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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向真:父母的人生軌跡

(2025-02-21 11:16:48) 下一個

父母的人生軌跡

於向真  

父親於明1922年端午節出生在安徽宿州。

我爺爺張殿臣民國時期曾出任宿縣和蒙城縣長,因憎惡官場腐敗,辭官不做,回老家宿縣城裏興辦一所免費私塾。幾年後家道中落,被迫關停了學校。奶奶姓鄭,我在父母家見過兩枚鄭氏老圖章。父母在國外那些年,逢年過節我代他們給親戚寄錢,每次都有安徽宿縣五保戶”的舅姥爺、舅姥姥。爸爸說,他很小被送給無兒女的舅舅舅媽,上學後才回到我爺爺奶奶家。舅姥姥晚年曾被接到北京,媽媽和我推輪椅幫她去醫院做白內障手術,老人恢複視力回家後,寫信把“宿州的三進院”留給我,幾次催我過去辦手續,我不願意要身外之物,爸媽表態:“這樣也好”。

 爸爸是1937年投身中共黨員。東北淪陷警醒國人,爸爸和石笑北、賈純青、李昭等幾名安徽宿縣等地區抗日活報劇。之後爸爸考上航空學校,抗日劇團成員為他舉辦了歡送會。航校臨近畢業時一名中共地下黨員教官看中讓他和另一名學員秘密到新四軍遊擊大隊

新四軍四師的領導是彭雪楓與吳芝圃,彭雪楓能征善戰,吳芝圃學識較深。一次遊擊大隊撤離村莊前,吳芝圃寫了一張通告,通篇是四言詩,誓言抗擊日軍入侵有理,兩軍作戰不得危害平民,日軍軍官看後,讚歎中國軍隊有高人,傳為美談。新四軍四師組建前,吳率部遭遇過一場敗仗,傷亡和逃兵很多,餘部跟著吳芝圃撤退,傍晚路過村莊,不好意思煩擾鄉民,避開村莊繞行,吳芝圃隨即背誦:“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元代馬致遠的名篇脫口而出,與當時情景如出一轍。父親也愛好詩詞,在吳部堅持下來。

1949年開封,左二吳芝圃,左三開封市長劉玉柱,左四於明。

 1948年到1953年,父親任省長吳芝圃的秘書,同時兼管河南省統戰工作。後來參加籌建鄭州國棉一廠、國棉三廠。

 

1953年初,於明在國棉一廠,他領隊到上海學習時留影。

1956年下半年被派到西安黨校學習,1957年秋畢業,回到河南,出任鄭州市委宣傳部部長1958年秋,新華社挑選駐外記者,兩名北京來的幹部相中了父親,勸他“到北京去學英語,然後當新華社駐外記者”。於明在新四軍四師辦過《拂曉報》《前進報》等,對新聞不外行,隻是從未出過國,對駐外有顧慮。正巧吳芝圃剛從東歐出訪歸來,聽到我爸爸的顧慮,“我寧願不當省委書記,更願意去當駐外記者。”爸爸果斷地離開市委宣傳部。1958年12月初,我們兄妹隨父母遷到北京。

1959反右傾,班裏有同學向組織舉報,“於明私下說過對運動不滿的話”,他被列入右傾者名單。但後來公布的人名中沒有於明,大家都不明就裏。直到外訓班畢業,爸媽到總社上班,有一次在機關食堂吃完午飯,回辦公樓的路上,突然有人加快腳步,走到他身旁,四下無人,小聲對他說,“你的人緣真好,關鍵時救了你。”爸爸不解。隻聽他說:“我被派去鄭州調查你,所有人隻說你的好話,沒一個揭發你。”說完那人加快腳步離開,爸爸都沒來得及道謝。

19668月中旬,爸媽被卷入風暴眼。爸爸的腎髒受損又尿血不止,媽媽陪他到宣武醫院掛號,走掛號窗口被幾個紅衛兵攔住喝問“什麽出身?”爸爸如實相告“城市貧民”“城市也有貧農?”媽媽說“他出身城市貧民,我出身是革幹,父親是27年的老黨員。”允許掛號。爸爸回家對我說“感謝你爺爺,要是他民國時期繼續當縣長,我連掛號治病的權利都沒了。”

