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書架

愛書,愛音樂算是我的兩大"嗜好"吧.憂了,愁了,喜了,樂了,都能找到它的來處和歸宿..........
正文

金閣寺 三島由紀夫

(2008-01-01 13:49:37) 下一個
第一章
 
        我幼年時代,父親常常同我講金閣的故事。
    我出生在舞鶴東北一個伸向日本海的荒涼的海角。老家不是這裏,而是舞鶴東郊的
誌樂。根據眾人的懇切期望,父親遁入空門,當了偏僻的海角寺廟的住持,在當地娶了
妻子,生下了我。
    在成生海角的寺廟附近,沒有合適的中學。不久,我便離開雙親膝下,寄養在老家
的叔父家中,從這裏徒步走讀於東舞鶴中學。
    老家陽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11月、12月,即使是萬裏無雲的晴朗日子,一
天也要下四五次陣雨。我的變化無常的情緒,可能就是在這塊土地上培養起來的。
    5月黃昏,從學校回到家裏,我經常從叔父家的二樓書齋眺望對麵的小山。承受著夕
照的翠綠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豎起的一扇金屏風。目睹這番景象,我就聯想起金閣
來了。
    從照片上或教科書裏,我經常看到現實的金閣,然而在我心中,父親所講的金閣的
幻影,遠勝於現實的金閣。父親決不會說現實的金閣是金光閃閃之類的話。按父親講述,
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了。同時,我內心裏從金閣這個字麵及其音韻所描繪出
的金閣,是無與倫比的。
    每次看見陽光在遠處的水田裏閃耀的時候,我都會疑是肉眼看不見的金閣的投影。
成為福井縣和京都府分水嶺的吉場嶺,正好坐落在正東的方向。太陽從這山嶺附近升起。
它與現實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麵,然而我透過山穀的晨曦卻看見了金閣高聳雲天。
    就這樣,金閣處處皆是,而在現實裏卻看不見。在這一點上,它酷似這塊土地上的
海。舞鶴灣位於誌樂村西邊四公裏多地,海被山巒遮擋,看不見了。但這塊土地上總是
飄蕩著一種預感到海似的東西。偶爾,風絲也送來了海的氣息。海上一起風暴,海鷗群
就紛紛逃命,飛落在這一帶的田野上。
    我體弱,不論跑步還是練單杠都輸給人家,再加上天生結巴,我就愈加畏首畏尾了。
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廟住持的孩子。頑童們模仿口吃和尚結結巴巴誦經,在取笑我。
說書說到結巴的偵探出場的段落,他們就故意讓我念給他們聽。
    結巴,不消說在我和外界之間設置了一道屏障。我很難發好第一個字音,這第一個
字音仿佛是打開我的內心世界和外界之間的門扉的鑰匙,然而這把鑰匙卻從不曾順利地
將門扉打開過。一般人通過自由操縱語言,可以敞開內心世界與外界之間的門扉,使它
通風良好,可是我怎麽也辦不到。我這把鑰匙完全生鏽了。
    結巴的人為了發出第一聲而焦灼萬分。他就好像一隻企圖從內界濃密的粘鳥膠擺脫
出來而拚死掙紮的小鳥,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卻為時已晚矣。誠然,在我苦苦掙紮的時
候,外界的現實似乎也有罷手等待著我的情況。可是等待著我的現實,已經不是新鮮的
現實。縱令我費盡工夫好容易到達了外界,那裏卻又總是瞬間變色,完全錯位了……於
是我想:惟有這樣對我才最合適,失去新鮮度的現實,散發著半腐臭的現實,總是橫躺
在我的眼前。
    這樣的少年抱有兩種相反的權力意誌。這是很容易想像出來的。我喜歡閱讀有關曆
史上暴君的書。倘使我是個結巴而寡言的暴君,那麽家屬們窺見我的臉色,就會終日戰
戰兢兢地生活。我沒有必要用明確而流暢的語言來使我的殘暴正當化,因為隻要我寡言
就可以使一切殘暴正當化。這樣,我總樂於幻想把平日藐視我的教師和同學一個個地處
以刑罰。我還樂於幻想我成為內心世界的國王,成為冷靜觀察的大藝術家。盡管我表麵
很貧窮,可精神世界卻比誰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種難以排除的自卑感,認為自己是被悄
悄挑選出來的,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總覺得這個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著我自己
尚未知曉的使命在等待著我。
    ……我想起這樣一段插話。
    東舞鶴中學是一座新式的明亮的校舍,它擁有寬敞的體育場,被蜿蜒的群山所環繞。
    5月的一天,現就讀於舞鶴海軍輪機學校的一個中學老校友請假回母校來了。
    他曬得黝黑,從深戴的製帽帽舌下露出了挺秀的鼻梁,從頭到腳都勃勃有生氣,一
派英雄的氣概。在低班同學麵前,他暢談了紀律嚴格的生活。然而,他在講述這種理應
是淒慘的生活時,卻用了仿佛敘說奢侈豪華的生活的口吻。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自
豪和稚嫩,完全懂得自己的謙遜的分量。他的製服胸前飾有蛇腹形飾線,他挺起的胸膛
活像迎著風浪前進的船首。
    他走下了體育場兩三級的大穀石①石階,在石階上坐了下來。四周坐著四五個低班
的同學,在傾聽著他的講述,聽得入了迷。5月的鬱金香、香豌豆、銀蓮花、虞美人等各
色的花,在斜坡的花圃裏爭妍鬥豔。頭頂上的樸樹盛開著大朵的白花。      ①大穀石:日本(木厲)木縣大穀一帶出產的一種凝灰岩。
    講的人和聽的人都像是尊紀念像,紋絲不動。至於我,則獨自一人坐在距他們約兩
米遠的體育場的長凳上。這就是我的禮儀。這是我對5月的花團錦簇,充滿自豪的製服和
明朗的笑聲的一種禮儀。
    卻說這位年輕的英雄,不去注意他的崇拜者,而更多地注意起我來。在他看來,仿
佛誰有我不低於他的威風,這樣的感覺傷害了他的自豪感。他向大家打聽了我的名字,
然後向初次見麵的我相呼道:
    “喂,溝口。”
    我依然不言語,直勾勾地望著他。他衝著我笑了,笑容裏含著一種似是掌權者的謅
媚的東西。
    “怎麽不回話呀?你是啞巴嗎?”
    “是結、結、結巴。”他的一個崇拜者代替我回答了一句。
    大家扭著身子笑了起來。嘲笑這種東西是這樣的耀眼。對我來說,同班同學那種少
年期特有的殘酷的笑聲,猶如灑滿陽光的葉叢那樣璀璨奪目。
    “什麽呀,是結巴?你不想上海軍學校嗎?結巴嘛,一天就會給你整治好的。”
    不知怎的,我竟很快做出了明確的回答。語言流暢與意誌無關,抽冷子脫口說出:
    “不上。我要當和尚。”
    大家鴉雀無聲。年輕的英雄低下頭來,摘了身邊的一根草,街在嘴裏。
    “唔,這樣的話,再過幾年,也許我還會麻煩你的啊。”
    是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了。
    ……這時候,我的確產生了一種自覺:我向黑暗的世界張開雙臂等待著;不久,5月
的花、製服、壞心眼的同學們都將投入我張開的雙臂裏;我自己要在社會底層緊緊拉住、
抓住這個世界……然而,這種自覺成為少年的自豪,這未免太沉重了。
    自豪必須是更輕鬆的、明朗的、肉眼清晰可見的、光燦燦的東西。我需求肉眼看得
見的東西,需求誰都看得見的成為我的自豪的東西。比如說,他腰間佩帶的短劍正是這
樣的東西。
    中學生都憚憬的短劍,確實是很美的裝飾。聽說海軍學校的學生偷用這把短劍削過
鉛筆。故意讓這樣在嚴的象征派上日常瑣碎生活的用場,真夠氣派啊。
    有時候,他將脫下的海軍學校製服,還有褲子、緊身白襯衣都掛在白漆柵欄上……這
些衣服緊挨花叢,散發出一段年輕人的汗臭。蜜蜂誤將這些閃爍著白光的襯衣當做花兒,
飛落在上麵歇息。飾有金絲緞的製幅掛在一柵欄上,恍如端正地深戴在他的頭上一樣。
他接受低班同學的挑戰,到體育場後麵的摔跤場去比賽相撲了。
    脫下來的這些衣物,給人一種“榮譽墳墓”似的印象,5月的花團簇錦,更加強了這
種感覺。特別是帽舌上反射著漆黑閃光的製帽,以及掛在它旁邊的皮帶和短劍,脫離了
他的肉體,反而蕩出一種抒情的美,其本身如同回憶一般完整……就是說,看似是年輕
英雄的遺物。
    我確認了附近無人。摔跤場那邊響起了一片喊聲。我從兜裏掏出生了鏽的鉛筆刀,
悄悄走了過去,在美麗的短劍黑劍鞘裏側,深深地劃了兩三道難看的刀痕……
    ……也許會有人根據上麵的記述,立即斷定我是個有詩人氣質的少年。然而,別說
詩了,就連筆記一類東西,迄今我也沒有寫過。我缺乏一種衝動,即一種用別的能力來
彌補我不如他人的能力,以此達到超群出眾的衝動。換句話說,我要當藝術家,未免太
傲慢了。我夢想當暴君或藝術家,然而僅僅停留在夢想,壓根兒就無意著手幹點什麽實
事。
    不被人理解已經成為我惟一的自豪。所以,那種欲使外界理解我的表現的衝動也不
能光顧於我。我覺得命運不賦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東西。孤獨愈發膨脹。簡直就像一
頭豬。
    突然間,我回憶起我們村莊所發生的悲劇性的事件。實際上這一事件與我毫不相幹,
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我有關,我參與了,這種實際的感覺是無法消失的。
    通過這一事件,我一舉直麵所有的一切,直麵人生、官能、叛逆、憎恨、愛情和一
切。這樣,我的記憶樂於否定和無視其中所蘊含著的崇高的因素。
    與叔父家相隔兩間屋的一戶人家,有位標致的姑娘,名叫有為子。有為子長著一雙
晶亮的大眼睛。可能是家庭富裕的緣故,她專橫跋扈。她雖然受到全家的嬌寵,卻是非
常孤獨,有時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麽。妒忌心重的女人背地裏議論她大概還是個處女,可
她的這種長相才真是個石女相呐。
    有為子剛從女子學校畢業就誌願當了舞鶴海軍醫院的護土。她家離醫院不遠,可以
騎自行車上班。每天她都在拂曉時分離家去上班,比我們上學的時間還早兩個多小時。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耽人明鬱的空想之中,難以成眠,便摸黑
起床,穿上運動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到了戶外。
    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並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爾思念,後來漸漸固定下來,恰
似思念的結晶體,有為子的身體以一種肉體的形狀--白皙、富有彈力、沉浸於昏暗的
陰影中、散發出芳香--凝結起來了。我想像著接觸它時自己的手指的溫馨。還想像著
手指上感應的彈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跑去。石頭也沒有絆著我的腳;黑暗在我前方自在
地開辟了道路。
    就在這裏,道路變得寬闊了。我來到了誌樂村安岡的盡頭。這裏有一棵巨大的山毛
櫸樹。樹幹被朝露濡濕了。我藏身在這棵樹下,等待著有為子從村那邊騎自行車過來。
    我等待著,什麽都不想幹。我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在山毛櫸樹下休想,以後想幹什
麽,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過著與外界無緣的生活,一旦投身外界,就產生一種幻想,
仿佛一切都變得容易,都成為可能了。
    庫蚊叮了我的腳。雞鳴四起。我迎亮著了看路上,遠處立著一個朦朧的白影。疑是
拂曉的曙光,卻原來是有為子。
    有為子騎著自行車。前燈亮著。自行車無聲地滑行過來。我從山毛櫸後麵跑到自行
車前。自行車好不容易緊急刹住了。
    這時,我感到自己完全變成了化石。意誌、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與我
的內心世界無關,它再次堅定地存在於我的周圍。我穿著白色運動鞋,從叔父家裏跑了
出來,沿著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一直跑到這棵山毛櫸後麵,我隻不過是沿著自己內心世
界的軌跡一個勁地“幹嗎!你這個結巴還惡作劇!”有為子說。這聲音裏帶有晨風的端
莊和清爽。她按過車鈴,又騎上了自行車奔跑過來而已。隱約浮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
村莊無數屋頂的輪廓、黑xuxu的樹叢、長滿嫩葉的黑壓壓的山頂,連眼前的有為子,都
變得毫無意義,甚至到了驚人的程度。現實不等我的參與,早就賦予了。而且,這種毫
無意義的巨大的黑暗現實,以我迄今未曾見過的分量賦予了我,向我退將過來。
    我如往常一樣在思考:恐怕隻有語言才能拯救這種情況吧。這是我特有的誤解。需
要行動的時候,我總是惦記著語言。盡管如此,語言很難從我的嘴裏說出,我顧忌它,
全然忘卻了行動。我覺得行動這個光怪陸離的玩意兒,似乎總是伴隨著光怪陸離的語言。
    我什麽也波有看。但我猜想,有為子起初很害怕,後來發現我之後,就隻顧望著我
的嘴。大概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隻望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黑洞--野生小動物巢穴
似的肮髒而不漂亮的小洞,在毫無意義地張動著。也就是說,她隻望見我的嘴。在確認
從這小洞裏不會產生任何一種可與外界聯係的力量之後,她才放下心來。像躲開了石頭
似的避開了我,迂回地駛了過去。有為子遠去了,我不時聽見在間無人影的田野的遠方
傳來了幾下像是嘲笑似的鈴聲。
    --當天晚上,有為子告了我的狀,她的母親上我叔父家來了。我遭到了平日非常
溫和的叔父的嚴厲叱責。我詛咒有為子,甚至希望她死去。數月後,這詛咒竟然應驗了。
從此以後,我確信詛咒是會應驗的。
    我不論是睡覺還是醒來,都希望有為子死去,但願我的恥辱的見證人銷聲匿跡。隻
要沒有見證人,或許恥辱便會從人世間根絕。他人都是見證人啊。盡管如此,隻要沒有
他人,也就不會產生恥辱嘛。我仿佛看見有為子的麵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般晶
亮,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嘴,她的眼睛的後麵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說,仿佛看見
絕不讓我們獨自存在而主動地成為我們的同謀和見證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須死滅。
為了我能夠真正麵向太陽,世界必須死滅……
    那次告狀兩個月以後,有為子辭去海軍醫院的工作,閉居家中。村裏人議論紛紛。
是年秋末,就發生了那一事件。
    ……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海軍的逃兵竟然逃到這個村莊裏。晌午時分,憲兵到村公
所來了。但是憲兵的到來並不稀奇,也就不覺得問題的嚴重性。
    那是10月底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像平時一樣到學校去,晚上做完作業,該是就寢的
時刻,正想熄燈,我俯視了一下村道,隻見一大群人像一群狗,傳來了奔跑的氣喘聲。
我下了樓。一個同學已站在大門口,滾圓雙眼,衝著醒來的叔父、嬸母和我大聲喊道:
    “剛才有為子在那邊被憲兵抓走了,一起去看看吧。”
    我吸拉著木屣跑了出去。這是個月明之夜,收割後的稻田裏到處都投下了稻架鮮明
的影子。
    黑鴉鴉的人影聚在小樹叢的後麵,正在移動著。身穿黑西服的有為子坐在地上。她
的臉色刷白。她的周圍圍著四五個憲兵和她的雙親。其中一個憲兵拿出一個類似飯盒的
小包,在大聲申斥。她父親不停地轉動著腦袋,時而向憲兵-一致歉,時而一個勁地斥責
女兒。她母親蹲在一旁痛哭。
    我們相隔一塊田地,站在田埂上觀望。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彼此肩並著肩,相對無
言,連我們頭上的月亮似乎也被擠壓得變小了。
    同學咬著我的耳朵做了說明。
    據說,有為子拿著飯盒從家裏溜出來,本想送到鄰村去,途中被埋伏的憲兵逮捕了。
這盒飯無疑是送給那個逃兵的。那個逃兵和有為子是在海軍醫院裏相愛的,因此懷了孕
的有為子被醫院攆了出來。憲兵追問逃兵躲藏在什麽地方,她依然紋絲不動地坐著,堅
持一言不發……
    我呢,隻顧直勾勾地盯視著有為子的臉。看上去她像個被抓住的瘋女。在月光下,
她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堅定。
    迄今我不曾見過這樣一張充滿強烈的拒絕感的臉。我認為自己的臉是被世界拒絕的
臉,可是有為子的臉卻是拒絕世界的臉。月光無情地流瀉在她的額頭、眼睛,鼻梁和臉
頰上,可是這張堅定的臉隻是被月光蕩滌著。她隻要稍微動一動眼睛,稍微動一動嘴巴,
她企圖拒絕的世界就會以此為信號,從這裏迅速崩潰的吧。
    我屏住氣息看她的臉看得出神。曆史在那裏中斷了。這張臉無論對未來還是對過去
都搭不上一句話。我們在剛砍伐的樹墩上曾經見過這張不可思議的臉。盡管這張不可思
議的臉帶著新鮮而嬌嫩的色澤,但是成長在那裏已經停止。那沐浴著不該沐浴的風和日
光,突然被暴露在本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橫斷麵上,畫出了美麗的木紋。這張臉是隻因
為拒絕而被暴露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我不由得感到有為子的臉這瞬間的美,不論是在她的生涯裏,還是在觀望著它的我
的生涯裏,恐怕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然而它持續的時間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麽長。因為
這張美麗的臉突然變形了。
    有為子站起身來。這時我仿佛看見她笑了。我仿佛看見她那潔白的門齒在月光下的
閃光。關於她的臉的變形,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記述。因為有為子站起來時,她的臉避開
了明晃晃的月光,掩藏在小樹林的陰影中。
    非常遺憾,我沒有看到有為子決心背叛時的那張變形的臉。如果我仔細端詳一番,
也許我會萌生寬恕他人之心,包括寬恕所有醜惡之心。
    有為子指著鄰村鹿原的山背後。
    “是金剛院!”憲兵喊道。
    然後,我也產生了一股孩子趕廟會看熱鬧般的喜悅的心情。賓兵從四麵八方把金剛
院團團包圍起來,並要求村民們協助。我出於幸災樂禍,隨同其他五六個少年一起,加
入了以有為子為向導的第一隊。有為子在憲兵的解押下,率先踏上了灑滿月光的路。我
對於她那充滿信心的步伐,感到異常震驚。
    金剛院聞名遐邇。這座名刹坐落在從安岡徒步約15分鍾路程的山後。那裏有高丘親
王親手種植的框樹,還有據傳是左甚五郎①建造的優雅的三重塔。夏天,我們總喜歡到
後山的瀑布沐浴嬉耍。      ①左甚五郎:日本16世紀後半葉著名工匠。
    河畔有堵正殿的圍牆。破舊的瓦頂板心泥牆上芒草叢生。在夜色中,潔白的芒草花
穩也是晶亮的。正殿的門旁,盛開著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著河走去。
    金剛院的佛殿建在更高處。過了獨木橋,右側是王重塔,左側是楓林,再往裏走,
就可以看見巍然的一百零五級綴滿苦蹤的石階。這是石灰石台階,容易沿跤。
    走過獨木橋之前,憲兵回頭打了個手勢,讓一行人止步。據說從前這裏有座出自運
慶、湛慶②所建的仁王門。從這裏再往裏走,九十九穀的群山都成了金剛院的領地。      ②運慶:12世紀末著名的雕刻家。湛慶(1173-1256):運慶之子,著名雕刻家。
    ……我們屏住了氣息。
    憲兵催促有為子。她獨自走過了獨木橋,我們尾隨其後。石階下方籠罩在陰影中,
但中段以上灑滿了月光。我們分別藏身在石階下方的各個隱蔽處。在月光下,開始染紅
的楓葉一片黑黝黝的。
    石階上方就是金剛院正殿,由此向左傾斜地架起了遊廊,直通像神樂殿似的空禦堂。
空禦堂是模仿清水寺舞台,伸出空中,組合許多柱子和橫梁從山崖下把它支撐著。禦堂、
遊席,還有支撐的木架經過風吹雨淋,特別潔淨清白,活像是白骨似的。楓葉盛時,紅
葉的色彩與白骨雄似的建築,呈現出一派美麗的和諧。然而入夜,看上去一處處沐浴著
斑駁月光的白色木架既怪異又優美。
    逃兵似是躲藏在舞台上方的禦堂裏。憲兵企圖以有為子做引誘的手段,來誘捕他。
    我們這些證人隱蔽在暗處,屏住了氣息。盡管是在10月下旬的寒冷的夜氣籠罩下,
可我的臉頰卻是熱辣辣的。
    有為子獨自攀登石灰石的一百零五級台階去了。猶如狂人滿懷豪情……在她的黑西
服和黑頭發之間,惟有她那美麗的側臉是潔白的。
    在月亮、星星、在雲、以茅杉的棱線連接天空的山峰、斑駁的月影。明顯浮現的建
築物等等的襯托下,有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了。她獨自一人挺起胸膛,她有攀
登這白石階的資格。她的背叛,就如同星星、月亮和茅杉。就是說,它同我們這些見證
人一起居住在這個世界上,接受這種大自然。她就是作為我們的代表登上去的。
    我氣喘籲籲,不由得這樣想道:
    “由於背叛,她終於也能接受我了。此刻她正屬於我。”
    ……所謂事件,在某一地點將會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攀登一百零五級綴滿苔蘚的
石階的有為子,還在眼前。我覺得她仿佛永遠在攀登這石階似的。
    後來她竟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大概是還到石階盡頭的有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
我們。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絕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隻是屈身於愛欲的秩序,為了
一個男人而失身。
    因此,我隻能把這事件當做舊石版印刷似的光景來回憶……有為子穿過遊廊,衝著
禦堂的黑暗在呼喚。男人的影子出現了。有為子同他談了些什麽。男人持手槍衝到台階
半道上開始射擊。應戰的憲兵也從石階半道的樹叢中開槍還擊。男人再次做射擊準備,
他衝著企圖向遊廊那邊逃跑的有為子的背後連發了幾槍。有為子應聲倒地。男人又把槍
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開槍……
    --以憲兵為首,人群爭先恐後地從石階跑上去,急忙跑到兩具屍體的旁邊。我對
此置之不理,依然紋絲不動地隱藏在楓樹的蔽蔭處。白色的木架重重疊疊,縱橫交錯地
聳立在我的上方。從上麵傳來了輕微而雜亂無章的踩在遊廊地板上的皮鞋聲。兩三道交
錯的手電筒的光束,超過柵欄直射在楓樹梢上。
    我隻能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遙遠的事件。感覺遲鈍的人要不是流血,就不會感到狼
狽不堪。然而,一旦流血時,悲劇也就結束了。不覺間,我竟迷迷糊糊入夢了。一覺醒
來,我被大家遺忘了。四周充滿小鳥的煙脈。朝陽深深地直接射在楓樹下方的枝板上。
像白骨堆似的建築物從地板下麵承受著日光,仿怫複蘇了。空禦堂寂靜而自豪地伸向楓
樹林覆蓋的峽穀。
    我站起身來,打了個寒顫。我在全身各處揉了操。隻有寒冷殘留在身上。殘留的隻
是寒冷。
    翌年春假,父親在國民取外披了件袈裟造訪叔父家來了。他說,要帶我到京都去兩
三天。那時候,父親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身體十分最弱。我驚訝不已。不僅是我,連
叔父嬸母也都勸說父親取消京都之行,父親就是不聽從。事後回想起來,原來是父親想
趁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把我介紹給金閣寺的住持。
    當然,拜訪金閣寺是我多年夢寐以求的。即使父親強作堅強,但是誰都可以看出他
是個身患重病的人。我實在沒有什麽心思與他外出旅行。未曾一睹的金閣越來越接近的
時候,我心中便有點躊躇了。不管怎麽說,金閣都應該是美的。因而,這一切與其說是
金閣本身的美,莫如說是我傾盡身心所想像的金閣的美。
    就一般少年的頭腦所能理解來說,我也通曉金閣了。一般美術書是這樣記述金閣的
曆史的:
    “足利義滿①承受了西園寺②家的北山殿,並在那裏建築了一幢規模宏大的別墅。
主要建築物有舍利殿、護摩堂、仔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築群,還有表殿、公卿間、會
堂、天鏡閣、拱北樓、泉殿、現雪亭等住宅建築群。舍利殿的建築耗資巨大,這就是後
來稱做‘金閣’的建築物。究竟什麽時候開始叫做金閣,是很難劃分清楚的。一般地說,
是應仁之亂③以後,文明年間已經普遍沿用這一名稱了。      ①足利義滿(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平定南北朝內亂,奠定幕府的全盛時期。建金閣寺。
    ②日本貴族家族之一。
    ③應仁之亂:1467年至1477年,圍繞足利將軍稱號的繼承權問題於京都發生的十年
內亂。應仁之亂後,幕府失去權威,日本進入群雄割據的戰國時代。
    “金閣是幢三層樓閣的建築物,麵臨開闊的苑池(鏡湖池),大約是1398年(應永
5年)建成的。第一二層是按中古貴族住宅的形式建造,使用了帶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層
為三間,純粹是群堂怫堂式的造型,中央鑲有唐式建築的板門,左右鑲有花卉形的窗。
柏樹皮毒的方錐形屋頂頂端,飾有一隻鍍金的銅鳳凰。人字形屋頂的鈞殿(漱清)伸向
他麵,打破了整體的單調感。屋頂坡度比較平緩,屋簷下的椽子稀稀疏疏,木工精細,
輕巧而優美。住宅式的建築,配以佛堂式的造型,不愧是和諧的庭園建築的傑作,表現
了義滿吸收宮廷文化的情趣,也很好地傳達了當時的氛圍。
    “義滿逝世後,避其遺囑,將北山殿改為排刹,稱做鹿苑寺。其建築物有的他遷,
有的荒蕪,惟有金閣幸存下來……”
    金閣猶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為黑暗時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因此我夢幻的金閣以
湧現在其四周的暗黑為背景。在黑暗中,美麗而細長的柱子結構,從裏麵發出了微光,
穩固而寂靜地坐落在那裏。不管人們對這幢建築物做什麽評語,美麗的金閣都是默默無
言地裸露出它的纖細的結構,必須忍受著四周的黑暗。
    我還想起那隻挺立在屋頂頂端上長年經受風風雨雨的鍍金銅鳳凰。這隻神秘的金鳥,
不報時,也不振翅,無疑完全忘記自己是鳥兒了。但是,看似不會飛,實際上這種看法
是錯誤的。別的鳥兒在空間飛翔,而這隻金鳳凰則展開光燦燦的雙翅,永遠在時間中翱
翔。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拍打了雙翼之後,向後方流逝了。因為是飛翔,鳳凰隻要采
取不動的姿勢,怒目而視,高舉雙翅,翻卷著鳥尾的羽毛,使勁地岔開金色的雙腳牢牢
地站穩,這樣就夠了。
    這麽一想,我就覺得金周本身也像是一艘渡過時間大海駛來的美麗的部。美術書上
所說的這幢“四周明柱、牆少的建築物”,使我聯想起船的結構,這複雜的三層屋形船
所麵臨的池子,給人以海的象征的印象。金閣度過了無計其數的茫茫黑夜。這是永無止
境的航行。白晝,這艘奇異的船佯裝拋下了錨,讓許多遊人參觀。天剛擦黑,就借助四
周的黑暗,揚起風帆似的屋頂啟航了。
    即使說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難題是美,也並非言過其實。父親是鄉間純樸的僧侶,語
匯貧乏,他隻告訴我:“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闊更美的東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
已經存在著美。這種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滿和焦躁。因為如果美的確存在那裏,那麽
我的存在就被美疏遠了。
    對我來說,金閣絕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物體。是一種盡管群山阻隔著我的眺望、
但隻要想看還是可以到那裏去看的物體。美就是這樣一種手可以觸摸、眼可以清晰地映
現的物體。我知道並且相信:在紛繁變化的世界裏,不變的金閣是千真萬確的存在。
    有時我覺得金閣宛如我掌心攥著的小巧玲瓏的手工藝品,有時我又覺得它是高聳雲
端的龐然大物般的廟宇。少年時代的我並沒有認為所謂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適當的東西。
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濕散發出朦朧的光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像金閣一般
的美。還有,看到山那邊雲層翻卷、雷聲陣陣、惟有暗淡的雲煙邊緣金光燦燦的景象的
時候,這種壯觀就使我聯想起金閣來。最後甚至看到美人的臉蛋,我心中也會用“像金
閣一般的美”來形容了。
    這次旅行真令人傷心。我們乘上舞鶴線火車,從西舞鶴出發,經具倉,上杉等小站
都停車,再經線部,向京都方向駛去。客車很髒,沿保津峽行駛,在隧道較多的地方,
煤煙無情地卷進車廂內,令人窒息。父親咳個不止。
    乘客多半是與海軍有關的。三等車廂裏擠滿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前往海兵團探
親回來的海軍軍屬。
    我望了望窗外陰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看父親罩在國民服胸前的袈裟,還看了看
紅光滿麵的年輕下士們挺起的胸膛,好像把金扣子頂得都快蹦起來了。我覺得自己仿佛
就在他們中間。不久,我成年後也會被征入伍的。但即使我當了兵,是不是能像眼前的
下士那樣忠實地為完成任務而生活呢?好歹我腳跨兩個世界。我感到,我還這樣年輕,
在醜陋的頑固的凸額之下,父親掌管的死的世界,同年輕人的生的世界是以戰爭作為媒
介而聯結在一起的。我大概會成為它們的聯結點吧。假如我戰死了,不論眼前這條岔道
的哪一邊都很清楚,結局是一樣的。
    我少年時期就像混濁在黎明的色調之中。黑暗的影子世界是可怕的,但白晝似的輪
廓分明的生,也不屬於我。
    我看護著咳嗽不止的父親,不時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裏濃重的群青色,就像化
學實驗使用的硫酸銅。每次列車鑽出隧道就看見保津峽忽而遠離鐵路,忽而又意外地近
在眼前,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圍,轟鳴般地轉動著群青的轆轤。
    父親在車廂裏很難為情地打開了盛著白米飯團的飯盒。
    “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們的心意,你隻顧高高興興地吃好了。”
    父親這樣說,好像有意讓周圍的人聽見似的。說罷他才把一個不大的飯團咽了下去。
    我總覺得這趟被煤煙熏黑的破舊列車不是開往古都,而仿佛是駛向死亡的車站。如
是想,每次經過隧道時彌漫在車廂內的煤煙,便都發出一種火葬場的氣味兒。
    ……我終於站在鹿苑寺大門前,這時我的心不由得撲通直跳起來。此後我將可以看
到人世間最美的東西。
    太陽開始西斜,群山鎖在彩霞中。幾名遊人和我們父子先後鑽進了大門。門的左側,
圍繞鍾樓種植著掛著殘花的梅林。
    父親站在植有大飽樹的大雄寶殿的前麵,請求引見住持。回複說住持正接待來賓,
請稍俊二三十分鍾。
    “我們利用這段時間去看看金閣吧。”父親說。
    父親大概是想讓我看看他利用自己的麵子,可以免費入內參觀。但售票和售護符的
人以及在門口檢票的人全都變換了,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父親常來時的老相識了。
    “下次再來時,大概還會變換的。”
    父親顯出一副微寒的樣子。我感到父親不敢確信自己還會“下次再來”了。
    不過,我佯裝出一副少年的模樣(惟有這種時候,誰有故意演戲的時候,我才像個
少年),興高采烈,幾乎跑在前頭。於是,我夢幻多年的金閣,就這樣輕易地以其全貌
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鏡湖地這邊,金周與地子相隔,西斜的夕陽照射著金閣的正麵。漱清亭在對
岸左側半隱半現。金閣精致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著藻類和水草的池麵上。看上去,
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層房簷裏倒搖曳著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來,這房
簷裏側的反射更鮮明耀眼,恍如一幅誇張遠近法的繪畫,金閣的氣勢給人一種需要仰望
的感覺。
    “怎麽樣?漂亮吧?一層叫法水院,二層叫潮音洞,三層叫究竟頂。”
    父親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變換著各種角度或惻頭眺望。它已經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動。它隻不過是一幢古老
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築物。頂尖上的鳳凰,也像隻烏鴉似的。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
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我尋思:所謂美,難道黨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
    倘使我是個謙虛好學的少年,在這樣輕易地氣餒之前,必定先悲歎自己鑒賞力之差
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無與倫比的美,竟背叛了我,這種痛苦完全奪去了我所有的反
省。
    我思想:難道金閣虛構的美,幻化成別的什麽東西了嗎?美為了保護自身,可能會
誆騙人的眼睛。我本應更接近金閣,剔除使自己的眼中產生醜陋感覺的那種障礙,檢查
一個個細微部分,親眼看看美的核心。既然我隻相信眼睛見得著的美,那麽采取這種態
度是理所當然的。
    父親領著我畢恭畢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擺在玻璃櫥裏的精致
的金閣模型。我很喜歡這個模型。毋寧說它接近我夢想中的金閣。於是,大金閣的內部
藏著模樣完全相同的小金閣,讓我聯想到猶如大宇宙中存在著小宇宙似的無限的呼應。
我第一次夢幻到了。夢幻到比這模型更小巧而且更完整的金閣,以及比真實的金閣更無
限大的、幾乎包容世界似的金閣。
    然而,我的腳並非永遠駐在模型前。父親順便把我領到聞名遐邇的國寶義滿像前。
這尊木像用了義滿削發為僧之後的名字,稱為鹿苑院殿道義之像。
    在我看來,它隻不過是一首被煤煙熏黑了的奇妙的偶像,沒有覺得有任何一點美。
再上二層的潮音洞,看到據說出自狩野正信①手筆的仙女奏樂藻井圖案。更上三層的究
竟頂,即使看到各個角落殘存的可憐的金箔痕跡,也無法覺得它的美。
    我憑倚在精致的欄杆上,心不在焉地俯視著地麵。在夕陽的映照下,地麵恍如生了
鏽的古銅鏡,金閣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鏡麵上。水草和藻類的最下方,映現出傍晚的天
空。這傍晚的天空,與我們頭上的天空不同。那是浪明的,充滿寂光①,從下方,從內
倒把這個地上的世界完全吞噬,金閣就像黑油油的鏽透了的巨大的純金錢,沉落在其中……      ①狩野正信(1434-1530):畫家,對中國畫與日本畫的結合做出很大功績。
    住持田山道詮和尚與父親是禪堂的學友。道詮和尚與父親共同度過三年的禪堂生活,
這其間,他們同食同住,兩人都在據說是義滿將軍建立的相國寺專門道場修行,經過自
古以來形成的終日垂頭和三日坐樣的儀式,然後才成為相國寺派的成員。不僅如此,直
到後來,道詮法師興致上來的時候還曾談及他同父親不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學友,而且
還是嫖友,他們在就寢時間之後,時常翻越土牆,出去嫖妓,尋歡作樂。
    我們父子拜謁金閣之後,再次返回大雄寶殿的正門,我們被引領穿過寬敞的長廊,
來到了可以展望著名的陸舟鬆的庭院--大書院的住持房間。
    我穿著學生服端正地跪坐著,顯得十分拘謹。可是,父親來到這裏突然心情舒暢起
來。父親和這裏的住持雖然出身相同,他們的福氣卻完全迥異。父親病弱,肌膚蒼白,
是一副貧相,而道詮和尚簡直就像桃紅色的點心。和尚的桌麵上如山似地摞滿了從四麵
八方寄來的小包裹、雜誌、書、信等,都是未曾啟封的,很像一座華麗的寺廟。他用胖
乎乎的手拿著剪子,靈巧地拆開了其中一個小包裹。
    “這是從東京寄來的點心。據說眼下這種點心很稀罕,隻獻給軍部和官廳,店鋪裏
還買不到呐。”
    我們一邊喝談茶,一邊品嚐從未曾吃過的像是西式糕點的東西。吃的時候越緊張,
糕點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當時我是穿著光亮的黑嘩嘰製服。
    父親和住持對軍部和官僚隻重視神社而輕視寺廟--豈止輕視,甚至壓迫--十分
憤慨,議論了今後如何經營寺廟的問題。
    住持微胖,當然臉上已刻上皺紋,連一道道皺紋的深處也洗得於幹淨淨。圓臉上惟
有鼻子很高,成了流出的樹脂凝固起來似的形狀。臉兒雖是這副模樣,剃光的頭型卻很
是威嚴,仿佛精力都凝聚在頭上,誰有頭部才是最具動物特征的。
    父親和住持的話題轉到僧堂時代的往事。我凝望著庭院裏的陸舟①寂光:佛語。由
寂靜的真理而發出的真智的光照鬆,隻見巨鬆的技極低垂,錯落有致,呈船形,誰有船
首的樹枝全都高高伸展。臨近閉園時間,來了一群團體觀光客,從土牆另一邊的金閣方
向傳來了一陣陣嘈雜聲。那腳步聲、人聲仿佛被春天黃昏的天空圾收了,聽起來聲音並
不尖銳,略帶柔和、圓潤。腳步聲又如潮湧般地遠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過地麵上的美
藝眾生的腳步聲。我抬頭直勾勾地望著凝聚在夕照餘暉的金閣項上的鳳凰。
    “我把這孩子……”
    聽到了父親這話聲,我猛然回頭朝向父親。在幾乎黑暗下來的室內,父親把我的未
來托付給道詮法師了。
    一我想我也不會久留於人世了。怎麽樣,到時就將這孩子托付給你啦?”
    道詮法師不愧是法師,他沒有講什麽敷衍的安慰話,隻說:
    “好,我來照料。”
    我震驚的是這兩人其後的愉快對話,談及各類名僧之死的軼聞。據說,有位名僧說
了聲“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樣,說了聲“給我更多的光明”,
就死去了。還有位名僧彌留之際,還在計算自己的寺廟的錢財。
    住持宴請我們吃了一頓晚餐的粥。當晚在寺廟歇了一宿。晚飯後我催促父親再去看
看金閣。因為月亮已經高懸。
    父親與住持闊別多年又重逢,甚為興奮,本已相當勞頓了,可一提及金閣,他端了
一口氣,抓住我的肩膀就跟著走了。
    月亮從不動山的山際升起。金閣從背麵承受著月光,折疊著黑暗而複雜的影子,寂
然無聲,惟有究竟頂的花格子窗框,瀉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頂四周通風,朦朧的月亮
仿佛就呆在那裏。
    夜鳥啼鳴,從葦原島明處騰空而飛。我感到父親瘦骨嶙峋的手壓在我肩膀上的分量。
當我把視線落在這肩膀上時,由於月光的關係,我看到父親的手正在變成白骨。
    我回到安岡之後,那樣令我失望的金閣,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漸複蘇了它的美,不知
什麽時候竟成了比我看見之前更美的金閣。我說不出它什麽地方美。看來夢想中孕育著
的東西,一旦經過現實的修正,反而變成刺激夢想了。
    我已不再在矚目的風景和事物中尋找金閣的幻影了。金閣漸漸變成深刻、堅固、實
在的物體。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頂、屋頂尖上的鳳凰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纖巧的細部和複雜的全貌相互呼應,隻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
閣的全貌就會響起來,恍如想起音樂的一小節,整個樂章就會流瀉出來。
    “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
    在給父親的信上,我第一次這樣寫道。父親把我帶回叔父家以後,旋即又返回那寂
靜的海角寺廟了。
    母親給我回了一封電報。父親大量咯血,作古了。
第二章
 
