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寂寞是因為思念誰 (中)

(2) 軍是我第一份工作時的上司，七八級的前輩校友。我來interview的時候，就對他印象不錯，典型的北京人，平易近人。我想自己拿到這個offer，還是應該感謝他的。但上班之後他隻字不提此事，隻是交代工作。我很努力，跟他合作也相當愉快，僅此而已。私下裏倒是跟同事Alicia和Ken混得更熟。 我還是過著快樂的單身日子，一眨眼大半年過去，到了年底。初到紐約沒有什麽朋友，Holiday Season不知怎麽打發。抑製不住想訂張機票去加州。我知道隻要一個電話，會有人陪我過節。可是說好了分手的，不能再去找人家，否則自己太賤了。 22號公司的Christmas Party。大家互相詢問著過節的打算，Alicia和Ken都要回家，新年以後才回來。軍對我說，“月，你也休假吧，工作太辛苦了。office我一個人守著就好了。”我啜著手裏的酒，忽然落下淚來，“我無處可去。”。。。那天喝了不少酒，一直到醉。也不記得如何失態，隻知道在停車場裏吐。軍送我回的家。 聖誕節前後那幾天隻有我和軍上班，又沒有什麽工作，所以兩人索性聊天了。我這才發現他是典型的北京人，真能侃。軍說他生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可我並沒看出他先天不足。九歲那年他父親所在的部委機關響應主席號召，到湖北沙陽農場下放，他隨父母在那生活了三年。放牛，下田，他都作過。還有他們子弟小學的語文老師後來就是現在的財政部長。三年後回北京，他說，“我整個一鄉下小子，連馬路都不會過了。月，你小時候幹嗎來著，對文革有印象嗎？” 我說，“有啊，我六歲那年上學，正好趕上唐山地震，總理逝世，主席逝世。看父母那緊張稀稀的樣子，好象世界末日要來了。不過我們小孩隻管鑽房空洞捉迷藏，和馬蘭開花二十一跳皮筋。小學那一段是最輕鬆無憂的幾年了。再往後就一直是功課的壓力了。” “哈，什麽叫代溝啊？”他笑。“七六年，我都上高中了，要不是後來恢複高考，我就得去插隊，或者街道工廠。父母那時候都替我們琢磨些道道，逃避下鄉。我差點考上京劇院，最後一輪才給刷下來的。我們上大學，班上最小的十六七歲，最大的快三十了，拖家帶口呢。”。。。 他最後問，“月，看你平常那麽開心，怎麽party上難過成那樣？” “失戀呀。覺得自己特沒出息，分手快兩年了，還是走不出那個陰影，而且自卑。過節的時候更是孤獨。” “又是一個代溝。覺得你們這一輩人情商特高，一會兒熱戀，一會兒失戀。不把自己折騰死幾次，不會甘心。我們那時候，哪有那麽複雜。兩人搞對象，就得結婚。沒得反悔，要不別人罵死你。 大學裏談戀愛，輔導員就會找你談話。” “我們上到大二的時候，再沒有男朋友那都說不過去了。所以我匆匆忙忙接受一個追求者，要不太沒麵子了。哎，就因為這個錯過了自己真正喜歡的男孩。” 。。。。 我也納悶，居然跟他說了自己所有的戀愛經曆，這麽冷靜，好象兩人在分析project。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話不投機半句多，而有些人，可以那麽快地無話不談，心靈溝通。還有那種天然的、盲目的信任，也是第一次相識就產生的。當然它需要時間去考驗，但它不需要時間來形成。還有一見鍾情，以及很多很多純屬直覺的事情。。。 最後他說，“不要恢心，月，你是個可愛的女孩，總會找到自己的歸宿。” 我暴笑，怎麽這麽酸呀。“謝謝你安慰我。可我不相信自己可愛。” (3) 軍找來了樓下office的另外兩個中國同事，商量聚一聚的事情。最後定在了New Year”s Eve,在軍家。 我帶著自己的拿手菜，麻婆豆腐，興衝衝地開車來到他家。見過幾個先到的客人，都是公司同事。見過軍的太太，有點冷淡，一兒一女，都是teenager，很有禮貌。吃完晚餐，軍帶領我們客人參觀房子。這是我的僻好，總覺得自己有一天會當Realtor。從臥室的隔離布局，主浴室的Jacuzzi，到地下室的私人影院，都沒得說的，賽。隻有窗簾，壁畫這些裝飾品搭配不好，顯得土。大家圍座在客廳讚揚之時，我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就是這些裝飾品不太搭配，應該請個專業人士來參謀參謀。” 女主人立刻臉色不好看，“我們家就是土嗎，從小沒受過藝術熏陶。”說完就上樓去了。 軍趕緊解圍，“走，走，樓下卡拉OK去。” 我唱歌不算好，但敢瘋。那天居然唱了回“長江之歌”，第一次實踐了一位專業朋友幫助指點過的發音方法。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能把那高音兒拔上去，美。軍唱的毛寧的“濤聲依舊”是我聽過的最動人的版本。是中年人的那種深情和滄桑，相比之下毛寧的歌聲顯得輕飄飄的。 大概十點半左右，女主人走下來。不太高興地說，今天就到這兒吧，女兒睡著了。大家有點悻悻然地離開。。。 一月二號，因為是星期五，多數人還沒回來上班。又是我和軍單獨在office。軍下樓見過兩位去他家的同事，回來又向我道歉，說那天掃了大家的興。 我說，“我玩的很高興，第一次敢唱長江之歌。倒是我說錯了話，大概惹她不高興了。” “月，不是你的錯。以前同事去我家，她也嫌煩，她不懂同事之間也是要social的。她整天呆在家裏，不接觸外麵的世界，不理解我工作辛苦。我越是努力，事業越成功，兩個人的距離越遠。到現在已經是無話可談了，是我們的婚姻有問題。所以我更努力工作，寧可在office也勝於回家。”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忽然想起有Marriage Consular，建議他去看看。 “看過，無效。我覺得是自己自始至終沒有愛過她。” “我的天，沒愛過，那當初為什麽結婚呢？” 他給我講了他們的婚姻故事。原來他們是大學同學，太太比他大三歲，對他一直有好感。畢業的時候，她父親幫他留了校，後來還公派來了美國。他們交往一段以後，軍曾經很想分手，但是太太大鬧一場，甚至以死相逼。加上家庭、單位的壓力，分手沒成，反而早早結了婚。 “我以為事業、家庭、子女，這就夠了，一生別無它求。可是近來總覺得人生中缺少點什麽。原來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月你說，愛一個人是什麽滋味？” “苦辣酸甜鹹，過後是心碎，不好玩。你怎麽這麽說，怎麽會活到四十歲從來沒愛過任何人？” “是呀，人家都羨慕我事業順利，家庭美滿。可我最近總覺得自己這輩子活的太沒勁，尤其認識了你以後。”他握起我兩隻手，放在胸前。 我感到了他的心跳，聽出了他的真誠。但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我抽出手，說，“你們隻是中年危機，過了這一段就會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