人,並未經曆過這場戰爭。沒有互相繼續怨恨的必要。可實際上教了30年書,結果發現日中年輕人之間不但沒有得到和解,反而對立情緒越來越嚴重。

曆史教育出了偏差,怨恨傳宗接代

這些問題都出在哪裏呢?三十年的觀察和研究告訴我,這些問題實際上都出在兩方麵,一個出在曆史教育方麵,一個出在戰爭的記述方麵。怎樣來記憶,對待過去這場戰爭?尤其是高中以下的學校教育,對一個人的思想形成有很大的影響。十幾年教育對孩子們來說,可留下很深刻的形象。比如我,中小學課本上曾出現的平型關大捷,我就很難忘記。那時候課本講的是“平型關大捷殲滅日寇3000餘人”,今天的課本上,被改為殲敵1000,聽起來就覺得很別扭。
如果你接受這個第一印象以後自己不再研究,你腦子裏的烙印就是“平型關大捷”殲敵3000。但證據在哪裏,為什麽這樣說?實際上學校並不教。這是一個大的問題,提示我們,現在應該如何繼承過去、如何繼承曆史。
實際上,我們對過去戰爭的認識,都是一種“再生”的認識,並不是來自直接經驗,體驗。因為經曆過戰爭的這些人早就過世了。比如說南京大屠殺很悲慘,那是事實,但誰親眼見到過大屠殺現場了?包括我們的老師,誰也沒有經曆、經驗。那這些記憶,年輕人又是怎樣形成的呢?實際上都是教育的結果。屬於一種曆史的“再生”的過程。——就是看著課本,按照老師的講課,重新把這個曆史再繼承下來。這就是現在人繼承曆史,形成曆史認識的方法。不是來自自己的體驗,實際上都是教育所賦予,國家所灌輸的結果。
這種曆史教育、在“再生”過程中很容易出現偏頗。為什麽出現偏頗呢?是因為各國政府都在管理學校教育,按照一定的方針、立場指導教科書的編寫。在日本這叫“檢定教科書”,在中國一直到大學,都有“國定”教科書。就是必須按照政權檢定、國定的內容進行曆史教育。若兩個國家進行的是兩種立場的曆史教育,結果就會產生一種反差,並乖離得越來越遠。
日本的學校教育有什麽特征呢?作為有實際經驗的教育工作者,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日本沒有什麽“軍國主義”教育。不管是國家,還是民間。日本教育的中心,文科省的教育指導方針很明確,就是進行“和平教育”,宣傳戰爭的悲慘。主題就是再也不能進行第二次戰爭——對所有的年輕人,從小灌輸的即是這一種思想。
從表麵上來看,這是一個很正常的、值得稱讚的教育方針。但實際上它也有很多偏向。偏在哪裏?就是絕對不進行第二次戰爭的教育題材,實際上都來自於自己國家的戰爭受害體驗。我們知道,日本是發動這場侵略戰爭的國家,給亞洲各國人民帶來了很多戰爭災害,殺害過很無辜的人。但在對自己國家的年輕人進行和平教育時,傳達的僅僅是自己國家、人民遭受的戰爭災難。出現的戰沒者數字,也僅僅是自己國家的310萬人。並不願意觸及到國家的戰爭責任,和對其他國家的加害內容。是用這種教材,指導、教育國民厭惡戰爭的。可以說,這就是一種國家掌控教育的偏差。年輕人雖產生了和平意識,很難通用於亞洲的被侵略國家。
當然,這種偏差不僅隻出現在一個國度。東亞所有國家,實際都有這種共同的教育傾向。在座的大家,可能也都親身體驗過自己所受到過的教育內容。所以我也不多說了。可以說,受到各國家管理的學校曆史教育中,一個普遍特征,就是在播種怨恨——一種感情麵的、對他民族的曆史怨恨。不會教你怎樣去原諒發動侵略的國家。
在中國,作為曆史的南京大屠殺,教育、傳遞、繼承的就是這種怨恨的感情。現在哪一個國家都在說“不能忘記過去”。在中國、朝鮮,“牢記民族的血淚恨”,也是其中的重要內容。
在今天,繼承這種怨恨的感情,到底有沒有必要?我是這樣認為的,戰爭後的三代人之間,怨恨是不可能忘卻的。因為這是一種受害者直接經驗的傳續。親眼見到,或親身經曆過戰爭,屠殺的悲慘。體驗者當了爺爺,可對兒子講,對孫子講。且加害國家的當事人(加害者),可能也還存在。但是這代人去世後。在第四代人之間,這種怨恨的感情難道還有繼承的必要嗎?特別是怨恨已失去自然根基,需要在國家指導的教育方針之下人為地維持之時。所以我認為,繼續傳遞這種怨恨的感情是不需要的。屬於一種曆史繼承方法上的錯誤,往往會被政治所利用。
現在的曆史教育,可以說是一個被政治(政權)所控製、利用的領域。我不是說學校的曆史教科書都在作假,但我想指出的是,它有很強的政治傾向。記錄、教授的雖是曆史事實的一部,但是按國家的方針選擇出的材料,目的是進行維護自己國家的利益,並不是教你全麵學習曆史。
國家控製教育的最大一個目的,就是要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哪一個國家都一樣。這個教育,並不是以曆史事實,而是以國家利益為價值基準。按照這個基準管理教科書,挑選重點教育內容。對自己國家不利的一麵,即使是事實,也要遮掩或消去。另外,亞洲各國基本同樣,學校教育的最大的一個特征就是一種愛憎的感情教育。並不注重史料證據,或對曆史構造的解釋,分析。在戰爭題材中,傳遞著隻是一種非理智的、對他民族的怨恨感情。
若每一個國家都這樣對後一代人進行曆史教育的話,你說戰後怎麽能實現民族間的和解?
所以我說,到了今天,第四代人之間完全沒有繼承曆史怨恨的必要。因為怨恨的對象已經不存在了。你總不能對現在的發誓絕不進行第二次戰爭的日本年輕人說,你必須給我下跪,給我謝罪吧。可以說如今,要求年輕人“牢記血淚仇、民族恨”的也隻是教育的場所。如南京大屠殺的公祭場所。實際上若能擺脫這種曆史怨恨的詛咒,各國青年人之間很容易在文化、人情層麵產生寬容、和解、交流的社會基礎。但這種和解,實際上對政權的統治,對愛國主義教育是不利的。
第四代人以後,對曆史、戰爭的繼承方法也應該發生根本變化。即忘卻曆史的怨恨,放棄感情麵的憎惡,理智地去探討研究侵略戰爭到底為什麽發生?大屠殺的原因到底在何處。經過史料調查還原事件真相,將其公平,正確地記錄下來。
戰爭的起因並不在日本民族性的殘酷性,而是近代專製國家的責任,忠君愛國教育的結果。日本近代的立國方針,是大國霸權主義。又想學西洋走近代化之路,又不像西方列強那樣有資源、領土、殖民地,不具備作為列強的啟動條件,所以才走侵略之路,到亞洲去掠奪。
很多中國的大學生,受感情、怨恨教育的結果,產生出一種從“文化、民族性麵”分析日本侵略戰爭原因的傾向。稱武士道、天皇製帶來的日本民族的殘忍性格,是侵略戰爭的原因。根據我的了解,在大學中以此題目作學位論文者也不是少數。
實際上現在日本人殘忍嗎?連一隻雞都不敢殺。可以說戰爭時代的日本人也同樣。若不進學校,接受軍國主義教育,不被灌輸忠君愛國思想,正常人豈會變為殺人工具?所以,這些戰爭中的犯罪行為都教育的結果。是灌輸忠君愛國思想、發動侵略戰爭的近代專製國家的責任。不追究國家的責任,不研究戰爭的構造,把這些責任都推諉給大和民族的殘酷性,這就是今日怨恨教育的一種惡果。如果今天的亞洲各國繼續這種教育,繼續傳遞這種非理智的怨恨感情,抑製自然萌發的、年輕人之間的文化和解要素的話,這個世界永遠不能和解,“戰後”也永遠不會結束。曆史,教育被政治利用的可悲,可怕結果即在此處。