        父親故去,我真正的少年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我驚愕於自己的少年時代簡直欠缺
對人的應有的關心。而且,我甚至察覺自己對父親的死毫不悲傷。也許這稱不上是什麽
驚愕,而是一種有氣無力的感懷。
    我趕回家時,父親的遺體已經收殮了。因為我徒步走到內浦,再乘船沿海灣回到成
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時值梅雨季節前夕,天天曝曬,氣候炎熱。我告別遺體之後,
匆匆將靈摳運往荒涼的海角火葬場,在海岸邊焚燒了。
    農村寺廟住持之死,可以說是非同一般,是有點過分的、異常的。可以說他是這地
方的精神支柱,是當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護人,同時也是他們死後可以依托的人。這樣
一個地,在寺廟死去了,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簡直像一位非常忠於職守的、非常出色的
人,一位到處將死的方法施教於人的人,在親自示範表演時失誤而造成死亡似的。人們
覺得這是一種過失。
    實際上,父親的靈樞安放得適得其所,好像是鑲嵌在萬事俱備的氛圍中。母親、小
和尚以及施主們聚在靈前哭泣。小和尚結結巴巴的誦經,仿佛一半也是仰仗靈樞裏的父
親的指示。
    父親的臉埋在初夏的花叢中。朵朵花兒都很嬌嫩,水靈,甚至令人毛骨驚然,朵朵
花兒好像在窺視著井底。為什麽呢?因為遺容是從活著的臉所具有的存在表麵無限地陷
落,隻留下麵對著我們的臉麵的輪廓般的東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來了。再沒有什麽
比遺容更能如實地告訴我:所謂物質,距我們是多麽遙遠,它的存在方法是多麽不可企
及啊!精神就這樣通過死變成物質,我第一次能夠接觸到這樣一種局麵。現在我才漸漸
理解5月的花卉、太陽、桌子、校舍、鉛筆……等等物質為什麽對我那樣冷漠,距我那樣
遙遠。道理就在這裏。
    母親和施主們注視著我最後和亡父的遺體告別。然而,我這顆頑固的心是不接受這
句話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類推。我不是向遺體告別,而隻是望著父親的遺容。
    遺體隻能給人看。我隻是在看。所謂看,正如平時無任何意識的動作;所謂看,是
生存者的權利的證明,也可能是殘酷性的表示。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一個
既沒有大聲歌唱,也不叫喚著四處奔跑的少年,就這樣學到了確認自己的生。
    我本是個很自卑的人,然而這時候,我竟能將毫無淚痕的明朗的臉問著施主們而毫
無愧色。寺廟坐落在海濱的山崖上。翻卷在日本海海麵上的夏雲,阻擋在憑吊的客人的
背後。
    出殯的誦經開始了,我也加入其中。大雄寶殿一片漆黑。掛在柱子的華蓋、垂在大
殿橫梁的華幔以及香爐、花瓶一類器物在閃爍的燈光照耀下顯得輝煌。海風不時席卷進
來,鼓起了我的僧衣下擺。我不斷地感到正在確經的自己的眼角裏,湧進強烈的光和夏
日的雲彩。
    戶外強烈的光線,不斷地射在我的側臉上。那輝煌的侮蔑……
    --送葬隊伍再走一二百米就到達火葬場,這時候突然遇上了雨。幸好走到一個好
心的施主的家門前,靈樞也可以一起避避雨。雨還沒有停息的樣子,送葬隊伍又非前進
不可,隻好給大家準備了雨具,並用油紙覆蓋著靈樞,運到了火葬場。
    火葬場在村莊東南突出的海角盡頭淨是石頭的小海濱上。所以焚燒的煙灰不會吹向
村莊方麵。大概由於這個緣故,自古以來這裏就被用做火葬場。
    海濱的波濤洶湧澎湃。波濤翻騰濺起浪花的時候,雨點不斷地紮進不平靜的海麵。
無光的雨,隻是冷靜地刺穿非同尋常的海麵。但是,海風突然把雨刮到荒涼的岩壁上。
潔白的岩壁被染黑了,似是噴上了一層墨汁。
    鑽出隧道,便到達火葬場。工人們在做火葬的準備工作。我們在隧道裏避雨。
    沒有看見任何海景。隻有波濤、濡濕的黑岩和雨。澆上了油的靈樞現出鮮豔的木原
色,被雨點敲打著。
    點火了。這配給油是專為住持作古準備的,足夠用了,所以火焰反而逆著雨點發出
鞭答似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大。在濃煙之中,白晝的火焰現出了透明的體態,清晰可見。
濃煙滾滾,漸漸刮到了山崖那邊,一瞬間裏,惟有火焰在雨中以端麗的形狀繚繞上升。
    突然間,響起了一陣東西炸裂的可怕的巨響。樞蓋蹦了起來。
    我望了望身旁的母親。母親雙手抓著念珠,站立在那裏。她的臉僵硬,而身子仿佛
凝固、縮小了,甚至可以放在掌上。
    按照父親的遺言,我到京都當了金閣寺的弟子。那時候,我隨住持削發為僧。學費
由住持提供,其交換條件就是讓我打掃衛生和照料住持,有如俗家的學仆。
    入廟不久,我就馬上發現,嚴厲的舍監被征入伍,寺廟裏隻剩下老者和少年了。來
這兒以後,我諸事如釋重負。這裏的人都是我的同類,不會像俗家的中學同學因為我是
和尚的兒子而另眼相待……所不同的,隻是我口吃,比大家醜陋些而已。
    我從東舞鶴中學中途退學後,聽從田山道詮和尚的勸說,轉學到了臨濟學院中學,
再過不足一月就將開始秋季學期,轉校後我得每天走讀了。但我知道學校一開學,同學
們都會立即被分配到某一工廠,參加義務勞動。現在,在我麵前的新環境中,隻剩下數
星期的暑假了。這是我服喪期間的暑期。時值1944年,即戰爭末期,是個不可思議的寧
靜的暑期……寺廟的弟子過著紀律嚴格的生活。對我來說,這似是最後的。絕對的休假。
我還仔細地傾聽著那蟬鳴聲。
    ……闊別數月的金閣,在晚夏的陽光照耀下,寂然無聲。
    我剛剃度,腦袋一片青痕。產生一種像是空氣緊貼在我的頭上似的感覺。這是一種
奇妙的危險的感覺,仿佛自己頭腦中思索的事以一層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損傷的皮膚
同外界的物像接觸似的。
    帶著這樣的頭腦仰望金閣,金閣就不僅從我的眼睛,甚至恍如從我的頭腦深深地滲
透進來。這種頭腦遇幹旱而發熱,遇晚風頓時又變涼了。
    “金閣啊!我終於來到你身邊住下來了。”有時我停住拿著掃帚的手,心中南南自
語,“不一定非現在不可嘛!但願有朝一日你對我顯示親切,對我袒露你的秘密。你的
美,也許再過些時候就會清楚地看見,現在還看不見。但願現實中的金閣比我想像中的
金閣會顯出更清晰的美。還有,倘使你是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美,那麽請告訴我,你為什
麽這樣美,為什麽必須美?”
    是年夏天,金閣以不時傳來戰敗悲痛消息的黑暗狀態作為誘餌,顯得更加生動和輝
煌。六月間,美軍在塞班島登陸,盟軍聯合部隊在諾曼底郊外登陸。參觀者的人數也明
顯地減少了,金閣似乎愉悅於這種孤獨、這種寂靜。
    戰亂和不安,累累的死屍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這是自然的。因為金閣本
來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築物,是以一名將軍為中心、眾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籌建的建築
物。美術史家在那裏隻看見樣式的折衷,其三層的零亂的設計,無疑是探索一種使不安
結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的模樣。要是用一種安定的模式的話,那麽金閣就不可能承
受那種不安而早已崩潰,這是毫無疑問的。
    ……盡管如此,我仍停下拿著掃帚的手,好幾次仰望著金閣,我覺得在那裏存在金
閣簡直是不可思議。我曾記得,一個晚上我陪伴父親前來探訪,那時的金閣反而沒有給
我這樣的感覺,可是一想到今後在生活的漫長歲月裏,金閣將會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
就覺得委實難以置信。
    往日,我在舞鶴,總覺得金閣在京都一角上,是永恒的存在。可是,一旦住在這裏,
金閣就隻在我眺望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晚上睡在大雄寶殿時,我覺得金閣似乎
不存在。所以我每天無數次地去眺望金閣,遭到了師兄弟的恥笑。不論看多少遍,我都
覺得那裏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於是,眺望過後,我折回大雄寶殿的當兒,如果
猛然回頭再望望,就會覺得金閣恍如歐裏秋克①頓時消逝,無影無蹤了。      ①歐裏狄克:希臘神話中奧爾甫斯之妻。奧爾甫斯企圖救她脫離冥神哈得斯之手而未果。
    一天,打掃完金閣的四周,為避愈發炎熱的朝陽,我走進後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
的小徑。正是開園前的時間,處處闃無人影。大概是舞鶴的航空隊一隊戰鬥機低飛掠過
金閣的上空,留下壓頂的轟鳴遠去了。
    後山裏有一處布滿藻類的寂靜的池沼,人稱安民澤。池中有一小島,聳立著一座名
叫白蛇塚的五重石堆。這一帶的早晨,鳥兒啁啾鳴囀,卻看不見鳥影,仿佛整片林子都
充滿了婉轉的鳥語。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徑用低矮的柵欄把那塊草地劃了出來。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少
年橫躺在草地上。他身邊的矮楓樹旁靠著一把竹耙子。
    這少年坐起來,其氣勢似乎要拂去飄忽在那裏的夏日清晨的潮濕空氣。他看見我便
說:
    “嘿,是你呀!”
    這個姓鶴川的少年,是昨晚經人介紹才認識的。鶴川家在東京近郊的祖福寺裏,家
裏送了很多學習費、零用費和糧食等物。隻是為了讓他體驗弟子的學習生活,家裏才通
過住持將他托付給金閣寺。他暑期回鄉省親,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廟來的。站在池畔操著
東京口音說話的鶴川從秋天起成了我在臨濟學院中學的同班同學。從昨晚起,他那伶俐
的口齒,快活的談吐,就已使我恐懼了。
    如今一聽他說“嘿,是你呀”,我就啞然失聲。然而,我的無言,似乎被他理解為
這是一種責備。
    “算了,何必那麽認真打掃呢。反正遊人一來就會弄髒的。再說,遊人也不多嘛。”
    我微微一笑。對某種人來說,這種無意識地流露出來的無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
發親切感的緣由。我就是這樣,總是不能對自己給人的印象細節負責。
    我跨過柵欄,在鶴川身旁坐了下來。鶴川橫躺在草地上,曲肱為枕。兩臂外側被太
陽曬黑了,內側卻很白,連靜脈都透了出來。在那裏,早晨從樹葉隙間篩落下來的陽光,
把青草的淡綠的影子撒滿了大地。憑直感,我知道這少年大概會像我這樣不愛金閣。因
為我不知什麽時候把對金閣的偏執,統統歸咎於自己的醜陋。
    “聽說你父親去世了?”
    “嗯”
    鶴川機靈地轉了轉他的眼珠子,毫不隱諱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熱衷於推理的神色,
說:
    “你所以非常喜歡金閣,那是因為一看見它,就會使你想起父親的緣故吧?譬如,
因為你父親非常喜歡金閣。”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對這種推理卻無動於衷,表情毫無變化。我對此有點自鳴得意。
鶴川就像喜歡製作昆蟲標本的少年經常所做的那樣,把人的感情分門別類,整齊地收藏
在自己房間的精巧的小抽屜裏,不時取出來,實際檢驗檢驗,他有這種樂趣。
    “你父親去世,你很悲傷,有時也很寂寞吧。昨晚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有這種感
覺。”
    我沒有任何抵觸情緒。他一說我很寂寞,我就從對方這種感想中贏得了一定的安心
和自由,活兒便脫口而出:
    “沒什麽可悲傷的啊。”
    鶴川飛揚起煩人的長睫毛,凝望著我:
    “哦?……這麽說,你憎恨你父親,至少是討厭他了?”
    “談不上什麽憎恨,也不是討厭……”
    “哦?那麽,為什麽不悲傷呢?”
    “我也說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鶴川遇到了難題,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麽,是不是還有比這更悲傷的事
呢?”
    “還有什麽,我不知道。”我說。
    說罷,我又反省自問:為什麽喜歡引起別人的猜疑卿對我自己來說,這是沒有什麽
疑問的,是明擺著的事。我的感情也會像口吃一樣打頓。我的感情總是趕不上趟。其結
果,父親的死這件事,同悲傷這種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聯係,也互不相侵犯的。
往往由於時間上差錯一點或是晚了一點,我的感情和事件就會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
狀態。大概它的本質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說我有自己的悲傷,那麽它同任何事件、
任何動機都毫不相幹,是突然的,毫無道理地向我襲來的……
    ……然而這一切,在我還不能對眼前的這位新朋友加以說明時就完結了。鶴川終於
笑了起來。
    “咦,你這個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襯衫裏的腹部在起伏,搖曳在上麵的透過葉縫投射下來的陽光,使我得到
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瀾,猶如這家夥的襯衫的皺紋。但是,這襯衫多麽潔白耀眼
啊!所起的皺紋依然……說不定我也?……
    排寺不理世俗社會,按照樣寺的老規矩開展活動。因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
點起床。樣家將起床稱做“開定”。起床後馬上上早課誦經,稱做“三時回向”,即讀
三回經。然後打掃室內衛生。然後進早餐,稱做“粥座”。進餐前要誦“辨座經”。
    利人邊樂
    十行無常
    有益報竟
    粥饒果究
    誦畢吃粥。飯後做諸如除草、打掃庭院、劈柴一類雜務。學校開學的話,做完雜務
就該是上學的時間了。從學校回來,不久就進晚餐。餐罷,有時聽住持講授經典教義。
九時“開枕”,也就是就寢。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號,是夥夫--稱做“典座”--的搖鈴聲。
    金閣寺也就是鹿苑寺裏,本應有十三人,但現在有的應征入伍,有的征調出去,剩
下的是:一個專管向導和傳達的七十開外的老頭,一個年近六旬的專管炊事的老姐,還
有執事、副執事,再加上我們弟子三人,僅此而已。老人們已是風燭殘年,少年們畢竟
還是孩子。知事,也稱做副司,掌管會計,盡心盡力地工作。
    數日後,我被分配給住持(我們稱做老師)的房間送報。報紙派來的時間大致是在
早課後掃除完畢的時候。在人手少、時間短的情況下,要打掃這擁有三十多間房屋的寺
廟,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難免粗雜了。有一回從大門口把報紙取來,走過“使者間”
的前廊,從客段後麵繞了一圈,再穿過間廊,來到了老師所在的大書院。看得出這一路
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盜過半桶水,然後洗擦幹淨的,所以地板凹陷處都積了水。在朝陽
照射下,積水閃閃發光,連腳踝骨都被濡濕了。時值夏天,覺得很是舒暢。可是,來到
老師的房間拉門前就得跪下,招呼一聲“拜托您啦”,待所見“嗯”他一聲回答以後,
才能進入房間。師兄教給我一個秘訣:在進老師房間前得先用僧衣下擺將濡濕了的腳丫
指拭幹淨。
    我嗅著油墨散發出來的俗世的濃烈氣味,偷偷瀏覽了一遍報紙的大標題,急匆匆地
走過了廊道。於是,我讀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襲嗎?”的大標題。
    過去我常常產生一種奇妙的想法,卻從不曾把金閣和空襲聯係起來。塞班島淪陷以
後,本土遭受空襲在所難免。京都市部分地區迅速強製疏散。盡管如此,金閣這個半永
恒的存在和空襲的災難,在我心中隻能是彼此無緣的東西。我深知金剛不壞的金閣,與
那科學上的火相互間是截然不同性質的東西,它們一相遇,仿佛就會迅速相互躲閃似的……
可是,過不多久,金閣也許會毀於空襲的戰火。照這樣下去,金閣化為灰燼將是確實無
疑的。
    ……我心中產生了這種想法之後,金閣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劇性的美。
    學校開學前一天,即夏季最後一天的下午,住持應邀領著剛執事到一個地方做法事
去了。鶴川邀請我去看電影。我不太感興趣,他也突然興致全無。鶴川就是這樣的性格。
    我們兩人請假數小時,穿上草黃色的褲子,打上綁腿,戴著臨濟學院中學的製帽,
從大殿走了出來。夏日陽光炎熱,沒有一個遊人。
    “上哪兒去了?”鶴川問道。
    我回答說,出門之前,我想先去仔細地看看金閣,因為說不定明天這個時間裏就再
看不見金闖了。也許在我們去工廠期間,金閣就遭到空襲,毀於一旦了。我這番話沒有
把握,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這時候,鶴川吃驚而又不耐煩地聽著。
    講完了這番話,我汗流滿麵,好像說了什麽可恥的事似的。隻有對鶴川一人,我可
以袒露自己對於金閣的異乎尋常的執著。鶴川在聽我這番話的時候,顯出一到見慣了的
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聽清我的結巴語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種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這樣一副表情。當我公開一樁重大秘密時,當我傾訴對美的激越感動時,
或當我掏盡自己的五髒六腑向對方披露時,我所遇見的就是這樣一副麵孔。這副麵孔是
以無可置疑的忠實,如實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說它變成了我畏懼的一麵鏡子。
這種時候,不論多麽美麗的臉,都會變形,變成同我一模一樣的醜陋。我遇上這副表情
的時候,本想表現出來的重大事情,瞬間會變成毫無價值的東西,猶如一塊瓦片一樣……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鶴川和我之間。鶴川稚嫩的臉閃耀著燦燦的油光,一根根
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從鼻孔呼出的悶熱的氣擴散開去。他等待著我結束我的話。
    我談完了。話畢的同時,我也惱怒起來了。因為我與鶴川初次見麵以後,他至今一
次也不曾取笑過我的口吃。
    “為什麽?”我追問了一句。
    我已一再說過,嘲笑和侮辱遠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鶴川泛起了無以名狀的溫柔的微笑。然後這樣說道:
    “什麽呀,我天生對這種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驚。我是在農村粗礦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不理解這種溫柔。鶴川的溫柔,
告訴了我,並使我發現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給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處處體味到的快感,
幹脆被剝成赤裸裸的了。鶴川那雙照上長隨毛的眼睛,僅僅把我的結已過濾後,就接受
了我。過去,我這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誰要是無視我的結巴,就等於抹殺我這個
人的存在。27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諧和幸福。我永遠忘不了這時刻所看到的金閣的情景,這是
不足為奇的。我們兩人從正打瞌腆的傳達室老頭的跟前走過,沿著土牆急步經過渺無人
影的路,來到了金閣的前麵。
    至今我還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來。兩個少年打著綁腿,身穿白襯衫,並肩站在鏡湖畔。
兩人的前方便是金閣的存在,中間沒有任何東西阻隔。
    最後的夏天,最後的暑假,最後的一天……我們的青春聳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
金閣也同我們一樣聳立在尖端上,麵對麵地對話了。對空襲的期待,竟使我們同金閣如
此地接近起來。
    晚夏寧靜的日光,在究竟頂的屋頂上貼上了金箔,傾瀉直下的光,使金閣內部充滿
了夜一般的黑暗。過去,這建築物的不朽的時間壓迫著我,阻隔著我。可是,想到不久
它將被燃燒彈的火燒卻的命運,也就與我們的命運靠近過來了。也許金閣會先於我們而
毀滅。這樣一來,我覺得金閣和我們仿佛經曆著同樣的生。
    環繞金閣植滿赤鬆的群山,籠在蟬聲之中,宛如無數看不見的僧人在念著消災咒:
    “怯怯。佉呬呿呬。吽吽。入嚩羅入嚩羅。盋羅人盋。盋人盋羅。”
    我想:這美麗的物體不久將化為灰燼。於是心象中的金閣和現實中的金閣,便像將
透過給絹描摹的畫重疊在原畫上一樣,它的細部漸漸地相互重疊,屋頂疊屋頂、突出池
麵的漱清殿疊欣清殿。潮音洞的勾欄疊勾欄、究竟項的花格子窗疊花格子窗,彼此都吻
合了。金閣已經不是不可動搖的建築物了。可以說,它化成了現象界的虛幻的象征。這
麽一想,現實中的金閣的美,就不亞於心象中的金閣的美了。
    明天,也許大火會從天而降,把細長的柱子、優雅的房頂的曲線化為灰燼,我們再
也看不見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纖細的身影,依然沐浴著夏日火一般灼熱的陽光,
顯得自在自若。
    夏回山脊上飄浮著擺出一副莊嚴架勢的雲彩,好像亡父人檢時映入正在誦經的我的
眼角時一樣。它充滿積鬱的光,俯視著這纖細的建築物。在如此強烈的晚夏的陽光照耀
下,金閣仿佛喪失了它的細部的意趣,其內部依然籠在陰森冰冷的黑暗中,隻用它自己
神秘的輪廓拒絕著周圍閃爍的世界。並且,隻有立在屋頂尖上的鳳凰為了不在這太陽之
下失足,張開尖利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座子。
    對我的長時間凝視厭煩的鶴川,拾起腳下的小石子,以優美的投擲姿勢,向鏡湖池
中的金閣倒影中央扔去。
    池麵上激起的波紋推著藻類擴展開去,頓時美麗而精致的建築物投影崩潰了。
    此後至戰爭結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閣最親近、最關心它的安危和沉灑在它的美的
時期。怎麽說呢?我沒想這時期金閣下降到同我一樣的高度,我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去愛
它。我還沒有受到金閣的壞影響,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在這人世間,我和金閣有著共同的危難,這激勵了我。因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聯係
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絕我、疏遠我的某種東西之間,架起了一座橋。
    燒毀我的火,也定會燒毀金閣。這種想法幾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災難、相同不
吉利的火的命運中,金閣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盡管金閣堅固,卻與我的脆弱而
醜陋的肉體一樣,擁有易燃的碳素的肉體。這麽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閣藏在我的肉體
裏,藏在我的組織裏,然後潛逃,就像潛逃的盜賊把昂貴的寶石咽下,然後隱匿起來似
的。
    想一想這一年間,我沒有學習經典,也沒有讀書,天天都接受修身、軍訓、武道訓
練,上工廠和充當強製疏散的助手打發日子。戰爭助長了我富於夢幻的性格,人生距我
更遙遠了。對我們少年來說,所謂戰爭恍如一場夢,是一種沒有實質的匆忙的體驗,恍
如被隔斷了人生意義的隔離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轟炸機第一次轟炸了東京,這時我想:也許明天京都也會遭到空
襲。我暗自幻想著京都全市被圍在火海裏。這古都依然如故地過分地保護著古老的東西,
以致許多神社佛閣忘卻了其中產生過灼熱的灰色的記憶。因為我想像著應仁大亂使這古
都荒蕪了的時候,就覺得由於京都忘卻戰火的不安太久,由此喪失了它的幾分的美。
    也許正是明天金閣將會遭到火劫吧。充滿空間的那個形態將會喪失吧……那時候,
屋頂上的那隻鳳凰將會複蘇為不死鳥而飛翔。被束縛在形態中的金閣將會輕飄飄地離開
它的錨而出現在這裏那裏,漂泊在湖麵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蕩漾在水麵上……
    等啊等啊,京部終於沒有遭到空襲。翌年3月9日,傳來了東京小工商業區一帶成為
一片火海的消息,可災禍離京都很遠,京都顯現的隻是一片早春澄明的天空。
    我近乎絕望地等待著。這早春的天空保閃亮的玻璃窗,不讓人窺見其內部,但我相
信其內部隱藏著火和破滅。如前所述,我對人的關心是淡薄的。父親的死,母親的貧窮,
幾乎沒能左右我的內心生活。我隻幻想著一種在巨大的天下的壓榨機似的東西,在一定
的條件下把災難、悲慘的結局、滅絕人往的悲劇、人、物質、醜陋的東西、美好的東西,
統統壓得粉碎。早春的天空異乎尋常的璀璨,令人常常以為是覆蓋著大地的巨斧的冰涼
的刃光。我隻是等待著它的下落,甚至無暇思索就迅速下落。
    至今我仍然覺得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議的。本來我並沒有波黑暗的思想所俘虜。我所
關心的、讓我感到是個難題的,理應隻是美的問題。但是,我並不認為戰爭作用於我,
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如果人隻過度思慮美的問題,就會在這個世界上不知不覺間與最
黑暗的思想碰撞。人大概生來就是這樣。
    我想起戰爭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但目擊者並非我一
個人。我身邊還有鶴川在。
    那天是停電的日子,我和鶴川一起到南禪寺去。我們還沒有拜訪過南彈寺。我們橫
穿過寬闊的公路,走過了架有坡道京車的木橋。
    這是五月的一天,天氣晴朗。坡道索車已經長久不使用,牽引索車的坡道上的軌道
長滿了鐵鏽,幾乎被雜草埋沒了。在這雜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隨風搖曳,直至索車坡道
都淤積汙水,浸滿著這邊岸上的葉櫻①街樹的投影。
    我們站在這小橋上,毫無意義地凝望著水麵。戰爭期間的種種回憶中,這樣短暫而
無意義的時間卻留下了鮮明的印象。這種無所事事。茫然若失的短暫時間,就像偶爾從
雲隙露出的晴空那樣處處可見。這種時間,活似痛切的快樂回憶,非常新鮮,這是難以
想像的。
    “好極了!”我又毫無意義地微笑著說。
    “嗯。”鶴川也望著我微笑了。
    我們兩人深深地感到這兩三個小時是屬於我們的時間。
    布滿碎石的寬闊的路向前延伸著。路旁有一條清澈的水溝,水麵上搖曳著美麗的水
草。馳名的山門很快就堵在我們的前麵了。
    廟內門無人影。一片嫩綠叢中,點綴著許多小廟的瓦脊,似是一本①葉櫻,櫻花已
落盡,正綻新嫩葉的櫻樹像倒伏的鑲銀色的巨書,美極了。這瞬間,所謂戰爭算什麽呢?
在某種場合。某個時期,戰爭使人覺得像是隻存在於人的意識中的奇怪的精神上的事件。
    據說當年石川五右衛門①腳踏樓上的欄杆,讚賞滿目的鮮花,大概就是在這山門吧。
盡管已是葉櫻的季節,我們還是抱著一種孩子般的心倩擺起五右衛n一樣的姿勢,眺望一
番這般景色。我們購了不貴的門票,就登上水色完全發黑了的很陡的階梯。登到盡頭的
休息台時,鶴川的頭碰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我剛要取笑他,自己卻馬上也碰撞上了。
兩人拐了個彎,登上台階就來到了樓上。      ①石川五右衛門:日本桃山時代的大盜。
    從地窖般狹窄的台階上來,置身於廠麥的景觀,緊張頓時鬆弛,舒快極了。我們盡
情觀賞葉櫻和鬆的景致、聳立在對麵鱗次櫛比的平安神富的鬱蔥森林的景致、京都市街
盡頭的朦朧的嵐山,以及北方、貴船、賣裏、會見羅等群山的姿影,爾後才像個寺廟弟
子的樣子,脫掉了鞋襪,恭恭敬敬地進太廟堂裏。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鋪席寬,釋邊像
擺在中央,十六尊羅漢的金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這裏是五風樓。
    南禪寺同屬臨濟宗,但與相國寺派的金閣寺不同,它是南撣守派的總寺院。我們就
是在同宗異派的寺廟裏。我們兩人卻像普通中學生一樣,手拿說明書,一路觀賞著色彩
鮮豔的壁頂圖案,據說這是出自狩野探幽守信②和土佐法眼德悅③的手筆。      ②狩野探幽守信(1602-1674):江戶幕府的禦用畫師。
    ③土佐法眼德悅:生卒年月不詳,據傳擅長畫墨畫觀音像。
    壁頂的一邊,畫了飛天彈琵琶和吹笛子,另一邊畫出了手持白牡丹振翅飛翔的迦陵
頻枷。它是棲息在天竺雪山的妙音鳥,上半身呈豐滿的女子的姿態,下半身成鳥。另外,
壁頂中央畫了一隻鳳凰,與金閣頂上的鳥是友鳥,但與那隻威嚴的金鳥毫無相似之處,
卻像是華麗的彩虹。
    在釋邊像前,我們跪下,雙手合十,然後走出佛堂。但是,我們舍不得離開接上,
便倚在上來時攀登的台階旁邊朝南的欄杆上。
    不知怎的,我感到仿佛有個美麗的小小的彩色旋渦似的東西。我想,它可能是剛才
看到的壁項圖案的五色斑斕的殘影吧。凝聚了豐富色彩的感覺,就像那隻跡陵頻枷鳥,
隱棲在嫩葉叢中和鬱蔥的鬆枝上,隻讓人從縫隙看到它華麗的翅膀的一端。
    事實並非如此。在我們的眼皮下,隔著馬路立著一座天授庵。從簡樸地種著許多矮
樹的寂靜的庭院,穿過用四角石角接角地鋪成的一條小曲徑,通到了敞開著拉門的寬闊
的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客廳裏的壁龕和百寶架。這裏似乎經常用作舉辦供神佛的獻茶,
以及供人租用舉辦茶會,所以鋪著鮮豔的緋紅色地毯。室內跪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映
入我眼簾的,就是這些東西。
    戰爭期間,是不會看到穿著如此華麗的長袖和服的女子身影的。假如身穿這種盛裝
出門,半路上定會被人指責,不得不折回家中。她的長袖和服就是這樣華美。雖然看不
見精細的花紋,卻能看見緋紅腰帶上的金絲線閃閃發光,誇張地說,映得四周熠熠生輝。
年輕貌美的女子端莊地跪坐著,她那白皙的側臉被浮雕出來,令人懷疑地是不是真正的
活人。我極度口吃地問道:
    “她究竟是不是活著呢?”
    “剛才我也這樣想。真像個偶人啊!”鶴川目不轉睛,將胸口緊緊壓在欄杆上,回
答說。
    這時,隻見一個身穿陸軍軍服的年輕上官從裏首走了出來。他彬彬有利,正襟危坐
在距女子近一米的地方,麵對著女子。兩人紋絲不動,久久地相對而坐。
    女子站起身來,在廊道的昏暗中平靜地消失了。良久,女子端著茶碗,折了回來,
微風吹拂著她的長和服袖子。她在男子的麵前勸茶。按茶道的禮法功過淡菜以後,她又
回到原來的地方跪坐下來。男子似乎說了些什麽,卻怎麽也不呷一口茶。這段時間令人
感到異樣的長,異樣的緊張。女子深深地低下頭來……
    此後發生的事情實是令人難以置信。女子依然保持著端莊的姿勢,冷不防地解開了
衣領口。我的耳朵幾乎聽見了從堅硬的腰帶裏側拉出絹帶的春市聲。瑩白的胸脯袒露出
來了。我倒抽了一口氣。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將一隻瑩白而豐滿的乳房托了起來。
    主官手裏端著一隻深黑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的麵前。女子用雙手操著乳房。
    這些情景,不能說我都看到了,但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呈現在我眼前
的,仿佛是溫馨的白乳汁噴在黑色茶碗內側的冒泡的綠茶中,仿佛看見已經濟完而殘留
著奶滴的情形,白乳汁弄混濁了寂靜的茶水而起泡沫的情形……
    男子端起茶碗,將這奇怪的茶一飲而盡。女子瑩白的胸脯也被隱蔽起來了。
    我們兩人脊梁發硬,看得人神了。後來我們按順序回憶,覺得可能是懷了上官的孩
子的女子,與出征的士官舉行訣別儀式吧。然而,這時候的感動,拒絕了做出任何的解
釋。由於過分注意,反而看不見,過了很久,待意識清醒過來時,才發現這對男女不知
什麽時候從客廳消失了,剩下的隻是一塊寬闊的緋扛地毯。
    我看見了那張潔白的浮雕般的側臉和那無與倫比的瑩白的胸脯。即使女子離去以後,
那天剩下的時間,或第二天、第三天,我還執拗地尋思著。的確,那女子就是複活了的
有為子啊!