1967春季一個周末,媽媽帶妹妹們出門,爸爸關起兩道門,給我們表演京劇《宇宙鋒片斷,他一人飾演三個角色,一會兒飾裝瘋賣傻的花旦趙珍,一會兒飾昏庸的秦二世,一會兒又飾奸臣趙高,把哥哥我逗得哈哈笑。突然爸爸停下表演,正襟危坐,嚴肅地說“今天我不是單純戲癮你倆是中學生,該懂得用頭腦想問題了。現在全國害熱病似的擁戴一個人,而我在家關起門罵皇上”一聽這話,嚇得我直吐舌頭,原來越來越癲狂的個人崇拜充滿疑慮。

文革停課,我跟著媽媽上下班。1967年,數次看到新華社大批判場麵。在舊國會禮堂輪番批鬥總社領導,各分社社長也上台陪鬥,站得滿滿的前排主要人物被反剪雙臂、掛著大牌子強按著頭坐“噴氣式”後麵陪鬥的人壓力輕彎腰低頭站著就行。我爸爸“老於明”是總社有名的孩子頭兒,籃球乒乓都在行,還有一肚子笑話,年輕記者們喜歡圍著他玩鬧。文革初期正得勢,明裏暗裏沒少幫“老於明”解圍次各分社社長逐個被吼上台,有人三把兩把將我爸爸推扯麵。晚上爸爸告訴家人,小G病號充什麽大個兒?往後靠邊站。主持人按名單,要求布加列斯特分社的記者司機上台揭發分社年輕記者張漢文為爸爸說好話造反派問“於明發了那麽多稿件和內參,是不是你們寫署他的名?”張叔叔說“於明抗戰時就是戰地記者,分社發的電訊是他自己寫的,他寫了不商量我的名字。

我家搬進北京以後,新華社宿舍大院每年春節同事們走家串戶,互相拜年,每年必來我家的拜年客都少不了副社長鄧崗和戴邦,二人進家門說的話總是同一句:“給老首長拜年來了!”我曾好奇地問過爸媽,社領導為什麽稱呼你為“老首長”?爸爸說是“熟人開玩笑”,媽媽告訴我,“鄧崗是你爸爸在四師辦報時招聘的同事,先刻蠟版,後來成為戰地記者,很早就到新華社工作了。”鄧崗夫人也是新四軍老兵,來我家串過門,她負責安排駐外人員,美越戰爭打得最焦灼時,鄧崗夫人來家裏勸說,“別窩在家裏圖輕省,河內分社任務最重,需要你盡快過去。”不久,爸爸媽媽去了河內,離開了運動的是非。

爸爸一輩子愛看書《二十四史》《第三帝國的興亡》等書放滿了幾個書櫃,晚年他依然每天看報看書寫日記。有次我“大韋(我二妹夫)買來一套未刪節版的《金瓶梅》,你有興趣嗎?”爸爸說“我看過刪節版的,要不拿來我看看。”七天後我再去,爸爸很快還給我了。

爸爸從小家教嚴格,對我兄妹嚴加管教,隻要姥姥在,盛好飯後,姥姥不動筷子,誰也不能先吃;飯後可以馬上離桌,但碗裏不能殘留一粒米一口菜;夏天再熱,女孩在家也要衣服齊整,男孩不能穿跨欄背心和褲衩,要穿短袖衣褲。

我小學是住校生,那時育英學校住校生每月學費是19.5元,三年級後,我不讓父母跑去繳費,星期天晚上回校自己去總務處交,有一次總務處鎖了門,我把錢放在枕頭底下,卻丟失了,周六回家躲著爸媽,爸爸把我叫到裏屋問話,我羞愧地承認了丟錢,爸爸卻沒有責罵我,告知錢別離身的道理,又說,“家裏人口多,每月花費必須分毛節省,你第一次丟錢,我想辦法補上,下不為例。”

