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在前麵的話：得知煙雨樓台君因病住院，心裏忐忑不安。憶起她前次住院時手不釋卷，有《酹江月•讀<北荒草>紀夢》詞作，和我讀該詞的《臨屏賞析》。覺得於情於誼都有些意思。今將臨屏感言依意稍稍展開寄予樓台，以慰君懷
～～～～～～～～～～～～～～～～～～～～～～～～～～～～～
煙雨樓台《酹江月•讀<北荒草>紀夢》之讀
讀煙雨樓台君《酹江月•讀<北荒草>紀夢》（下麵簡稱《紀夢》），有著莫名的感傷和衝動，總想寫點什麽寄慰於曾經旻蒼苦度嚴寒戚戚，卻襟懷倜儻，驁放不肯致恭的長輩、長者和那饒有定見、不隨塵俗俯仰、不避怨仇側目而留下了累累傷痕的朋友。《紀夢》上片起筆於景，而景又蘊著情。你看那森肅萬裏寒荒，低矮棚屋散落林莽，羸弱老叟不堪重負，跌跌撞撞......，怎不叫你為之顫抖。
心靈震顫，是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也是詞人感於內形諸外作品藝術感染力的最好效應。本來“藝術就是感情”，羅丹曾這樣說過。當我們細細體味《紀夢》序言，——“窗外，玉雪霏霏；書中，荒草惻惻，迷離恍惚中，仿佛置身於北大荒雪原之中......”我們也仿佛看到臥於病榻的樓台君是如何忘了病痛，沉醉在聶紺弩先生的舊體詩詞中，緬懷，思至，任激流湧聚。有了這沒法抑製的創作衝動和對聶先生立性高致的深切理解，《紀夢》感人深、為人奮，也就不言而喻了！當然，說到藝術創作，英國克萊夫·貝爾也曾有這一經典的表述：“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文學作品的意味和其它藝術品一樣，是一種特殊的、難以言說的審美情感。它是作者對一定的社會曆史內容主觀化、情感化、心靈化的審美觀照，並用心地把這些個性化了的情調通過他認為最恰切的形式表現出來，以便更好喚起讀者的審美感受。
煙雨樓台君《紀夢》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也正是通過詞作較好的布局、凝煉而又見於言外的語言、意境，或暗示，或直抒胸臆，張揚著一種人性、人格和人格的魅力。
起筆於景，落墨於情。
“寒荒萬裏，似冰河遠古、漫天森肅。黑水白山林莽處，寥落數間棚屋”—— 好一片淒涼冷落的寒荒景色。詞人切入寫景，並點明時令、地點。“一擔高低，雙懸上下，任重蹣跚足。清臒老叟、鬢蒼身瘦鶉服。”—— 好一幅蹣跚顛躓、不堪重負的老叟勞作場景。詞人就這樣以景為由，情為根，把事景和自然景色融揉著，讓你讀來像置身於清冷的境界而有些淒迷和悵惘。這無疑是詞作情景相融的審美效果。但僅此還不足以體現詞人起調和落墨切定題旨之妙。據我體會，這詞開淒清之筆，寓感傷之情，渲染厄苦之氛圍，為的是映襯、烘托一位對冤屈嗤之以鼻，一心要活出人格尊嚴的鐵骨錚錚的硬漢形象。那就是聶紺弩先生被錯劃右派在北大荒勞動，雖已兩鬢蒼蒼，清臒鶉服，但他強忍煎熬，笑看鶉鴳鶉，清醒相對，保留著那份做人的尊嚴和自我信念。對這，隻要細細品味詩的意境就不難看出。說此，我想起聶紺弩先生伐木詩句：“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語義雙關，虛實相生，通達、灑脫其外，憤激、沉重其內。真個是深得莊子之境界說此，我想起聶紺弩先生伐木詩句：“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語義雙關，虛實相生，通達、灑脫其外，憤激、沉重其內。真個是深得莊子之境界；也想起了胡喬木先生1982年在聶紺弩《散宜生詩》（《三草》再版時改名）序言中的那番話：熱烈希望一切舊體詩的愛好者不要忽略作者以熱血和微笑留給我們的一株奇花——他的特色也許是過去、現在、將來的詩史上獨一無二的。