第三章
 
        父親一周年忌辰到來了。母親沒想了一個難以想像的方案。正逢義務勞動總動員,
我不能返回故裏,母親就打算親自將父親的牌位送來京都,請求田山道詮和尚為舊友忌
辰誦經,哪怕誦上幾分鍾也好。她壓根兒沒錢,隻好求他看在清分上。於是她給和尚發
了一封信。和尚答應了,並且把這個意思告訴了我。
    我並不是帶著欣喜的心請聽取這個消息的,迄今我故意省筆不提有關母親的事,這
是有其原因的。因為我打心眼裏不想觸及母親的事情。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責備過母親。估計母親也沒有察覺到我燒得那件事。
但是,從此以後,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諒母親。
    事情發生在我上東舞鶴中學,寄居在叔父家中,第一學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鄉省
親的時候。那時母親的一個名叫倉井的親戚在大飯的事業失敗後回到了成生村,他是人
贅女婿,他的妻子不讓他踏入家門。妻子未消氣之前,他無奈隻好寄住在我父親的寺廟
裏。
    我們的寺廟蚊帳很少,估計父親的結核病不大會傳染了,母親和我就同父親共用一
床帳子,如今再加上倉並。我記得,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深夜裏,沿著庭院的樹木,我仿
佛聽見無數的蟬發出了知了知了的短促的悲鳴,飛來又飛去。大概是這種聲音把我驚醒
了。海潮怒吼,海風掀起了黃綠色的帳子的下角。帳子的飄動異乎尋常。
    海風把帳子吹得鼓脹起來。帳子過濾著風,無可奈何地飄動著。所以被風刮成堆的
帳子的形狀,並不是風的忠實的形狀,隨著風勢漸弱,棱角也消失了。帳子下角摩擦著
鋪席,發出了像矮竹葉搖曳似的聲音。然而傳到帳子的不是風吹的動,是比風吹時更輕
微的動,是泛起漣漪似地擴展到整床帳子的動。這種動,使粗布帳痙攣,從內側看見的
巨大的帳子的一麵,仿佛洋溢著不安的湖麵。不知是湖上遠方的船激起的浪頭,還是已
遠去的船留下的餘波的反映……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動的源頭。於是我感到好像一把錢子猛紮進了我在黑暗中睜大
的眼珠子裏。
    四人擠在極窄的帳子裏,緊貼父親躺著的我,翻身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父親擠到一
個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東西之間,隔著布滿皺紋的白床單,我背後就是把身子曲成
一團熟睡著的父親,他的鼾聲直接灌進了我的衣領口裏。
    我所以發現父親醒了,是因為父親壓住咳嗽以致呼吸不規則,觸到了我的後背。這
時候,突然間,十三歲的我睜大的眼睛被一個巨大的溫吞吞的東西遮擋住,什麽也看不
見了。旋即我明白了。原來是父親的雙掌從背後仰了過來,遮擋住了我的雙眼。
    這雙掌,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是雙無與倫比的巨掌。它是從我背後繞過來,突然
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獄遮蓋起來了。這是來世的巨掌。不知是出於愛、慈悲
還是屈辱,好歹即時中斷了我所接觸到的可怕的世界,並將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向這雙巨掌微微點了點頭。父親從我小臉的頷首,立即明白我是諒解和同意了。
然後父親將手掌移開……手掌移開以後,我如實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繼續堅持閉上眼睛,
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陽光透進了我的眼簾。我通宵達旦未能成眠。
    ……不妨回憶一下,後來父親出殯,我雖急於要看看父親的遺容,卻沒有流一滴眼
淚。不妨回憶一下,手掌的羈絆,與父親的死一起被解開,我通過隻顧著父親的遺容確
認了自己的生。對於這手掌,這人世間稱為愛情的東西,我如此忘不了要忠實地複仇,
而對於母親則有別於那不可饒恕的記憶,我是從未曾想過要複仇。
    ……住持寫信告訴我:母親準備在父親一周年忌辰的前一天來金閣借住一宿,並已
得到允許了。住持讓我在忌辰當天也向學校請假。我每天都得參加義務勞動,忌辰頭一
天我想到即將返回鹿苑寺,心情就沉重起來。
    鶴川有著一顆透明而單純的心,他為我將同闊別許久的母親相會而感到高興,寺廟
的師兄弟對這件事也抱著一種好奇心。我憎恨貧困寒磣的母親。我苦於向親切的鶴川說
明自己為什麽不願同母親會麵。工廠下班後,鶴川就急忙挽著我的胳膊說:
    “喂,咱們跑步回去吧!”
    說我壓根兒不願同母親會麵,也未免太誇大了。我並非不想念母親。我隻是討厭當
眾公開表露對親人的愛情,也許隻有這種討厭才促使我設法製造種種的借口。這是我的
壞性格。如果以種種借口可以使正直的感情合法化還好,可是有時候,自己的頭腦裏編
出來的無數的理由,把連自己意料不到的感情也強加給我自己。這種感情本來就不屬於
我的。
    光就我來說,某些方麵有其正確的成份。因為我自己就是個值得嫌惡的人。
    “何必跑呢,真沒沒子啊。太費勁,拖著兩腿回去就行了唄。”
    “這樣,令堂就會同情,你打算撒嬌啊!”
    鶴川的解釋總是這樣,充滿了對我的誤解。然而,他一點也不使我討厭,並且成了
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確是我的善意的翻譯,把我的語言翻譯成現今的語言,他是我難得
的朋友。
    雖然京都沒有遭到空襲,但我卻看見了這樣一個場麵:有一回,奉工廠之命出差,
一個職工手拿飛機部件的訂貨單前去大阪總廠時正好遇上空襲,他的腸子露了出來,被
人用擔架抬走了。
    --母親來了,正在老師的房間裏談話。我和鶴川跪坐在初夏夕陽映照的走廊上,
招呼一聲:“我們回來了!”
    老師把我一個人叫過屋裏,當著母親的麵說了這孩子幹得不錯之類的話。我低下頭
來,幾乎沒有著母親的臉一眼。我瞥見她穿著褪色的藏青棉布勞動褲的膝以及放在膝上
的齷齪的手。
    老師告訴我們母子倆可以退出房間了。我們再三施了禮便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小書
院朝南,麵對中院的五鋪席寬的儲藏室就是我的房間。剩下我們兩人在這裏的時候,母
親哭了。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所以我能夠冷然處之。
    “我已經是鹿苑寺的弟子了,我學成之前,請您不要來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
    我用這種殘酷的語言來迎接母親,心裏沾沾自喜。然而母親卻像往常一樣,沒有任
何感受,也沒有任何抵觸,實是令人心裏惱很。可話又說回來,如果母親超過門坎來到
我的中間,那麽連想像我都覺得太可怕了。
    母親曬得黝黑的臉,鑲嵌著一雙細小、狡黠而深陷的眼睛,隻有嘴唇像別的生物,
紅潤光滑,嘴角露出一排鄉下人的格外堅固的大牙齒。如果是城裏的女人,這般年齡即
使濃妝豔抹也不足為奇。母親的臉似乎盡可能裝得醜陋些,我敏感地看出並且憎恨她在
什麽地方像沉澱似地殘存著一種肉感。
    從老師眼前退了下來,母親盡情地痛哭了一場,然後用配給的人造纖維手巾揩了指
敞開衣襟露出來的黑乎乎的胸脯。那手巾的質地像動物般地閃亮,被水濡濕,顯得更光
亮了。
    母親從背囊裏將大米掏出來,說:這是送給老師的。我默不作聲。母親取出了用舊
灰色絲棉包了好幾層的父親的靈牌,放在我的書架上。
    “太感謝了,明兒老師會給念經的,你父親也會高興的啊。”
    “辦完忌辰,您就回成生去吧。”
    母親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她說那寺廟的權利早已轉讓給別人,僅有的田地也處理
了,還清父親所欠的全部醫療費用,今後她孤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
家,她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的。
    我沒有可回的寺廟了!那荒涼的海角村莊也沒有人迎接我了。
    這時,我臉上浮現出一種解放感,不知母親是怎樣理解的。她將嘴湊到我的耳邊說:
    “唉,你沒有別的寺廟了。你除了當這金閣寺的住持以外,沒有別的出路了。你要
博得老師的歡喜,要成為他的接班人,明白吧?這是媽媽活著的惟一指望啊!”
    我驚慌失措,回頭看了看母親。但是,心裏害怕,沒能正視她。
    儲藏室已經昏黑。母親將明湊近我的耳邊,這位“慈母”的汗味兒就在我的四周飄
逸。我還記得這時母親笑了。遙遠的授乳的記憶。淺黑色的乳房的回想這種心象,多麽
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騰。點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種肉體的強製力似的東西,使
我感到恐懼萬分。母親的鬈曲鬢發觸到我的臉頰時,我看見一隻蜻蜒落在黃昏籠罩的中
院那長滿青苔的洗手鍾上,悠閑地憩息。傍晚的天空在這小圓形的水麵上落下了影子。
四周靜均無聲。這時候,鹿苑專簡直成了無人的寺廟。
    我終於直視母親了。她那滋潤的唇邊露出閃亮的金牙,笑了。我的回答更加結結巴
巴了。
    “不過,我、我早晚、會、會被拉去當、當兵的,也許還會、還會、戰死呢。”
    “傻孩子,連你這樣給巴的人都得當兵,日本也就完蛋了。”
    我的脊梁僵硬了,我憎恨母親,但是結結巴巴吐露出來的話,隻是遁詞罷了。
    “空襲,金閣也可能被燒毀啊。”
    “已經是這種形勢了,京都決不會挨炸了,美國倫會客氣的。”
    ……我沒有回答。薄暮時分,寺廟中呈現一片海底的顏色。石頭依然以一種激烈格
鬥的姿態在沉落。
    我默不作聲,母親不當一回事,站起身來望了望圍著五銷席寬的房間的板門,毫不
客氣地說:
    “還不開晚飯嗎?”
    --事後回想起來,這次與母親相會,在我的心靈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果說這
時候我發現母親始終生活在與我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裏,那麽也是這時候,母親的想法開
始對我產生巨大的作用。
    母親天生就同美麗的金閣無緣,她卻擁有我所不知道的現實感覺。京都不會遭到空
襲,盡管這是我的夢想,但也許會是真的。假使此後金閣不會遭到空襲的危險,目前我
的生存就會失去意義,我所居住的世界就會瓦解。
    另一方麵,我憎恨母親無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卻把我俘虜了。父親一言不發,也許
他是在和母親同樣的野心的驅使下,才把我送到這寺廟裏來的吧。田山道詮法師是個獨
身漢。如果法師本人是受前代法師的囑托而繼承鹿苑寺的話,那麽隻要我有心,也許就
有可能被推定為法師的繼承人。果真如此,金閣將屬於我的了!
    我的思想混亂了。第二的野心一旦成了沉重的負擔,我又回到第一的幻想--金閣
遭受空襲。這種幻想被母親直率的現實判斷破壞以後,又回到第二的野心上來。過分的
胡思亂想,結果鬧得我後脖頸根上長出一個紅腫的大疙瘩。
    我放任不管。不料這疙瘩竟紮下了根,以灼熱的沉重的力量,從我的脖頸後麵壓迫
著我,害得我經常不能安眠。這期間,我夢見了我脖頸上長了個純金的光圈,橢圓形的
光繞著我的後腦勺,並且愈發熠熠生輝。我一覺醒來,卻原來不過是這充滿惡意的腫物
的隱痛。
    我終於發燒躺了下來。住持把我送到外科醫生那裏。身穿國民服、打上綁腿的外科
醫生給這腫物起了個簡單的名稱,叫做癤子。他連酒精也舍不得用,在火上烤了烤手術
刀,消毒過後就動手術了--我呻吟了。我感到灼熱的抑鬱的世界在我的後腦勺裂開、
凋萎、衰竭……
    戰爭結束了。在工廠裏聆聽停戰詔書的時候,我的腦子裏思想的,正是金閣的事。
    一回到寺廟,我便急匆匆地跑到金閣前,這是不足為奇的。觀光路上的碎石被仲夏
的陽光曬得熱騰騰的,我那雙質量低劣的運動鞋的膠底卻粘了一粒粒小石子。
    聽罷停戰詔書,要是在東京,也許就會有人跑到皇宮前了吧。在京都,也有許多人
跑到沒有誰在的皇宮前哭泣。這種時刻,許多神社佛閣都供人去哭泣。這一天,各處的
寺廟都定會興隆的,但金閣寺卻偏偏沒有人來。
    灼熱的小石子上隻落下我的孤影。應該說,金閣在那邊,我在這邊。自從我一睹這
天的金閣,我就感到“我們”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
    由於戰敗的衝擊,民族的悲哀,金閣顯得更是超絕非凡。或者是佯裝超絕非凡。迄
今,金閣還是這樣子,終於免遭空襲的洗劫,從今以後也不用再擔心,無疑就是這些原
因使金閣重新恢複了這樣的表情,即“自古以來我就坐落在這裏,未來也許仍然永遠屹
立在這裏”。
    金閣內部陳舊的金箔依然如故。外牆被亂塗上一層護漆,抵擋著夏日的陽光。金閣
像天蓋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無聲。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燒起的綠色火焰前的巨大而
空蕩的百寶架。適合於這百寶架尺寸的擺飾物,隻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爐,或無比龐大
的虛無之類的東西。金閣突然把這些東西喪失殆盡,實質蕩然無存,在那裏不可思議地
39構築起空虛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閣不時顯出的美中,卻從未見過像今天這樣的
美。
    它超脫我的心象,不!也超脫現實的世界,無緣於任何種類的容易的變化,金閣從
未曾顯示過這樣堅固的美!它拒絕所有的意義,它的美從未曾顯示過這樣的輝煌。
    毫不誇張地說,正在觀望的我,腳在顫抖,額頭在滲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觀看金
閣以後回老家去了,覺得它的局部與整體猶如音樂般地照應交響。與之相比,現在我所
聽見的則是全然無聲、全然靜止。那裏沒有任何流動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變化的東西。
金閣像音樂的可怕的休止,也像響徹雲霄的沉默,存在在那裏,屹立在那裏。
    “金閣同我斷絕關係了。”我想,“這樣一來,我和金閣共存在同一世界裏的夢想
崩潰了。另外,本來就毫無指望的事態--美在那邊。而我卻在這邊的事態--開始了。
隻要這個世界還繼續存在,這種事態就將不會改變……”
    對我來說,戰敗無非就是這種絕望的體驗。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見8月15日如火焰般的
夏日的光。人們說所有的價值都崩潰了,可我心中卻相反,主張“永遠”覺醒、複蘇並
擁有其權利。這“永遠”’說明金閣在那裏是永恒的存在。
    這“永遠”從天而降,緊貼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腹部上,把我們完全掩埋。這是
令人詛咒的東西……是啊,停戰這一天,我從層巒疊嶂那裏響起的蟬聲中也聽見過這種
詛咒似的“永遠”。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閉在金色的牆上。
    這天晚上,就寢誦經之前,為了特地禱告天皇陛下安康,悼念陣亡者之靈,誦了很
長的經。戰爭以來,佛門各宗都穿著簡樸的圓口袈裟,可今夜,尤其是老師穿上了收藏
多年的紅色五幅布袈裟。
    他略胖的臉,洗得十分幹淨,仿佛連皺紋的深處都洗淨了。今天他的氣色確實好極
了,似乎感到心滿意足。在悶熱的夜晚,那衣服的惠李聲清晰可聞,令人感到一陣涼爽。
    誦經完畢,寺廟的人全被喚到老師的居室,舉行講課。
    老師選擇的參排課題,是無門關第14則《南泉斬貓》。
    “南泉斬貓”也見於碧岩錄裏的第63則《南泉斬貓》和第64則《趙州頭戴草鞋》兩
則,這是自古以來公認難解的參禪課題。
    話說唐代,池州南泉山有位叫普願樣師的名僧,因山名的關係,世人亦稱他為南泉
和尚。
    一天,全專人員去割草時,發現這閑寂的山寺裏出現了一隻貓。眾人出於好奇,追
趕著這隻小貓,並把它逮住了,於是,引起了東西兩堂的爭執。這是因為兩堂都想把這
隻小貓放在自己的寢床上而引起爭執。
    南泉和尚目睹這一精彩,立即抓住小貓的脖頸,把割草鐮刀架在上麵說:
    “眾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斬掉。”
    眾人沒有回答,南泉和尚把小貓斬了,然後扔掉。
    日暮時分,高足趙州回來了,南泉和尚將事情原委講述了一遍,並征詢了趙州意見。
    趙州立即脫下腳上的草鞋,將它項在頭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感歎道:
    “唉,今天你在場的話,也許貓兒就得救啦。”
    --故事梗概如上所述,尤其是趙州頭頂草鞋這段,聽起來是難解的問題。
    但是,按老師的講義,問題又不是那麽難解。
    南來和尚斬貓,是斬斷自我的迷妄,斬斷妄念妄想的根源。通過無情的實踐,把貓
首新掉,以此寓意斬斷一切矛盾、對立、自己和他人的爭執。如果把這個叫做“殺人刀”,
那趙州的作為就是“活人劍”。他將沾滿泥濘的被人蔑視的草鞋項在頭上,以這種無限
的寬容實踐了菩薩之道。
    老師做了這樣的說明之後,絲毫沒有觸及日本戰敗的事就結束了講課。我們心裏納
悶。老師為什麽在戰敗這一天特地選擇了這個參排課題呢?我完全不明白。
    返回個人房間的時候,我在走廊上對鶴川提出了這個疑問。鶴川也搖了搖頭說:
    “我也不明白啊。不經過僧堂生活是無法明白的呀。但話又說回來,我覺得今晚講
義的精髓就在於戰敗的日子裏絲毫不提及戰敗的事,而隻是談了斬貓的故事。”
    我絕不因為戰敗了而感到不幸。然而,老師那張心滿意足的幸福似的臉,卻使我放
心不下。
    一爿寺廟,通常是仰仗對住持的尊敬之念,來維持寺廟的秩序的。過去一年裏,盡
管我承蒙老師的多方關照,但我對他卻沒有湧起過深切的敬愛之情。光是這樣還好,可
自母親點燃野心之火以來,17歲的我有時竟以批判的目光來看待老師。
    老師是大公無私的。然而這使我很容易地聯想到:假使我當上住持,我也能那樣大
公無私。我覺得老師的性格缺少禪僧獨恃的幽默感。盡管乎時他那矮胖的軀體帶有幾分
幽默。
    我聽說老師極盡嫖色之能事。我想像著老師嫖樂的情形,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惴喘
不安。女人被他的桃紅色粘糕似的軀體緊緊擁抱,不知會作何感想?也許她會覺得這桃
紅色的柔軟肉體一直連到世界的盡頭,猶如被埋在肉的墳墓裏。
    對於禪僧也有肉體這點,我感到不可思議。老師極嫖色之能事,可能是為了舍離肉
體,輕蔑肉體吧。可是,這被輕蔑的肉體卻能充分地吸取營養,膩膩潤潤,把老師的精
神包裹起來,簡直令人難以想像。這是像馴服的家畜那樣溫順的、謙讓的肉體。對於和
尚的精神來說,這是像傳妾一樣的肉體……
    對於我來說,戰敗究竟意味著什麽呢?很有必要談一談。
    那不是解放。絕不是解放。隻不過是把不變的東西、永恒的東西溶進日常生活中的
佛教式的時間複活罷了。
    從戰敗的翌日起,寺廟每日的功課又依然如故。起床。早課。早餐。雜務、齋座、
晚餐、入浴、就寢……再加上老師嚴禁買黑市米,隻得靠施主的捐贈,也許副司照顧到
我們正處在發育身體的年齡,有時謊稱是施主的捐獻,買回來少量的黑市米。我們的粥
碗沉底的隻有少得可憐的幾粒米飯。還經常出去采購甘薯。一日三餐,不僅早餐,連午
餐。晚餐也都吃稀粥和白薯。我們總是處在饑餓的狀態。
    鶴川讓東京的家不時寄些甜食來。夜深人靜時,他悄悄地來到我的枕邊,我們一起
吃了。深夜,天空時不時地劃出幾道閃電。
    我問鶴川你為什麽不回到那樣富裕的老家和那樣慈愛的父母身邊呢?
    “什麽啊,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遲早也得繼承父親的寺廟。”
    鶴川似乎絲毫不為外界的事物所苦惱。他就像筷子盒裏裝著的成套筷子一樣。我進
一步追問。他說:也許一個意想不到的新時代即將到來。這時,我想起停戰後第三天,
我上學的時候,就聽見大家傳說工廠的指導主官把滿載一卡車的物資運到自己的私邱。
士官還公然聲稱今後我要幹黑市買賣了!
    我心想,這個膽大包天的、殘酷的、目光敏銳的士官正在走向罪惡啊。他腳蹬半長
統靴奔跑在道路上,前方有宛如戰爭中的死亡一樣、又如朝霞一般的無秩序。他胸前飄
忽著白圍巾,背上背著偷來的物資,幾乎把背都壓彎了。夜間的風刮在他的臉頰上,他
出發了。他將以驚人的速度走向毀滅吧。然而,在更遠的地方,更輕快的地方,響起了
無秩序的光芒四射的鍾樓的鍾……
    我和所有這一切都隔絕了。我沒有錢,沒有自由,也沒有解放。但是,當我說出
“新時代”的時候,好歲的我盡管還未能形成清晰的形狀,但我已下定某種決心,則是
千真萬確的。
    我想:“倘使世人是以生活和行動來體驗罪惡的話,那麽我願意盡可能深地沉浸在
內心的罪惡中。”
    然而,我首先考慮的罪惡,僅僅是如何討好老師,以便有朝一日掌管金閉,或者僅
僅是在幻想中,把老師毒死,然後由我取而代之。我隻是做著糊塗夢。我確認鶴川沒有
和我相同的野心以後,我甚至感到這項計劃使我的良心得到了慰藉。
    “你對未來,難道沒有任何不安和希望嗎?”
    “沒有,什麽也沒有。可不是嗎,即使有,又有什麽用?”
    鶴川做了這樣的回答,語調裏沒有流露絲毫的灰暗或自暴自棄的情緒。這時的閃電,
映出他的臉龐上的惟一纖細的部分--細細的舒展的眉毛。看樣子鶴川聽任理發匠剃了
眉毛的上下部分,於是,細細的眉毛便帶有人工的纖細,眉梢的一部分還帶著剛剃過的
青色痕跡。
    我瞥了一眼那青色,頓覺不安起來。這少年同我這號人不同,他生命的純潔的末端
正在燃燒。燃燒之前,他的未來是被隱藏起來的。未來的燈芯浸泡在透明的冰涼的燈油
裏。倘使未來隻留下純潔和無垢的話,那麽誰又有必要預見自己的純潔和無垢呢?
    ……這天晚上,鶴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之後,殘暑的悶熱使我難以成眠。還有一種
抗拒自瀆習慣的心情,奪走了我的睡眠。
    偶爾我也有過夢遺,但是沒有實在的色欲的影像,譬如我夢見一隻黑狗在黑暗的市
街上奔跑,它張著火焰般的嘴在喘氣。隨著掛在它的脖頸上的鈴鐺不停地鳴響,我更加
亢奮,鈴襠聲達到極度時,我便射精了。
    自瀆的時候,我陷入了地獄式的幻想。有為子的乳房出現了。有為子的大膽出現了。
而我卻變成了一條無以類比的、渺小的、醜陋的蟲。
    --我一蹴而起,從小書院的後麵悄悄地走了出來。
    鹿苑寺的後麵,從夕佳亭所在的地方再往東走,就是一座名叫不動山的山。這座覆
蓋著赤鬆的山,在鬆林間夾雜著叢生的小矮竹,其中有水晶花和杜鵑花等灌木。我十分
熟悉這座山的路,就是摸黑登山也不至於被絆倒。登到山頂,就可以望及上京、中京、
遠方的茶山和大文字山。
    我登山了。在被驚動的鳥兒的振翅聲中,我目不斜顧,一邊躲閃樹墩子,一邊攀登。
我感到這種什麽也不思索的攀登,忽然治愈了我。到達山頂的時候,一陣清涼的夜風,
吹拂著我的汗涔涔的軀體。
    眼前的眺望,使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京都解除了長期的燈火管製,全市是一望
無垠的燈。戰後,夜晚我一次也沒有登過這座山,對我來說,這股光景幾乎是一種奇跡。
    燈,成了一種立體物。散落在平麵四處的燈,失去了遠近的感覺,恍如一座淨是燈
火構成的透明的大建築物,長出複雜的角,拓展其翼樓,聳然屹立在深夜裏。這真正稱
得上是京城附。誰有皇宜的森林裏缺少燈火,活像一個巨大的黑洞。
    遠處,閃電不時地從睿山一角劃破了xu黑的夜間。
    “這是俗世。”我思付著,“戰爭結束了,在這燈下,人們被邪惡的思想所驅動。
無數男女在燈下相互凝視著對方的臉,嗅到一股退將過來的死一般的行為的氣味。剛覺
得這無數的燈全是邪惡的燈,我的心就得到慰藉,但願我心中的邪惡繁衍,無計其數地
繁衍,發出閃光,並與眼前無計其數的燈-一保持照應!但願包圍著邪惡的我心中的黑暗,
與包圍著這無計其數的燈的夜是相等的!”
    參觀金閣的遊人逐漸增多。為對付通貨膨脹,老師向市政府提出申請增加參觀費,
獲得了批準。
    過去參觀金閣的,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空軍服或作業服或紮腿勞動服的遊客。如今
如今占領軍來了,俗世的淫亂風俗蜂擁到了金閣的周圍。另一方麵,上供茶的習慣也恢
複了,婦女們穿上收藏多年的華麗衣裳,登上金閣來了。映在她們眼簾裏的我們、我們
穿著僧衣的身影.同她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們簡直像是扮演著怪癖的僧侶的角色。
就猶如居民特地恪守珍奇的舊習俗,是為了給前來參觀的人提供珍奇的地方風俗一樣……
特別是美國兵們肆無忌憚地拉扯我的僧衣袖子,笑個不停。或者為拍紀念照,掏出少許
錢來讓我們租借給他們僧衣。有時候,鶴川和我被拉差,充當蹩腳的英語向導,以代替
不會英語的導遊,所以看見了這種情景。
    戰後的第一冬來了。一個星期五的晚上,開始下雪,直到星期六還下個不停。我在
學校,中午放學回家,觀賞雪中的金閣,這是最愉快的。
    午後仍是雪天。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我依然腳蹬長統膠靴,肩挎書包,沿著神路
來到了鏡湖池畔。孩提時我經常這樣做。此時我也衝著天空,張開大嘴,雪片落在我的
牙齒上,發出猶如碰在薄鋁箔上的聲音。雪在我溫熱的口腔裏擴散開來,我感到雪融化
在我的腔肌的表麵。這時候,我想像究竟頂上的鳳凰嘴,想像著那隻金色的怪鳥的潤膩
而溫熱的嘴。
    雪,使我恢複了少年般的心情。何況即使過了年我也才18歲呢。就算我感到體內充
滿了少年般的躍動,這也會成為虛偽的嗎?
    籠罩在雪中的金閣之美,是無與倫比的。這座像亭子式的建築物,在雪中任憑風雪
席卷進來,它那細長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膚挺立著。
    我在尋思:為什麽雪不給巴?在被八角金盤的葉子阻擋的時候,雪也會結結巴巴似
地降落在地麵上。我沐浴在從毫無阻隔的天空紛揚而降的雪中,就忘卻心靈的扭曲,好
像沉浸在音樂中,我的精神恢複了工整的旋律。
    事實上,多虧下了雪,立體的金閣才變成與世無爭的平麵的金閣。畫中的金閣。兩
岸紅葉山上的枯枝幾乎控不住雪花,那林子顯得比往常更加光禿。遠近的鬆樹的積雪卻
蔚為壯觀。池子裏的冰麵上積雪更多了。奇怪的是,個別地方卻不積雪。這些疏疏落落
的大白斑點,恍如大膽描繪的裝飾畫上的雲。看起來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島都與他子冰麵
上的雪聯結起來,繁茂生長在其間的小鬆樹,像偶然從冰和雪原的中央冒了出來似的。
    無人居住的金閣,除了究竟頂和潮音洞的兩層屋頂加上漱清殿的小屋頂這三層屋頂
呈現了輪廓分明的白色部分之外,昏暗而複雜的木質結構在雪中顯出了黝黝的黑色。這
古色古香的黑木色澤的豔麗,也使我不由得想窺視一下金聞裏是不是有人居住,就像我
們觀賞南畫的山中樓閣之類的景物時,也會抽冷子把臉湊近畫麵窺視一下裏麵是不是有
人居住一樣。然而即使湊近過去,我的臉也隻能碰在畫著白雪的冰冷的經絹上,不可能
有比這更深的接近。
    今天,究竟頂的門扉也是朝降雪的天空敞開著。仰望究竟項,我的心看到了飄落的
雪花在它的空蕩蕩的小空間裏紛揚飛舞,不久落在壁麵的陳舊而生鏽的金箔上,停止了
呼吸,乃至凝結成小巧玲球的顆顆金色的露珠子。
    ……翌日,星期天的早晨,老導遊來喊我了。
    原來是開館前的時候,外國兵就來參觀了。老導遊用手勢比劃著讓他們稍候,便來
招喚“通曉英語”的我。說來也奇怪,我的英語居然比鶴川說得流暢,而且說起英語來,
我也不結巴了。
    正門前停著一輛吉普車。一個酩酊大醉的美國兵手扶正門的柱子,俯視著我,輕蔑
似地笑了。
    雪過天晴,前院耀眼在目。那青年油光滿麵,肌肉結實,他背向這耀目的光景,衝
著我的臉,將他呼出的帶著威士忌酒味的白阿氣吹了過來。雖然這與往常一樣,可是我
想像著我在這種身量不同的人中間波動著的感情,也就揣惴不安了。
    由於我決意不做任何反抗,雖然是在開館前,我還是說可以作為特殊導遊,就向他
索要入場券費和導遊費。出乎意外,這個彪形醉漢黨乖乖地付給了。然後他望了望吉普
車的車廂,說了六‘出來吧’”之類的話。
    雪光的反射令人眩目,黑暗的車廂裏什麽也沒有看見。隻見車篷的采亮光線中,仿
佛有個白色的東西在動。好像是兔子在動。
    一隻蹬著瘦長的高跟鞋的腳,伸到吉普車的踏板上。這麽寒冷,竟不穿襪子,我驚
愕萬狀。一眼就可以辨出這女人是以外國兵為對象的娼婦,她身穿殷紅的大衣,腳趾甲、
手指甲都染上了同樣殷紅的指甲油;大衣下擺鬆開時,露出了肮髒的毛巾睡衣。這女人
也酩酊大醉,眼目發呆。那男人倒是穿著一身筆挺的軍服。看樣子,女子是剛起床,抓
去大衣被在睡衣上,圍上圍巾就出門來了。
    女人承受著雪光反射的臉,顯得格外蒼白。她的肌膚幾乎沒有四色,口紅的緋紅色
無機地浮現出來。女人一下車,就打了個噴嚏,細小的鼻梁上湧起了許多小皺紋。她用
疲憊的醉眼膘了一下遠方,旋即又沉入混濁的無底深淵。接著,她呼喚男人的名字,將
傑克的發音叫做夾--克了。
    “夾--克,茲·科爾德!茲·科爾德!”
    女人的聲音哀哀切切地在雪地上旋蕩。男人沒有作答。
    對於幹這種行當的女人,我是頭一回感到她的美。並不是因為她像有為子。她仿佛
是一幅經過逐一推敲吟詠而描繪出來的肖像,刻意畫得不像有為子。這是怎麽回事?它
是抗拒有為子的記憶而形成的影像,帶有一種反抗式的新鮮的美。之所以這麽說,是因
為她帶有一種媚態,這種媚態是對於我有生以來最初感受的美所產生的一種滯後的官能
的反抗。
    誰有一點這女人是與有為子相同的,那就是她對沒有穿僧衣而穿髒工作服和長統聯
靴的我,連瞧也不瞧一眼。
    這天清早,全寺廟總動員,好不容易才用雪耙清理出一條讓參觀者步行的路來。我
們辟出這條路,倘使人數不多,排成一列還是可以將就通行的,旅遊團來就不好辦了。
我先於美國兵和女人走在這條路上。
    美國兵來到池畔,視野開闊了,他張開兩臂喊了幾句什麽,於是揚起了一陣歡笑聲。
他粗野地搖晃著女人的身體。女人皺著眉頭,又說一聲:
    “噢!夾--克。茲·科爾德!”
    美國兵看到了常綠樹上被積雪壓彎了的葉子後麵清晰可見的紅果實,便問我那是什
麽。我隻能回答是常綠樹。也許他是個與他那彪形軀體不相稱的抒情詩人,但他的明亮
眼睛卻露出了幾分殘酷。在《鵝媽媽》這首外國童謠裏,把黑眼睛唱成壞心眼,而且是
殘酷的。大概人托異國的東西來夢想其殘酷性是一種慣例吧。
    我按照常規引領他們參觀了金閣。泥醉的美國兵搖晃了一下,把鞋脫了下來,東一
隻西一隻地扔在地上。我用凍僵了的手從兜裏掏出一份需要在這種場合朗讀的英文說明
書來。可美國兵從旁邊伸手把它搶了過去,怪聲地讀了起來。我的導遊就成為不必要了。
    我憑依在法水院的欄杆上,眺望閃爍著強光的池子。金閣中從未被照耀得這樣明亮,
甚至讓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沒有留意,正向漱清殿走去的一男一女竟發生了口角。爭吵越來越激烈,可我一
句話也沒有聽清楚。女人也用強硬的語言回敬了他,但不知她是說英語還是日語。兩人
邊爭吵邊走,早已把我的存在忘卻了,又折回法水院來了。
    女人衝著探出頭來罵人的美國兵的臉,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然後她調頭拔腿就跑,
腳蹬高跟鞋沿著神路向人口處跑去了。
    我摸不著頭腦,也從金閣走了下來,在池畔追上女人的時候,腿長的美國兵已經捷
足跑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女人的鮮紅的大衣的前襟。
    美國兵揪住女人,朝我曾了一眼,然後,輕輕地鬆開了揪住女人鮮紅前襟的手。這
隻鬆開了的手的力量,似乎非同尋常。女人被撂倒,四腳朝天地躺倒在雪地上。鮮紅的
大衣下擺掀開了,肌膚白皙的大腿攤在雪地上。
    女人無意爬起來。她從低處直勾勾地瞪著頂天大漢似的男人高高在上的眼睛。我無
可奈何地蹲了下來,準備將這女人扶起來。
    “嘿!”美國兵叫喊了一聲。我回過頭去。他用岔開雙腿站穩腳跟的姿勢,呈現在
我的眼前了。他用手指向我示意,並且一改常態,用溫柔而圓潤的聲音說:
    “踩呀!喂,踩踩試試呀!”
    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然而,他那雙藍眼睛從高生命令我。他的寬闊的肩膀後麵,
罩上雪花的金閣燦爛輝煌,洗過似的冬季的藍天,充滿了潮濕的空氣。他的藍眼睛沒有
露有一絲殘酷。這瞬間我為什麽竟感到人世間也是抒情的呢?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後脖頸,硬讓我站了起來。但是,他命令的聲調還
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優美。
    “‘踩呀!踩下去呀!”
    我難以抗拒,就抬起了蹬著長統膠靴的腳。美國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腳落了下
去,踩在春泥般柔軟的物體上。原來竟是女人的腹部。女人閉上眼睛,發出了呻吟。
    “再踩,再使勁踩呀!”
    我又踩了踩。再跌時,第一次跌下去的不舒服的感覺,竟變成了一種勃發的喜悅。
我想,這是女人的腹部。這是女人的胸脯。他人的肉體竟像皮球似的,以如此憨厚的彈
力做出了反應。這是出乎我的想像之外的。
    “行了。”美國兵明確地說。
    於是,他很有禮貌地把女人抱了起來,拂去了她身上的泥和雪,然後他沒有回頭看
我一眼,就扶著女人先走開了。直到最後,女人才把視線從我的臉上移開。
    走到吉普車旁,美國兵讓女人先上車,然後掛著一副威嚴的陣勝,衝著我說了聲謝
謝。他還要給我錢,我拒絕收下。他又從車座上取出了兩條美國香煙,塞在我的手裏。
    我站在正門南的雪光的反射中,臉頰在發燒。吉普車揚起了一陣煙雪,慢慢地搖晃
著遠去了。看不見吉普車了,我的肉體卻亢奮起來。
    ……亢奮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時,我的腦子裏又浮現出他善的喜悅的企念。我想,喜
歡抽煙的老師會多麽高興地接受這份禮物啊!個中原委,他什麽也不知道。
    所有這一切統統沒有必要坦白出來。我隻不過是受命於人,被迫為之而已。假使反
抗的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會遭到什麽災難呢。
    我向大書院老師的房間走去。擅長於這種事的副司正在給老師剃頭。我就在灑滿晨
光的廊道上等候著。
    在庭院的陸舟鬆映襯下,積雪更是耀眼生輝,簡直像是一張折疊的嶄新的風帆。
    剃頭的時候,老師閉上眼睛,雙手捧著一張紙承接飄落下來的頭發。隨著剃刀的移
送,他的頭的動物性的嶄新輪廓就清晰地顯露出來了。剃畢,副司用熱毛巾裹著老師的
頭,良久才把毛巾揭開。毛巾下麵露出的腦袋像是剛生下的、溫乎乎的,又像是剛煮出
來的東西。
    我好不容易才申明了來意,叩頭呈上兩條切斯特菲爾德香煙。
    “哦,你辛苦了。”老師說了這麽一句,他臉上閃過了一絲微笑。僅此而已。老師
漫不經心地就手將兩條香煙隨便摞在堆滿各種文件和信件的桌麵上。
    副司給老師擦肩膀,老師又把眼睛合上。
    我不得不退下。一股不滿的情緒燃遍了我的全身。自己所幹的不可理解的罪惡行為,
得到了意味著獎勵的香煙,不了解原委就把香煙接受下來的老師……這一係列的關係,
理應還有更富戲劇性的、更激烈的東西。老師對此卻毫無察覺。這事便成為促使我輕蔑
老師的又一個重要的原因。
    然而,我正要退下的當兒,老師又把我叫住了,因為恰巧這時候他正想給我施加恩
惠。
    “我想讓你……”老師說,“畢業後就上大穀大學。令等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惦掛著
你的,你一定要加倍努力學習,以優秀的成績進入大學。”
    一轉眼間,這一消息從副司的嘴裏傳遍了整個寺廟。因為老師許下諾言讓我上大學
深造,這是受到格外器重的證據。據說從前有些弟子為了爭取上大學,甚至必須百夜到
住持房間給他擦肩搓背,才能如願以償。諸如此類的事堆積如山。決定依靠家裏提供費
用上大穀大學的鶴川,拍了拍我的肩膀,為我高興。而另一個得不到老師任何關照的師
弟,竟因此而不同我交往了。