母親理銳出生在河南西華縣一個革命家庭姥爺名理至善,1927初,在開封一中上學時,潘言田老師介紹他加入共產黨姥姥劉心貞在西華縣北大街家中,主持中共地下黨聯絡站母親13歲離家走時隻帶了一個枕頭套,裏麵裝兩件衣服,剛入伍每次行軍她拎個枕頭套跟在隊伍後麵跑被送到漯河市一家醫院當護士她說“剛開始為渾身是血的傷員包紮時,嚇得渾身篩糠殘酷的戰爭很快把她磨練成堅強的戰士剛滿16歲就入了黨。

兩年後,中共收複河南。媽媽18正是水靈靈的好年華一大批進城的幹部到了成家的年齡,追求她的很多,媽媽都沒看上這時姥爺友給她介紹了一位高大俊朗的年輕幹部,就是父親於明,媽媽看他一身正氣一手漂亮書法1949年元宵節在開封一家酒店二樓,舉辦了婚禮於明幽默謹慎理銳熱情率直他倆的恩愛在同事中是出了名的

1949年春天在開封市的合影。前排坐者左一是吳伯母宋傳芬,左二吳芝圃,左三是吳宋的大女兒,後排站立者右邊是吳宋二女兒吳永杞,左三理銳,左七於明。

 

1963年秋,全家人在香山合影

文革初期總社領導淪為“走資派”,記者王唯真從巴西載譽歸國成為“九顆紅心向祖國”的英雄之一,被推上新華社領導崗位。爸媽和王唯真夫婦是外訓班的同學加好友,王叔叔調我媽媽當辦公室主任,幫他打理一應事。有個原總社部門領導在三裏河家上吊了,媽媽趕過去善後,安撫家人聯係火化媽媽到總社,告訴王唯真:“我和家屬說好,自殺,隻說突發心髒病家人點了頭。”

媽媽還告訴我,那段時間她經常被要求去國家信訪局領人媽媽並沒有按程序將他們帶回總社,而是勸說各省區分社的上訪人員和家屬“別惹麻煩,回去躲避為上策”盡可能保護些自投羅網的兩年後,王唯真也翻車了,媽媽跟著遭殃兩三個平時向她借錢借了不還的人,帶頭整她每天挨整回家後,還要連夜寫檢查多虧有爸爸幫襯,替她寫好檢討書草稿,叫醒她謄爸爸去睡覺

1969年秋天,造反派把批鬥會開到我家裏在工廠當學徒工接到廠革委會通知“馬上回家參加家庭批鬥”。坐一個多小時公交車趕回家,過道和走廊站滿了人,媽低頭站在中間,“打到理銳”的口號一聲一聲,妹妹抱著我的腿不停地顫抖。我爸被迫自己“階級覺悟不高,水平有限,對老理幫助不夠,對她問題的嚴重性認識不足,辜負了革命群眾的信任。”有人指著我說“讓女兒揭發,看她是怎麽培養修正主義苗子的。我途中已經好了對策一字一頓慢慢地:“我媽媽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媽媽然後加快語速曆數媽媽如何從小教育我尊敬師長友愛同學、學雷鋒做好事、艱苦樸素節衣縮食“我進工廠後,媽媽要求我苦活重活搶著幹,見困難就上見榮譽要讓,叮囑我,有啥事情可以不跟父母絕不能向組織隱瞞……”我媽媽誇成一朵花。說完靜場了過了一會兒有人小聲說,“老的確是個好同誌,在工作上她幫過我不少忙。”凶巴巴主持人隨即宣布“今天的會開到這裏,散會。”

之後,媽媽被命令去鍋爐房裝卸煤塊燒了一冬天鍋爐。煙熏火燎後,媽媽突然憔悴蒼老了。我們母女一起出門,再也沒人打趣“咋看都像姐妹倆”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我家買了台黑白電視機。那時極少家庭有電視機,起先近鄰晚上過來看電視新聞,之後看了更晚播放的影片才離開,不久我家門傍晚幹脆不關了,誰都可以進來站我家廳裏看電視。媽媽隻是提醒:“高個兒往後站,讓大家都能看到。”好多次趕上雨天,客人走後我和妹妹掃地擦地,光是帶進屋裏的泥巴能掃出一兩簸箕!