“一擔高低，雙懸上下”，別看這句式簡單，可一語雙關，一聯兩境（語境、心境）。既妙用聶先生“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挑水》）詩意豪句；又體現了他超越苦難，自慰神思的桀驁之氣。“任重蹣跚足”，這是一個因果句式。因“重”而“蹣跚”，照應何其鮮明。勞事雖艱苦的難以承載，但人格、精神和意誌，卻卓然獨立！我想，如果這樣理解，對於過片、下片的進層意義就好理解了。
本來，藝術不能止於形式，生命不能止於淒清。樓台君讀<北荒草>紀夢，深為聶老人格魅力和其“絕唱”所傾倒，她對先生的緬懷又怎止於淒淒慘慘切切？擬定題旨，開篇即破，心匠自得為高矣。我讚美之。
積思陳詞，直抒胸臆。
過片三句，“遊遍地獄人間，關河四塞，荷戟空凝矚。”幾語寥寥，飽含血淚，讓我想起聶紺弩先生坎坷無奈的一生。地獄之災，關河之礙，荷戟之苦，何等坎坷、無奈！聶先生由“肅反對象”到“右派”，再到“現行反革命”；先發配北大荒勞動，再押往山西臨汾監獄判處無期徒刑，直到古稀之年才隨“國民黨縣團級戰犯”一起“特赦”出獄。此三句已可謂寫盡滄桑，字字皆血。以“遊遍”一詞領取，更可見聶紺弩先生所經世事之艱，厄運之苦和曆時之長。半死半生遭屈辱，先生卻“笑看”如斯。“心駿骨風流，柔腸跌宕，肝膽晶瑩掬。”——高潔在心，其德於內，先生肝膽何等晶瑩！樓台君以畫龍點睛之筆，盛讚先生的俊智、洞達和看透一切的至人情性，不也正好體現了君之思想境界高雅和超凡脫俗？
再說，詞的結尾“闃然夢覺，窗外鴉噪如哭。”看似輕輕一筆，確是詞人巧妙的構思。窗外如哭的鴉噪刺耳聲聲，一筆宕開，照應，默會，警示，潛移默化之。足見言止意未盡之妙。
我讀聶先生的詩文不多，但知他以奇人奇詩奇事名於世。我欽佩他一生不媚俗、少奴性，對人格卓然獨立、個性自由和真才實學的執著追求，喜歡他舊體詩中灑脫又憤激厚重的情懷，和那隻屬於超越苦難者才有的諷世、自嘲中的幾分幽默。當然也喜歡他那率性而為，近乎口語的詩歌形式和風格。
敬錄煙雨樓台君原玉
酹江月·讀《北荒草》紀夢
去冬因病住院，隨身隻帶了一本《聶紺弩舊體詩全編》。窗外，玉雪霏霏；書中，荒草惻惻，迷離恍惚中，仿佛置身於北大荒茫茫雪原之中···
寒荒萬裏，似冰河遠古、漫天森肅。黑水白山林莽處，寥落數間棚屋。一擔高低，雙懸上下，任重蹣跚足。清臒老叟、鬢蒼身瘦鶉服。 遊遍地獄人間，關河四塞，荷戟空凝矚！笑看坎坷吞淚血，留得奇詩心築。駿骨風流，柔腸跌宕，肝膽晶瑩掬。闃然夢覺，窗外鴉噪如哭。
注1）
《北荒草》:《聶紺弩舊體詩全編》的第一部分。聶紺弩遭“文壇猶大”陷害，其後因詩獲罪，入獄達九年多。在北大荒以“右派”身份生活期間，共寫了50多首以北大荒生活、勞動為題材的格律詩，編入《北荒草》詩集中。聶公之《北荒草》發乎情，止乎義，形態美，其詩波瀾壯闊、音調鏗鏘、色彩鮮美，豈一般所能。
注2）聶紺弩：著名文學家、雜文家，原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兼古典文學部主任。他是中國現代雜文史上繼魯迅、瞿秋白之後，在雜文創作上成績卓著、影響很大的戰鬥雜文大家。今天我們翻閱《聶紺弩舊體詩全編》，如同走進悠遠曲折的曆史隧道。那數百首詩的字裏行間，既有一位詩人橫溢的才華，又有他的滿腹辛酸，和不屈風骨。有人稱聶紺弩為“才子”，也有人說他是典型的“文人氣質”，還有人以為他是“名士派作風”。在現代中國，魯迅那種“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的境界，罕有企及者，聶紺弩庶幾近之。聶紺弩的文采風流，聶紺弩的精神深度，聶紺弩的人格境界，已近乎絕唱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