第四章
 
        不久,1947年春上,我進了大穀大學的預科。這時,表麵上我似乎是在老師不渝的
寵愛和同事的羨慕之下意氣風發地入學的,其實並非如此。關於這歡升學,有件事情回
想起來也覺可根。
    老師答應讓我升大學一周後,一個下雪的早晨,我剛從學校回來,那個沒有得到關
照升大學的師弟,帶著非常高興的表情望著我。這之前,這小子是不搭理我的。
    不論是寺廟男仆的態度,還是副司的態度都有些異乎平常,但是,表麵上他們卻佯
裝與平常一樣。這些我都看出來了。
    這天晚上,我到鶴川的臥室裏,告訴他寺廟的人的態度有些蹊蹺。起初鶴川也和我
一樣做出納悶的樣子。片刻,不會偽裝情感的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是從那小子,”鶴川;說出了另一個師兄弟的名字,“我是從那小子那裏聽來
的。他上學去了,也不知道……反正你不在寺廟內,據說發生了一樁奇怪的事情。”
    我心潮起伏,不由得追問下去。鶴川讓我發誓要嚴守秘密,然後觀察了一下我的臉
色,才和盤托出。
    據說,那天下午,一個身穿緋紅色大衣、專以外國人為對象的娼婦造訪寺廟,要求
會見住持。副司代表住持來到了正門。女人斥署副司,說無論如何也要麵見住持。湊巧
這時老師從廊道上走過來,看見女人的身影,就來到了正門。據女人說,約莫一周前的
一個雪後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國兵一起前來參觀金閣,被美國兵推倒在地,廟裏的小和
尚為討好美國兵,用腳踐踏她的腹部。當晚她就流產了。所以要求賠償。假使不賠,她
就向社會公開投訴鹿苑寺的不道德行為。
    老師沉默不言,付過錢後就將她打發走了。老師明知當天向導遊正是我,不是別人,
可他卻由於無人目擊我的不道德行為,就決定不讓我知道這件事。老師采取不予置理的
態度。
    可是,寺廟的人從副司那裏一聽說這件事,都認定是我手的。離川握住了我的手,
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用透明的目光凝視著我,他的少年般的純真的聲音搏擊著我。
    “你真的幹了這種事啦?”
    ……我直麵自己的灰暗的感情。這是鶴川刨根問底似的質問迫使我這樣做的。
    鶴川為什麽要質問我這件事呢?是出於友情嗎?他知道不知道這樣質問我,就會拋
棄了他自己的真正的職責?他知道不知道他的這種質問,在我心靈深處背叛了我?
    我已經不知說過多少次了。鶴川是我的正片……知果鶴川忠於他的職責,他就不應
該對我刨根問底,而應該不聞不問,如實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譯成明亮的感情。那時候,
虛假將會變成真實,而真實的就將會變成虛假。如果鶴川能發揮他那種天生的做法:把
所有的背陰譯成向陽,把所有的黑夜譯成白晝,把所有的月光譯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間
質樸的陰濕譯成白晝晶亮的嫩葉在搖曳,那麽,我或許會結結巴巴地懺悔所有這一切。
然而在這節骨眼上,他偏偏沒有這樣做。於是,我的灰暗的感情就獲得了力量……
    我曖昧地笑了。這是一個沒有暖氣的寺廟的深夜。膝蓋冷颼颼的。幾根古老的粗柱
子聳立在那裏,把竊竊私語的我們包圍住了。
    我顫栗不已,大概是寒冷的緣故吧。但是,第一次公然向朋友撒謊,這份樂趣也足
以使裹著睡衣的我的膝蓋發抖了。
    “我什麽也沒有幹。”
    “是嗎?那就是女人說謊哩?他媽的,這件事連副司都相信哩。”
    他的正義感漸漸高漲起來,甚至慷慨激昂地說,明天他一定替我向老師解釋清楚。
這時我心中忽地浮現出老師那個剛剃過的、活像剛煮出來的蘿卜一樣的腦袋,然後浮現
他那副無抵抗的桃紅色的臉頰。不知何故,我對這種心象突然感到非常厭惡。在鶴川表
露正義感之前我必須親手把它全部埋在土裏。
    “不過,老師會相信是我幹的嗎?”
    “這個嘛……”鶴川頓時窮於思考。
    “不管別人背後怎樣議論,老師一直保持沉默,獨自推敲,我覺得是可以放心的。”
    於是,我做了說明,讓他明白他的解釋反而隻能加深大家對我的猜疑。我說,隻要
老師知道我是無辜的,其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問了。說話的時候,我心裏露出了幾分喜悅。
喜悅逐漸牢固地紮下了根。這是“沒有目擊者、沒有見證人”的喜悅……
    我並不相信隻有老師認為我是無辜的。毋寧說正相反。老師置所有的一切不聞不問,
反而證實我的這種推測是對的。
    說不定老師從我手裏接過兩條切斯特菲爾德香煙的時候,早已著穿了呢?他之所以
不問,也許隻是為了從遠處忍耐地等待著我自覺的懺悔吧。不僅如此。也許還以升大學
為誘餌,換取了我的仔海,假如我不懺悔,就不讓我升學,以懲罰我不老實;假如仔海,
就盤查悔改的效驗,爾後施以格外的恩典,允許我升大學。而且,更大典圈套是老師命
令副司不告訴我這件事。倘使我真是無辜,那麽我可以無所感覺,無所知曉地度日子。
另一方麵,倘使我犯了罪,並且多少還有點智慧,那麽我可以完全模仿無辜,度過純潔
的沉默的日子。就是說,反過沒有必要懺悔的日子。不!模仿也是好的。這是最妥善的
辦法。這是證明我心地純潔的惟一的道路。老師就是這樣暗示了這一點。他讓我落入這
個圈套……一想到這裏,我便義憤填膺。
    當然,我並非沒有辯解的餘地。如果我不踐踏那個女人,外國兵也許會掏出手槍來
威脅我的性命。不能反抗占領軍,所有這一切,我都是在被威脅的情況下幹出來的。
    但是,那透過我的長統膠靴所感覺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彈力、那呻吟、那像
被壓碎的肉泥綻開的花兒,給我一種感覺,一種誘惑曲感覺。那時候,女人的內心貫通
在我內心的,是一種隱微的閃電般的東西……我不能說這些東西都是被強迫去體味的。
至今我也沒有忘卻甜美的那一瞬間。
    老師知道我感受的核心,那甜美的核心!
    此後一年,我成為被逮住的籠中鳥。籠子不斷地映入我的眼簾。我打定主意決不懺
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平靜。
    說來世奇怪,當時我並不認為那是犯罪的行為,因為在我的記憶裏踩踏女人的行為
漸漸生出了光輝。不僅是因為我知道結果女人流產了。那種行為恍如金沙似地沉澱在我
的記憶裏,永遠放肘出刺眼的光芒。罪惡的光芒。不錯,縱令是細小的罪惡,但罪惡的
意識是明確的。不覺間我具備了這種意識。它就像勳章那樣掛在我的心底裏。
    ……作為實際問題,直到參加大穀大學考試以前的這段時間,我降了一味揣摩老師
的意向以外,真是束手無策。老師一次也不曾推翻過讓我升學的口頭保證,但是,他也
不曾催促過我做好考試的準備。不論哪層意思,我多麽盼望老師的一句話啊。可是老師
卻故意刁難,保持沉默,仿佛讓我接受長時間的拷問。我也不知道是由於害怕,還是出
於反抗,總之再也無法就升學問題探詢老師的意向。過去我和普通人一樣,對老師懷有
敬意,如今卻用批判的目光凝視著他,他的身影漸漸變成一隻龐大的怪物,再也看不見
有人性的存在。我好幾次試圖把臉扭過去不瞧它,可它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城堡
盤踞在那裏。
    時值晚秋,老師準備應邀參加一個老施主的葬禮,這主人距此地約需兩個多小時火
車的路程,所以老師頭天晚上就宣布他早晨五點半出發。副司陪同前往。我們也為了趕
得上老師的出門時間,必須四點起床,做好清掃工作以及備好早餐。
    副司照料老師的這段時間,我們起床後就上早課,誦讀經文。
    昏暗而寒冷的寺廚那邊,不斷地響起用吊桶汲水的吱吱聲。寺廟的人都在忙於盥說。
後院的公雞的啼鳴清徹而響亮,劃破了晚秋黎明前的黑暗,東方吐白了。我們合攏僧衣
的袖口,急匆匆地走到客殿的佛壇前。
    在黎明前的冷空氣中,這間不曾睡過人的寬敞的和式房間,有著一種不可抵禦似的
寒冷之感。燭台上的火焰搖搖曳曳。我們三拜之後,站著叩頭,和著征聲跪坐叩頭,如
此反複三次。
    早課誦經時,在集體誦經的男聲中,我經常感受到勃勃的生機。一天中以早課的誦
經聲最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妄念吹散,仿佛是從聲帶中迸發出黑色的水花。我不知道
自己的事究竟如何。雖然不知道,但一想到我的聲音也同樣可以把男人的汙穢撒向四方,
這時它竟奇妙地使我增加了勇氣。
    我們還沒有用完早餐,老師出發的時間到了。按寺廟的規矩,老師出門,寺廟眾憎
都要在正門前列隊歡送。
    天還沒有發白。上空布滿了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下,一直通到山門前的這段石台階,
白晃晃地向前延伸c四處都落上了巨大的泡樹、梅樹、鬆樹的影子。影子融化在影子裏,
占據著整個地麵。我穿了件有破口的毛衣,拂曉的冷空氣從我的胳膊肘滲透了進來。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無言中進行。我們默默地低下頭來,老師幾乎沒有反應。隻聽見
老師和副司走在台階上的咯咯咯咯的木屣聲,越走距我越遠。我們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
見他們的背影。這是禪家的禮節。
    他們走遠了,我們看見的並不是他們的背影的全部,而隻是僧衣的潔白的下擺和潔
白的布襪子。有時我以為已經看不見了,但那是樹影遮擋住了。不一會兒,潔白的下擺
和潔白的布襪子又出現在影子的遠方,腳步聲的回響卻反而更高了。
    我們凝眸目送著他們。一直目送到他們兩人走出山門全然看不見蹤影了。對於目送
者來說,這段時間是相當漫長的。
    那時候,我心中產生了一股異樣的衝動。猶如重要的話要脫口而出卻被給巴所阻礙
時一樣,這股衝動就在我的喉嚨裏燃燒。我渴望解放。過去母親暗示過的讓我繼承住持
之職的希望是愚蠢的。這時候我連升大學的希望也渺然了。我渴望從對我無言的支配。
無言的壓迫中逃脫出來。
    那時候,不能說我沒有勇氣。我懂得坦白者的勇氣!二十年來我緘口不言地生活過
來,我懂得坦白的價值。難道說我過分了嗎?我對抗老師的無言而堅持不坦白,或許是
為了試一試“行惡可能嗎”。如果我堅持到最後也不懺悔,行惡就已經成為可能,哪怕
隻是小小的行惡。
    然而,我看到老師的潔白的下擺和潔白的布濃於在小樹林的陰影中若隱若現,在黎
明前的黑暗中遠去的時候,我的喉嚨裏燃燒著的力量,幾乎變成難以控製的力量。我想
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出來。我想追上老師,拽住他的衣袖,逐一地大聲陳述那雪天發生
的事。決不是對老師的尊敬才促使我如是想的。而對我來說,老師的力量似是一種強有
力的物理性的力量。
    ……但是,假如我坦白出來,我人生中最初的小小的罪惡也就瓦解,這種思緒製止
了我,仿佛有什麽東西緊緊地拽住我的後背。此時老和尚的身影已鑽出了山門,在蒙蒙
亮的天空下消失了。
    頓時大家獲得了解放,熙熙攘攘地跑進了正門裏。我正在發呆,離川拍了拍我的肩
膀。我的肩膀蘇醒了。這瘦骨嶙峋的醜陋的肩膀又恢複了自豪。
    ……盡管有這樣的經曆,但結果如上所述,我還是進了大各大學。不需要懺海。此
後過了數日,老師把我和鶴川喚去,簡單地吩咐了一句:應該開始準備考試了,為照顧
備考,免去你們幹雜務吧。
    我就這樣升了大學。但是,不等於說一切都因此而了結。老師這種態度,依然沒有
說明任何問題。即使是繼承人的問題,也不知道他有什麽打算,完全摸不著頭腦。
    大穀大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思想的地方,也是我對自由選擇的思想感到親近的
地方,這裏成了我人生轉折的所在。
    這所大學創始於距今近三百年前,即寬文五年,將築紫觀音寺的大學家遷到京都的
積殼鄰內,這就是這所大學的前身。從此以後,這裏很長時間就成為大穀派本願寺弟子
的修道院。到了本願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時,浪華的門徒高木宗賢給寺廟捐獻了錢財,
選定格北烏丸頭地方興建了校舍。占地一萬二千七百坪①,作為大學並不算大,但它卻
不僅成為大穀派,而且成為各宗各派的青年來學習研修佛教哲學基礎知識的據點。      ①坪:土地的麵積單位。一坪約等於3.3平方米。
    古老的磚門把電車道和大學體育場相隔,麵對著西邊天空下的層層疊疊的比睿山。
一進磚門就是一條碎石路,一直通到主樓門前的停車處。主樓是一座古老的沉鬱的二層
紅磚房子。正門的門樓頂上,屹立著青銅的城樓,說它是鍾樓又看不見鍾,說它是時鍾
台,又沒有時鍾。於是這座城樓在纖細的避雷針下,用它的空洞的方形窗口,把蔚藍的
天空裁剪了下來。
    正門旁邊,植有一株老菩提樹,莊嚴的繁枝茂葉,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青銅色。
校舍從主樓起,不斷擴建,毫無規則地聯在一起,不過,大多是陳舊的木質結構平房。
這所學校是禁止穿鞋進屋的,一棟房與一棟房之間是由剛破損的竹葦鋪成的無盡頭的走
廊聯結起來的。校方像臨時想起來似的,隻修補了竹葦破損的部分。從這棟房走到那棟
房,腳板仿佛是踩在從最新的木色到陳舊的木色的、各種濃淡有致的鑲嵌工藝品上似的。
    我像任何學校的新生一樣,每天都是帶著新鮮的心情上學,但內心總湧上一股漫無
邊際的思緒。我熟悉的,隻有鶴川一人,談得投機的,也隻有鶴川一人。連鶴川本人似
乎也感到這樣下去,我們就會失去難得來到這個新世界的意義。幾天後,休息的時間,
我們兩人特意分開,各自試圖開拓新的朋友。然而,結巴的我卻連這種勇氣也沒有,因
此隨著鶴川的朋友不斷增加,我就愈發變得孤獨了。
    大學預科一年所修的課程有修身、國語、漢文、華語、英語、曆史、佛典、邏輯、
數學、體操等十個課目。邏輯課從開始就使我感到苦惱。有一天,上完這節課,午休時
我帶著兩三個問題,試圖求教於一個我所期待的同學。
    這同學經常離群,獨自在後院花壇旁吃盒飯。這種習慣仿佛是一種儀式,其難看的
食相也是相當孤僻的,所以誰也不接近他。他也不與同學交談,仿佛在拒絕友誼。
    我知道他名叫柏木。柏木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那雙嚴重的X型的腿,走路實在艱難。總
是像在泥濘中行走,一隻腳好不容易從泥濘中撥出,另一隻腳又深深地陷了進去。每邁
一步,全身躍動,他的行走就是一種誇張的舞蹈,完全失去了常態。
    入學當初,我就注意柏木並不是沒有緣由的。他的殘廢使我放心了。他的X型的腿從
一開始就意味著對我所處的條件的共鳴。
    在後院叢生著三葉草的空地上,柏木把盒飯打開了。空手道俱樂部和乒乓俱樂部的
玻璃窗幾乎全部破落了,這些荒廢的房屋就是麵對著這個後院的。後院裏植有五六株挺
拔的青鬆,還有空蕩蕩的小木架溫室。木架溫室塗抹的綠色油漆已經剝落、起毛,猶如
桔假花打卷了。旁邊置有兩三層的盆景架、瓦礫堆,還有栽著風信子和櫻草花的花四。
    坐在王葉草地上是十分愜意的。三葉草的柔和的葉子吸收著陽光,那細小的影子撒
滿一地,看起來這一帶恍如從地麵輕輕漂起。柏木坐著與走路時不同,和其他的同學別
無二致。不僅如此,他那蒼白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可怕的美。肉體上的殘廢者同美貌的女
子一樣,具有無敵的美。殘廢者和美貌的女人都是疲於被人觀看,頓於被人觀看的存在。
他被窮追,就以存在本身來回觀觀看者。最後是觀看著勝利了。正在吃盒飯的柏木垂下
眼簾,我感覺到他的眼睛看遍了自己周圍的世界。
    在陽光下,他感到自足。這個印象打動了我。從他的身影可以了解到在春光和花叢
中,他沒有我所感受到的羞恥和虛空。他所強調的影子,實際上就是存在著的影子本身。
毫無疑問,陽光是不能滲進他那堅硬的肌膚的。
    盒飯盡管難吃,他還是專心地吃。他的盒飯質量低,可是也不低於我早餐時自備的
盒飯。1945年那年月,如果不靠黑市食物是攝取不到營養的。
    我拿著筆記本和盒飯站在他的身旁。我的影子籠罩著柏木的盒飯,他抬起頭瞥了我
一眼,旋即又把眼簾耷拉下來,繼續他那單調的咀嚼,如同蠶兒嚼食桑葉一樣。
    “對、對不起,剛、剛才聽課有、有些地方不明白,我。我想請教一下。’哦用標
準語結結巴巴地說。因為我想,既然上了大學,就應該講標準語了。
    “你說什麽呀?結結巴巴的,我聽不明白。”柏木突然回答了一句。
    我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潮。他舔著筷子尖,一股作氣地繼續說下去:
    “你為什麽要來和我搭話,我全明白了。你姓溝口吧。殘疾人之間可以交個朋友嘛。
不過,比起我來,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嚴重了吧?你過分地重視自己,所以和自己一
起過分地重視自己的口吃吧。”
    後來我知道他也是臨濟宗的禪家子弟時,我明白了,他的第一次解答多少表現了他
這個禪僧的作態。盡管如此,也不能否定這時他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結巴!結巴!”柏木衝著不能連續說上兩句話的我,饒有興味地說,“你終於找
到一個可以放心地結巴的對象了,對陽?人大概都是這樣去尋求夥伴的。這些姑且不說,
你還是童男子嗎?”
    我連笑也沒有笑,點了點頭。柏木提問的方式活像個醫生,使我感到為了自己也不
能撒謊。
    “是嘛。你還是個童男子,可一點也不是個美麗的重男子。你不受女人的歡迎,也
沒有嫖女人的勇氣。僅此而已。但是,倘使你為了要在童貞者中間找個朋友而同我交往,
那就特錯大錯了。我為什麽拋棄童貞,讓我來告訴你吧。”
    柏水沒等我回答就說開了。
    我是三宮市近郊的彈寺弟子,天生一雙X型的腿……瞧,我就這樣開始了自白,也許
你以為我是個不擇對象就隨便講自己遭遇的可憐的病人,可我不是對誰都說這番話的。
我本人也覺得這是很難為情的,從一開始就選擇你作為我傾吐衷腸的對象。因為我總覺
得我的經曆對你最有價值,假使你按照我經曆過的道路走,也許是最好的途徑。你大概
也知道了吧,宗教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信徒,禁酒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同夥的。
    不錯,我自愧於自己存在的條件。我覺得同這種條件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種失
敗。如果要埋怨,是可以埋怨的。我的雙親本應在我幼時給我施以矯正手術。如今已晚
了。但我對雙親是不關心的,也就懶得去埋怨他們了。
    我確信我絕對不會博得女子的愛。也許你知道了,這種確信比人們所想像的更安樂、
更平和。不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的決心和這種確信不一定沒有矛盾。為什麽呢?因為
假如我相信以我這樣的狀態而能夠博得女人的愛,那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我已同自己
的存在條件和解了。我知道正確判斷的勇氣與同這種判斷做鬥爭的勇氣是很容易互相適
應的。盡管我存在,但總覺得是在鬥爭。
    這樣一個我,當然不會像朋友們那樣留心被煙花女破壞了重貞。這是因為煙花女並
非為了愛客才接客。無論是老人、乞丐、獨眼還是美男子,隻要事先不知道,甚至連麻
風病人她們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許會安於這種平等性,買個最初的女人吧。然而,
對我來說,這種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這樣一個我,都以同樣
的資格受到歡迎,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認為,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冒瀆。假使忽
視甚至無視我的X型腿這一條件,那麽我的存在也就全然消失了。就是說,我也被你如今
所抱有的恐懼所俘虜了。為了全麵承認我的條件,我當然需要數倍於普通人的更多的籌
劃。我覺得人生也必須如此。
    隻要世界或我們的任何一方發生變化,將我們和世界置於對立狀態的可怕的不滿,
就應該可以消除。但是,我憎恨幻想變化的夢想,我討厭非同尋常的夢想。然而鑽“假
如世界變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變化,世界也就不存在”這種理論式的牛角尖所獲得
的確信,反而會似是一種和解、一種融洽。因為實事求是的我不會被人愛的這種思考,
與世界是不能共存的。於是,殘疾人最後落入的陷講,不是消除對立狀態,而是以全麵
承認對立狀態的形式出現。這樣,殘疾就是不治之症了……
    這時,我處在青春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這種語言),在我的境遇中發生了一樁令
人難以置信的事。一施主的女兒,其美貌聞名遐邇,是神戶女校出身的富家千金,一天
她忽然向我表白愛慕之情。我久久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虧我的不幸,使我擅長於洞察人的心理,她並不是出於怪癖才這樣做,我不能簡
單地在同情中尋找她的愛的動機。因為我深深地懂得她不會隻是出於同情才愛我的。根
據我的猜測,她愛的原因是出於她那非凡的自尊心。她很懂得無比的豔美對於女人的價
值,所以她無法接受很有自信的求愛者。她不能把自己的自尊與求愛著的自負放在同一
天平上。沒有什麽比所謂良緣使她感到更厭惡的了。她終於潔跡地拒絕愛情上的所有平
衡(在這一點上,她是誠實的)而相中了我。
    我的回答是符合慣例的。也許你會笑我,不過我衝著這個女子回答說:“我不愛你。”
除此以外,難道還能有別的回答嗎?這個回答是誠實的,毫無誇耀的意思。麵對著女子
的表白,假使我覺得奇貨可居而回答說“我也愛你”,那就未免太滑稽,也近乎悲劇了
吧。一個外形滑稽的男人,是知道采取高明的方法來回送別人錯誤地把自己看成悲劇的。
因為他知道,倘使讓別人看成悲劇,那麽人家就不能放心地與自己交往了。要不讓別人
把自己看得很淒慘,首先就要為別人的靈魂著想,這是至關重要的。因此,我才敢幹脆
地說:“我不愛你!”
    女子並不畏縮。她說我的回答是撒謊。爾後值得提及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試圖說服
我,而又不傷害我的自尊心。對她來說,竟有男人不愛她,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倘使有
這種男人,也是他在欺騙他自己。於是,她對我做了一番大膽的精細分析,終於認定我
實際上早就愛上了她。她很聰明。假定她真的愛我,那麽她就是愛上了一個手足無措的
對象。她計算過,倘使把我的並不美的臉蛋說成是美,就會讓我生氣;倘使把我的X型的
腿說成是美,就會使我惱火;倘使她愛的不是我的外表,而是我的內在美,就會引起我
更大的憤怒。因此,她隻是繼續說她“愛著”我,並且通過對我內心所做的分析,找出
了與之相應的感情來。
    對於這種不合理性,我是無法接受的。事實上,我的欲望愈發強烈了。但這種欲望
並不是希望她與我結合。假使她不愛別人而隻愛我,那麽就必須有將我從別人區別開來
的個別因素。這不是別的,正是我生就的一雙X型的腿。盡管她嘴裏沒說出來,但她是愛
著我的X型的腿的。這種愛在我的思考裏是不可能的。如果說,我的個別性不是X型的腿,
而是其他,也許愛是可能的。然而,倘使我承認X型的腿以外的我的個別性和我的存在理
由,那麽,我就得補充地承認這種東西。相應也得相互補充地承認他人的存在理由,進
而承認被包圍在世界之中的自己。愛是不可能的。她以為她是愛著我,這也是一種錯覺,
我是不可能愛她的。因此,我反複地說:“我不愛你。”
    奇怪的是,我越說:“我不愛你”,她就越發深深地沉溺在愛我的錯覺中。於是,
一天晚上,她終於大膽地委身在我的麵前。她的身體實在美到了極點。但是,我卻是個
沒有性功能的人。
    這樣的大失敗,將所有問題都簡單地解決了。她好不容易證實了我並“不愛”她。
她離開了我。
    我感到羞恥。但比起羞於X型的腿來,任何羞恥都不足掛齒了。令我狼狽的,是另一
件事。我明白了我沒有性功能的原因。那種場合我一想到自己的X型的膽即將接觸到她的
美麗的趨時,我就變得沒有性功能了。這一發現,使我確信我決不會被人愛而擁有的平
安感從內部世界完全崩潰了。
    為什麽呢?因為那時候,盡管我產生了一種不嚴肅的喜悅,企圖通過欲望或這種欲
望的完成,來證實愛的不可能,可是,肉體卻背叛了它,肉體扮演了我企圖以精神來做
的事情。我遇到矛盾了。如果說不怕庸俗的表現,那麽我就可以以不會被人愛的確信,
來夢見愛,在最後階段我把欲望作為愛的替代而安心了。可是,我完全明白,欲望本身
要求我忘卻我的存在的條件,要求我放棄我的愛的惟一難關--即不會被人愛這樣一種
堅定的信念。由於我相信欲望這種東西是更加明晰的東西,所以我並不認為它有必要夢
見自己,哪怕是一星半點。
    從這時候起,我關心肉體忽然有甚於關心精神。但是,自己不能化身為純粹的欲望,
隻是夢幻而已。仿佛成了一陣風,成了從對麵也看不見的存在,而從這麵則看到一切,
並輕而易舉地靠近對象,全身撫愛對象,最終悄然潛入其內部……當肉體覺醒的時候,
你可能會想像到一種具有一定質量的、不透明的、堅定的“東西”在覺醒。不過,我並
不是這樣。一個肉體、一個欲望的完成,就是我成了透明的。看不見的東西,也就是成
了風。
    但是,X型的腿會突然出來製止我。隻有這雙腿決不會變成透明的。與其說它是腿,
莫如說是一種頑固的精神。它作為比肉體更為堅定的“東西”而在那裏存在著。
    人們也許會認為不借助鏡子就看不見自己,殘疾人總是被迫在鼻子尖上掛著一麵鏡
子。這麵鏡子晝夜都映現著我的全身。不可能忘卻。因此,對於我來說,人世間所說的
不安,看起來類似兒戲,這是沒有法子的。我沒有不安。我就是這樣存在著,如同太陽、
地球。美麗的鳥兒和醜陋的鱷魚一樣地存在著。這是千真萬確的。世界宛如一座墓碑,
屹立不動。
    我沒有任何不安,沒有任何門路,我從這裏開始了獨創的生活方式。我為什麽而活
著?這種問題會使人感到不安,甚至想要自殺。我算不了什麽。X型的腿是我生的條件、
生的理由。生的目的和生的理想……這就是生的本身。光存在這一點,對我就足夠了。
本來所謂存在的不安,難道不正是由自己沒有充分地存在這種過分的不清而產生的嗎?
    在自己的村子裏,我注意到了一個孀居的老婦人。有人說她六十歲,也有人說她六
十多歲。她亡夫忌辰那天,我代表父親前去誦經,佛前隻有老寡婦和我,並無一個親戚。
時值夏季,誦畢,她在另一房間招待我喝茶,我請求她讓我洗個澡。老婦人替我衝洗了
赤裸的背。她像憐恤似地出神望著我的腿,我內心便生起了一種企圖。
    折回方才的房間後,我一邊揩試身體,一邊板著麵孔開始說道:我出世時,佛祖托
夢於我母親,並告訴她這孩子成人後,如果有女人衷心崇拜他的腳,她就定能極樂往生
了。虔誠的寡婦手撚念珠,定睛望著我眼睛在聽我的講述。我信口念經,然後將掛著念
珠的手合在胸前,活像一具死屍似地赤裸著身體仰躺了下來。我會上雙眼,嘴裏依然念
念有詞。
    可以想像我是怎樣強忍住笑的。我心裏洋溢著笑。我絲毫也沒有幻想我自己。我知
道,老寡婦一邊念經,一邊一個勁地膜拜我的腳。我隻顧思考著自己這雙被地膜拜的腳,
心裏覺得幾乎被這幾分滑稽所窒息。X型的腿、X型的腿,我隻思想著它,腦子裏隻充塞
著它。它是奇形怪狀的。它是處在極其醜陋的狀況。它是荒謬的醜劇。事實上,連連叩
頭的老寡婦的散發,觸及了我的腳心,那幾分癢勁愈發使我感到滑稽可笑了。
    以前,從接觸到那雙美麗的腿而成為沒有性功能的時候起,我就覺得自己對欲望產
生了一種誤解。為什麽呢?因為這時候,處在這種醜惡的膜拜的最高潮,我察覺自己很
亢奮。在對自己沒有絲毫幻想的情況下!在這種最不可寬恕的狀態下!
    我站起身來,冷不防地把老寡婦撞倒了。實是令人不可思議。老寡婦似乎無暇思及
驚愕了。被撞倒以後,她依然平靜地閉上雙目在繼續念經。
    實在太奇怪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老寡婦所念的經,就是大悲心陽羅尼的一節。
    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羅嘇。佛羅舍利。罰沙罰嘇。
    佛羅舍耶。
    正如你所知道的,根據“解釋”,它的意思是這樣的:“請來供奉。請來供奉。毀
滅貪婪、怒恨、牢騷三毒,保持無垢的清淨的神體。”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閉著雙目歡迎我的六十開外的女人,地掛著一張沒有化妝
的、被太陽曬得過黑的臉。我的亢奮一點都沒有消失。於是,醜惡劇發展到了高峰,我
不知不覺地接受了誘惑……
    但是,在文學上恐怕不能使用“不知不覺”的字眼吧。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我清
晰地看到了地獄的特色布滿每個角落,而且是在黑暗之中!
    老寡婦那張皺巴巴的臉,既不美也不神聖。但是,在我心中沒有夢幻任何事物的狀
態下,她的醜陋和老朽仿佛給了我不斷的確實證據。誰敢說在沒有一點夢幻的情況下,
觀看任何一個美女的容貌,它不會變形為這個老寡婦的險呢。我的X型的腿和這張臉……
不錯,觀看這些實像,好歹支撐著我的肉體的亢奮。我第一次以和睦的感情,相信了自
己的欲望。而且,我知道問題不在於如何縮小我和對象之間的距離,而在於為了巧騙對
象,如何同對象保持醫離。
    請看吧,當時我從殘疾人停止在那裏同時也到達了那裏的理論,和絕對不會招來不
安的理論,發明了我自己的情欲的理論,發明了類似人世間稱做“耽溺”的一種虛構。
對於我來說,這類似隱身革或風的被望的結合,隻是一種夢。我做夢的同時,還必須全
麵而一無遺漏地夢見!這時候,我的X型的腿、女人都與我保持著相同的距離。實像擺在
那裏,欲望隻不過是虛像。於是,望著實像的我,無限地墮落在虛像中,並衝著實像射
精。我的X型的腿和我的女人,互相絕對不接觸,互相絕對不結合,而互相依然被拋棄在
世界之外……欲望無止地昂進。這是因為那雙美麗的腿與我的X型的腿已經永遠不會再接
觸了。
    我的想法也許是很難理解。也許需要做些說明。幣過,從那以後,我安下心來,相
信“愛是不可能的”。這一點,你也許會理解的吧。就是說,沒有不安,也沒有愛。世
界永久地處在停止狀態,同時也達到目標。有沒有必要給這個世界注為“我們的世界”
呢?我過去可以用一句話來給人世間的“愛”的迷惘下一個定義。這就是虛像與實像企
囹相結合的迷惘……不久,我知道我絕不會被人愛,我的這種境信就是人類存在內根本
狀態。這就是我失去重貞的來龍去脈。
    柏木談完了。
    聆聽他講述的我,好不容易才鬆了口氣。一種強烈的感動向我襲來,我沒能從接觸
到過去連想都沒想過的思考方法所感到的痛苦中蘇醒過來。柏木話畢,“啊”地吐了口
氣。春天的陽光灑滿了我的周圍,我清醒過來了。明媚的三葉草兒熠熠生輝。從後麵的
籃球場傳來的喧囂也複蘇了。然而,我覺得所有這一切雖發生在同一個春天的晌午時分,
卻仿佛整個改變了意義表現出來。
    我不能沉默了。我要找些話題來搭腔,於是結結巴巴地說了些笨拙的話。
    “所以,打那以後你就變得孤獨了,是嗎?”
    柏木又惡作劇地佯裝聽不清楚的樣子,讓我重複了一邊。不過,他的回答已經帶有
幾分親切感。
    “什麽孤獨?幹嗎非孤獨不可?至於那以後的事,日後交往中你會漸漸明白的。”
    下午上課鈴聲響了。我想站起來。柏木依然坐著,使勁地拽住我的衣袖。我的製服
是翻修了臨濟學院時代穿的衣服,換上鈕扣改成的,布料舊,且有破損,再加上衣身窄
小,我本來就單薄的身軀顯得更加瘦小了。
    “這節是漢文課,怪乏味的。咱們到那邊散散步吧。”
    柏木說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站了起來,仿佛身體一度散了架又重新組合似的。它
使我聯想起電影裏所看到的駱駝的起居。
    過去我從未曾曠過課,但由於我想向柏木了解更多的情況,便促使我不願錯過這個
機會。我們向學校的正門走去。
    步出正門時,柏木的步法實在太獨特,不由得引起我的注意,使我泛起了一股近乎
羞恥的感情。自己如此袒護普通人的感情,覺得與棺木一起行走很難為情,這種感覺是
十分奇異的。
    柏術使我清楚地了解我的羞恥之所在,同時也促使我走向人生……我所有的潛在的
感情,所有邪惡的心理,都受到他的語言的陶冶,變成一種新鮮的東西。也許由於這個
緣故,我們踏著碎石路,走出了用紅磚砌的正門,迎麵看到的比睿山承受著春日的滋潤,
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似的。
    我覺得它和沉睡在我周圍的許多事物一樣,以嶄新的意義再現了。睿山山峰突兀,
山麓卻很開闊,無限地伸展,恰似一個主題的餘韻,總是在空間旋蕩。在低矮房頂綿延
不斷的遠方,睿山的皺襞的陰影,隻擋住山麓的皺壁部分,山腰則春意盎然、色彩濃淡
有致,籠罩在一片暗藍色中。隻有這裏,顯得格外的近,格外的鮮明。
    大穀大學門前行人稀疏,車輛也甚少,隻偶爾傳來行駛在京都站前至烏龍車庫前的
市營電車路軌上的電車的呐聲。馬路對麵的大學生體育場的古老門柱,與這邊的正門相
對而立,左邊延伸著嫩葉成費的銀杏街樹。
    “到體育場那邊溜達溜達好嗎?”柏木說。
    柏木先我一步穿過了電車道。他猛烈地扭動全身,像水車似地從幾乎無車通過的車
道上狂奔而過。
    體育場麵積廣大,或是逃課或是停課的學生三五成群地在遠處練習投球,另五六個
學生則在近處練習馬拉鬆。戰爭結束剛兩年,青年們又在企圖消耗自己的精力。我回想
著寺廟的粗茶淡飯。
    我們坐在一根開始老朽的浪木上,似看非看地望著精圖形路道上有近有遠的練習馬
拉鬆的人。從四周的陽光和微風吹拂草木的搖曳中,可以令人有一種對逃學時間的感覺,
就好像剛縫製好的襯衫觸及肌膚一樣的感覺。成隊的體育比賽者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漸漸逼近,隨著疲勞的增加,將淩亂的腳步聲和揚起的塵埃一起殘留下來,爾後遠去了。
    “真是一群傻瓜!”柏木不服氣,不讓人聽清楚似地說,“那種醜態究竟是什麽玩
意兒?那幫家夥難道健康嗎?既然如此,在別人麵前炫耀健康又有什麽價值呢?”
    他仿佛做夢似地繼續說:
    “體育運動到處都是公開的啊。這是世紀末的象征。應該公開的東西,卻一點兒也
沒有公開。所謂應該公開的東西……也就是死刑。為什麽不公開死刑呢?你不覺得戰爭
期間的安寧秩序是由於人的死於非命的公開而保持下來的嗎?死刑所以不能公開執行,
據說是因為考慮到公開執行會使人心充滿殺氣。這是台活。在空襲中收拾屍體的人,都
是做出一副優雅而快活的樣子。
    “觀察人的苦悶、鮮血和臨終的呻吟,會使人變得謙虛,使人心變得纖細、明朗、
溫和。可是,我們所以變得殘暴,充滿殺氣,決不是在這樣的時候。你不覺得我們突然
變得殘暴,就是在這樣的一瞬間嗎?--譬如就在這樣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
剪過的草坪上茫然地望著透過葉隙篩下來的陽光嬉戲的一瞬間嗎?
    “世界上所有的噩夢,曆史上所有的噩夢都是這樣產生的。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渾
身是血的苦悶而死的人的影子,會給噩夢勾勒出清楚的輪廓,使噩夢完全物質化。噩夢
並不是我們的苦惱,隻不過是他人的肉體的一種強烈的痛苦罷了。然而,他人的痛苦,
我們是感受不到的。這是一種什麽拯救呢!”
    但是,此時此刻,比起聽他這種充滿血腥味兒的獨自論斷(當然也有其本身的魅力)
來,我更想聽他講述他自己失去重貞以後的經曆。如前所述,我一味從他那裏期待著
“人生”。我插話提出了這樣暗示性的問題。
    “女人的問題嗎?嗯,最近我可以憑自己的感覺,知道哪一種類型的女人喜歡生就
一雙X型腿的男子漢。女人當中是有這種類型的人的。所謂喜歡生就一雙X型腿的男子漢,
說不定這是她一生的隱私,她會把它一起帶到墳墓去呢。盡管那是這種類型的女人惟一
的怪癖,惟一的夢。
    “對啊。有辦法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一種類型的女人喜歡X型腿哩。這種女人多半是
無與倫比的美人,鼻尖而冷漠,嘴邊卻露出幾分輕佻……”
    這時,一個女子從對麵走了過來。

