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去年八月突然去世了,知道爸爸在清醒的最後一刻十分想見遠在美國的我和外孫,我心中的疼痛已無法表述。生命中的一些遺憾,永遠也不能禰補了。
最後一次見爸爸是三年以前,我邀請爸爸媽媽來美國小住,爸爸特別喜歡美國鄉村的田園風光。爸爸很喜歡我住的房子,他還笑著說,他的夢想就是買個這裏的小農舍,回去一定多掙點錢...... 爸爸一生忠厚勤勉,卻從來沒掙過“大錢”。我的爺爺奶奶不識字,二十世紀早期就離開山東闖東北了,以幹體力活為生。爸爸從小就跟他姥姥住在河南洛陽農村,他不僅喂豬養雞、幫姥姥劈柴燒飯,而且勤奮好學成績優秀,報考了當時的東北工學院。本想終於可以離父母近些,沒想到這“東北”太大,到了學校才發現離父母定居的東北哈爾濱仍有千裏之遙。大學快畢業時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後來,爸爸就被分配到工廠裏。
我小時候總看見爸爸光著曬得黝黑的肩膀同工人們一起掄錘打鐵汗流浹背,或爬到極高的大罐頂上舉著麵罩高空焊接,往往看得我心驚。他的辦公桌上總是鋪著各種圖紙。那時,物品極匱乏,他和媽媽加起來的月工資也不到100 元人民幣。到了我上大學的時候,不用交學費,爸爸就每月給我100元生活費,多得我在四年裏攢下了不少錢。我上班第一年的工資就超過了爸爸,那時爸爸已是廠長,他歎口氣說這社會真不公平。
我到美國後爸爸就退休了,退休金從最初的300多元漲到後來的500多元人民幣,卻不能保證每月領到,這與原國有企業瀕臨破產有關。幸好家裏不等爸爸的那點錢買米下鍋,沒有人去關注爸爸的退休金。但爸爸自己卻很在意,他常常為及時領到了退休金而笑逐顏開,舍不得花,都攢起來寄給爺爺。一次,爸爸已有好幾個月沒領到退休金了。有的家庭已快揭不開鍋了,大家開始上街遊行。一老者由於討薪途中情緒過分激動,不幸當場病發而搶救無效,後來國內外媒體都做了報導。終於在政府的調解下答應每人可回廠領1000元,爸爸興致勃勃地騎著自行車去了。自行車要騎一個多小時路程,媽媽勸他坐車去,他說怕花錢省省吧。就在爸爸領完錢騎車回來的路上,他的車把刮到了一個年輕小夥子的手,小夥子不依不饒,爸爸隻好把剛領來的退休金都給了小夥子才算了事。聽說爸爸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兩天,孩子們給錢一律拒收。勤勤懇懇一生的爸爸,此時的挫折感不是任何安慰和同情所能補償的。
八月那個周六我往父母家打電話沒人接,又給妹妹打手機。妹妹說,“我在醫院呢,爸爸住院了。沒事,你不用擔心,我去樓下弄點開水。” 我的心猛然一沉,普普通通幾句話,我聽得出她聲音裏難以掩飾的極度絕望、疲倦和悲傷。我說,“能不能讓我和爸爸說幾句話?” 她說,“他在昏迷,這次顱內出血的位置不大好,等他醒了我給你打過來。”我的腦子仿佛刹那間變成了小時候家裏的老電視,各種畫麵擠壓成線黑黑白白橫橫豎豎,無數念頭恍恍惚惚閃得我心焦,時空交錯糾纏嗡嗡作響,無法再固定在一個清晰的頻道上。但有一個信念象爆開的火球,勢不可擋呼嘯而來越燃越旺,那就是:我這就要回去看爸爸,爸爸您一定要等著我!
我趕緊上網查了一下機票,奇貴但隨時可以出票,列出了星期一要向老板交待的工作,給律師打了個電話,討論了剛file完I-485 就出境的可能後果,讓我家裏的dependent 們該自己坐校車的自己早起坐校車,該自己認路的把警察的電話和家裏的住址隨時帶在身上,把食品配備得象迎接一場戰爭。一切就緒,我就要不顧一切地回祖國看望親人了!若幹年了,我終於不再為了那張綠卡而忍耐和等待!我要作一隻自由的小鳥飛到我的親人身邊!
可是,爸爸沒有等到天明。他再也沒能醒來與我講一句話,甚至在他最後清醒的時刻,還沒有一個子女來得急趕到他身邊。他在暈倒之前還在廚房裏揉麵。爸爸靜靜地安祥地匆匆地走了,他不願拖累媽媽,不願拖累妹妹,不願讓我放棄已等待多年的綠卡。就象在他一生中所有的時刻,爸爸總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有求必應、先人後己,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苦和累。
爸爸一生中沒有兒子,所以特別喜歡外孫。媽媽說爸爸要把遺願托通靈者轉告給我:讓我一定要做個好母親...... 聲淚似海,卻不能再喚醒爸爸的生命,他的生命已經在女兒們的心中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