劃清“曆史事實”與“政治宣傳”的界限

第二個問題,講曆史與政治的關係。把曆史和政治混同到一起,可以說是戰爭史研究和教育中最大的一個特征。我把這種現象,稱為抗戰史研究、教育的一種“病理現象”。為什麽說是“病理現象”呢?因為曆史是講事實真相,而政治是講統治方法。一個須要求真求實,一個必須加工修飾。若把兩者混同到一起,就不可能了解曆史真相。我剛才講的教育中的偏頗,就是因為國家政治幹涉曆史教育的結果。
到底是曆史是幹什麽的,政治又是幹什麽的?先解釋這一問題。
我們平常提起政治或曆史時,有兩種詞組的搭配:即“政治-宣傳”,和“曆史-事實”。如果反搭配,說“政治-事實”、“曆史-宣傳”,會感到非常別扭。實際上它代表了曆史和政治各自的特征。政治是一個特定政權的統治術,宣傳、教育也是一種統治的手段、方法。相反,曆史可以說是一種科學,追求事實的科學。一個是為了統治,一個是為追求事實。目的截然不同,所以兩者絕不能混同,曆史也不能作為教育的工具,搞研究的人,也不能做禦用學者,為了某政治集團研究曆史。若將兩者混同,或把曆史成為政治統治工具,事實就不會存在了。所以真正的曆史,不應該為政治統治服務,應對科學、事實負責。
政治介入曆史的最突出表現,即研究曆史事實之前,首先設定一個框架,強調堅持“國家立場”,“政治原則”、或某政黨的“黨性”,某種 “核心價值觀”。在這種約束下,曆史研究、教育不可能追求真正的事實,也不可能體現普遍性價值。因為它隻是一種政治統治的工具。結果出現的所謂曆史,不過是在描寫一個國家的榮辱,一個黨的神話,一個民族的天方夜譚。沒有拿出來適用於世界的普遍價值。所以如今若為了保持曆史作為學問,科學的尊嚴,絕不能將曆史和政治混同到一起。不能把曆史作為統治、教育的手段利用。這是一個基本的原則問題。
我講的這個觀點,也許在國內會遭到批判,所以我聲明在此講的僅僅是我個人對曆史的認識,並不代表你們所接受的教育。最近,有位有名的複旦大學的曆史學家,同樣也在講這個問題,與我的說法正相反,他說:“曆史記載,價值觀重於事實”,“曆史是有意識、有選擇的一種記錄”。還說“今天講曆史就是講政治,就是保證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合法性”。實際上這位先生,是一個身掛各種政治要職的黨人,可以說其代言的正是共產黨對曆史的解釋方法。我在中國從小學聽到的就是這種馬克思主義式的論調:曆史是要為政治服務,是政治統治的手段,雲雲。雖陳腐不堪,現在仍屬於一種所謂“正能量”的解釋法。
如果價值觀重於事實,曆史就會變成什麽樣?希望大家自己也想一想。會失去科學性,不能求真求實,會蛻變為一種政治的統治工具。這就是我所講的現在國內的抗戰史研究中的病理。
可能有人說,這樣做是為了追求真理。對曆史來說,到底是事實重要,還是真理重要?我說最重要的是事實,並不是真理。
什麽是真理?我不承認世界上有什麽“絕對的真理”。可以說所謂的真理隻是一種相對的價值觀,代表的隻是一種信仰,不能絕對化。比如共產黨說馬克思主義是他的真理,但信教者也可以說耶穌是真理、阿拉是真理。所以真理隻能代表一種價值觀,一種立場,並不能代表事實。真理可能有許多種,但事實不會有兩個。所以追求事實的曆史,不能作為某一種價值觀的工具。
若“真理至上”,各種價值觀就會發生殊死的血鬥;但若尊重事實的話,各種不同的價值觀也可以走到一起。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國際接軌,價值觀接軌。所以曆史不能為價值觀服務,作政治統治手段的理由也在於此。對各種政治的價值觀,各種宗教、信仰,都應該有寬容之心,這種寬容,共生精神的前提,就是要尊重事實。不能把價值觀放到事實之上。
可以說,作為一個曆史研究者,不管在哪一國度,有何種政治立場,隻要你能堅持事實真相高於立場、高於價值觀的原則,肯定可以有共同語言,進行合作研究。比如像侵華日軍的南京犯罪事件,去掉感情要素,先用科學的方法,把曆史真相,事實搞清,才是曆史研究的第一步。在搞清曆史真相之後,再去陳述、討論自己國家、自己民族的立場、觀點、方法。這樣,研究才能國際接軌,其結果也會有普遍價值,成為曆史的遺產。若是相反,僅強調自己國家的立場、方法、觀點,或用控訴的方法、怨恨的感情來支配曆史研究,將事件作為政治手段利用的話,怎可能達到曆史的目的?
我搞抗戰史研究的目的,就是要端正曆史教育和曆史記錄層麵的偏頗,弄清抗戰的曆史事實,指出其現在被政治所利用,被政治所操縱的病理現象。曆史的尊嚴在此遭到歪曲,政治對曆史的操作(作為教育手段)也產生了各國之間不可能和解的惡果。所以明確,鏟除這個病灶,應該是抗戰史研究最大的先決課題。
我是從這個考慮上,介入抗戰史研究領域的。目的,是解析其中的病理現象。所以選題對象,都是進入教科書的、十四億中國人都熟悉的那些戰爭神話。如共產黨的平型關大捷,國民黨的台兒莊大戰等。為的是讓所有人都知道事實和宣傳間的差距。從專業素質層麵來講,我也具備這種研究條件——因為我是專門研究日本近代曆史的,能接觸到並解讀各種日本的史料。
10年間研究的結果,得出一個基本結論。即今日共產黨方麵的抗日戰爭記述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過去的宣傳內容。舉一個例:大學教科書《中國近現代史綱要》,稱中流砥柱的共產黨八路軍在八年抗戰中,殲滅日偽軍157萬人,其中消滅日軍52.7萬。這是一個國家見解。可是是事實嗎?不是事實,為什麽?日本有自己按軍籍、戶籍進行的,接近於精確的戰沒者統計:八年抗戰在大陸(不包括“滿洲國”)戰場,戰死者共約32萬(日方統計總共死亡約40萬人,其中百分之二十左右是“戰病死”,還有其他一些死因者)——這32萬,是八年抗戰中,國民黨軍隊和共產黨軍隊合計的戰果。僅出沒在敵後的共產黨,怎麽可能獨自“消滅”52.7萬日軍呢?
但此數字並不是沒有證據,可以說都是戰爭中,共產黨公布的各種戰果宣傳數字的積累。
上麵講過,宣傳是一種政治的手段。盡管內容不真實,在當時是有政治效果的。能鼓舞國民的抗戰士氣。所以我們不必譴責宣傳行為。問題在戰爭結束後,宣傳作為戰勝的手段已失去其必要性。按道理講,此時,應搞清曆史事實,糾正宣傳中的錯誤。日本這樣做,美國也這樣做了。日本在戰後,驅除了所有戰爭期間吹捧起來的所謂“軍神”,從教科書中,從公共場所將其清洗一空;美國方麵也糾正了諸如著名的硫磺島“星條旗”的神話——即那張獲得普利策報導獎的硫磺島星條旗的照片,並不是現場拍攝,而是為了宣傳、事後擺拍,目的是為了動員民眾募捐支持戰爭。可以說這都是之後糾正宣傳內容的虛假,將其還原於事實的曆史研究的努力。
可是在中國,這些戰爭宣傳中的神話內容,不僅沒有被修正,還原,反而作為愛國主義教育的手段,被再次利用。並被寫入史書,又進入教育的領域,並且越傳越脫離事實,這才是問題所在!我所調查研究的結果表明,很多教科書中的“大捷”,“英雄”形象,都是戰後,在教育過程中被擴大、完美的。
以上這些,作為真正的、有良心的曆史學者,都是不能容忍的現象。