第五章
 
        這女子不是從體育場內,而是從體育場外的一條路走過來的。這條路與住宅區毗連,
比體育場的地麵約莫低二尺。
    這女子是從一幢宏偉的西班牙式宅邸的分門走出來的。這幢宅邸有兩個煙囪,有斜
格子玻璃窗,還有寬闊的溫室玻璃屋頂,的確給人一種容易破損的印象。隔著馬路的體
育場一側,聳立著一麵鐵絲網,當然這無疑是由於宅邸的主人的抗議而架設起來的。
    柏木和我坐在鐵絲網邊的浪木上。我偷偷地瞧了一眼這女子的容顏,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她那張高雅的臉,與柏木向我說明的“喜歡X型的腿”的女人的相貌,是一模一樣的。
可是後來,我覺得自己的這份驚愕未免太愚蠢了,因為柏木老早以前就熟悉這張臉,也
許這是他的夢想。
    我們有目的地等候著這女子。春光灑滿了大地,對麵雄峙著深藍色的比睿山的山峰,
這邊出現了漸漸走過來的女子。我還沒有從方才柏木講述的那番話所引起的感動中蘇醒
過來。這是一番奇怪的話:他的X型的腿和她仿佛是兩顆星星,彼此不相接觸,散在實像
的世界裏,他本人則無限地埋沒在虛像的世界,以逐步實現他的欲望。這時,浮雲遮擋
了太陽,我和柏木籠罩在淡薄的陰影之下,我覺得我們的世界仿佛頓時露出了虛像的姿
影。一切都變成灰色,捉摸不定,連自我的存在也變成不可捉摸了,惟有遠方比睿山的
紫藍色山峰和緩慢走過來的高雅女子在實像的世界裏閃爍,似乎誰有這兩樣東西才是實
實在在的存在。
    女子的確是走過來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女子越來越靠近,似是越來越痛苦
了。她走近的同時,她那陌生的驗也就逐漸清晰起來了。
    柏木站起來,咬著我的耳朵,壓低嗓門深沉地說:
    “走!照我說的辦。”
    我隻好邁步走了。我與女子平行,沿著距女人所走的路約莫二尺的石牆,朝著同一
個方向行走。
    “在那兒跳下去!”
    柏木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後背。我便跨過低矮的石牆,縱身跳到馬路上。二尺高算不
了什麽。但是,緊接著,生就一雙X型的腿的棺木發出了可怕的叫聲,摔倒在我的身旁。
當然,他是沒有跳好才摔倒的。
    他裹著黑色製服的脊背,在我的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他的匍匐的姿勢不像是個
人,一瞬間倒像是一個無意義的黑色的大汙點,像是雨後路麵上的一汪混濁的積水。
    柏木頹然地摔倒在女子步行的緊前方。女子頓時呆立不動。我想把柏木攙扶起來,
好不容易蹲了下來,霎時間我從她那冷漠的高鼻子、那帶有幾分輕優的嘴角、那水靈的
眼睛等所有這一切,看到了月光下的有為子的麵影。
    然而,幻影旋即消失,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姑娘用輕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然後企
圖擦身而過。
    柏木比我更敏感,他家覺到她的這個意圖。他叫出聲來了。這可怕的叫聲,在白晝
閱無人影的住宅區旋蕩。
    “薄情人!你忍心拋下我不管嗎?為了你,我才落得這樣狼狽的啊!”
    女子回過頭來,渾身顫抖。她用幹枯的纖細的手指摩挲著自己那張失去了血色的臉,
勉勉強強地問了我一句:
    “我怎麽做才好呢?”
    已經仰起頭來的柏木正麵凝望著她,一字一字準確地說:
    “你家裏有藥嗎?”
    她沉默良久才轉過身去,背向我們前走來的方向折了回去。我把柏木攙扶了起來。
扶起之前,他的身子顯得非常沉重,他痛苦地喘著粗氣。可是,扶著我的肩膀行走時,
他的身體卻意外地輕盈了……
    ……我跑到烏丸車庫前的車站,跳上了電車。電車啟動駛往金閣寺時,我好不容易
才緩過氣來,掌心滲滿了汗珠子。
    我們讓那女子先行,我攙扶著柏木隨後,剛要鑽進那幢西班牙式洋房的旁門,一陣
恐怖感襲上了我的心頭。我扔下了柏木,連頭也不回就逃回來了。連順道回學校的時間
也沒有,徑直在幽靜的人行道上奔跑而去。沿途經過藥鋪、點心鋪、電器行等店鋪。這
時在我的眼前閃爍著紫色和紅色,我想多半是我打天理教弘德分教會的前麵跑過去時,
看到了黑土牆掛著成排繪有梅花家微的燈笠門口目卜了緩步同樣的梅花家徽的紫色帷幔
的緣故吧。
    我急於奔向什麽地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電車快將行至紫野時,我這才明白自己
倉促趕路的心,是誌在奔何金閣啊!
    盡管是平日,但時值觀光季節,當天金閣的遊客甚眾,簡直是人山人海。導遊老人
驚異地望著穿過人群急匆匆地跑到全閣前的我。
    這樣,我就站在為飛揚的塵土和醜陋的人群所包圍的春天的金閣前。在導遊大聲介
紹的回響中,全閣總是佯裝不知道似的,半隱藏著它的美,惟有在地麵上的投影是漢明
的,但乍看,恍如《眾聖來迎圖》上被眾菩薩包圍的來迎阿陀,塵埃的雲卻活像環繞著
眾菩薩的金色的雲,金閣在飛揚的塵土中呈現出朦朧的姿影,也恍如褪了色的舊顏料和
磨破了的圖案。這種混雜和喧囂,滲入仁立著的細長的柱子後麵,吸進了由小小的究竟
須及其項上的鳳凰漸漸變細聳立而連接著的發白的天空,這是不足為奇的。建築物隻在
這裏存在,起著管製和限製內作用。周圍的躁動越來越厲害,西邊麵臨漱清池,頭頂頂
著二層上突然變小的究竟頂的金閣,這座不勻整的纖細的建築物就越發起著不斷地把濁
水變為清水的過濾器似的作用。人們私語中的稽戲,也沒有遭到金閣的拒絕,它們卻被
吸進了立著的優美柱子之間,不久就會被過德成一種寂靜,一種澄明。於是,金閣不覺
間也在地麵上完成了如同毫不動搖的地麵上的投影一樣的東西。
    我的心情平和了下來,恐怖感也漸漸地減退了。對於我來說的所謂美,必須就是這
樣的東西。它從人生中這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
    我幾乎是在祈禱:
    “倘使我的人生像柏木的人生那樣,我就委實難以忍受。請保佑我吧。”
    柏木暗示的,或在我麵前表演的人生,其生存和破滅隻具有同樣的意義。在這種人
生中,缺乏自然性,也缺乏像金閣那樣的結構美。可以說,它隻是一種痛苦的痙攣。而
且我完全被它深深吸引,在這裏認準了自己的方向,這也是事實。不過,首先可怕的是,
不得不用充滿荊棘的生的碎片,讓自己的手沾滿鮮血。柏木以同樣的程度輕蔑本能和理
智。他的存在本身,猶如形狀怪異的球,到處碰撞,企圖衝破現實的牆。這算不上是一
種行為。總而言之,他所暗示的人生,是要打破那以求知的偽裝蒙騙著我們的現實,為
清掃出一個不再蘊含絲毫未知的世界而上演的一出危險的醜劇。
    為什麽呢?因為後來我在他的公寓裏看到了如下一幅招貼畫。
    這是日本旅行協會印刷的一幅美麗的石版畫,畫麵是日本阿爾卑斯山①,在蔚藍的
天空下浮現的白色山頂上,印著橫寫的“召喚你,到未知的世界去!”幾個字。柏木在
這排校寫的文字和山頂,用紅筆使勁打了個斜十字,試圖一筆塗抹掉,並且在旁邊潦草
地寫上:“所謂未知的人生,委實令人難以忍受。”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字跡,馬上讓人
聯想到他那雙X型的腿走路的模樣。      ①日本阿爾卑斯山,是指日本中部地方的飛(馬單)、木曾、赤石山脈的總稱。
    翌日,我到學校去了,但還惦掛著柏木的身體。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時候把他扔下
逃跑回來,也是以友情為重的一種行為,並不感到負有什麽責任,可今天要是在教室裏
看不到他的身影,那就……我不由得湧起一股不安的心緒。快上課的時間,我看到柏木
完全像往常一樣,不自然地聳起肩膀,走進教室裏來了。
    課間,我馬上拽住柏木的胳膊。對我來說,這種快活的動作已是屬於罕見的行為了。
他歪了歪嘴角笑著陪我走到走廊上。
    “你的傷勢不要緊吧?”
    “什麽傷勢?”……柏木望著我時帶著一種憐憫的笑,“我什麽時候受傷了?嗯?
你說什麽,是夢見我受傷了嗎?”
    我續不上話茬。在我焦灼之餘,柏木這才揭開秘密說:
    “那是在演戲。我不知在那條路上練了多少回這樣摔下去,活像摔折了骨,其實是
精心的表演,巧妙地佯裝成摔得很厲害的樣子。那女子視而不見,企圖擦身而過。這是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是,你看著好了,她已經開始戀上我了。不,應該說她已經開始
戀上我這雙X型的腿了。那家夥還親自給我的腿塗上碘酒呢。”
    說著他把褲管招了上去,讓我看了著塗上了淡黃色的小腿。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作術。我想:他所以故意那樣子摔倒在路上,
當然意在引起女子的注意,而假裝受傷可能是企圖掩飾他的X型的腿?但是,這一疑團並
不構成我對他的輕蔑,毋寧說反而成為增加親切感的緣由。我隻有一般青年人的感覺,
我覺得他的哲學越是充滿詐術,似乎就越能證明他對人生的誠實。
    鶴川並沒有用高興的眼光來看待我和柏木的交往。他曾充滿友情地向我忠告,可我
卻感到厭煩。不僅如此,還同他爭辯,我說:鶴川你有可能獲得好朋友,而對我來說,
柏木與我的相交是十分相稱的。當時鶴川眼裏浮現出無以名狀的悲傷的神色。很久以後,
每次我回憶起他的這種悲傷的神色,心頭就湧上一股強烈的悔恨起。
    時值5月,柏木製定了一個遊嵐山的計劃,他怕假日人多,選定了平日曠課前往。不
愧是柏木,他說要是晴天就不去,陰天就去。他計劃自己陪伴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
小姐,而給我帶來一位他的房東的女兒。
    我們相約在稱做嵐電的京福電車北野站匯合。當天幸好是5月份罕見的陰鬱的天氣。
    鶴川家裏似乎發生了什麽事,他請一周的假回東京去了。使川決不是個好攤弄是非
的人。過去我每天早晨都和他一起上學,現在他一走,我就可以免去必須隱瞞我途中行
蹤的尷尬。
    是啊。對我來說,這次遊山的回憶是苦楚的。不管怎樣,我們遊山的一行人都是年
輕人,可是青春年華所特有的暗淡、浮躁、不安和虛無感,給遊山這一天無處不塗上了
彩色。無疑,柏木是估計到這一切,才選擇那種陰鬱天氣的日子。
    這天刮西南風,風勢墓地猛烈起來,又冥然而止。飄來了陣陣不安的微風。天空雖
然昏暗,還不至於完全不知道太陽的在處。一部分浮雲透出了白光,有如在裹著多層衣
服的領口處隱約可見白色的胸脯。誠然,白光是朦朦朧朧,人們都知道太陽躲藏在其朦
朧的深處,而它卻又立即融化在明天一樣的深灰色中。
    柏木的保證是真實的。他真的在兩個年輕女子購保護下出現在檢票口。
    其中一人確實是那女子。她長著冷漠的高鼻子、輕佻的嘴角,身穿舶來布料西裝,
肩掛一個水壺,是個美麗的女子。她前麵是那個略胖的公寓房東的姑娘,無論是穿戴還
是容貌都相形見細,隻有那小小的下巴頦兒和緊閉的嘴唇顯示了少女的嬌媚。
    在遊覽車車廂內就失去了遊山所應有的快活氣氛。因為柏木和那小姐在不停地爭論
--聽不清楚他們的爭論內容,隻見小姐有時像是要強忍住眼淚似地緊咬著嘴唇。公寓
房東的姑娘對這一切漠不關心,隻顧低聲地哼著流行歌曲。她拍冷子衝著我打開了話匣
子:
    “我們家附近有位特別標致的插花師傅,前些日子給我講了一段悲傷的愛情故事。
戰爭期間,這位師傅已經有了心上人,是個陸軍軍官,眼看他即將開拔,兩人便在南禪
寺利用短暫的時間做臨別前的會麵。這對情侶沒得到父母的承認,別離前女方卻懷了孕,
可憐的是胎兒死產。這位軍官非常悲傷,哀歎之餘說:哪怕是一丁點兒,我也想喝喝作
為母親的你的奶汁。據說因為時間緊迫,女方當場把奶汁擠在淡茶裏讓他喝了。一個月
後,她的情人戰死了。從此師傅一直堅持守寡,過著單身生活。盡管她還很年輕,長得
又很豔美,可……”
    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戰爭末期,鶴川和我兩人從南禪寺的山門所望見的、令
人難以立信的情景又複蘇了。我有意不告訴她我當時的回憶,因為我覺得倘使和盤托出,
剛才聽她這番話時所受到的感動,就有可能完全辜負當時的那種神秘的感動。正因為沒
有和盤托出,剛才她的這番話,不僅沒有解開那神秘的談,毋寧說還使神秘的結構變成
二重性,從而更進一步加深其神秘的色彩。
    這時,電車從鳴瀧附近的大竹林邊上駛了過去。5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節,竹葉呈現
一片枯黃。風微微搖曳著竹梢,枯葉落在密密麻麻的竹叢中,可是竹子下都仿佛與民毫
無關係,粗大的報節盤根錯節地延伸到竹林的深處,平平靜靜的。隻有靠近鐵路的竹子,
在電車疾馳而過的時候,才猛烈地搖曳著。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嬌出,它殘留在我的眼
裏。這株猛烈搖曳的竹子的嫋娜姿態,以嬌豔而奇異的運動印象,留在我的腦海裏,然
後漸漸遠去乃至消逝……
    我們一行抵達嵐山,來到波月橋畔,瞻仰了迄今不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視的小督局
①之墓。      ①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納言藤原盛範之女,高倉天皇的愛姬。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隱身於嵯峨野,源仲國奉敕命尋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著
隱約傳來的琴聲,找到了局的隱居住所。這首琴曲名叫《念夫戀》,謠曲②《小督》裏
有這樣一段唱詞:“明月當空夜,拜謁法輪寺,忽聞悠揚的琴聲,疑是山上暴風雨或鬆
濤聲,卻原來是被尋人的琴鳴,想聽聽是什麽樂曲,是思念配偶的戀曲,名叫念夫戀,
不勝欣喜。”後來,局依然留在庵中,為高倉帝的亡靈祈禱冥福,度過了她的後半生。      ②謠曲,即日本能樂的詞曲。
    她的墳墓坐落在小徑的深處,隻不過是一座小石堆,夾在一株巨大的楓樹和一株老
朽的梅樹之間。我和柏木為了表示對死者的欽佩,獻上了短小的經文。柏木那非常認真
的、冒瀆式的誦經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裏的學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誦讀了。這小小的
瀆聖行為卻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覺,使我充滿了勃勃的生氣。
    “所謂優雅的墳墓,竟是這樣寒磣啊!”柏木說,“擁有政治權力和財力的人留下
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麗堂皇的墓。這幫人生前簡直沒有一點想像力,他們的墓自然也
是沒有一點想像力的啟才來建造的。而優雅的人則隻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
他們的墓也隻能是運用想像力而留下來的。我覺得這種墓很是淒涼。因為死後仍然要繼
續乞討他人的想像力啊。”
    “優雅隻能在想像力裏才有嗎?”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說的實像,優雅的
實像,指的是什麽呢?”
    “就是這個嘛。”柏木說著用巴掌連續敲打了幾下長滿青苔的石塔頂,“石頭或白
骨,都是人死後囹下的無機的部分。”
    “你簡直是個十足的佛教徒嘛。”
    “那與佛教有什麽相幹呢。優雅。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東西,所有這一切的實像,
都是無結果的無機的東西。不是龍安寺,隻是石頭而且。哲學,這也是石頭。藝術,這
也是石頭。至於談到人的有機的關心,不是挺可悲的嗎,因為隻有政治啊!人實在是自
我冒瀆的生物啊!”
    “性欲是屬哪方麵的呢?”
    “性欲嗎?大概是介於中間吧。是在人和石頭之間堂而皇之地捉迷藏啊!”
    對於他這種想像的美,我想當即加以反駁,然而女子對我們的議論都聽膩了,她們
已從小徑折回去,我們隻好尾隨其後趕上去。從小徑上遙望保津川,那裏是波月橋北,
宛如堤壩的一部分。河流對岸的嵐山,樹木栽獲,鬱鬱蔥蔥。隻有河流這部分,其生機
勃發的水珠子飛濺成一道白線,流水聲嘩啦啦地響徹了這一帶。
    河麵上漂浮著不少的小船。我們一行人沿著浪河路而行。我們走進道路盡頭的龜山
公園的門口,看見滿地都是紙屑,就知道今年公園的遊客稀少了。
    在公園門口,我們回頭再望了望保津川和嵐山的嫩綠景色。對岸的小瀑布傾瀉而下。
    “美的景色是地獄啊!”柏水又說了一句。
    我總覺得柏木的這種說法是亂猜的,可我又仿效他,試圖把這美的景色當做地獄來
觀賞。這種努力並非徒勞。因為在眼前一片翠綠、寂靜、漫不經心的風景中,地獄確是
在搖曳著。地獄似乎是不分晝夜、隨時隨地、隨心所欲、我行我素地出現的。好像我們
隨意呼喚,它都會立刻出現在那裏似的。
    據說13世紀開始就將吉野山的櫻移植到嵐山。嵐山的櫻花現已全部凋零,正抽出嫩
葉來。花期一過,在這片土地上,花隻不過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樣被人叫喚罷了。
    龜山公園裏數鬆樹最多,所以看不見季節色彩的變化。這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大公園,
鬆樹樹幹停停而立,沒有樹葉,光禿禿的,無計其數不規則地交錯著。人們眺望公園的
遠近,便產生一種不安的感覺。
    一條寬闊而迂回的路--剛覺登上去旋即又下坡的迂回的路環繞著公園,到處都是
樹墩子、灌木和小鬆,還有一塊巨大的白岩石,一半理在地下,四周競相怒放著紫紅杜
鵑花。這顏色在陰沉的天空映襯下,似是帶有幾分的惡意。
    一對年輕男女坐在架設在窪地裏的秋千上。我們從他們的旁邊攀上小丘,在小丘頂
端的一爿傘形頂的亭村歇息。從這裏向東眺望,可以飽覽公園全貌;向西眺望,則可以
鳥瞰林木蔥翠的保津川的流水。蕩秋千聲像不斷的咬牙聲咯吱咯吱地傳到了亭榭裏來。
    小姐把小包裹攤開了。柏木說過不用備盒飯,果然不假。攤開的包裹上有四份三明
治、難以弄到手的舶來點心,還有隻供占領軍用的。靠黑市才能買到的三得利威士忌。
據說,京都是京飯神地方的黑市買賣的中心地。
    我基本上不會喝酒。但是,會掌之後,我還是和柏木一起接受了她遞過來的酒杯。
兩女子則喝水壺裏的紅茶。
    我對小姐和柏木的關係如此的親密,至今仍是半信半疑。我不明白這個難以取悅的
女子,為什麽對柏木這樣一個長著一雙X型的腿的窮書生這般殷勤。兩三杯酒下肚以後,
柏木仿佛回答我的疑問似地說道:
    “剛才我們在電車上爭吵起來了。是這麽回事,她家逼她同一個她討厭的男人結婚,
她很懦怯,眼看就要屈服啦,所以我半安慰半威脅地說,我要堅決阻撓這樁婚事!”
    這種話本來不應在當事人麵前說出來的,可柏木竟然好像身邊沒有小姐的存在,滿
不在乎地說了出來。小姐聽了這番話後,表情毫無變化。她那柔嫩的脖頸上掛著由陶片
串成的藍色項鏈,以陰沉的天空為背景,她的鬈曲秀發的輪廓使她那過分鮮明的容貌變
得朦朧了。正因為眼睛過度濕潤,惟有她的眼睛才給人留下一種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印象。
她那帶輕化的嘴角像平時一樣微微地張開,兩片薄唇之間露出了一挑細尖、晶亮而潔白
的牙齒。它給人小動物牙齒一般的感覺。
    “痛啊!痛啊!”柏木突然彎腰按著小腿呻吟起來。我慌忙蹲下來照料他,他卻用
手把我推開,給了我一個不可思議的冷笑的暗示。我把手抽了回來。