媽媽是個熱心人,多次幫親友介紹對象。1966年爸爸病重,從歐洲回國,不能乘飛機,在漫長的火車途中,從保加利亞使館回國的小李叔叔,途中和父母熟悉後,請求幫他介紹女友。回京後,媽媽把在食品研究所工作的果佳阿姨叫到家裏與小李相親,很快二人結了婚。多年後,我26歲時,又是果佳阿姨幫助我,成全了我白頭到老的姻緣。

上世紀七十年代,鐵道部總醫院的一名醫生,說她兒子條件優秀,遇不到合適對象,我轉告媽媽,媽媽說:“前幾天鐵道部你爸爸的老戰友來咱家,說起女兒找不到男朋友,可著急呢。”媽媽趕緊撮合此事,進展順利。不久,在新橋飯店西餐廳舉行婚禮,見證了才貌出眾的新婚夫妻喜結良緣,媽媽和我樂得合不攏嘴,異口同聲讚道:“天作之合!”

疫情中的2021年,老伴和我從新加坡回國,在廈門自費隔離三周,才回到北京,趕緊去看望媽媽。媽媽讓我幫她處理房子。過戶前需要到新華社在房產歸屬證明上蓋公章。當時新華社大門把守森嚴,任憑我說出大天,不允許我進去蓋章。絕望到想離開時,有個矮矮瘦瘦的先生走出總社大門,我迎過去求他幫助,把需要蓋章的房產證明拿給他看。他聽我說是理銳的女兒,二話不說接過證明,讓我等會兒,他進了總社大門。終於等到他拿著蓋好公章的證明出來,原來他說了一堆好話,才蓋上公章。他坦誠地告訴我,他是新華社保衛處處長,再過半年就該退休了。”他還說,“我剛參加工作時境遇不好,理銳出手相助,你媽媽是個熱心的好人。”

上世紀90年代初父母在珠海

父親於明2003年12月2日病逝,走得很安詳,生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這輩子很幸福。”

 

2024年春節前,媽媽因肺炎離世。哥哥告訴我,“ICU的醫生說,媽媽是典型的注射疫苗造成嚴重的肺結節,肺一旦發炎就沒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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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黑貝王妃 回複 悄悄話 作者的父親於明和我的姥爺肯定是認識的,解放初都在開封,都搞統戰
唐宋韻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文章。
1.“典型的注射疫苗造成嚴重的肺結節”,什麽類型下疫苗?
2. 我雖然是小字輩,但對文章裏的這類人卻十分熟悉。我回北京也是住xx大院。那房子裏也擺著給上一輩人寫的}“傳記”、“回憶錄”之類。但恕我直言,真正的明白人不多,認識到“往事並不如煙”的層次,非常少。。。
琪子 回複 悄悄話 你父母的人生是為新中國努力工作的軌跡。在那個年代向你父母那樣的幹部,很多很多。我很欽佩他們。
看到你描述文革時期,很多領導幹部,遭到人身攻擊,做“飛機”批鬥,我特別不願回憶那段曆史。可能是我當時心智不健全,非常害怕。我佩服你,敢直麵世事,大膽說出。謝謝你分享。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水星98' 的評論 :
吳芝圃是要負責任的,大躍進中河南安徽都是重災區。
水星98 回複 悄悄話 非常好的回憶!於明叔叔了不起,不過吳芝圃大躍進以後好像被撤了職。王唯真從巴西回來後成了英雄,來成都時到我家見老爹,還帶了一個小翻譯,我和他拿西班牙語聊了一會兒。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貼個小廣告,圓宅周末有王府流水席,一定要來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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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青 回複 悄悄話 有時間要從頭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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