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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兩個9.11

(2009-09-11 18:38:33) 下一個
兩個9.11

王小平
2001年的9月11日,我住在崗頂。那時候,崗頂和今天一樣,是個沒有黑夜的地方,總有人在昏暗的路燈下,在握手樓的縫隙裏穿梭。我們創造了世界上空前的建築和人口密度,卻多數生活在為了自己吃飯存錢,以便有朝一日逃離這個地方的狹小世界裏,除了一個共同的房東,和一個共同進出的不鏽鋼窄門,彼此隔絕。

至今還記得那個似乎千篇一律的夜晚,是星期三罷,鳳凰台終止了正常節目,反複播放冒著濃煙的世貿雙子星的畫麵,那時還沒今天這麽減肥成功的魯豫不斷的說著話,並且她說的也不像今天一樣,大多數都是嗯嗯啊啊偽裝熟人故作天真的廢話。其實她那時隻要如實的不斷重複恐怖組織綁架美航飛機撞紐約標誌這句話,我相信那個時段的收視率也會是最高的,因為當時國內包括中央電視台在內,麵對這個突發新聞,在中宣部統一定調之前,都不敢發出更多的消息,更不用說自己的聲音了。這個習慣到今天也還沒改變,讓人欣慰於國內的超穩定狀態——隻是當年還很年輕的鳳凰,卻早已經迅速長大,成熟,然後就老於世故的老了。

在當時,我和多數在黨的紅旗下孵出來的蛋一樣,對美國有兩個基本印象,一是炸了南聯盟大使館,一個是台海軍演的時候,他們的第七艦隊來探過親。這兩件事是讓當時一無所有的我最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的,因為此外我不知道該去為自己的倒黴恨誰。

看著冒煙的大樓,一切都那麽的不真實,但我的胸口卻很不爭氣的猛烈跳動著,至於為什麽跳,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大概在封閉社會裏的底層邊緣青年,是最容易對戰爭和血和火敏感的罷。

被封為封建社會最偉大的農民起義領袖洪秀全,還有後來湖南山溝溝裏青出於藍勝於藍那位後起之秀,當年的處境都和我們差不多。一個考舉人就像我們今天普通人考公務員,越考越沒指望,越考越自卑,恨自己投錯了胎,直到認了耶酥做兄弟。另一個在北大圖書館拿八塊錢月薪,以至於後來一進城,就下令當時的圖書館長張申府降薪且永不調整。——都是被社會邊緣化的小知識青年,這和當時的我有驚人的相同之處,不過可惜的是,此外我們就一點兒也不象了。

我帶著暈暈忽忽,既幸災樂禍,又有點惶恐的心情來到青鳳大街的街頭,在牌坊下想找到自己的同道。沒有裝肥皂的木箱,沒有聲嘶力竭的演講,更沒有聚集起來的人群。不認識的人,依舊不認識,擦肩而過的時候,依舊像行走江湖的俠客,彼此小心防備。我感到很失落,因為我理所當然的認為第三次世界大戰不遠了,我輩不出,於蒼生何了。可是喧鬧的大街不屬於我,我隻好回到自己那個從門到窗子是七步,從窗子到門也是七步的地方去。

第二天天亮了,周四,《南方周末》出了特刊,美國人的倒黴事終於變成每個人聊天打發時間的話題,北京也做出了適當的,毫不特別的反應。而且很快的,在今天,我們都是美國人的莊嚴宣告聲中,在反恐的國際政治主流裏,上海合作組織起來了,對東突的性質確定了,中美關係和諧了,對比之前政府塑造的窮凶極惡亡我之心不死的美國,這個反差真的有點讓我轉不過彎來。不過我又很善良單純的想,至少大樓裏的平民是無辜的吧,我們表示哀悼,也是人之常情。對於黨對美國態度的突變,當時我一如既往的以為黨先天正確,絕不會錯,隻好深挖自己靈魂深處,並且積極開展自我批評。

而不久之後,中國申辦奧運會成功了,加入WTO了,中國足球隊衝出亞洲了,到處都嚷嚷著要結婚再添一喜。這些天大的喜事衝淡了我們對9。11的關注,當時走在廣州街頭的男青年個個昂首闊步,女青年個個搖曳生姿。並且認為現在我們國家如此強大,就算美國再搞陰謀顛覆,和平演變,我們也無須計較了,反而對美國的戰爭危機表示深切的同情,在張召忠同誌的預言下,對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山地遊擊戰的實力頗為擔憂,等著看美國人在越南的笑話再度上演。