    “痛啊!痛啊!”柏木又用逼真的聲調呻吟起來。我不由得絕了望身旁的小姐的臉。
她臉上的表情呈現出明顯的變化,眼神失去了平靜,焦躁得嘴巴顫動不已,誰有冷漠的
高鼻子無動於衷,形成了奇異的對照,打破了臉部的協調和平衡。
    “忍著點兒!忍著點兒!馬上給你治!馬上!”她揚聲說。我頭一回聽見她這種分
若無人的高亢的聲音。地伸長脖子,仰起頭來環視了四周,旋即跪在事村的石頭上,抱
住了柏木的小腿用臉頰摩挲,最後終於親吻起來。
    我心頭再次襲上了一股當時的恐懼感。我望了望房東姑娘。她正在望著別的方向哼
著歌曲。
    ……這時候,我覺得陽光仿佛從雲隙流瀉下來似的,也許這是我的錯覺。但是,寂
靜的公園全景的構圖產生了不諧調,包圍著我們的汪明的畫麵,那些鬆林、河流的閃光、
遠方的群山、潔白的岩石、星星點點的杜鵑花……這些充滿了畫麵的各個角落,令人感
到細細的龜裂走遍了整個畫麵。
    實際上應該發生的奇跡發生了。柏木漸漸不呻吟了。他抬起臉,抬起的瞬間,又朝
我投來了一個冷笑般的暗示。
    “好了!真奇怪啊。開始痛的時候,你這麽一治,病就馬上止住了*
    於是,他用雙手提住女子的秀發舉起來。被攥住秀發的女子帶著一副忠實的小狗般
的表情,仰望著柏木,微笑了。大明天,光線灰蒙蒙,這瞬間,美麗小姐的容顏在我的
眼簾裏竟變成某因柏木所說的67歲老太婆的容顏了。
    ……完成了奇跡之後的柏木變得快活起來,快活得快要病了。他縱聲大笑,冷不防
地把女子抱在膝上,親吻起來。他的笑聲在窪地裏的無計其數的鬆樹梢上旋蕩、久久地
旋蕩。
    “怎麽不說話呀?”柏木衝著默不作聲的我說道,“特地為你帶來了一位姑娘,可
你……你是擔心她會恥笑你的結巴嗎?結巴!給巴!說不定她就迷上你的結巴呢?”
    “他結巴?”公寓姑娘這才察覺似地說,“這麽說,‘三個殘疾人’①巴齊了兩個
學。      ①《三個殘疾人》,是日本狂言劇目之一。描寫三個人化裝為瞎子、啞巴和癱子,
趁財主不在家,打開酒倉縱值痛飲,待財主回來後,三個慌得亂作一團,竟弄錯了各自
扮演的角色。
    這句話猛烈地刺傷了我,我羞得無地自容。然而,我對姑娘感到的憎惡,卻伴隨著
一陣頭暈目眩轉變為一種突然的欲望,這是非常奇異的。
    “咱們分兩組上哪兒藏藏身吧。兩小時後再回到這亭榭來。”柏木一邊俯視著一直
在縱情地蕩秋千的情侶一邊說。
    我同柏木和小姐分手之後,就與房東姑娘一起從事村的山丘下到了北側,爾後又往
東遷回,爬上了緩坡。
    “他把小姐捧為‘聖女’呢,總是耍那手花招。”姑娘說。
    我結結巴巴地反問了一句:
    “你、你怎麽知、知道的?”
    “當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過一段關係嘛。”
    “現在無所謂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氣啊。”
    “當然無所謂華。那種殘疾,又奈何呢?”
    她的這番話反而給了我勇氣,這回我的反間竟流暢地脫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歡他的X型的腿嗎?”
    “別提了,那雙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覺得他那雙眼睛倒很漂亮。”
    這樣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樣的想法,女子愛上了柏木沒有察覺到的美,
可我覺得女子對於我的傲慢勁兒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我的傲慢勁兒,隻有使我
自己拒絕了那種美的存在。
    ……我和姑娘已經爬到坡道的盡頭,來到了幽靜的小原野。透過鬆樹和杉樹可以隱
約望見大文字山、如意嶽等遠方的山。竹林子覆蓋著從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鎮的斜坡
地。竹林盡頭屹立著一株遲開花的櫻樹,花兒尚未凋謝。那確實是遲開的花兒,大概是
結結巴巴地開,也就遲遲尚未凋謝吧。
    我心頭一陣鬱悶,胃部沉甸甸的。這不是由於喝酒的關係,而是因為一到緊急關頭,
我的欲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種從我的肉體分離出來的抽象的結構就壓在我的肩上。我感
到它簡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鐵製的機床。
    正如我多次敘述過的,我十分重視柏木促使我麵對人生的那份親切或惡意。中學時
代,我曾把高班同學的短劍鞘弄壞了,那時我已經清楚看出自己沒有資格麵對人生的光
明的表麵。可是,柏木卻第一次教給我一條從內麵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仿佛奔
向毀滅,實則意外地富於術數,能把卑劣就地變成勇氣,把我們通稱為缺德的東西再次
還原為純粹的熱能,這也可以叫做一種煉金術吧。盡管如此,事實上盡管如此,這仍然
是人生啊。它能夠前進、獲得、推移和喪失。即使它稱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備生的所
有機能。如果在我們的眼睛所看不見的地方造化賦予我們的所有生都是無目的的,並以
此作為前提,那麽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發是同等價值的生了。
    我想,就是柏木也不會說他沒有酩酊大醉吧。我突然明白任何陰鬱的認識裏,也會
隱藏著足以使認識者陶醉的東西。而且,酒好歹還是使人陶醉的。
    ……我們坐在褪了色並被蠶食了的杜鵑花的花用下。我不明白房東姑娘為什麽會願
意這樣陪著我。我對自已故意使用了殘酷的表現,可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麽會被一股要
“玷汙”自身的衝動所驅使呢?人世間也可能有羞恥和充滿親切的無抵抗,但是姑娘卻
一味將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滿在午睡者身上的蒼蠅一樣。
    長時間的接吻以及姑娘柔嫩的下巴頦兒的觸感,喚醒了我的欲望。雖然這是我渴望
已久的夢,但現實感卻是非常淡薄的。欲望繞著別的軌道奔馳著。灰白的陰沉的天空、
竹林的沙沙聲、花大姐吸著杜鵑花的葉子拚命地登攀……這些東西依然毫無秩序地、零
零散散地存在著。
    毋寧說,我是想從將眼前的姑娘作為欲望的對象來思考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應該把
它作為人生來思考。應該把它作為為了前進和獲得的一道關口來思考。倘使錯過眼前的
機會,人生就將永遠不會再來探訪我了。這麽一想,我的心就激動,可一旦付諸行動,
卻又得手給巴,話兒難以流暢地傾吐出來。這時,懸著一種萬平屈辱的回憶。我應該毅
然張口說話,即使結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來,把生占為己有!帕木那種刻薄的催促,
“結巴!給巴!”那種毫不客氣的叫喚,在我的耳邊旋蕩,喚醒了我,鼓舞了我……我
終於把手滑向她的衣袋的下擺。
    這時候,金閣出現了。
    這是一座充滿威嚴、憂鬱而精致的建築物。是一座處處留下了剝落的金箔的奢侈的
屍體似的建築物。這座永恒澄明地浮現著的金閣,在既近又遠、既親又疏的不可思議的
距離上出現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誌向的人生之間阻擋著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筆畫,精致小巧,
眼看就漸漸變大,在它那纖巧的模型裏,仿佛能看到幾乎包容整個世界的巨大金闊的呼
應,它甚至掩埋著我四周的世界的每個角落,把這個世界的空間都完全填滿。它像巨型
的音樂充滿世界,惟有用這種音樂才能使世界成為充滿意義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金
閣竟那樣地疏遠我,屹立在我之外,現在卻又完全包圍我,允許我在其結構內部占有我
的位置。
    房東姑娘走遠了,變小了,變成像灰塵一樣的小了。姑娘既然被金閣拒絕,也就被
我的人生拒絕。處處被美緊密地包圍,我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就是從美的立場來看,
它也有權利要求我死了這條心吧。用一隻手去觸摸永遠,另一隻手去觸摸人生,這是不
可能的。我覺得對待人生的行為的意義,倘使在於對一瞬間發警忠實,並讓這一瞬間止
步的話,或許金閣會知悉這種情況,短暫地取消對我的疏遠,而親自此做這一瞬間前來
告訴我,我對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在人生中,化做永恒的瞬間可以使我們陶醉,然而
比起這時的金閣這種化做瞬間的永恒的姿態來,它是微不足道的。這一點,金閣是知悉
的。美的永恒的存在正是在這種時候就會真正阻礙我們的人生、使生受到毒害。生讓我
們從夾縫中急機到的瞬間的美在這樣的毒害麵前簡直不是對手,將會馬上崩潰、毀滅,
生本身也整個暴露在毀滅的淡菜色的光輝下。
    ……我完全沉灑在幻影的金閣懷抱裏,並不是很長的時間。待我清醒過來時,金閣
已經隱沒了。其實它隻不過是一座如今依然存在的建築物而且。它聳立在東北方向的遙
遠的衣笠山麓,從這裏是不可能看見的。那樣接受我、擁抱我的金閣幻影的時間,已經
消逝了。我躺在龜山公園的山岡頂上,四周隻有草花和慢慢飛翔的昆蟲,以及一個放肆
地橫躺著的姑娘。
    對我突然的畏縮,姑娘投以白眼,坐起身子來了,然後她把腰身扭過去,背向著我,
從手提包裏掏出一麵鏡子照了照。她不言語,可是她的輕蔑卻千遍萬遍地刺著我的肌膚,
宛如秋天的牛藤果紮在衣裳上一樣。
    天空低垂。輕輕的雨滴敲打在四周的草叢和杜鵑花的葉子上。我們連忙站起身來,
急匆匆地踏上了通向剛才所在亭榭的道路。
    這一天給我留下了極其暗淡的印象,我們的郊遊淒楚地結束了固然是原因之一,但
又不僅僅緣於此。這天晚上就農前,東京方麵給老師發來了一封電報,老師旋即向全寺
廟的人宣布了電報的內容。
    鶴川死了。電文非常簡單,隻寫了他因事故而死亡。後來才了解到詳情是這樣的:
鶴川去世的頭天晚上曾到淺草他的伯父家,喝了一些他不常喝的酒,歸途在車站附近被
一輛突然從小胡同裏駛出來的卡車撞倒在地,顱骨骨折,當場斃命。全家人頓時束手無
策,好不容易才想起應該給鹿苑寺發封電報時,已是事發後翌日的下午了。
    我流下了家父死時都沒有流過的淚。因為比起父親的死來,鶴川的死對我的關係更
為重要。自從認識柏木以後,我同鶴川的關係多少有點疏遠了。如今失去了他,我更加
值得,我同白晝的光明世界聯係的一縷細絲,由於他的死而完全斷掉了。我為失去的白
晝,為失去的光明,為失去的夏天而哭泣了!
    我何嚐不想飛往東京去吊唁呢。可是我沒有錢。老師每月充其量隻給我五百元零花
錢。母親本來就很窮,一年預多給我寄一兩回錢,每回約獎二三百元。母親所以清理了
家產而寄居在加往郡的伯父家,也是因為父親死後她僅靠施主每月捐獻不足五百元的救
濟米和政府發給的少得可憐的補助費難以為繼的緣故。
    我沒能看見鶴川的遺體,也沒能參加他的葬禮,我困惑於不知怎樣才能在自己的心
中確認錐川已經死亡了。昔日他裹著白襯衫在透過樹葉縫隙篩落下來的陽光下蕩起波浪
的腹部,如今依然在燃燒。誰能想像到像他那樣專為光明而製造的、最適合於接受光明
的肉體和精神,會被埋葬在墓土裏安息呢?他身上毫無夭折的征兆,盡管他能逃脫地所
生的不安和憂愁,但他卻毫不具備類似死的因素。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摔然故去
的吧。也許就像純血種的動物生命是很脆弱一樣,鶴川光是由生的純粹成分製造出來的,
因此無法防禦死。相反,應受詛咒的長壽卻仿佛得到了保證似的。
    他所居住的世界是個透明的結構體。對我來說,這個透明的結構體平時總是個高深
莫測的謎。由於他的死,這個謎就變得更加可怕了。從旁邊駛出來的卡車,好像撞上了
透明的一塵不染的玻璃,把這個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了。馬川不是病死,其本身是符合
這個比喻的。所謂事故死亡這種純粹的死,的確合乎他的無比純潔的生的結構。通過瞬
間的衝突接觸之後,他的生同他的死化合了。這是迅速的化學作用……毫無疑問,那光
明磊落的怪青年,隻有通過這種過激的方法才能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死聯結在一起。
    可以斷言,鶴川所居住的世界即使洋溢著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他也並不是仰仗誤
解和樂觀的判斷而居住在那裏的。他那顆在這個世界難以實現的光明磊落的心,是以一
種力量,一種堅韌的柔軟性來保證的,這就成為他的運動的法則。他把我明暗的感情-一
譯成明朗的感情,這種做法含有某種無比正確的東西。這種光明,同我的陰暗在每一角
落裏都過分地照應,過分地顯示出詳細的對比,所以有時我不免懷疑起使川是否如實地
產生過我這樣的心位來了。其實並不是如此!他的世界的光明是純粹的,也是偏頗的,
它建立其自身的細致的體係,它的精密程度也許接近於醜惡的精密程度。倘使這個青年
人不屈不撓的肉體力量不是在不斷地支撐著它而運動的話,也許這個光明的透明的世界
就會突然瓦解。他勇往直前地奔跑。於是卡車輾軋了他的肉體。
    鶴川明朗的容貌、修長的軀體,的確成為他給人以好感的源泉,如今這些都已喪失,
卻又把我引人有關人類可視部分的神秘的思考。我覺得隻要我們的目光所及處所存在的
東西,都在那樣地行使著光明的力量,這是多麽不可思議阿!我覺得,精神為了擁有如
此樸素的實在感,不知該向肉體學習多少的東西。常言道,禪以無相為體,知道自己的
心是無形無根的東西,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見性①。不過,能夠如實地看到無相的能力,
恐怕必須是對形態的較力極度敏銳的。不能以無私的敏銳性來看形和相的人,又怎能那
樣清楚地看到無形和無相呢?又怎能清楚地知道無形和無相呢?於是,像鶴川這樣光憑
在那裏存在就發光的人,而且是目光、手都可觸及的人,也就應該稱做是為生而生的人。
此刻他已經逝去,這種明了的形態,就是不明了的無形形態的更為明確的比喻,其實在
感就是無形的虛無的更為實在的模型,他這個人恐怕不過是這種比喻罷了。譬如,他同
5月的花叢很相似,很相配,這不是因為別的,而正是因為他在5月突然逝去,所以他與
投進他的靈樞裏的花兒是很相似,很相配的。      ①見性:佛教用語,即大徹大悟的意思。
    不管怎麽說,我的生中缺乏像鶴川的生那樣堅定的象征性。就是為此,我很需要他。
而且最令人妒忌的是,他一生中絲毫沒有一種像我這樣的意識,即肩負著獨特性或獨自
使命的意識。而正是這種獨特性奪走了生的象征性,奪走了可使他的人生比喻成別的什
麽的象征性,從而也奪走了生的擴展和共同性,以致成為永遠擺脫不掉的孤獨的根源。
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我連與虛無的共同性都沒有了。
    我開始孤獨了。此後我再沒有見過房東姑娘,同柏木的交往也不像先前那樣密切了。
柏木的生活方式的魅力盡管仍然深深地吸引著我,但我對此多少也有所抵觸,即使不是
出自本願,也還是疏遠了,因為我覺得這樣做是對鶴川的一種悼念。我曾給母親去信,
信中斷然寫道:在我出人頭地之前,請不要來探望我。這些話先前也曾親口對母親說過,
可是不再次用強硬的語調寫信寄去就放心不下。母親的回信,用訥訥的詞句羅列了一通
諸如她勤奮地幫助伯父幹農活以及寫了簡單的訓導之類的話,最後還添了這樣一句:
“要親眼一睹你當上鹿苑寺住持的風采,我死才瞑目。”我恨這行字。此後數日,這行
字使我深感不安。
    整個夏季我都沒有造訪母親的寄居地。由於夥食粗劣,夏天我的身體也夠受的。9月
10日以後的一天,氣象預報說可能有強颶風襲來。需要有人去金閣值夜班。我提出願意
去當班。
    從這時候起,我覺得我對金閣的感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不能說是憎恨,但我
有一種預感,自己心中漸漸萌生了一種與金閣決不相容的東西,無疑這種事態終究會發
生的。自從我遊龜山公園之後,這種感情變得明顯了。不過,我害怕給它起個名字。然
而,由於要值一宿的夜班,寺廟將金閣全委托給我,我高興得喜形於色。
    我拿到了究竟頂的鑰匙。這是金閣的第三層樓閣,尤為珍貴,在離地麵42尺高的門
楣上,高雅地懸掛著一幅後小鬆帝①的禦筆橫匾。      ①後小鬆帝(1377-1433):日本第一百代天皇。
    收音機廣播時時刻刻都傳來颶風快到的消息。但總是不見颶風到來的跡象。下午陣
雨停息了。明月懸在夜空中,寺廟的人走到庭院裏觀察氣象情況,紛紛議論說,這是暴
風雨前夕的沉靜。
    寺廟一片幽寂。金閣裏隻有我獨自一人。我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時,就感到金
閣沉重而奢華的黑暗包圍著我,我心曠神恰,漸漸深深地沉浸在這種現實的感覺中。這
種感覺又原封不動地變成了幻覺。我清醒過來時,才知道如今我如實地沉湎於在龜山公
園時那種被人生隔絕的幻影裏。
    我孤身獨影,絕對的金閣包圍著我。不知是應該說我擁有金閣,或說金閣擁有我。
抑或是那裏產生了罕見的均衡,使得我就是金閣、金閣就是我這種狀態成為可能呢?
    晚上11點光景,風越刮越猛。我憑著手電的光登上了究竟頂,用鑰匙打開了它的門
鎖。
    我倚靠在究竟頂的欄杆上。風是東南風。上空還沒有出現什麽變化。鏡湖地的水草
上閃爍著月光,蟲聲和蛙鳴此起彼伏,占據著四周。
    最初,勁風從正麵吹拂著我的臉頰,幾乎可以說一種官能性的戰栗流遍了我的肌膚。
風就那樣像地獄之風無休止地越刮越凶猛,仿佛是一種征兆:風要將我連同金閣一起刮
倒。我的心在金閣裏,同時也在風上。規定著我的世界結構的金閣,它的沒有被風掀起
的帷幔,泰然自若地沐浴在月光中。可是風,我的凶惡的意誌,一定會奪走金閣傲慢的
存在的意義。
    是啊。當時我被美所包圍,確實是落在美境中。然而我懷疑:倘使不是在無休止地
猛刮的凶暴的風的意誌支撐下,我能那樣萬全地被美所包圍嗎?正像柏木叱責我“結巴!
結巴”那樣,我也嚐試著鞭答風,呼喚出鼓勵駿馬的話語:
    “使勁刮呀!使勁刮!風速再快些!再強勁些!”
    森林開始沙沙作響。池邊葳蕤的樹枝相互摩挲著。夜空失去了平靜的藍色,呈現一
片深青灰色,混混濁濁的。蟲鳴未衰,風卻席卷著大地,越刮越厲害,風嘯猶如遠方神
秘的笛聲越來越近了。
    我看見一塊塊的雲朵掠過月前,宛如千軍萬馬似地從群山那邊由南而北壓將過來。
有厚厚的雲層,也有薄薄的雲彩。有長長的大片,也有孤零的斷片。所有的一塊塊雲朵
都是從天的南邊呈現,從月前掠過,籠罩著金閣的房頂,仿佛急於去辦什麽大事似的,
朝北奔去。我仿佛聽見頭上的金鳳凰的啼鳴聲。
    風突然平靜,複又強勁起來。森林敏感地豎起耳朵傾聽,忽而沉寂,忽而喧囂。地
麵上的月影也隨之忽暗忽明,迅速地一掃而過。
    層疊的山巒盤繞著厚厚的積雲,活像一隻大手在空中伸展,翻動,互相壓擠著飛將
過來,一派磅礴的氣勢。從雲縫隙可以清楚地看到部分天空,突然又被雲朵覆蓋住。然
而,薄薄的雲層掠過時,透過薄雲還可以看到勾劃出朦朧光環的月亮。
    夜間天空自始至終就是這樣運動著。但是,民就這麽個程度,沒有更凶猛的跡象。
我憑欄人睡了。翌日清晨是個大晴天,寺廟的老仆來把我喚醒,告訴我颶風幸好已過京
都市郊了。