戰爭史研究的方法問題

我原本並不對戰爭感興趣,但是出於以上原因進入戰史研究,不知不覺裏過了近十年,積累了一百五十萬字的研究成果,現在也成了半個軍事史專家,並積累了不少經驗、方法。以下按順序介紹給大家參考。   

1.注重研究的國際接軌。

抗戰史研究,最重要的是要進行國際接軌。為什麽呢?因為戰爭不是一方,而是兩者間的行為,如果隻是從一國的戰史記錄當中去了解戰爭,再摻入自己的政治立場,它就不會全麵。敵方同樣也有戰史資料、有記錄,它到底是怎麽評價、或是怎麽記錄的呢?對此不了解,不對比,就不能去偽存真,寫出公平的戰史。
我國的戰史研究,由於政治立場的介入,過去基本都是閉門造車,自己講自己的東西,不去看,或者不認真看他人的記錄。冷戰對立時代,史料公開的少,來往、接觸機會不多,也很難搞這種國際比較研究。但現在不同了,曆史情報逐漸國際化,各國一般都公開了過去的戰爭檔案;研究人員來往頻繁,形成了國際接軌的研究條件。
戰史當中,從興趣出發的一些所謂“軍迷”、愛好者,國、共粉絲等,最感興趣的東西,就是經教育被灌輸的內容。即偉大無敵的中國(國、共)軍隊的各種大捷,或戰鬥中殲滅了多少敵人。很多人甚至跑到日本來搜集資料,我在岡山教書,也接待過來調查台兒莊戰役的人(其戰役是岡山的日軍聯隊所為)。目的都是想用日本的資料,來證明中國軍隊的大捷。但接觸日軍史料的結果,留下的隻是一種失望。因為日軍記錄己方的戰死者,數字要比國內宣傳的“殲滅日軍”少得多。比如“三千川軍壯士英勇殉國”的滕縣保衛戰,日軍主攻聯隊(步兵第十聯隊)戰死者記錄僅為16名(加配屬部隊等共24名)。失望之餘,甚至對日軍的檔案資料產生懷疑。
這實際說明了我們過去的戰爭教育和研究,和史實之間有很大的差距。
有一種說法:你們是侵略者,我們是被侵略者,雙方不可能一塊研究,也不可能有共同語言。並不是這樣,前麵我已講過:立場可以不一樣,但是事實隻有一個,如果追求事實真相的話,兩國的研究者完全可以走到一起,共同來還原事件真相。比如說南京大屠殺,日本有很多人、很多曆史學家都是非常關心的,想研究事實真相。可是南京大屠殺事件已政治化、感情化的今日,共同研究的場所也充滿殺氣,像一個追究對方犯罪責任的控訴法庭。“30萬(死難者)”,也成為了一個國家欽定的預設條件、不可觸動的符號。對有誠意的研究者都如此,怎麽能去國際接軌?
所以國際接軌的研究中,應該冷靜地發掘資料,公平地記錄事實。事實搞清以後,進行曆史評價時,再提出自己的觀點、見解。立場會有不同,但能本著唯一的事實真相進行交流探討的話,也不會出現大分歧。從中國人的立場講,日本是侵略者,所以所有南京死難者數字(包括戰鬥死亡),都屬於大屠殺範疇和對象;而國外的研究者,往往會從國際法的角度,僅僅計算被殺害的俘虜、傷兵、平民,目的是調查戰爭犯罪。這就是立場的不同,若以尊重事實為前提的話,這不是什麽大問題。立場要寬容,但必須以尊重事實為前提。

