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亮了。麥可去浴室洗了個澡。感覺頭腦清醒了不少。開車到診所時,他比往常早了大約一小時。
他停好車,剛走上診所門前的小道時,看到診所的門廊裏坐著一個瘦小的人。走近了仔細一看,原來是辛西婭。
朗曦彎曲著腿,坐在診所門廊裏的地上,頭靠著牆,閉著眼,似乎睡著了。
“辛西婭!”麥可有些訝異地叫道:“你來得這麽早?你媽媽呢?”
朗曦像是沒有睡醒,她有些迷茫地抬頭看著麥可,眼睛裏充滿了疲倦。好一會,她才回答說:“你怎麽才到?我等了好久了。”
麥可一邊開門,一邊打量著她,內心充滿了疑問。說:“是你媽媽一早送你來的嗎?我們約的診療時間是9點啊。你們記錯時間啦?”
朗曦站起身來,含糊地說了句什麽。她有些晃悠,需要扶著牆才能站穩。她跟著麥可的身後進了診所。她像是在尋找什麽,在屋裏上下一陣掃視之後說:“你可以給我幾張紙和一支筆嗎?”
麥可招呼她在候診室裏坐下,然後到自己的書桌上找了紙和筆給她。問道:“你想喝杯咖啡嗎?我看你很疲倦的樣子,你昨晚沒睡好?”
朗曦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她接過麥可給她的紙筆,默默地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埋頭在紙上不停地畫起來。
這時,麥可的電話響了。
電話是韻琴打來的。昨晚她和姚軒折騰了一晚,回到家時已經是早晨了。韻琴雖然累,可完全睡不著。她看手機時發現有個提醒,是朗曦見麥可的時間。她打電話過來,是想告訴麥可朗曦失蹤了,來不了見他。
因為太疲勞和緊張,韻琴英語說的十分混亂。麥可開始不明白她在說什麽。來回問了好幾次,才弄明白她的意思。他立刻變得警覺起來,說道:“我剛到診所,辛西婭現在就在我這裏。她說她在這等了好長時間。我懷疑她很早就來了。我會向她了解一下出了什麽事。你到時來接她時我們再談談吧。”
麥可放下電話後,略微沉思了一會兒。韻琴在電話裏說辛西婭失蹤了,她還報了警。以他的經驗判斷,昨晚辛西婭家裏大約出了什麽事,所以她才會不告而別的。
麥可看了看鍾,離九點還有半個小時。他借著去廚房衝咖啡的工夫,到候診室張望了一下。辛西婭仍然在埋頭畫畫,顯得十分安靜。
麥可於是先給自己烤了片麵包當早餐。一邊吃,一邊翻閱了一下上次他們的談話記錄。然後才像往常那樣,把辛西婭叫進了診療室。
“辛西婭,你媽媽剛才打電話給我。她以為你昨晚失蹤了。她還報了警。”兩人剛坐穩,麥可就開門見山地說。
朗曦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你可以告訴我昨晚出了什麽事嗎?”
“沒什麽。我父親昨天從中國回來了。”朗曦低下頭,手裏的筆信手在紙上畫著。
“然後呢?”
“嗯。他買了個蘋果手機給我。”朗曦的口氣有些漫不經心。
“哦?”麥可看著辛西婭,下意識裏卻想起了伊莎貝爾要求自己買手機的事。“你父親給你買了手機,可是你看上去好像並不開心?”
“唔,也許吧。”朗曦無所謂地說。
麥可等了一會,見辛西婭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他於是轉變了話題,問道:“你昨晚自己一個人離開家的,是嗎?”
“我去買手機卡。”
“可是你母親說你整晚都沒回家。”
“我回了。他們不在家。家裏沒人。於是我就來這裏了。”
辛西婭眼睛看著手裏的筆,心不在焉地說。
一陣沉默。
麥可清了清喉嚨,再次轉了話題:“說說你父親吧,好嗎?”
“不好。”
“怎麽不好?”
朗曦有些困惑地看著麥可,沒有說話。
“他來看你,你並不開心。是什麽原因?”
“沒什麽。”朗曦顯得有些無聊。她又開始畫畫。
“我可以知道你在畫什麽嗎?”
朗曦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手上的紙遞給了麥可。
畫上有一個長發的女孩子,奇特的是她的一隻眼睛被畫成了車前燈的形狀,亮閃閃的樣子令麥可印象深刻。他想起上次辛西婭講的露西的故事。他打算繞過露西,因為他想了解的是辛西婭。
“你的想象力很豐富嗬。”麥可把畫還給她,說道。
“不是想象。是我見到的。”朗曦簡短地回答道。
麥可揚揚眉,盡量不露聲色地問道:“看來你遇見過很多不一樣的人嘛。你總是把他們畫下來嗎?”
“是的。”
麥可點著頭,噢了一聲,“畫畫讓你覺得放鬆?”
辛西婭認真地看著麥可,點點頭:“是的。”
“他們,那些你遇見的,逝去的人,”麥可指指辛西婭的畫,說:“他們會給予你怎樣的感覺?會給你壓力嗎?”