第六章
 
        我心中為鶴川服喪將近一年。我一旦開始了孤獨的生活,很容易就習慣了,幾乎和
誰都是噤若寒蟬,我重新懂得:對我來說,這種生活是最不需要努力就能達到的。我也
失去了對生的焦灼。逝去的每一天都是非常愉快的。
    學校圖書館成為我唯一享樂的場所,我在這裏沒有讀有關禪的書籍,而是隨手翻閱
一些翻譯小說和哲學的書。我有所顧忌,就不在這裏列舉這些作家和哲學家的名字了。
我多少也受到他們的影響,我承認後來它們成為我的行為的因素,但我寧願相信行為本
身是我的獨創,因為我首先不願意把我的行為歸咎於接受某種既成哲學的影響。
    從少年時代起,我不被他人所理解,這成為我的惟一的自豪,如上所述,我沒有遇
到企圖讓別人理解我的一切作為的表現上的衝動。我總是企圖使自己不需要任何斟酌就
能明晰,這是否來自想理解自己的衝動呢?實是令人懷疑。因為這種衝動是根據人的本
性,成為在自己與他人之間架起的橋梁。金閣的美所給予我的陶醉,使我的一部分變得
不透明。這種陶醉從我身上奪走了其他的所有陶醉,為了對抗它,我心須另外依靠我的
意誌,確保我明晰的部分。這樣,別人姑且勿論,對我來說,明晰才是我自己,反過來
就是說,我並不是那種擁有明晰的自己的人。
    ……這是進入大學預科的翌年,即1948年春假的事。一天晚上,老師出門了。我沒
有朋友,獨自散步以消磨難得的自由時間。我走出寺廟,鑽出了大門。大門外側有一道
環寺廟的水溝,水溝旁立著一塊告示牌。
    這本是長年看慣了的告示牌,可我閑來無事,猛然回頭讀著月光照映著的牌上的文
字。``
    \\\\\\\\\\\注意事項``
    一、不得擅自變更已獲許可情況下的其他現狀;
    二、不得有影響及其他保存物的行為;
    以上事項,務請注意,違者將依國法處罰。
    \\\\\\\\\\\\\\\\\\內務部
    \\\\\\\\\\\\\\\\1928年3月五日``
    告示牌上寫的,顯然是有關金閣的注意事項。可是上麵的抽象語句,說不定是在暗
示著什麽呢。我隻覺得不變不壞的金閹同它毫不相幹,此類告示牌應立在別處。也許這
告示牌公估計到將出現不可理解的行為,或者不可能的行為。立法者一定是為了概括這
種行為而不知所措。為了要處罰非狂人無法策劃的行為,事前應該如何恫嚇狂人呢?大
概需要寫些隻有狂人才能讀明白的文字吧……
    我思考著這種沒有價值的事情時,一個人影從大門前的寬闊馬路上朝這邊走了過來。
白天的遊客早已走光,隻有月光下的鬆樹以及來往於電車道上的汽車的前燈閃光,占據
了這一帶的夜。
    我突然認出人影就是柏木。我是從他的走路姿勢辨認出來的。於是,漫長的一年來
我所選擇的疏遠,被擱置起來了。我隻顧回想過去被他治愈的事而聊表謝意。是啊。從
第一次與他見麵時起,他就用他那雙醜陋的X型的腿,用他那毫不客氣的傷人的語言,用
他那徹底的自白,治愈了我的殘疾的思想。應該說,那時候我才領悟到自己第一次以同
等的資格與別人相互交談的喜悅,才體味到我陽縣於和尚、結巴這種堅固的意識底層、
這種近似做了缺德事而獲得的喜悅。與此相反,我與鶴川交往,上述的任何一種意識都
被抹掉了,而且經常是如此。
    我以笑臉迎接了柏木。他身穿製服,手拿一個細長的包袱。
    “你這就出門嗎?”他問道。
    “不……”
    “見到你太好了。其實嘛……”柏木坐在石階上,解開了包袱皮,露出了兩管散發
著暗淡光澤的尺八荒,“前些日子,老家的伯父去世了,作為遺物,我要了這管尺八。
可是我還有一管,是以前向伯父學習時伯父送給我的。看起來,作為遺物的這管尺八是
很名貴的。但是,我還是喜歡我用慣了的。我有兩管,沒有多大用場,我想送給你一管,
也就把它帶來了。”
    我從未曾接受過別人的禮物,不管怎麽樣,接受禮物還是值得高興的。我拿在手上
看了看。隻見尺八前麵有四個孔,後麵一個孔。
    柏木接著說:
    “我學的是琴古流派。難得月色這麽宜人,我想,可能的話,就在金閣上吹它幾曲,
於是就來了,還可以順便教教你……”
    “現在可以,因為老師外出了,老大爺磨磨蹭蹭,還沒打掃完。打掃完畢,他就會
把金閣的門關上的。”
    柏木的出現方式很是唐突。他提出月色宜人,想在金閣上吹尺八,也是很唐突的。
所有這一切都背叛了我所了解的柏木的形象。盡管如此,對於我單調的生活,可以起到
震動的作用。僅此,我也是高興的。我手裏拿著他送給我的尺八,引領他走進了金閣。
    這天晚上,我和柏木彼此談了些什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我想大概也不會談什麽
了不起的內容吧。首先,柏木絲毫無意談到他平索掛在嘴邊的奇特的哲學和帶毒的反論。
    也許他這是為了向我展示我所想像不到的地的另一個側麵,才專程前來的吧。這個
隻對美的冒瀆感興趣的、好挖苦人的柏木,確實讓我看到了他纖細的另一個側麵。他對
美所持的理論,遠比我更為精密。對於這種理論,他不是用語氣,而是用姿態、眼神、
吹奏尺八的曲調和伸向月光中的前額來表達。
    我們倚在第二層潮音洞的欄杆上。坡度緩緩的挑櫓下的深深的廊沿,是由其下方的
八根典雅的天竺式肘托木來支撐的,它伸向投有月影的地麵上。
    柏木首先吹奏了《源氏車》小曲,我震驚於他的嫻熟技巧。我模仿他將嘴貼在吹孔
上,卻吹不出聲音來。他教我先用左手握住尺八上方,然後將下巴顏地壓下,然後他仔
細地教我如何張開貼在吹孔上的嘴,如何將大薄片似的風送進吹孔裏等等訣竅。我多次
試吹,還是吹不出聲音來。我的臉頰、我的眼睛都使上了勁兒。盡管沒有風,可我覺得
他中的月亮都粉碎了。
    一瞬間,筋疲力竭的我甚至懷疑柏木是否為了作弄我的結巴才故意讓我這樣苦修行
的。但是,我又逐漸感到這是試圖要用把出不來的聲音吹出來的肉體上的努力,來淨化
平素害怕結巴而又圓滑地說出頭一句話來的精神上的努力。我還感到這出不來的聲音,
仿佛早已確實存在於這月光下的靜寂的世界的某一角落裏。我做出了種種努力,最後到
達那種聲音,並發出那種聲音就行了。
    怎樣才能達到那種聲音、像柏木吹奏出來的那種不同凡響的聲音呢?我想,惟有嫻
熟才可以變為可能,美就是一種嫻熟。正如柏木長著一雙醜陋的X型的腿,卻能夠達到了
澄明的美的音色一樣,我也是能夠通過嫻熟達到那種境界的。這種想法,給了我勇氣。
但是,我又產生了另一種認識。柏木吹奏的《源氏車》的曲調所以那樣的美妙動聽,盡
管有月夜那樣的背景,難道不正是因為他有一雙醜陋的X型的膽的緣故嗎?
    隨著對柏木的深入了解,我才明白他討厭永恒的美。他的嗜好僅限於瞬間消失的音
樂或數日之間就枯萎的插花,他討厭建築和文學。他所以到金閣,無疑也隻是為了尋求
明月照耀的瞬間的金闊而來的。盡管如此,音樂的美是多麽奇妙啊!吹奏者造就的這種
短暫的美,宛如接螃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創造的。沒有比音樂更
像生命的東西了,雖然同樣是美,然而沒有比金閣更遠離生俞、更像汙辱生的美了。柏
木奏罷《源氏車》的瞬間,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醜陋的肉體和陰鬱的認
識卻絲毫沒有損傷、沒有改變,且依然存在那裏。
    柏術向美求索的東西,確實不是一種慰藉!在不言之中,我明白了這一點。原來他
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北送氣的一瞬間,便在空中造就了美,爾後自己的X型的腿和陰鬱
的認識,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鮮地保留了下來,他很喜愛這一點。柏木所喜愛的就是美
的無益,美通過自己體內卻不留下任何痕跡,它絕對不改變任何事物……對我來說,假
如美也是這樣一種東西,那麽我的人生不知會變得多麽輕鬆啊。
    ……我原原本本地按照柏木的指導,不厭其煩地做了多次嚐試。我漲紅著臉,端起
粗氣來了。這時候,我仿佛突然變成了一隻鳥,從我的喉嚨裏發出了鳥的啼鳴,尺八迸
出一聲粗獷的聲音。
    “就是這樣!”柏木笑著叫喚了一聲。
    雖然這絕不是美妙的聲音,但是同樣的音響不斷地吹了出來。這時候,我從這種真
不敢相信是屬於我的神秘的聲音裏,幻聽到我頭上的金鳳凰的啼鳴。
    此後,我每天晚上都依靠柏木送給我的尺八練習本,勤學苦練起尺八來。隨著能吹
奏(白地染上了紅太陽)等曲子,我和他的交往又恢複到過去的親密程度了。
    5月間,我想柏木贈給我尺八,我該回贈些什麽答謝卿我沒有錢,我把這件事大膽地
告訴了柏木。柏木當即回答說:“我不要花錢買的禮物。”然後奇妙地歪了歪嘴角,說
出了如下的一番話:
    “是啊。你這番好意難得啊,我倒是想要點我想要的東西。近來我很想插花,不過
花太貴了。眼下全閣恰好是菖蒲、燕子花開時節,你是否給我搞四五枚燕子花,或者是
蓓營,或者是剛綻開的,或者是已經盛開的都可以,再加上六七株木賊草。今晚摘也行
啊,夜裏你帶到我的住處來好嗎?”
    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之後,這才察覺實際上他是在唆使我當小偷。我礙於麵子,隻好
當一次偷花人了。
    這天晚餐是麵食。是又黑又重的麵包加熱菜,僅此而已。幸虧是周末,下午開始休
息,該出門的人已經出門了。今晚是在廟內就在,可以早題,也可以外出到晚上十一點,
而且翌晨可以睡懶覺,稱做“睡過時間”。老師也早已出門了。
    一過下午六點半,天就開始擦黑。起風了。我等待著初夏的鍾聲。一到八點,中門
左側的黃鍾調①的鍾就敲響了初更的十八響,音色高亢而明澄,留下了悠揚的餘韻。      ①黃鍾調是雅樂六調子之一。
    金閣漱清亭旁邊的蓮花塘的水注入鏡湖地,形成了一帶小瀑布,用半圓的柵欄圍著
這瀑布口。周圍叢生著燕子花。最近幾天,花兒綻開得格外的美。
    我一走過去,夜風把燕子花的草叢吹得沙沙作響。高高掛著的紫色花瓣,在輕輕的
水聲中震顫。那一帶特別的黑,花兒的紫色、葉子的濃綠,看上去都是一片漆黑。我想
搞上二三枝燕子花。但是,花和葉沙沙作響,隨風飄忽,從我的手裏逃遁,一片葉子把
我的手指劃破了。
    我抱著木賊草和燕子花造訪柏木的公寓時,他正躺著看書。我擔心會碰上公寓的姑
娘,幸好她不在家。
    小小的偷竊行為,使我變得快活了。每次我同柏木結合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首先讓
我招來小小的榜德、小小的瀆聖和小小的罪惡,而這些卻又照例使我感到快活。但是,
我不知道我的快活分量是否也隨這種罪惡分量的日益增加,而無限度地增加呢?
    柏木非常高興地接受了我的贈禮。他還到房東太太那裏借來了插花用的水盤和在水
裏剪花莖和校用的白鐵桶等。這家是平房,他住在四鋪席的廂房裏。
    我把豎立在壁龕裏的尺八拿了出來,將嘴唇貼在吹孔上,試吹奏了一支小練習曲,
吹得很嫻熟,使折回來的柏木吃一驚。但是今晚的他,不是那天到金閣來時的他了。
    “你吹起尺八來,一點也不結巴嘛。我本想聽聽結巴的曲子才教你尺八的,可……”
    這一席話,又重新把我們拉回到初次見麵時的同一位置上。他恢複了自己的位置。
因此我也能輕鬆地探問有關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的情況。
    “哦,那女子嗎,早已結婚了。”他簡單地回答道,“我詳盡地教給她一種掩飾非
處女的方法,不過她丈夫是個老實人,大概可以順利地對付過去吧。”
    他說著將一枝枝浸在水裏的燕子花拿了出來,仔細地端詳了一番,爾後又將剪子插
入水中,在水裏剪掉了花莖。他手裏拿著的燕子花的投影,在鋪席上大幅度地晃動著。
於是,他又突然說道:
    “你知道《臨濟錄》示眾章裏有這樣的名句嗎?‘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我接過他的話頭說:
    “‘……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家眷殺家眷,始得解脫。’”
    “對,就是這段。那女子本來就是羅漢嘛。”
    “那麽,你解脫了嗎?”
    “嗯。”柏木擺齊剪好了的燕子花,瞧了瞧說,“這還殺得不夠呐。”
    水盤裏的水清徹透明,盆的內部塗上銀色。柏木細心地把劍山①的彎曲部分修好了。      ①劍山:插花用的一種工具。
    我閑極無聊,又繼續說道:
    “你知道《南泉斬貓》的公案吧?停戰後老師把大家召集一起,做了那次講座……”
    “‘南泉斬貓’嗎?”柏木比了比木賊草的長度,爾後一邊往水盤裏插花一邊回答
說:“那樁公案嘛,在人的一生中是經常變形的,而且以各種形態多次出現。那是一樁
令人毛骨悚然的公案哩。每次我們在人生的拐角處相會的時候,都改變著同一公案的麵
貌和意義。南泉和尚所斬的貓原來就是精於藝能的。貓很漂亮。你知道,簡直是漂亮無
比哩。貓眼是金色的,長毛光潔可愛,軀體小巧而柔軟,這個世界的所有逸樂和美似乎
都像彈簧似地縮藏在它的軀體裏。除了我,幾乎所有注釋者都忘記說:貓原來就是美的
凝聚體。可是,這貓簡直故意似的突然從草叢中跳出來,閃爍著優美而狡黠的目光。它
被逮住了。這就是造成兩堂相爭的根源。為什麽呢?因為美可以委身於任何人,但又不
屬於任何人。所謂美這種東西,是啊,怎麽說才好呢?它好比齲齒,疼痛,觸及舌頭,
株連舌頭,強調自己的存在。人終於忍受不了痛楚而清牙醫把它拔掉。把沾滿血的、茶
色的、肮髒的小齲齒放在掌心上看過之後,可能會這樣說:‘是這個嗎?原來就是這個
家夥嗎?它給我帶來痛苦,不斷地讓我惱於它的存在,於是在我的體內頑固地紮下了根,
如今它隻不過是死了的物質而已。但是那個和這個真的是同樣的東西嗎?倘使這個本來
就是我的外部存在,那麽它為什麽又能以什麽因緣來聯結我的內部,成為我的痛苦的根
源呢?這東西存在的根據是什麽呢?它的根據難道就是在我的內部嗎?抑或在它本身呢?
盡管如此,我來把它拔掉,放在我的掌心上,這絕對是別的東西。斷然不是它。”
    “你聽明白了吧?所謂美就是這樣的東西。所以斬貓就像拔掉疼痛的齲齒,看上去
也像把美摳出來,但這是不是最後的解決就不得而知了。美的根是不會斷絕的,即使豬
死了,也許貓的美還沒有死呢。趙州為嘲諷這種解決的簡單化,才把鞋子頂在頭上。也
就是說,他知道除了忍受齲齒的痛苦以外,別無其他解決的辦法。”
    這番解釋的確不愧是柏木之流的解釋。我覺得他多半是借我的話題,看透了我的內
心,借解釋公案以嘲諷我的優柔寡斷。我這才真正害怕柏木了。沉默不語也是可怕的,
我便進一步問道:
    “那麽你屬於哪種類型呢?屬於南泉和尚型,還是趙州型呢?”
    “這個嘛……屬於哪類型呢?眼下我屬於南泉,你屬於趙州,或許有朝一日,你成
為南泉,而我卻成為趙州也未可知。因為這樁公案正像‘貓眼’是多變的啊!”
    柏木說這番話時,微妙地活動著自己的手,把生鏽的小“劍山”排在水盤中,然後
將挺秀的木賊草插在上麵,再配以修剪為由三瓣葉襯托的燕子花,逐漸造成現水型插花
的形狀。水盤旁邊還堆放著許多洗淨了的白色和褐色的潔淨的細砂子,以備最後加工用。
    他的手藝確是巧奪天工。他一個接一個地下了小小的決斷,準確地集中發揮對比和
勻整的藝術效果,使自然的植物在一定的旋律下轉移到人工的秩序裏,顯示出一派美妙
的圖景。天然的花和葉,轉眼間變形為應有的花和葉,那些木賊草和燕子花已經不是同
類植物的無名的一株株,而是經過創造者以簡潔的直敘手法,表現出木賊草的本質、燕
子花的本質來。
    但是,他活動的手具有殘酷的成分。他擁有不快而陰暗的特權似地對植物動作。不
知是不是由於這個緣故,每次剪刀一響,將花莖剪下來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滿滿的血。
    觀水型插花已經揚好了。水盤右側,木賊草的直線和燕子花葉的純潔的曲線相交,
一朵花兒已經綻開,其他兩朵宿營含苞待放。這盤插花擺在小壁龕裏,幾乎占滿了整個
空地。投在水盆裏的水麵上的影子十分平靜,掩藏著“劍山”的大粒砂子呈現出一派明
澄的水邊的風情。
    “美極了!在哪兒學的了?”我問道。
    “向附近的一位插花女師傅學的。過一會兒,她會到這兒來的。我和她交往,同時
向她學習,就這樣學會了獨自插花,現在我已經膩味了。她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師傅哩。
據說,戰爭期間她同一個軍人要好,懷了孕,胎兒是死胎,軍人也戰死了,後來她就不
停地取樂於玩弄男性。這女人小有財產,教授插花隻是她的一種嗜好罷了。要不,你今
晚就帶她去逛逛好了。隨便上哪兒,她都會去的。”
    ……這時候,襲擊我的感動錯亂了。當年我從南禪寺山門上看見她時,我身邊還有
鶴川,三年後的今天,她的幻影卻以柏木的眼睛作為媒介,在我的麵前浮現了。她的悲
劇,過去曾被明朗而神秘的眼睛所觀望,如今又被懷疑一切的眼睛所窺視,而且事實是:
當年她的從遠處看白皙得恍如皎潔明月的乳房,已被柏木的手撫摸過;包藏在華美的長
袖和服裏的膝蓋,也已被柏木的X型的腿接觸過了。事實就是如此,她已經被柏木、就是
說被柏木的認識玷汙了。
    這種思緒攪得我苦惱萬分,我無法在這裏繼續呆下去了。但是,一種好奇心又把我
拽住了。我甚至以為這女子是有為子的轉世,如今我望眼欲穿地期待著她作為被一個殘
疾學生所拋棄的女人而出現。不知什麽時候,我竟袒護柏木,沉浸在一種似是用自我來
法汙自己的回憶的錯覺之喜悅中。
    ……她終於來了。我的心靈並沒有掀起一絲的波瀾。她的嘶啞聲音、她的彬彬有利
的舉止和高雅的談吐,盡管她顧忌我在場,但她衝著柏木吐露怨言時,眼睛裏還是閃爍
著粗野的神色……這些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這時我才明白柏木今晚把我喚來的原因,原
來是要利用我做擋風的牆。
    這女人與我的幻影沒有任何聯係。她給我的印象完全是停留在第一次見麵的另一個
體上。女人彬彬有禮的言談漸漸變得雜亂無章,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了。
    女人終於忍受不了自己的淒涼境遇,想從掀起柏木心潮的努力之中暫時後退一步。
這回,她突然佯裝流著的樣子,環顧了一圈狹窄的公寓的一室。女子呆了30分鍾,這才
發現壁龕裏擺設著滿滿的插花。
    “這盤觀水型插花真美,插得真美啊!”
    正等著她說這句話的柏木抓住時機,給予決定性的回擊說;
    一是很精巧。這樣就不需要你再教授什麽了。這裏已經沒有你的用場了,真的。”
    我看到女人聽了柏木這番鄭重其事的話後,臉色頓時刷白,旋即把視線移開了。女
人然後莞爾一笑,很有禮貌地聯行靠近壁龕。我聽見了女入的聲音:
    “什麽呀,這算什麽花兒!什麽呀,什麽玩意兒啊!”
    於是隻見水花四濺,木賊草倒下,綻開的燕子花被撕碎了。我冒犯偷竊的罪名摘來
的花草,竟落得如此狼狽周章的下場。我不由得站起身來,卻又不知所措,將背脊靠在
窗玻璃上。我看見柏木一把抓住女人的纖細的手腕,爾後又揪住她的頭發,扇了她一記
耳光。柏木這一連串粗野的動作,實際上同方才插花時用剪子把葉和莖剪掉的平靜的殘
忍勁是毫無二致的,仿佛是方才的那股子勁兒的延長。
    女人用雙手捂住臉頰,從房間裏跑了出來。
    柏木仰望著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的我,異樣地浮現出孩子般的微笑,然後這樣說道:
    “喂,快追上去安慰安慰她,喂,快點兒!”
    不知是被柏木的語言威力所壓倒,還是發自內心的對女人的同情,這點連我自己也
感到曖昧不清。反正我立即拔腿跑去追趕她。從公寓跑過兩三棟房子才追趕上。
    這裏是烏丸車庫後麵的板倉街的一角。電車入庫的反響震動著陰沉沉的夜空,電車
進發出的淡紫色的火花劃破了夜空。女人從飯倉街向東跑去,沿著後街爬上了坡道。我
和邊哭邊走的她默默地並排而行。良久她才發現我,向我靠近過來。她用因哭泣而嘶啞
了的聲音,不失禮儀地向我數落了一番柏木的不良行為。
    我們不知走了多長的路!
    她咬著我的耳朵詳細地訴說著柏木的不良行為、過火的卑劣行徑的細節,可是所有
這些隻有“人生”二字在我的耳邊回響。他的殘忍性、有計劃的手段、背叛、冷酷、向
女人強要錢的種種手腕,這一切隻不過是解釋了他難以言喻的扭力而已。而我隻要相信
他對他自己的X型的腿的誠實性就足矣。
    鶴川摔死以來,我一直沒有接洶到生,過了許久,我才接觸到一種非薄命的更黑暗
的生,一種隻要還活著就不停傷害他人的生的活動,並且從中得到了鼓舞。他那句簡潔
的“這還殺得不夠呐”複生了,並且撞擊著我的耳朵。我心中泛起那句停戰時在不動山
頂麵對著京都市街萬家燈火而祈願的話,這句話大致的內容是:“但願我心中的黑暗相
等於被無數燈光包圍著的夜間的黑暗!”
    這女人不是向自己的家走去。為了說話,她漫無目標地繞著行人稀少的背胡同行走。
因此好不容易來到女人獨居的住所前麵時,我已弄不清這兒究竟是哪一帶市街的一角了。
    當時已經十點半鍾,我正想告辭返回寺廟,女人卻硬把我留住,讓我進了屋。
    她走在前麵,擰開了電燈,突然說了一句:
    “你詛咒過別人,希望他死掉嗎?”
    我立即回答說:“是的。”說也奇怪,這之前我意忘卻了,我顯然盼望那房東姑娘
--她是我的恥辱的見證人--早點死去。
    “真可怕。我也是這樣呀。”
    女人的姿勢放隨便了,側身坐在鋪席上。室內使用山大概是100瓦的電燈,在限製用
電的情況下,這是鮮見的亮度。這才明晃晃地照亮了女人的身體。她係著的博多白絹製
的名古屋腰帶白得鮮明,友樣絲綢和服上麵的藤架霞的紫色浮現了出來。
    從南禪寺山門到天接庵客廳的一段距離,非鳥兒是飛越不過去的。然而,時過數年,
我漸漸縮短了那段距離,如今好歹總像是到達了彼岸。從那時候起,我就一分一秒地細
細計算著時間,終於確實地接近了意味著天接庵神秘的情景的東西了。我覺得我必須這
樣做。如同遠方的星光射到之時,地麵上的麵貌早已發生了變化一樣,這女入完全變質
了。這是無可奈何的。再說,假如我從南禪寺山門上望見的時候就注定我和她今天會結
合在一起的話,那麽這種變形,隻需稍稍修正就可複原,再度以當年的我和當年的她相
見了。
    於是,我說出來了。我氣喘籲籲、結結巴巴地說出來了。那時嫩葉複生了,五鳳樓
壁項圖案的仙女和鳳凰複生了。她的臉頰活靈靈地飛起了一片紅潮,眼睛裏閃爍著變幻
無常的紊亂的光,代替了粗野的光。
    “是那樣嗎?啊,原來如此。真是奇緣啊!所謂奇緣無非就是這樣吧。”
    這回,她的眼睛裏噙滿了興奮的喜悅的淚水。她忘卻了方才的屈辱,相反地投身在
往事的回憶裏,使同樣的興奮的延續轉移到另一種興奮中,幾乎近於瘋狂的程度。她的
藤架霞花紋和服的下擺淩亂了。
    “已經濟不出奶汁了。啊,可憐的嬰兒!就是擠不出奶汁,我也要照樣讓你看嘛。
因為從那時候起你就喜歡我,如今我是把你當做當年的他呀!一想起他,我就不覺得羞
恥了。真的,我就像當年的樣子讓你看呀!”
    她用下定決心的口吻說過之後,看來像是過度的狂喜,又像是過度的絕望。我想,
大概在她的意識裏隻有狂喜才促使她做出那種劇烈的行為,而這種行為的真正力量是柏
木帶給她的絕望,或是絕望的堅韌的後勁。
    這樣,我看見了她在我的眼前把和服的腰帶解開了,把許多細帶解開了,帶子發出
悉索聲解開了。她的領口鬆開了。她的手插進隱約可見的白皙的胸脯,然後把左邊的乳
房掏了出來,裸露在我的麵前。
    如果說此時我沒有某種眩暈,那是謊言。我看見了。仔細地看見了。然而,我隻是
停留在成為見證人這一點上。我從山門的樓上看遠方一個神秘的白點,並不是具有這樣
的一定質量的肉體。由於那個印象經過了太長時間的發酵,眼前的乳房是肉體本身,隻
不過變成了一種物質罷了。而且,它不是要申訴什麽或要誘惑什麽的肉體,而是存在的
乏味的證據,從整個生脫離開來,僅僅呈現在那裏的東西而已。
    我又企圖撒謊了。是啊,眩暈確是襲擊了我。然而,我的眼睛過分仔細地觀望,觀
望過的乳房就是她的乳房,漸漸地變形為毫無意義的片斷,我都逐一地看個一清二楚了。
    ……奇怪的是這以後的事。因為經過一番慘不忍睹的過程之後,它在我的眼裏終於
漸漸地變成很美的東西。美的無結果、無快感的性質賦予了它。乳房盡管呈現在我的眼
前,但它卻漸漸地被閉鎖在自身的原理的內麵,如同薔薇閉鎖在薔薇的原理的內麵一樣。
    對於我來說,美總是姍姍來遲,比別人來遲。別人同時發現美和官能,我卻遲遲才
發現它們。眼看著乳房恢複了與全體的聯係……超越肉體……變成無快感的卻是不朽的
物質,變成與永恒聯係的東西。
    但願人們能洞察我所想說的事。再說,這時金閣又出現了。應該說,乳房變形成為
金閣了。
    我回想起初秋值夜班的颶尺之夜。即使是在明月的照用下,晚上金閣內部那板富的
內側、格子門的內側、金箔剝落的壁頂下麵,都積澱著沉重的豪華的黑暗。這是當然的。
因為金閣本身就是精心的構築。造型的虛無。這樣,我眼前的乳房即使表麵明晃晃地放
出肉體的閃光,它的內容也同樣是黑暗的。它的實質同樣是沉重的豪華的黑暗。
    我絕不為認識所陶醉。毋寧說我的認識被蹂躪、被侮蔑了。生和欲望更不在話下!……
然而深深的憂惚感沒有離開我,我仿佛麻痹了一陣子,麵對著她的裸露的乳房而坐了下
來。
    這樣,我又一次碰上了把乳房收藏在胸懷裏的女人那極其冰冷而輕蔑的眼神。我向
她告辭。她將我送到大門口。在我背後響起了她用力關上格子門的聲音。
    ……回到寺廟之前,我仍然落入恍惚之中。乳房和金閣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湧現。一
種無力的幸福感充滿了我的身心。
    但是,當我看到呼嘯著風聲的魅黑鬆林的彼方那鹿苑寺山門時,我的心漸漸冷卻下
來,無力優勝於它,陶醉內心境變成了厭惡的情緒,一股無以名狀的憎恨感沉重地湧上
了心頭。
    “我又一次同人生隔絕了!”我喃喃自語道,“又一次啊!金閣為什麽要保護我?
我沒有拜托它,它為什麽企圖將我同人生隔絕呢?誠然,也許金閣是從墮地獄中把我拯
救了出來,緣此,金閣使我比墮地獄的人更壞,使我成為一個‘比任何人都通曉地獄消
息的人。’”
    山門一片漆黑,寂然無聲。早晨鳴鍾時就熄滅的便門上的燈還在微微發亮。我推開
了便門。門內側吊著靜航的古老而生鏽的鐵鎖發出了響聲,門打開了。
    看門人已經人夢。便門內倒貼了一張內部規則,內容是:“晚上十點以後,最後回
寺者鎖門。”還有兩塊尚未把牌麵目過去的名牌。一塊是老師的,另一塊是上年紀的管
理員的。
    走著走著,隻見右手的工地上橫放著幾根五米多長的木材,就是在夜裏看也呈現出
明亮的木色。走近工地,看見滿地鋸木子,恍如鋪上了細碎的黃花,在越黑中飄逸著一
股濃鬱的木香。走到工地盡頭的轆轤井的旁邊,我本想從這裏走到廟廚裏,可轉念又折
了回來。
    就寢前必須再去巡視一遍金閣。路經沉睡的鹿苑寺大雄寶殿,再過了唐門前,踏上
了通向金闊的路。
    金閣隱約可見了。金閣四周圍著樹叢,它在黑夜裏紋絲不動,但絕不沉睡地聳立著,
仿佛是夜本身的護衛似的……是啊,我不曾看見金閣猶如沉睡的寺廟那樣酣睡過。這幢
不住人的建築物可以忘卻睡眠。因為居住在裏麵的黑暗,完全擺脫了人類的規律性。
    我有生以來頭一遭用近似詛咒的口氣向金閣粗野地呼喊起來: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給治服,再也不許你來幹擾我!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變
成我的所有,等著瞧吧!”
    聲音在深夜的鏡湖地上空空虛地旋蕩著。