2.注重使用原始的檔案資料

本著以上原則,國際接軌的研究,並不是觀點接軌、立場接軌,優先的應是原始檔案資料研究的方法接軌。我的研究中,基本不參考、引用國內一般的既成戰史研究書籍,包括各種泛濫於世、成卷成章的通史類。這些書讀一下即可知,不僅內容不實,缺乏史料證據,多種卷本還在互相抄襲,有的甚至連史料、記載的錯誤都一模一樣。我接觸的戰史書籍中,比較全麵,嚴謹的可是說隻有兩種,一個是日本防衛廳的戰史叢書(102卷)。一個是台灣國防部史政局編的戰史叢書《抗日戰史》(100卷)。特征都是尊重原始檔案,大量引用,不多加評論、發揮。檔案怎麽寫,就怎麽記錄,對原始史料中錯誤也保持原貌。
國內嚴謹到這種程度的書籍十分罕見。各種抗戰史都充滿著立場、觀點,或英勇殺敵的故事情節,缺乏史料索引。所以我建議,若有時間、精力的話,各種研究必須從原始檔案入手,不僅讀中國的檔案史料,也要對比日本的檔案史料。互相對比研究,才能搞清曆史真相。
舉一個例:今天膾炙人口的喜峰口大刀隊的“白台子夜襲”(1933.3.12)。前述台灣的《抗日戰史》,或北平軍分會的戰鬥檔案中都有同樣記錄。但從日軍的詳細作戰檔案中,並不能確定此次戰鬥的存在。我經對比研究考證,發現此戰鬥是宋哲元29軍的虛報,是按戰鬥命令書還原的虛假戰鬥。戰爭當中,命令書是非常嚴謹的文件,重要的命令必須用召集將校當麵口述筆記的方法進行。所以戰後留下來的文字記錄很多。不管是國民黨軍還是日軍,有素質的軍隊都多留有這些文件,至今也是研究戰史的重要線索。但命令書的內容並不代表實際戰鬥的過程和結果。喜峰口也同樣,命令中有襲擊敵白台子炮兵的部署,但實際作戰中並沒有兌現。趙登禹(旅長)的大刀隊,剛入戰場就遭到挫折,不久撤退,並未能按計劃到達白台子。但戰果報告中卻按命令書虛構了這個內容,之後被記錄到戰史檔案中。這也是國內的原始檔案內容,但若不對比日軍的作戰記錄,僅依靠國內的史料寫史的話,不可能判斷出其中的虛假。
和虛構的白台子夜襲同樣,“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的這場戰鬥本身,可以說就是一個宣傳攻勢的產物。(實際結果為大刀隊的慘敗,日軍死於格鬥者僅為一個名叫伊藤的軍曹,其餘戰死的16名,都屬於槍炮創傷。記錄中國軍方麵遺屍730具,繳獲大刀380口。這是日本憲兵清點的數字。——演講者補充)
所以我提倡原始檔案的對比研究:對有爭議的事件,不僅要查對原始檔案,還要從各種角度進行各個檔案記錄的對比。日本的戰爭記錄特點是種類很多,比如說台兒莊之戰,兩個步兵聯隊參加,各自都有記錄。敵情,命令文都是共同的。若有疑問馬上可以對比。再和中國的檔案記錄核實,進行了交叉對比,這樣戰鬥過程,損失等內容就會清楚得多。不閱讀原始檔案,不進行史料比較研究的話,不能分辨事實,也不能驗證自己主張的正確與否。
今日國際接軌的檔案研究,不是沒有條件,而是條件很成熟了。各國都公開了自己的戰爭檔案。日本有“亞研”——亞洲曆史研究中心,台灣有國史館的窗口,都可以直接閱讀或下載(國史館資料隻能閱讀)。中國雖然沒有公開檔案資料,但是也開放了一個抗戰數據平台,提供了不少報刊雜誌等公開材料。

3.避免文學手法,使用中性詞語

第三,曆史的學問研究,不是法律控訴,也無關教育。所以不須要帶感情,或濫用形容詞。現在國內的曆史研究書籍,記錄中很多是帶感情的,濫用很多不必要的形容詞,什麽“侵略強盜”啊,“日寇”啊,“慘絕人寰”啊,說到自己是“勇敢殲敵”,提到敵人是“抱頭鼠竄”。用這些詞匯講抗戰故事可以,但都不是曆史記錄中需要的東西。科學的曆史記錄,隻有一個目的:排除感情、立場,冷靜追求事實。這樣探究出來的事實,最後才能成為有普遍性的、各國首肯的文化遺產。
到底是為一個政權歌功頌德,編寫其榮光的統治史,還是追求普世價值,為世界文化留下真實的遺產呢?實際上有理智、有人格的人都明白。作禦用文人,可一時飛黃騰達,有權有勢,但從曆史上看不過是一個吹鼓手。政權能維持幾年?你見過100年以上的政權存在嗎?樹倒猢猻散,政權滅亡後,按此方法研究積累的東西,馬上就會成為一堆曆史垃圾。
在曆史記錄中,還有一個要注意的是不能去翻譯更改固有的名詞,比如說“北支那方麵軍”,是日本的一種稱呼,現在國內都翻譯成“華北方麵軍”, 你若更改了固有名詞,需要核對原資料時,怎麽能查得到原書名?翻譯史料是,特別是資料名,一定要注重原來的文字表現。最好連文字都不要修改。日文資料用日文漢字,中文資料用中文漢字,沒有統一的必要。“支那”是一個過去對中國的一種不禮貌的稱呼,若都改成中華(華北,華中,華南),也會為研究帶來很大的不便。曆史研究是搞學問,並不須要講麵子。特別是在對原資料的引用、介紹中。我建議去出版原史料,不要把精力放在翻譯上。
再一個,在曆史記錄中不能使用文學手法,更不能追求描寫情節。
我們國內現在有很多“曆史書”,到底是曆史論著還是曆史演義都分不開,缺少資料,不出示引用來源,還摻雜了大批民間傳說。比如台兒莊研究中,社會科學院的韓信夫,寫了一本貌似研究的《鏖兵台兒莊》,竟把一些民間演義,如“活張飛大鬧劉家湖”之類的無史料根據的傳說都寫進去。史書就是史書,不能出現這類情節描寫。這樣才能求客觀、求全麵,公平地記述。寫出的東西才可以能超越國境線。若在此處設下門檻,強調國家立場、政治原則,進行政治審查的,出版管製的話,寫出的曆史永遠不會得到自己政權以外的他人、他國的理解。