辛西婭搖搖頭,沒說話。
“你剛才說,昨天晚上你離開家的時候,你不開心。我想知道,之前你遭遇車禍的時候,也曾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嗎?”
“車禍?”朗曦有些走神,說:“嗯,是的。莉莉是被車撞的。”
“莉莉?”
辛西婭輕輕晃了晃手上的紙,看著麥可說:“是的。莉莉,她昨晚和我聊了好久。她很喜歡澳大利亞,她來這裏才兩天,就被車撞了。”
“噢。”麥可歎口氣,說:“聽上去真糟糕,是嗎?”
“原來身體輕得像一片樹葉,被風一吹就走了。莉莉那麽年輕,可是那風實在太大了。”
麥可聽了這話,內心頗為矛盾。辛西婭似乎隻對談論那些虛無的生命有興趣。可是,他想知道的是,她的現實的生活是怎樣的?她經受著怎樣的壓力?她的生活壓力和她感興趣的話題有著怎樣的聯係?這些才是麥可要探討的方向,如何開啟這個方向的話題,他需要無比的耐心。
首先,他需要盡量小心地避開有關莉莉的話題。“辛西婭,你還是個少年人,這些有關生死的話題對你會否太沉重了?”
“我不這樣想。”
“和你同齡的孩子,應該喜歡的是活力,陽光,探索,戶外運動,友誼……等等看得見,觸摸得到的真實生活。而不是灰暗沉重的死亡。你同意嗎?”
辛西婭看了一眼麥可,那眼神裏的冷漠,像是隔了半個世紀望過來。不知為什麽,她的眼神讓麥可想起了伊莎貝爾。
她說話的口氣也奇怪得和她那單薄的身體很不相稱:“死亡不灰暗也不沉重,死亡就是真實。我和別的少年人不一樣。因為我有威力。”她說到威力時,眼中閃出異樣的光芒。“談話就是談話,別人說,我聽。沒有什麽特別的沉重。比如你,你每天都在聽別人說話,你覺得很沉重嗎?”
麥可驚異地看看辛西婭,心想如果說辛西婭是狂妄自大,她這問題問得挺狡黠機智的。如果說她少年老成,她說的所謂威力的話又實在荒唐。
“我想知道,你會因為這個特別的威力,而去加入那些去世的人一起嗎?”麥可盡量小心地問道。
辛西婭翻了翻眼皮,露出不解的表情。
麥可稍微把身子前傾,解釋道:“比如,你會想去死嗎?”
“嗬哈,你也問這個問題呀!”辛西婭現出不屑的表情,哂笑道:“為什麽要想死?”
“你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那就好。說明你從來沒有想過。我問是因為我有這個擔心。我需要知道我的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麥可頓了頓,婉轉地換了話題,說:“辛西婭,我沒有你的威力,我隻能看到現實裏的人,而不是那些死去的人。所以我更想聽聽關於你的事情。比如說,比起你遇到的露西和莉莉,辛西婭,你自己的真實生活是怎樣的呢?”
辛西婭眨著眼,有點困惑地看著麥可,說;“我嗎?嗯,我想想……”
“你在家裏過得怎樣?”
“嗯,家裏很悶。”
“怎麽個悶法?比如說?”
“家裏隻有我和我媽。”
“你父親呢?”
“他和我媽離婚了。”辛西婭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接受不了他們離婚,是嗎?”
“嗯。你怎麽知道的?”朗曦有些訝異。
“你的聲音告訴我的。”麥可頓了頓,接著道:“他們什麽時候離婚的?”
“我不知道。”朗曦生硬的語調表示出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你願意談談這個話題嗎?”麥可感覺到她的抗拒。
“不想。”
他們的談話進入了冷場。麥可心內明白,自己有些心急了。朗曦今天大約是想和他談那個莉莉的。他卻想引導她談自己,現在看來有些困難。
“那我們談談你的今天吧?你什麽時候來到我的診所的?”
“不記得了。一早吧。”
麥可注視著辛西婭,像是要看進她的思想裏去。“告訴我,辛西婭。昨晚上你是故意離開家的嗎?”
“嗯哼。”
“我想知道,你離開家的時候,為什麽沒有告訴你父母?”
“嗯,不知道。”
“你有想過離家出走嗎?”麥可直截了當地問道。
“嗯哼,為什麽呢?”辛西婭依舊是一付不在乎的神氣。
“這個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不過我猜,你是想回避當時家裏正在發生的事情,所以才離開的。對嗎?”
辛西婭睜大了眼睛看著麥可,喃喃地說道:“回避?為什麽呢?我沒有。”
辛西婭的反應麥可一點也不奇怪。很多青少年受療者都有和她一樣的反應。他們對家裏發生的欺虐耳聞目睹,心生反感卻無法阻止,時間長了他們隻有逃避。可是在主觀上,他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逃避行為。麥可從辛西婭上次敘述的故事推測,她的許多難以理解的行為,例如突然的失蹤,也是這種潛意識驅使的逃避行為。
我們對自己不知道的東西一般都很抵觸. 很好奇故事會怎樣發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