很可惜,除了本拉丹和本拉登這兩個名字有時侯讓我懷疑是一個人以外,我漸漸悲哀的發現,我的生活和所有廣州人一樣,還是在自己的軌道上如蝸牛太空漫步。世貿倒塌後的數年,美國已經用數千士兵的生命為代價,牢牢控製了中東石油產區,和俄羅斯一樣,掐著因為畸形發展而嚴重依賴石油進口的中國經濟的脖子。美國已經變成了中國最依賴的對外貿易國和債務國,我們東莞深圳的兄弟姐妹們做出來的東西多半要靠他們來買,因為行業壟斷,兩極分化的國內,多數人根本買不起這些產品。而辛苦賺的順差外匯,又被拿去買美國國債,支持美國人民超前消費了。一旦美國人發現欠的錢多了,就要求中國政府將人民幣升值,到金融危機一來,我們就更離不開它了。

倒是後來,當年的三大喜事卻是峰回路轉曲折不斷:龍永圖先生頂著罵聲去海南開會了,後來他又說了更多討罵的名言,而買不起車的依舊買不起車,買得起車的漸漸買不起油。除了射在左門柱上的無比幸運的那一腳射門,中國男足在日韓再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響。而奧運會呢,終於在去年開完了,我對之前普天同信的樂觀的奧運行情,北京樓市翻番,1800億奧運會投資都沒有任何概念,更沒有見過摸過那52塊金牌。所以到今天我才如同從一個比木村拓哉更悠長的假期裏醒過來,絕望的發現和八年前一樣,自己還是一無所有。

當然,曆史和時代的腳步就算再輕巧,再躡手躡足,還是要遵循一個規律的,那就是: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奧運會選在 8月8日8時8分,據說是個很吉利的良辰,四個八,合起來叫仕發,也就是仕途大發,如果是官場中人,那麽皆大歡喜,最好不過。不過更接近的諧音倒是死吧,這一點,不知道當時定這個時刻的同誌有沒有注意到,而隨後的事情,倒是印證了這個不幸的讖慰神學預言。

2008年9月11日,我不再住在崗頂,雖然崗頂還是老樣子。這回還是從電視上看到,三鹿的人出來說,奶粉被汙染了,聽到汙染這兩個字,當時我的第一反應和七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恐怖襲擊又來了,隻不過這次是我們的孩子不走運,被恐怖分子投毒了。可是我卻再也沒有義憤填膺去參加世界革命的雄心壯誌了,因為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奶粉廠是國營企業,毒物是為了通過官方檢驗,有意添加的,而且也不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更大的品牌,問題更大,卻也背景更深,於是被很好的以民族品牌,民族產業的名義保護起來了——在中國,一牽涉到”民族”兩個字,所有的罪惡就都不是問題了。這一點向來如此,這回也不例外。

還有一點,三鹿是以國產平價奶粉獲得低端奶粉市場的多數份額,消費這幾十塊一罐奶粉的,基本上是低收入,異地打工,為了不多的收入,無法由母親親自哺乳的家庭。這讓那些買高價的進口奶粉的父母很是慶幸的長舒了一口氣,也決定了受害者家庭與官方背景無關,與較高等的收入和社會關係無關,與基本的法律知識和消費者權益意識無關。為了病中的孩子,孩子的父母親無暇也無力去責問三鹿,更不用說整個國有企業為大頭的奶粉行業,和它們背後那個高深莫測的政府。

他們隻有瘋了一樣衝向醫院的B超室,乞求早點看到那看不懂的檢驗單,在確認孩子的結石之後,又乞求政府能承擔一部分高額的洗腎,排石的醫療費用,他們別無所求,隻要孩子不再日漸消瘦,不再連著幾天都排不出尿來,不再因為還不會說話而痛到晝夜啼哭,隻要孩子恢複健康,看到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

可是陸陸續續,不斷有黑色的消息傳來,在無數專家以疑似結尾的檢驗報告裏,我們和孩子們的父母一樣,同樣無力的看著一個個小生命離這個世界而去。而三鹿在政府主導下,很快被另一家國營企業收購了,它已經改頭換麵,重新生產奶粉,繼續供應給那些一如既往買不起高價奶粉的孩子們。它的書記被判刑,至今還在喊冤,自認為是替罪羊。

後來事件的時間路線圖更加清晰了。先是,早在之前數月,新西蘭的乳業公司發了份照會,指合資的三鹿出的奶粉有問題,他們對此深表憂慮。隨後,由於在奧運會敏感時期,由上而下嚴厲要求的安全穩定,成為所有官員官位上的達摩克利斯利劍,讓他們戰戰兢兢。和同期中國大多數負麵新聞一樣,衛生部專家學者和當地政府輪番上陣,為企業保駕護航,美其名曰維持穩定。直到最後死人的事出來了,大麵積的結石幼兒出來了,且都有空奶粉罐作證。當然,在我們公正獨立的法庭上,這個空穴來風的證據至今不被承認,更不用說允許你攔轎喊冤,四處告狀了。