4.注重檔案文獻,排除口述回憶

還要講一下口述記錄的問題。
現在國內很流行搞口述史,收集抗戰老兵的經驗談,有各種各樣的回憶錄,甚至還有數字多得數不清的各種《文史資料》(1980年代後以各地政協為中心收集的各種國軍高官的回憶錄)。實際上你要是真正搞曆史研究、對比檔案的話,會發現這些東西,很多都不真實,吹牛誇大,基本上沒有什麽史料價值。所謂“史料價值”,在於對事件基本情報的準確記錄。可口述這東西,最大的缺陷即是不可能記憶下來這些研究曆史最需要的基本情報。如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參加的組織、人數,戰鬥的過程、戰果、戰損的數據等。我們管它叫“基本情報”。這些東西,回憶錄、口述記錄等是絕對不可能記住的。因為人的大腦記憶能力的限製,不用說幾十年前某一天發生的實情,問你上周三在哪裏、吃到什麽中午飯,你能想起來嗎?所以回憶錄也必須要有根據才寫得出來。其根據,就是自己的日記、筆記,或提前學習、參考的檔案史料,或者通史上的事件介紹等。不經過這種參考、學習,回憶錄也是寫不出來的。
分析起來,可知回憶錄、文史資料內容都有兩部分構成,一是曆史根據的部分(基本情報部分),此部分構成越嚴謹,材料(檔案、日記、機密資料)越充實,質量就越高。但質量再高,這部分內容很多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再學習時形成的。即價值在這些再學習對象的原始資料、檔案中,除了日記外,基本上並不是自己的東西。所以我們要引用回憶錄中這些基本情報時,不如直接去查其所引用的原始檔案資料,這樣更不會出錯。問題在回憶錄中著者絕不會提供這種線索。我接觸的回憶錄類質量較高的有一部是《聶榮臻傳》,它實際不是一個人的作品,而是一個龐大的寫作班子,包括魏巍這樣的著名作家,花了十年時間,調查了各種資料、檔案,再結合聶榮臻本人的回憶錄做成的。能達到這種水平、有這樣創作條件的回憶錄類很少。大多有關基本情報部分都在互相抄襲,參考。基本情報麵若沒有價值,回憶錄大多是一紙胡說。
回憶錄的第二部分,即個人的記憶。是最沒有價值的部分,多為用個人的斷片記憶在參考,學習,抄襲中構成的基本事件框架中的自我定位,自我還原。內容除了自己的不正確的記憶片段(我的經驗,此類記憶的東西幾乎都是不能和檔案記錄對號的)外,多是在闡述個人的觀點、認識。包括對自己的吹噓,對他人的褒貶。在這裏,回憶者本人往往都是主角、英雄。盡管事實未必是這樣。個人能記住什麽呢,可以說大多是一瞬間的強烈的感情印象,即事件當時留下的痛苦、悲傷、疼痛,炮彈在身邊炸裂時的閃光等。特別是自己受到傷害、刺激的部分。其他一般是記憶不下來的。
還有一種回憶,是沒有基本情報的老兵經驗談,受害體驗談等,不是被獵奇的媒體淘出來的所謂“英雄事跡”,就是逢場作戲的“有一天”之類的抗戰故事。多為一堆廢紙。國內的平型關大捷研究,用了那麽多年時間,動用了那麽多研究者,搞了那麽多采訪調查,結果連戰鬥的開始、結束時間、日軍有兩支部隊、從相反的方向進入兩個戰場的基本事實都沒搞清。其原因,就在於沒有留下檔案記錄,還原時使用的都是這種回憶錄,或口述調查。
對有爭議的事件,必須上溯尋找到原始記錄,調查各種意見,說法產生的來龍去脈。平型關大捷、台兒莊大戰,故事都已經講過好幾代了。各種版本間抄來抄去,內容也越來越花。特別是英雄故事,可以說大部分情節都是戰後形成,添枝加葉,發展出來的。若有爭議,可以去查原始記錄嘛:當初這種神話到底是怎麽產生的,和現在有什麽不同,為什麽出現差異,應該這樣去調查。前幾年為戰史真偽引起的誹謗訴訟,判決書中出現的所謂“民族共同曆史記憶”到底是事實,還是教育宣傳灌輸的東西?一查即可明白。比如“狼牙山五壯士”,若調查原始出處,會發現當時被稱為“狼牙山七勇士”,按日軍的戰史記錄,實際上中方犧牲者近二十人。這些犧牲者為什麽最後隻剩下了五壯士?因為那些陣亡者都死於跳崖之前的戰鬥,不跳崖,即沒有被宣傳的價值。由此可明白,講述這些英雄故事,加工完整英雄形象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記錄事實,而是為了宣傳殉國精神。今日受《英雄保護法》(2018年)保護的,也不都是曆史事實,而是宣傳中的那種“核心價值觀”。