至此,我們更加無力的發現,田書記她真的是個替罪羊。可是法院文件下來了,招呼打遍了,不準律師接此類索賠問責的官司。官商一體的,一個行業整體性的罪惡,就此銷聲匿跡,我們隻有在電視和報紙上,一遍遍收看欣賞穿著太空服拿著牛奶喝的中國孩子的笑臉。正如稍早一點,因為假大空的官方普九和教育資源嚴重不均不足,以及深入體製骨髓的腐敗而造就的劣質教學樓下,四川無數被掩埋,很多連屍體也無法找回的孩子們一樣。遺忘已是習慣。基於事實之上的公道,早已是這個國家,這個政府之下,幾乎所有人的奢望。這是集一個政權之力,對自己的下一代的集體迫害。今天,我們更加憤怒到無語的看到,就連民間主持真相調查的人士,也為了良心這兩個最清白的字在看守所,以無須有的罪名,等待宣判。

行文至此,看著在出生當年死去的,湖北麻城的“結石寶寶”馬雪菲的相片,看著她那雙明亮的好奇的,如今卻早已失去光彩,墮入遺忘的黑夜的眼睛,我已無法正常呼吸,打字的手在顫抖,眼淚止不住的,從多年來習慣了冷漠的眼眶裏,斷斷續續的滴下來。請原諒我現在如此矯情,如此失態,是啊,在這個官方不斷宣揚的世界上最正常最美好的國度裏,今天的我,是多麽的不正常啊。

兩個九一一,相隔兩個遙遠的國家,相隔並不算漫長的七年,現在,我們來紀念這兩個日子。

當年的兩架飛機,奪去了數千人的生命,可是美國卻從冷戰後和東歐局部熱戰的狂妄自大裏,清醒過來,他們用以眼還眼的傳統教義回擊了挑釁者,卻逐漸發現一個多元的世界,應該從理解和寬容,從共同發展開始。在災難降臨時,美國人空前的團結起來,他們不斷反思文化的衝突,反思以反恐的名義對國內公民的自由權利的侵犯,反思戰爭帶來的兩個國家普通家庭的苦難和不斷加深,永無休止的仇恨……正是在不斷的自由的廣泛的質疑下,一個現代國家,一個現代民族才得以建立和延續下去,同時盡力為生活在其中的每個人,包括非法移民,提供一個現代人生活的尊嚴和價值。

而我們在這裏,更不能釋懷的,是剛剛過去一年,卻已在官方的鑼鼓喧天,震耳欲聾的慶賀聲當中,逐漸沉寂下去的那個九一一,這是一個比美國的九一一更深重的人間災難。僅就官方數據來說,就有二十九萬個孩子,二十九萬個家庭遭受著無盡的,時光難以洗滌的傷痛。可是,在刻意的隱瞞和包庇下,在威權的壓製和威脅下,在對一個底層家庭不容忽視的經濟賠償或曰收買下,生命可以無視,罪惡可以豁免,公義可以踐踏……

別忘了,這就是我們生於斯,長於斯,歌頌於斯的社會主義中國,我們今天固然可以看破世事,或明哲保身,獨善其身,用種種正大光明的理由來保持沉默,在私下裏小聲而又小心的咒罵,然後在與己無關,何管他人瓦上霜的傳統智慧中,繼續自己或高貴或艱辛的生活。可是隻要你還未被有意或無意的遺忘,正如這數十年來的光輝曆史所昭示的,製度的惡是無遠弗界的,若不相信往生來世,不相信世外桃源,人間天國,在最根本的意義上,我們就都無處可逃。

何況桃花源裏的古人,也沒有可能一直守著他們的樂土,若能免於被吞噬的命運,他們終究要從美麗的幻夢中走出來,麵對這個冷酷現實的世界。當然,每個善於自我調侃,以此自我辯護的人都熟知這句話:生活就像強奸,你如果不能反抗,那句享受它吧!可是麵對披著美好謊言的專製機器,如果我們不去堅持反抗,那麽在被迫享受完之後,唯一麵對的仍將是那個沒有任何權利製衡,早已習慣了和尚打傘的惡棍。接下來,依舊是先奸後殺,再奸再殺的命運。

再多的激憤,再多的痛惜,都已經無法挽回結石寶寶們的生命,願他們在天堂裏微笑,願天堂裏沒有黨支部。而我們有幸仍然活著的人,還將在這個世界裏孤獨的跋涉。隻要如魯迅先生一樣,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這個國度,那麽我們將隻能以更大的心理準備,來承受持續不斷的類似九一一的災難和痛苦。

喪鍾正為所有的人敲響。讓我們為九一一受難同胞祈禱,並且在鍾聲停止之前,麵對這場不斷上演的荒誕而真實的悲劇,麵對自己的靈魂, 打破沉默,繼續拷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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