5.戰果多半靠不住,樹立新的“戰損、敵情自報”原則

    受到政治的影響,今日的很多戰史研究,目的就是為了塑造中國共產黨的中流砥柱形象。所以貶低國民黨,宣傳共產黨如何打勝仗,如何殲滅敵人,這是不少研究者,和戰史愛好者最關心的問題。即共產黨八路軍的戰果和殲敵數字,是今日最受人關心的話題。但實際上,這些戰果的記述,可以說是戰史中虛假程度最高的部分。因為敵方的損失,你若沒打勝仗,沒把敵人全部殲滅,怎能知道擊斃擊傷了多少敵人?
現在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課本中出現的“劉老莊英雄連”的事跡:82勇士(按日軍記錄是117名)全部戰死,這是一個事實,從作戰雙方的記錄中可得到佐證。但宣傳過程中不久又出現殲敵數字,之後被擴大到戰鬥中殲敵170多名,最近又有一說,發展到殲敵300名。此戰為日軍(步兵第五十四聯隊第一大隊)的殲滅戰。中方軍人全部陣亡了,是誰來、又是怎樣來統計的戰果?這兩個數字,並沒有任何根據,都是宣傳中的創作。
類似的例證很多。所以我提倡,戰史研究中不要信賴戰果記錄,沒有研究的必要。新方法是研究自己的戰損。即自己方麵的死傷記錄,最好是死亡記錄。因為戰損,比戰果研究的難度小得多,結果也精確得多。現在已形成國際研究接軌的條件,交戰國各自應認真研究自己的戰損,並互相交流情報,這樣戰果的問題也就解決了:日方公布的戰損數據,可以說就是中方的戰果。反之亦然。
也應該把研究對象僅限於“戰死,陣亡”,因為這是一個衡量戰損的硬性數據——死者不可能複活。日軍的戰死統計數據。可以說日軍在戰鬥詳報,各種統計中記錄的,或現在政府公布的戰死、戰沒者數據,是一個很精確的統計數字。為什麽這個準確?因為有戶籍、軍籍製度的證據。日本雖是侵略的專製國家,同時也是近代國家,有一套完整的法律,製度。
征兵是即是國家的法律行為,所以國家對所有的軍人(雇傭者),都留下了個人檔案記錄,稱軍籍。若軍人戰死,戰傷,國家有賠償,補償的法律義務。這個義務在戰敗後也沒有過變化。戰後對遺屬的年金,一直要交付到遺屬死去。——這是一種很優厚的年金,大概是我現在退休年金的兩倍。賠償、補償的根據即是軍籍、戶籍中的記錄。因為要與年金掛鉤,所以對死亡記錄管理得十分嚴格,戰時也同樣,各種手續,證明文件繁多,每種都要提出十至十五份以上(靖國神社,護國神社,厚生省,各縣,自治體等,都有同樣文件保存)。厚生省現在管理著明治建軍以來的3400萬件軍籍關係資料,包括每一個軍人入伍、調動、軍階晉升、負傷、死亡時間、地點、創傷種類等記錄。中國人天天罵的靖國神社,和下麵的護國神社係統(每縣有一所)也同樣,保管著所有戰沒者的履曆、名單。靖國神社以合祀“英靈”為主,而各縣的護國神社沒有這一門檻,所以稱“戰沒者”,包括所有的戰爭犧牲者。實際上,這都是研究戰史的一個寶貴的資料庫,問題是這些東西屬於個人資料,現在並不公開。
若從戰損方麵研究,你就會知道,1941年9月25日狼牙山之役這天,日軍(步兵第一百一十聯隊第三大隊)並沒有出現戰死者,隻有一名輕傷(中國的曆史課本稱斃敵90名)。
同樣1943年3月18日這天,日軍(步兵第五十四聯隊)隻記錄了兩名戰沒者。其中一名船越大尉,可確認是在突擊中死於新四軍十九團四連的槍口下,另一名戰死地點不明。
可以說,日軍對自己的戰損記錄,特別是在日中戰爭(即抗日戰史)初期是非常精確的,因為初期很少打敗仗。太平洋戰爭之後,與美軍作戰,情況就不一樣了,因為日軍大量死亡,不能詳細記錄死因。菲律賓之戰,很多人是在熱帶雨林中之中餓死、病死的,無法收屍,無法統計。所以菲律賓的戰沒者(不明者)記錄,是之後根據軍人的出國歸國記錄作出的。比如說出去時的人事記錄為50萬,最後回來的記錄是48萬9千,其中的不明者,就進入了戰沒者記錄。八年戰爭當中,日本厚生省1963年統計的戰沒者數字,是212萬人(之後還有增加)。絕大多數都死亡在太平洋戰場。
最近抗戰史研究當中又出現一個飛躍性發展,即利用政府《官報》研究日軍在各戰鬥中的戰死者。剛才講了日本的征兵屬於法律行為,所以被征兵的人屬於國家公務員,被征用的專業人員(稱軍屬)也同樣。這些人若死亡的時候,陸海軍省必須在《官報》發出公告:某某人,某日,於某地死亡。並沒有具體的死亡地點和部隊名。但有一定記錄規則。若能深入研究官報的這種消息,即能掌握某一部隊在某一戰鬥中的死亡數字。
比如說1937年9月25日,也就是林彪115師打伏擊的“平型關大捷”這一天,華北地區各地(北支那)的所有日軍(約30萬人)當中,各號官報一共記錄了261名戰死者。這數字包括平型關大捷(包括腰站阻擊戰),但不都是平型關大捷的戰死者。在此至少可以知道,把這天華北地區所有日軍的戰死者都加到一起,也遠填不滿共產黨所自稱的殲敵數字。何況其數字也包括同時在長城線正麵戰場作戰的國軍方麵的戰果。
官報研究,現在雖然有一定時間局限性(1937-1940年間),但這是一種證據確鑿的顛覆性研究,不久將來共產黨記錄的所有大捷的真相,都會露出水麵。
不信任、不研究戰果,隻研究戰損,這是我提倡的我的戰史研究方法。我所進行的各種戰爭神話研究,都是按此方法進行的。每一個研究都能提出日軍戰死者的全部名單。我稱此方法為“戰損、敵情自報原則”。
對敵情情報也是這樣的,敵人部署、行動,屬於一種敵情情報,是你偵查、報告的結果準確,還是敵方自己記錄的作戰部署準確?這也是一個不問自明的問題。
國內的平型關大捷研究,至今還強詞奪理,稱日軍是從後方向平型關前進的一個數千人大部隊(以前稱“第五師團主力”,現在已改為“後續部隊”)。若遵循敵情自報原則,去研究日軍的戰鬥記錄時,會發現進入伏擊圈的實際是兩支部隊,一個汽車隊,是從關口返回靈丘的空車隊,一個行李隊,是從靈丘奔赴戰場的輜重隊。兩者合計約四百餘人。有戰鬥力的是那些汽車兵(八路軍記錄的老爺廟戰場)。而行李隊約百人,大多是是不拿槍的特務兵。若以敵情自報為原則,國內的所謂研究,也沒有再繼續強詞奪理的必要了。如前所述,共產黨控製的抗戰史研究,最大目的是羅列戰果,證明自己是“抗戰中流砥柱”。如果采取這種“戰損、敵情自報”的原則,這個問題在學問層麵也可以迎刃而解。但是否被政權承認,被教育采用,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還有一個要注意問題的是寫戰史不能迎合大眾心理,不能講抗戰故事。可以說這種大眾的獵奇心理有很大市場,刺激了商業性大眾作家的創作意欲。小說家,劇作家,說評書的都出來講抗戰演義,橫店文化的橫行,又創造出大量荒唐無比的抗戰電視劇。很多戰前已經澄清的曆史事實,到戰後又被從垃圾箱裏翻檢出來,重新做文章。這種無知的戰爭史娛樂手段,不僅妨礙了今日的民族和解,影響到抗戰史的正確記錄,還會演變成為大眾擁軍、尚武、好戰的社會溫床。成為支持國家霸權,鼓吹戰爭的工具。
曆史,是記錄事實的科學,絕不是愛國主義的教育工具。這句話,就是我這次講義的重點。
好,我就先講到這裏了,大家有什麽提問?

提問階段

主持人:好,謝謝薑老師的辛勤付出!接下來的時間希望大家積極的提問。
聽眾A:薑老師您好!從日方的史料視角來講,我們國內主流官方意識形態支持的宣傳,有哪些您覺得特別明顯的不為日方的史料支撐?您覺得給您印象比較深的是哪些?謝謝。
薑:主要就是戰果方麵,差得太遠了。
一般來說,日軍的內部記錄並不誇張。比如說1933年的古北口之戰,關於戰果他們隻有一個統計數字,就是憲兵所清點的:古北口戰鬥當中,中國軍隊遺棄屍體600具。可中國方麵自己的陣亡統計數字近2500人。說明了日軍並不誇大自己的戰果,沒有證據的數字並不采取,還是比較嚴謹的。
相反,在中國的戰史記錄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對敵情,或戰果的誇張,有時甚至超出事實多少倍。我的研究結果,共產黨方麵一般都在10倍以上,國民黨方麵也能達到數倍。比如滕縣戰役,描寫說“地上有幾十輛坦克”,“天上幾十架飛機,一天到晚盤旋轟炸”。但人家也都有自己的記錄啊,飛機有幾架,一天來幾次,對何處、投下幾顆炸彈等。在文史資料的回憶錄中有人(張宣武,熊順義)說,日軍在滕縣使用了2萬發、3萬發炮彈,甚至有說七萬發的。但人家也有記錄:什麽炮,各使用了多少發炮彈,其數字相加,最多也不過1500發。對敵情的誇大,對戰果的誇大,是中國的戰史記錄當中的一個最大的問題。

聽眾A:那麽日美打了太平洋戰爭,您有沒有發現日方的史料記錄和美方的有比較大的出入呢,有沒有誇大敵方損失,縮小己方損失?
薑:我不知道這方麵你有沒有看到一些對比。日方的資料有兩種,一種是宣傳材料,叫“大本營發表”,屬於公開宣傳內容。大部分是虛報戰果——“大本營發表”這個單詞,現在早已變為“撒謊”的代名詞。這是對外的東西。對內的機密戰史記錄,是決不允許誇張戰果、敵情的。因為會影響到自己的作戰部署。在非正式場合(特別是戰後的聯隊史等),有時經常誇大損失,日軍經常使用的一個詞叫“全滅”,並不是真正的全滅。100個人的部隊,若一次出現了四五十個死傷,失去了戰鬥力,他就稱自己的部隊“全滅”,這是它們的一個習慣。
對戰果的記錄和表示,軍內也有規定,在戰史官式記錄中,僅記錄有證據的數字。即殲滅戰後,清點的敵屍體數字。其他數字,比如戰鬥中,某一個下級指揮員報告的殲敵數字,雖作為報告內容也記錄下來,但正式的統計中並不采用。因為證據不足。也經常見到“目擊敵遺棄屍體多少多少具”的表現。即不是殲滅戰,或沒有機會清點。這種數字,也不會被正式采用。總之,日軍戰史記錄中多見的是戰損記錄,很少見到正式(官式、公式)的戰果記錄。
美軍的記錄也同樣,對自己的戰損記錄得非常嚴謹,所有人都能與檔案對號。可以說這種記述方法,是近代軍隊的共同特征。

聽眾B:我想問兩個問題,第一,就是中國軍隊在什麽意義上才能算在戰場上打敗了日軍?是不是以兩軍戰損比來做判定?第二個是,如果要研究偽軍的戰損問題,薑老師有什麽比較好的思路可以提供?
薑:戰損並不是戰鬥勝負的標準,而是從戰略的角度判斷勝利和失敗。比如說台兒莊戰役,實際上日軍死亡人數很少,但他自己也承認這一仗是敗仗,為什麽?就是從戰略角度看,台兒莊沒有攻下,結果是自己撤出了戰場。但若從戰損相比,中國軍隊死傷超過日軍很多,其差大概近10倍(中方軍隊很多很雜,很難精確統計)。台兒莊的局部戰鬥,日軍的死亡數不到五百。死傷總合也不過兩千。
關於“偽軍”,我隻能說這實際上是一個政治名詞、是民族的苦肉計、被利用於誇大戰果的工具。日軍的死亡很難偽造,但稱“日偽軍”。這樣數字就無底線了。國內很大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了到達宣傳效果,模糊用語,創造出多種名詞的政治含義。比如戰史書,學校課本愛用“殲滅”“殲敵”,到底是什麽意思?“消滅”又是什麽意思?是死是傷不明。本意是擊斃的“殲滅”“消滅”,在多年宣傳中,已經變為“死傷”的代詞,為的是滿足政治麵的虛榮心。湊集殲敵數字時,常用的即是“日偽軍”“敵人”等等說法,我稱其為名詞語義的政治化表現,是十分不嚴謹的。
死就是死,傷就是傷,日軍就是日軍,偽軍就是偽軍,為什麽要混同到一起?日軍方麵通常不記錄偽軍的死傷。但偽軍若參加作戰行動(一般都是管理民夫、帶路、搜集情報等輔助任務),其人數也會有記錄。民夫的死傷,若與賠償有關,也會有記錄。記錄目的不是為了民夫死傷,而是軍費支付的證據:每人多少錢,支付對象是誰。這些可憐的死者,在共產黨戰果中也會被誇大數字,成為偽軍,或敵人。八路軍陳莊大捷中,日軍記錄過46名戰死民夫的賠償名單,數量約等於日軍全體戰死者數。

聽眾C:薑老師,請問國共雙方對於戰損的統計有什麽區別?另一個問題:日軍如果傷亡較大,會不會也有隱瞞數字的情況?
薑:日軍的戰損報告一般采用的是初報,比如說滕縣戰役,初報統計的是戰死16名,僅僅是擔任攻城的步兵聯隊的死亡數。但實際上有“戰傷死”——當時負傷,不久死去;還有配屬部隊的陣亡者等。由於記錄者主體不同,可能遺漏。配屬部隊就是作戰中臨時加入的炮兵、工兵等。原屬單位不同,經常有遺漏現象,但不是作假。所以之後的全體統計中才能反映。我統計滕縣作戰,日軍一共死亡24名。和聯隊戰鬥詳報的數字不同。包括各種配屬部隊的死亡,和戰傷死。這些證據從哪裏來呢?即是前述的《官報》統計中得到的。還有戰後做成的戰死名錄,這些東西都來自政府,地方的行政統計數據,和戰後補償、賠償有關,都是不會隱瞞作假的。如果用各種方法交叉驗證的話,戰死者可以調查到很精確的程度。
還有,根據戰局的發展,基礎數據不斷完備,當初的遺漏者、失蹤者,都會得到糾正和補充。由於不是對外公開材料,所以也沒有任何必要作假。
你問到國共雙方對於戰損統計有什麽區別?國軍和共軍到底是怎麽統計的,我說不清楚,很多東西都不敢相信,也無法核實。因為中方,尤其是共產黨沒有正規的征兵記錄,到一個地方就發動群眾參軍,軍隊規模可能急劇擴張,楊成武的一個獨立團,不到半年變成獨立師了。戰死者,除了黨員、排長以上幹部和紅軍戰士,一般都沒有記錄,更不會補償。因為共產黨不能像日軍那樣有精密的人事檔案或戶口檔案,所以戰損,除了自己的一些零星數字外,永遠是一個謎。對此,因為實在沒有其他的立證方法了,隻要有數字,不信也得使用。平型關大捷的戰鬥,各種記錄不一,曾出現過600到800的陣亡說。共產黨不是不肯公布,我認為共產黨內部,自己也不會有任何可靠數據,因為並不是一種正規的、有嚴密管理製度和素質的軍隊組織。

聽眾D:日本年輕人現在是如何看待這個中日戰爭的?
薑:我對戰史並不太感興趣。研究這些戰例,是為了破除神話,指出曆史教育,和曆史記錄麵的偏頗,病理。可是我發現,國內人對我的研究非常感興趣,當然多數並不是支持,而是疑問、反對。
剛開始的幾年,我是用日文寫這些戰史研究的,發現在日本幾乎都沒有什麽人看,也沒有人關心,占世界人口1/4的中國人都知道的平型關大捷,在日本沒有幾人通曉,包括曆史研究者。所以之後改用中文研究、寫作。對戰爭、戰鬥感興趣,或不感興趣,也代表了一國教育方針的傾向。日本人對戰爭,都認為是一種罪惡,很少人對戰例、軍隊、武器、軍神(英雄)故事感興趣。我所知道的日文的軍事史研究雜誌,也隻有一種。在中國截然不同,到處是軍事雜誌、武器雜誌,有數不清的“軍迷”、戰史愛好者,對吧?甚至,發展到好戰程度。有很多人是喜歡打仗的,好像共產黨軍隊天下無敵。這是一個非常令人擔憂的社會現象。
我曾經就釣魚島問題,在日中兩國大學裏,對大學生提問。一個問題是:你認為釣魚島是中國的還是日本的?中國和日本學生的回答同樣,都說釣魚島是自己國家的領土。但是下一個問題是:如何解決?是否主張動武?這時候,日本學生沒有一個人舉手,但中國的大學生當中,就有近一半人舉手:打仗!占領!

主持人:薑老師請看一看那個聊天框裏麵有一些問題,您可以挑著回答一下。
聽眾E:我問一個問題。南京大屠殺這個問題,中日雙方都非常的敏感,日本有很多的說法,對於數字不能確認。您從您研究的文獻上,對南京大大屠殺有什麽研究成果?還有,日本軍包圍南京,進入南京之前的南京人口是20萬,而進入南京之後是25萬,這個30萬人遇難者的大屠殺數字到底從哪裏來?是不是這個大屠殺時間,雙方算的起點不一樣,終點又不一樣,對象不一樣,區域又不一樣?謝謝。
薑:我認為南京大屠殺本身已經政治化了,“遇難者30萬論”是研究的前提,並不是研究結果。有國家在撐腰,使禦用學者不敢脫離這個主線。另外若去大屠殺紀念館也可以感到,它不是有充足史料的研究場所,而是一個激發愛憎感情的控訴法庭,缺乏學問研究的條件。每年的公祭日,也是最近才由政權所設立,傳遞的隻是一種感情化的民族怨恨,和愛國主義精神。我認為都是現在所不須要的東西。相反,冷靜,公平的研究條件,現在並不存在。這種氣氛,現狀,把許多想研究南京事件的國外研究者,特別是追究政府戰爭責任的日本研究者都排除在外。“30萬”這個數字早已變成一個感情的符號,大屠殺紀念館也變成了一個延續怨恨的控訴會場。所以,這種狀態之下,很難開展對事實本身的追究。
要是想真正公平客觀地來研究這個問題,就必須改變一下這種環境。從學問角度上,也應該承認世界通用的方法,即從戰爭國際法的角度上,追究戰爭犯罪的責任,不需要堆積整體數字,而是要確鑿的個別證據,並將日軍殺害平民、俘虜、傷兵的行為,和普通的戰鬥傷亡區分對待。
我並沒有專門研究過南京大屠殺,但是研究個別戰史中發現過很多類似事件,滕縣戰鬥就是一例,發現日軍確實殺害了傷兵、俘虜。將這種屠殺的原因,構造搞清楚,明確日軍的責任所在,並預防今後此類犯罪的發生,才是今日應該有的研究方法。
什麽是屠殺的構造,可分析一下日本政府的戰爭用語。政府自戰後以來,和右派一樣,一直不願意承認日中間發生的是戰爭,想繼續稱其為“支那事變”。(政府對戰爭的官式稱呼為“先次大戰”,主要指的是太平洋戰爭。而1937.7-1941.12支那事變在此範圍之外)。用語的寓意之一,就是在大陸戰場發生的事態,並不是“戰爭”而是“事變”。所以不應該受戰爭國際法(日內瓦條約)約束、製裁。
經過學術研究,搞清此類重要問題,比現在滿腔仇恨地控訴鬼子罪行,煽動民族怨恨,將曆史事件作政治籌碼利用,要有益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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