第七章
 
        總之,我體驗到一種不期而合的東西在起作用。猶如鏡中的走廊,一個影像會一直
延續到無限的深處,過去所見的事物的影子也會清晰地反射在新遇見的事物上。我被這
種相似所引導,不覺間走到了走廊的深處,心情像是步進了摸不著邊際的內室一樣。我
們並非突然遇到命運這玩意兒。日後應判處死刑的漢子,平時走在街上所遇見的電線杆
或火車道口,也會不斷地描繪出刑架的幻影,同時應該對這種幻影感到親切。
    因此,我的體驗裏沒有重疊的東西。沒有類似重疊形成的地層。沒有類似製造山形
的厚重。除了金閣,對所有事物都沒有親近感的我,就是對待自己的體驗也不抱有特別
的親近感。我隻知道在這些體驗裏,沒有被黑暗時間的海洋完全吞噬的部分,沒有陷入
毫無意義的漫無邊際的重複的部分,而正在逐步形成由這樣小部分的連鎖組成的一種可
惡的不吉利的圖景。
    那麽,這一個個的小部分究竟是什麽呢?有時我也思索過。然而,這些發光的七零
八落的斷片,比在路旁閃光的啤酒瓶碎片更缺乏意義,更欠缺規律性。
    盡管如此,也不能認為這些斷片是過去曾經塑造成美麗而完整的形態所失落的碎片。
雖然他們在無意義之中,在完全缺乏規律性的情況之下,被世人當做不像樣的形態而拋
棄了,但他們各自都在撞憬著它們的未來。它們以碎片低微的身份,毫不畏懼地、不愉
快地、沉靜地……撞憬著未來!憧憬著決不會痊愈和康複的、手夠不著的。真正是前代
未聞的未來!
    這種不明了的自我反省,有時也會給我帶來某種速自己都覺得與自己不相稱的抒情
式的興奮。這種時候,倘使恰巧趕上是個明月之夜,我就會帶著尺八到金閣的旁邊吹奏
一陣子。現在,我不用看樂譜也能吹奏過去柏木吹奏過的(源氏車》的曲子了。
    音樂似夢,同時也與夢相反,類似更加確實的覺醒的狀態。我在思索:音樂究竟屬
於哪一類呢?不管怎麽說,有時音樂具備可以使這兩種相反的東西逆轉的力量。有時我
很容易地化身為我自己吹奏的《源氏車)的曲調。我懂得我的精神化身為音樂的樂趣。
與柏木不同,音樂對我確是一種慰藉。
    ……吹罷尺八,我經常沉思:金閣為什麽不責備也不阻撓我這種化身,而且默許我
的這種化身呢?另一方麵,每每在我企圖化身為人生的幸福和快樂的時候,金閣為什麽
一次也沒有放過我呢?它會立即阻止我的化身,使我還原為我自己,難道這不就是金閣
的做派嗎?為什麽限於音樂,金閣才容忍我陶醉和忘我呢?
    ……這麽一想,單憑金閣寬恕這一點,音樂的部力也就淡薄了。為什麽呢?因為既
然金閣默認了,音樂再怎麽類似生,也隻不過是國品的架空的生,縱令我想化身為生,
這種化身也隻能是短暫的。
    請不要以為我在女人和人生的問題上遭受過兩次挫折以後,就認命而消沉,變成了
一個畏首畏尾的人。在1948年歲暮以前,碰上了好幾次這樣的鞏會,其中也有柏木的輔
導,我毫不畏懼地去做了。總是落得相同的結果。
    金閣總是出現在女人和我之間、人生和我之間。於是,我的手一觸及我想抓住的東
西,那東西就立即變成灰,展望也完全化成沙漠了。
    有一回我在廟廚後麵的旱地裏於農活兒,閑時我曾觀察蜜蜂造訪小朵黃夏菊的情形。
一隻鳴著金翅膀從撒滿陽光的天空飛過來的蜜蜂,從許多的夏菊中選中了一朵,在它的
前麵躊躇了許久許久。
    我想變成蜜蜂的眼睛繼續觀察。我看見綻開的一點傷痕也沒有的端正的黃菊花瓣,
簡直像一座小金閣那樣美,像金閣那樣完整,但絕沒有變形為金周,而僅僅是停留在夏
菊的一朵上。是啊,這是千真萬確的菊花,是一種花兒,僅僅是停留在一種不含任何形
而上的東西暗示的形態上。它通過保持這樣存在的節度,散發出一種迷惑,成為適合蜜
蜂的欲望的東西。在無形的、飛翔的、流動的、盛久的欲望麵前,這樣隱身在作為對象
的形態裏,喘著氣息,這是多麽神秘啊!形態漸漸變得稀薄,即將破裂,在不停地震顫。
這也是有其道理的。菊花的端莊形態,是模仿蜜蜂的欲望而製造出來的,這種美本身是
衝著預感而開花的,因此如今正是生的形態的意義在閃光的瞬間。這形態是無形的流動
的生的鑄型,同時無形的生的飛翔也是這個世界上所有形態的鑄型……蜜蜂一頭鑽進了
花兒的深處,渾身沾滿了花粉,沉湎在酩酊之中。我看見了迎進蜜蜂的夏菊花強烈地抖
動著身子,它本身好像變成了穿著豪華的黃鎧甲的蜜蜂,馬上就要脫離花莖騰空而飛似
的。
    我幾乎為這種光和在光之下進行的這種活動而感到眩暈。忽然間,我又脫離了蜜蜂
的眼睛,還原為我的眼睛,這時凝望著這種情況的我的眼睛,恰好落在金閣的眼睛的位
置上。事情是這樣的:正如我停止了我是蜜蜂的眼睛並還原為我的眼睛一樣,生逼迫我
的一刹那,我停止了我的眼睛,而把金閣的眼睛完全當做我的眼睛了。正是這時候,金
閣在我和生之間出現了。
    ……我還原為我的眼睛了。蜜蜂和夏菊在荒漠的物質世界裏,也就是說隻停留在
“被排列的位置上”。蜜蜂的《翔和花的搖曳,同風吹草動沙沙作響沒有什麽異樣。在
這靜止的凍結的世界上,一切都是相等的,曾經那樣地散發了迷惑的形態已經死絕了。
菊花不是通過它的形態,而隻不過是通過我們漠然地稱做“菊花”’這名字,通過保證
而顯示出美來的吧。我不是蜜蜂,不會受菊花的誘惑。我不是菊花,也不會被蜜蜂所戀
慕。一切形態與生的流動的那種親陸消逝了。世界被拋棄在相對性之中,惟有時間在流
動。
    永恒的、絕對的金閣出現了。毋庸贅言,我的眼睛變成金閣的眼睛時,恐怕世界就
將這樣變形,而且在這變形的世界裏,誰有金閣保持原來的形態,占有美,其餘的東西
都將完全化為灰塵。自從那娼婦踏足金閣的庭院以來,還有自從鶴川摔死以來,我心中
反複地提出這樣的問題:盡管如此,行惡是可能的嗎?
    這是1949年正月的事。
    幸虧是周末除策(這是指除去警策①的意思,故如是說),我到廉價的“三番館”
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歸途獨自漫步在久未踏足的新京極街上。在雜遝的人流中,迎麵
碰上一個熟悉的麵孔,沒等我想起是誰的時候,這張臉已被人流推擁到我的身後去了。      ①警策:佛語,即為防止坐禪打盹,用做敲擊肩頭的長方形木板。
    他頭戴呢禮帽,身穿高級大衣,圍著圍巾,身邊帶著一個穿著拐紅色大衣的女人,
一眼就能辨出是個藝技。這張桃紅色的豐滿的男人臉有點異樣,帶有一種娃娃臉般的清
潔感、高高的鼻子,這是一張普通中年紳士不易看見的臉……這不是外人,正是老師其
人的麵部特征。呢禮帽幾乎遮住了他的這張麵部特征。
    盡管我這方麵是沒有任何內疚的,卻反而害怕被對方發現。因為那一瞬間,我泛起
了一股想逃避的心緒,不願成為老師便裝外遊的目擊者、見證人,不願同老師在無言中
結下信賴和不信賴的相互交織的關係。
    這時,一隻黑狗混在正月之夜的雜遝的人群中。這黑長毛獅子狗似乎很習慣在這種
人群中穿梭,從美貌女人的大衣之間、從混有穿著軍大衣的行人的腳邊,伶俐地擁來擠
去,在各個商店門前轉悠。它在聖護院八橋的一家昔日專賣名糕點的店鋪門前嗅著味兒。
店鋪燈火通明,這時我才看清狗的臉,它的一隻眼睛已經潰爛,聚在潰爛了的眼睛的眼
角上的眼屎和血跡,就像瑪瑙;另一隻健全的眼睛盯著地麵。這長毛獅子狗的脊背上帶
有一塊燙傷的傷疤,結成一束成團的硬毛,格外顯眼。
    不知為什麽,狗竟惹起了我的關心。大概是因為狗在內心頑固地抱著另一個與這裏
明亮而繁華的屋宇林比的市街全然不同的世界。狗在徘徊。狗走在隻有嗅覺的黑暗的世
界上,這與人類的市街重疊起來了。毋寧說,燈火、唱片的歌聲和笑聲,被執拗的黑暗
的臭味所威脅。這是為什麽呢?是因為臭味的秩序最確實,糾纏在狗的潮濕的腳下的尿
臭味兒,同人類的內髒和器官散發出來的隱微的惡臭確實地聯係在一起了。
    天氣奇寒。兩三個像是於黑市買賣的年輕人,揪下了裝飾在人家門前的鬆枝--雖已
過了新年,卻還沒將門前的鬆枝取下--走了過去。他們張開戴著新慶手套的巴掌,在
互相競賽。一人的掌心上僅有幾片鬆葉,另一人的掌心完整地留下一小校鬆枝。這夥黑
市商人邊笑邊走了過去。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竟隨狗走了起來。狗時隱時現。在通往河原町的路上拐了彎。
我就這樣來到了比新京極還黑暗的電車路旁的人行道上。狗的蹤影消失了。我停下腳步,
左顧右盼,甚至走到電車路的邊上,探尋狗的蹤跡。
    這時一輛光亮的出租汽車在我麵前夏然而止。車門打開了,女人先上了車。我不由
得往那邊瞧了瞧。一個緊跟著女人上車的漢子,突然注意到我,在那裏呆然不動。
    原來他就是老師。為什麽方才同我擦身而過的老師和那女人轉了一圈後又複與我相
遇呢?我不得而知。總之,他就是老師,先行上車的女人身穿的大衣的褐紅色,以及方
才見過的顏色都留在我的記憶裏。
    這回我無法躲避了。但是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還沒有發出聲音,給巴就在我的
嘴裏沸滾開了。我終於做出了連自己都想像不到的表情來。我莫名地對著老師莞爾一笑。
    我無法說清這種笑從何而來。這種笑似乎是從外部來,突然貼在我的嘴邊。老師看
見我的笑,頓時臉色都變了。
    “混帳!你要跟蹤我嗎?”
    斥聲剛一落地,老師馬上斜視了我一眼,爾後上車,使勁關上了車門,出租汽車就
開走了。這時我才恍然,方才在新京極,老師確實早已發現我了。
    翌日,我等待著老師把我喚去訓斥一番。這應該成為我解釋的一個機會。然而,與
上回發生踩踏娼婦的事件一樣,從次日起老師就開始了他的無言的放任的拷問。
    恰好這個時候,我又接到了母親的來信。結束語依然是:她隻為盼我當鹿苑寺住持
的那天到來而活下去!
    “混帳!你要跟蹤我嗎?”老師這一聲大喝,使人越反思越覺得不合適。再說,假
如他是一位詼諧豪放、磊落大方的地道的禪僧,那麽他就不會把這種庸俗的斥責傾瀉在
他的弟子身上。相反,會吐露出一句更有效的、更精辟的話來。事態發展到了無法挽救
的地步。事後回想來,那時老師一定誤解了我,以為我故意跟蹤他,最後帶著抓到狐狸
尾巴似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狼狽周章,不由自主地露出那副怒相來的。
    不管怎麽說,老師的無言,又形成一種不安,天天壓在我的身上。老師的存在變成
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恍如在眼前煩人地飛來飛去的飛蛾的影子。按照慣例,老師應邀外
出做法事時,是會由一兩名待僧陪同的,原先一定是由副司陪伴,最近實行所謂民主化,
便由副司、殿司、我以及另兩名弟子等五人輪流承擔。至今人們還常常背地裏議論舍監
的好挑剔,舍監入伍後戰死了。因此,會監一職由現年45歲的副司兼任。鶴川逝世後,
又補充了一名弟子。
    正在這個時候,同屬相國寺的有閱曆的某寺住持仙遊了。老師應邀參加新任住持的
太廟儀式,這次輪到我做陪同。老師沒有故意排斥我不許我作陪,我也就由衷地盼望:
也許在往返途中會有機會向他解釋清楚的吧。臨行的頭天晚上,又追加一名新太廟的弟
子作陪,我所寄予的期望,一半已成了泡影。
    熟悉五山文學①的人,無疑還會記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進京都萬壽寺時解說佛法的
妙語的事。新任住持就職時,是從山門經由佛殿、土地堂,最後步入方丈室,每經一處
都留下了解釋佛法的妙語。      ①五山文學:日本鏡倉時代末期和南北朝時代所盛行的鏡倉及京都的五山禪俗所作雙詩文。
    住持內心翻滾著就任新職的喜悅,指著山門自豪地說:
    “天城九重內,帝城萬壽門。空手撥關鍵,赤腳登昆侖。”
    開始焚香,舉行了向自法師獻上謝恩香的嗣法香儀式。昔日禪宗不拘慣例,非常重
視個人省悟的源流,在這樣的時代,與其說是師父決定弟子,毋寧說是弟子選擇師父。
弟子不僅接受最初投業的師父,還接受各方師父的證明悟道的熟達程度,並且必須在獻
嗣法香時解釋佛法的妙語裏公開自己心目中擬承繼其法的師父的名字。
    我一邊觀察這種明朗的焚香儀式,一邊苦苦思索:倘使我繼嗣鹿苑寺,在獻嗣香的
時候,能按慣例宣告老師的名字嗎?也許我會打破七百年來的慣例,宣告別的名字吧。
早春的下午,方丈室冷颼颼的,室內彌漫著五種香的香氣,擺在佛具後麵的閃閃發光的
瓔珞、繞在主佛像背後的燦爛奪目的光環、並列而坐的僧侶們的袈裟色彩……我幻想著
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在那裏焚上嗣法昏……我在心裏描繪著我變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這時候,我大概會在早春凜烈的空氣鼓舞下,用人世間也有的爽朗的背叛
來蹂躪這種習慣吧。恐怕列座的眾僧會在驚得目瞪口呆、憤怒之餘臉色刷白了吧。我不
願意說出老師的名字。我說出別的名字……別的名字?但是,真正省悟的師父是誰呢?
真正嗣法的師父又是誰呢?我結結巴巴地說,這個別的名字被給巴所阻撓,輕易說不出
來。也許會把這個名字結結巴巴地說成是“美”,或說成是“虛無”吧。於是引起了哄
堂大笑。在笑聲中,我呆然不動……
    ……突然從夢中驚醒了。老師應做的事,我作為侍僧都協助做了。對侍僧來說,列
席這種儀式本來是很自豪的,但是當天的主賓卻是鹿苑寺住持。主賓嗣香完畢,一定要
敲打一下白糙,證明新任住持並非贗浮圖,也就是說並非冒牌和尚。
    老師念誦道:
    法筵龍象眾
    當觀第一義
    話音剛落,他就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這一響徹方丈室的槌聲,又使我認識到老
師掌握的權力是多麽的靈驗。
    我無法忍受老師無止境的無言的放任。我隻要還有一丁點人的感情,就無法不期待
獲得對方相應的感情。不論是愛還是憎。
    一有機會就窺視老師的臉色,已成為我的一種可憐的習慣,但在這習慣中沒有浮現
出任何特別的感情來。這種無表情也算不上是什麽冰冷。即使這意味著汙辱,可也不是
衝著我個人,而是衝著更普遍的東西,譬如衝著一般人性或種種抽象概念而來的。
    從這時候起,我決定強迫自己回想老師那活像動物的腦袋和醜陋的肉體。想像著他
排便的姿態,甚至他與身穿褐紅色大衣的女人共寢的姿態。幻想著他的無表情鬆弛了,
他的快感鬆弛了,臉上露出了似歡笑又似痛苦的表情。
    他的光滑柔軟的肉體,與同樣光得柔軟的女人的肉體融合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來
了。老師的便便大腹,與女人的便便大腹壓擠在一起……但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我的想
像多麽豐富、多麽自由馳騁,老師的無表情都會立即與排便和交配的動物的表情聯係在
一起,沒有填補其間隙的東西。日常的細膩感情色彩,不是像彩虹聯係其間,而是一個
個地從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變形。如果說隻有少有地聯係其間的東西、少有地給予抓
頭兒的東西,那麽也是一瞬間吐出的相當粗俗的斥責:“混帳!你想跟蹤我嗎?”
    想膩了,等煩了,結果我成了難以擺脫欲求的俘虜,隻想哪怕一次,也要明確地捕
捉老師的憎惡的麵孔。最後,我想出了這樣的詭計:我狂妄,也充滿稚氣,明知首先會
給我帶來不利,我卻已經不能克製自己,甚至不顧這種惡作劇會導致老師對我更大的誤
解。
    我到學校向柏木打聽了店鋪的地點和名稱。柏木不問緣由就告訴了我。當天我趕到
那店鋪,看見了無計其數的像明信片大小的批園名妓的照片。
    乍看,經過人工化妝的女人的麵孔幾乎都是一副模樣;細看,卻可以發現其性格的
微妙差異。透過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麵具,可以看到明暗和明朗,靈活的智慧和美麗的愚
昧,不愉快和無限度的快活,不幸和幸運等等多彩的色調活現出來了。我好不容易才找
到了我想要的一。這張照片在店裏璀璨燈光的照耀下,其亮光紙麵光燦燦反射,使我差
點疏漏過去了。不過,拿在手中,照片就沒有反光,身穿褐紅色大衣的女人的麵孔就現
出來了。
    “我要這張!”我對店員說。
    我為什麽變得如此大膽?這是難以想像的。它與我實行這項計劃後反常地變得格外
快活,並為不可名狀的喜悅所振奮的這種難以想像,是互相呼應的。初始我本想趁老師
不在悄悄地幹,而不讓他察覺出是誰幹的。可是,這時候,一股昂揚的情緒驅使著我選
擇了讓他清楚地知道是我幹的危險的辦法。
    至今,給老師房間送展報還是我的任務。3月還有點微寒的清晨,我像平時一樣到大
門口去取報紙。我從懷裏掏出祗園藝妓的照片,夾在其中一張報紙裏,這時我心潮沸騰
起來了。
    前院環車道中央那些用樹籬圍著的鐵樹,沐浴在朝陽下,它的枝幹的粗糙表皮勾勒
出了鮮明的輪廓。左側植著一株小菩提樹。四五隻晚歸的黃雀落在它的技椏上,啁啾鳴
囀,恍如揉念珠般的聲響。此刻還有黃雀,我感到意外。在旭日照耀的枝頭移動著纖細
的黃色胸毛,它確實是黃雀。前院鋪滿了石沙子,一派寂靜。
    我粗粗地指拭打掃過後,小心地走過有許多處被濡濕的走廊,以免濡濕了腳丫。大
書院老師房子的拉門仍然緊閉著。清晨來得早,拉門的白色顯得格外的光亮。
    我跪坐在顧道上,像平時一樣揚聲說:
    “打擾了!”
    聽見老師的應聲,我便打開拉門走了過去,把疊好的報紙輕輕地放在書桌的一角上。
老師低著頭在閱讀什麽書,沒有瞧我的眼睛……我退出房間,把拉門關上,強作鎮靜,
悠然地從走廊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上學前的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間裏,任憑心髒越來越劇烈地跳動。迄
今我不曾抱希望等待著什麽。如今分明是期待老師的憎恨才幹出來的,不料我心中卻在
幻想洋溢著人際相互理解的戲劇性的熱情的場麵。
    也許老師會冷不防地來到我的房間,寬恕我了吧?我被寬恕,也許會有生以來頭一
遭像鶴川的日常那樣,到達無瑕的明朗的感情。老師與我大概會互相擁抱、會歎息相互
理解太晚了吧。無疑,惟有這一點保留了下來。
    盡管時間是短暫的,可我為什麽竟熱衷於這樣荒唐的幻想呢?我無法解釋。冷靜思
考的話,我是想憑借這種無聊的愚蠢行動來觸怒老師,讓他從繼承住持的候選人名單中
勾銷我的名字,從而我自己找出成為永遠失去當金閣主人的希望的端緒。這時候,我甚
至忘卻了我對金閣長期以來的執著。
    我隻顧豎起耳朵傾聽大書院老師房間裏的動靜。什麽聲音也沒有聽見。
    我心想:這回等待的是老師無法抑製的怒火和大發雷霆。就是被拳打腳踢,落到流
血的窘境,我也不會後悔。
    但是,大書院那邊鴉雀無聲。什麽聲音也沒有傳過來……
    那天早晨,終於到了上學的時刻,從底苑寺出來時,我的身心疲憊,頹喪極了。上
課聽課也聽不過去,回答老師也是答非所問,引起了哄堂大笑。隻有柏木漠不關心地眺
望著窗外。毫無疑問,他早已察覺到我內心的這出戲。
    回到寺廟後,也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寺廟生活的暗淡、帶黴味的永久性,是由今
日和明日之間不可能產生任何差異和懸殊所構成的。今天適逢是每月兩次講授教典課中
的一天,寺廟的所有人都得聚集在老師的起居室聽講。可我卻相信老師大概會在眾人麵
前借著講授“無門關”這一課來責問我。
    我確信的理由是這樣的:今晚上課和老師相對而坐,是很不合我的性格的。不過,
我自己感到這應該說是一種男性的勇氣。那麽,老師就會相應地表現出男性的美德,打
破偽善,在寺廟的所有人麵前坦白自己的行徑,爾後再責問我的卑劣行為。
    ……寺廟眾僧手待“無門關”講義,聚在昏暗的燈光下。夜間寒冷,老師身旁隻放
著一隻小手爐。可以聽見抽鼻涕的聲音。低著頭的老老少少的臉被影子畫成了花臉,每
張臉上都露出了難以形容的有氣無力的神情。新進廟的弟子,白天任小學教師,他的近
視眼鏡不時地從瘦削的鼻梁上滑落下來。
    隻有我感到體內充滿了力量。至少我是這樣想的。老師翻開講義,環視了眾人一圈。
我的視線追著老師的視線。因為我要讓他瞧瞧,我是決不會垂下眼簾的。但是,老師那
雙眼圈滿是鬆弛的皺紋的眼睛,沒有露出任何感興趣的神采,他將視線從我身上移問我
貼鄰的人的臉上。
    開始講課了。我隻顧等待著他講到哪裏會突然急轉到我的問題上。我側耳傾聽。老
師高亢的聲音不斷於耳。老師內心的聲音,我一句也沒有聽見……
    這一夜,我依然難以成眠。我藐視老師,我要嘲笑他的偽善。但是,我漸漸露出了
一種悔恨自己不能總是保持著這樣興奮的情緒。我對老師的偽善表示的輕蔑,在奇妙的
狀況下,與我的意誌薄弱結合在一起,我終於明白了他是個不足取的人,我甚至想到哪
怕向他道歉也不算是我的失敗。我的這種心緒一度爬上了頂峰,爾後又沿著陡坡快步跑
了下來。
    我想:明兒一早就去道歉。到了早晨,我又想:今天之內向他道歉吧。老師的表情
依然沒有什麽變化。
    這是一個刮風的日子。我從學校回來,漫不經心地打開了書桌的抽屜,看見了一個
白紙包。裏麵就是包著那張照片,上麵連一個字也沒有。
    老師似乎打算用這個辦法了結這樁事件。倒不是他對此事明確表示不聞不問,而似
乎是要讓我意識到我的行為是無效的。這種歸還照片的奇妙方法,卻突然讓我浮想聯翩。
    “老師一定也很痛苦。”我想,“他一定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一招來的。當今他確
實在憎恨我。大概老師不是憎恨照片,而是這張照片通使他在自己的寺廟裏也不得不避
忌地人的耳目,趁無人的當兒躡足經過走廊,來到一次也不曾來過的弟子房間,簡直像
犯罪似地打開了我的書桌抽屜,露出了一副卑鄙的嘴臉。如今老師已有充分理由憎恨我
了。”
    這麽一想,我心頭驀地湧起了一股稀奇古怪的喜悅。此後我便從事愉快的操作。
    我用剪子將女人的照片剪碎,然後用兩層結實的筆記本紙包起來,緊緊摟在手裏,
帶到了金閣的旁邊。
    寒風呼嘯的月夜,金閣像往常一樣聳立著,洋溢著一種陰鬱的均衡的氣氛。林立的
細長柱子在承受著月光的時候,恍如琴弦,金閣就像一個巨大的離奇的樂器。這是由於
懸月的高低不同,使人看起來產生這種錯覺。今夜也如此。可是風兒從決不鳴響的琴弦
隙間徒然地吹過去了。
    我撿起腳下的一塊小石頭,把它包在小紙包裏,將紙包揉成結結實實的一團。這樣
我便把用石頭壓著的剪成碎片的女人照片,投入鏡湖地裏了。悠然地擴展的漣遊,很快
就蕩到岸邊我的腳下來。
    是年11月,我突然出走,都是所有這些事情積累的結果。
    日後回想起來,乍看似突然出走,其實則是經過長期深思熟慮和猶豫的。然而,我
總喜歡把它認為是被突然的衝動所驅使的行為。因為我內心缺乏根本性的衝動,所以我
尤其喜歡模仿衝動。譬如,有的男人頭天晚上計劃好第二天去祭掃父親的墓,可是第二
天出了家門,來到車站前的時候,突然改變了主意,轉而到酒友家中去了,這種情況能
說他是純粹的衝動嗎?他的突然改變主意,難道不是比迄今長期準備去掃墓更有意識的、
對自己的意誌的一種報複行為嗎?
    我出走的直接動機,是由於頭天老師第一次以堅決的口吻明確地說:“我曾經打算
讓你接我的班,不過現在我必須明確地告訴你,我已經沒有這個意思了。”
    對於老師這番言明,我耿耿於懷。雖說這種宣告是頭一次,但我早就預感到會有這
種宣告,是有思想準備的。所以我聽到這種宣告時,並不感到是個晴天霹靂。再說,事
到如今,大吃一驚或狼狽周章都無濟於事。盡管如此,我還是喜歡這樣認為:我自己所
以出走,是由於受老師這番話的觸發,一時衝動之下采取的行為。
    我施展照片的策略,確實探知了老師很我之後,眼看著我的學業就荒疏了。預料一
年級的成績是:為首的華語、曆史均是84分,總分是748分,名次是84人中排列第24名。
總課時是464小時,缺課僅14小時而已。預科二年級的成績總分是693分,名次落到77人
中的第35名。我不是有錢去消磨時間,隻是不願意上課,以閑暇為樂而逃學的,是在上
三年級之後,在這新學期恰恰發生照片事件之後不久開始的。
    第一學期結束時,校方警告我,老師也訓斥了我。成績不佳,缺課時間多固然是訓
斥的理由,但最使老師惱火的,是一學期隻上三天的排宗教義課我竟全部曠課了。這三
天的祥宗教義課,學校都是安排在暑假、寒假和春假之前,采取與諸事專門道場同樣的
形式進行的。
    老師特別把我召到他自己的房間裏訓斥,這是罕見的。我隻耷拉著腦袋,一聲不言。
我心中暗自等待的是一件事,然而老師對照片事件,或上溯到娼婦勒索事件都隻字不提。
    從這時候起,老師對我明顯地疏遠了。這就是我盼望的演變結果,是我希望看到的
證跡,也是我的一種勝利。而且,要獲得這種勝利,隻需偷懶就足夠了。
    三年級第一學期,我曠課達六十多個小時,約為一年級三個學期總曠課時間的五倍。
我曠課這麽多時間,不是用來讀書,也沒有錢去娛樂,除了偶爾同拍本閑聊,就是我獨
自一人無所事事。大穀大學的記憶,同無為的記憶幾乎是難以區分的。我緘口不言,獨
自一人無所作為。或許這種無為也是我這號人的一種“樣的教義一吧。這種時候,我片
刻也不感到寂寥。
    有時,我幾個小時坐在草地上,觀察著雞蟻搬運細紅上去造窩的情形。並非螞蟻引
起我的興趣。有時,我長時間地呆望著學校後麵的工廠的煙囪冒出的縷縷輕煙。也並非
煙雲引起我的興趣……我覺得我全然地,甚至連生命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中。外界處處
都是忽而冰冷,忽而炎熱。是啊,怎麽說才好呢?外界時而呈現斑駁,時而又呈現條紋
狀。自己的內在和外界不規則地緩慢地輪流轉化,四周無意義的風景映在我的眼簾裏,
風景闖入了我的內心,而且沒有闖入的部分在彼方活潑地閃爍著。這閃爍著的東西,有
時是工廠的旗幟,有時是土牆上的微不足道的汙點,有時又是被拋棄在草叢中的一隻舊
木屣。所有這些東西,都是一瞬間在我心中產生,又一瞬間在我心中消失。可以說,這
是沒有形成所有形態的思想吧……我覺得重要的事物總是與微不足道的事物聯係在一起,
今天報上刊登的歐洲政治事件,似乎同眼前的舊木屣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
    我曾就一片草葉尖端的銳角進行過長時間的思考。說思考是不恰當的。這種奇怪的
瑣碎的念頭決不會持久,在我的感覺裏,它做活著,又似死去,實在難以捕捉,猶如樂
曲的副歌執拗地反複出現。這片草葉的尖端為什麽其銳角必須是這樣尖銳的呢?倘使是
純角,難道就會失去草的種別,就得自然從這一角整個崩潰嗎?倘使是拆掉大自然的齒
輪中的極小東西,不就可以使整個大自然顛覆嗎?我想人非非,陡然地思考著這種方法。
    ……轉眼間,老師的訓斥泄露了出去,寺廟的人對我的態度變得日益險惡了。妒忌
我升大學的那個師兄弟總是帶著一種充滿勝利自豪的冷笑凝望著我。
    夏秋兩季,我一直在廟裏生活,幾乎不與他人交談。我出走的前一天早晨,老師命
令副司把我喚去。
    那是11月9目的事。正是我上學前,我穿著製服來到了老師的眼前。
    老師本來胖乎乎的臉,異樣地繃得緊緊的,大概是由於一見到我不得不跟我說話這
樣一種不愉快的情緒所導致的呼。而我呢,看到老師的眼睛像看麻風病人似地望著我的
時候,我就感到異常的痛快。因為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充滿人的感情的眼睛。
    老師旋即把視線移開,一邊在手爐上揉搓著手一邊說話。那柔軟的掌心上的肌肉相
互摩擦發出的聲音,雖然輕微,但是在初冬早晨的空氣中,聽起來卻是充滿著清澄的刺
耳。這使人感到和尚的肉與肉之間存在著超過需要的親密。
    “你看看這封信吧,校方又寄來了嚴厲的警告。令首在天之靈有知的話,不知道會
多傷心啊。你自己也應該好好考慮,這樣下去結果會成為什麽樣子呢?”……然後,他
接著說了那一句:“我曾經打算讓你接我的班,不過現在我必須明確地告訴你,我已經
沒有這個意思了。”
    我沉默良久,然後才說道:
    “這不就等於已經拋棄我了嗎?”
    老師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道:
    “到了這種地步,還能不被拋棄嗎?”
    我沒有回答。過了好大一會兒,我不知不覺意結結巴巴地扯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情況,您完全了解了。您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又怎麽樣?”老師的眼神頓時暗淡下來,“這成不了什麽氣候,也無濟
於事嘛!”
    這時老師露出了一副完全拋棄了現世的麵孔。生活的細節、金錢、女人和所有的一
切,他都-一染指了,他這樣一副汙辱現世的麵孔,是我從未曾見過的……我感到厭惡,
仿佛觸摸到血色好、有體溫的屍體。
    這時候,我湧起一種痛切的感覺,希望周圍的一切事物遠離自己,哪怕是片刻。我
從老師的房間退出來後,不斷地思考著這個問題,而且這個想法越來越劇烈了。
    我用包袱皮把佛教辭典和柏木贈送的尺八包裹好,一手拎起這個包裹連同書包,就
急匆匆地趕去學校。這時候,我一心惦掛著出走的事。
    一踏入校門,恰巧柏本就走在我的前麵。我拽住柏木的胳膊,把他帶到路旁,向他
借了3000元,並要求他收下佛教辭典和他贈送的尺八,權作某種貼補。
    柏木平日那種敘述反論時的哲學式的爽快性,早已從他的臉上消失了。他咪纏著眼
睛,用迷惘的眼神望著我說:
    “你還記得《哈姆萊特》一劇中雷歐提斯的父親對兒子忠告了些什麽嗎?他說:
‘不要把錢借給別人,也不要向別人借錢。錢借出去就沒有了,並且還失去朋友。’”
    “我已經沒有父親了。”我說,“不借就算了。”
    “我沒說不惜呀。咱們漫漫商量吧。現在不知道我能不能湊夠3000元呢。”
    我不禁想起從插花師傅那裏聽到的柏木的手段,就想揭露揭露他從女人那裏榨取金
錢的巧妙手段,後來還是控製住了。
    “首先想想怎樣處理這本字典和尺八吧。”柏木說。
    話音未落,他馬上就掉頭往校門的方向走去,我也折了回去,與他並肩緩步而行。
柏木告訴我:“光俱樂部”的學生主任作為金融黑市的嫌疑犯被逮捕了,9月被釋放後,
信用一落千丈,眼下處境十分困難。從今春起,“光俱樂部”主任就引起了柏木的很大
興趣,他不時出現在我們的話題中。柏木和我都確信他是社會的強者,沒想到僅僅兩周
之後他就企圖自殺了。
    “你要錢幹什麽?”
    柏木冷不防地問了我一句。我覺得這種問題不像是由昔日的柏木提出來的。
    “我想旅行,出去隨便走走。”
    “還回來嗎?”
    “多半…”
    “你想逃避什麽吧?”
    “我想擺脫自己周圍的一切事物,擺脫自己周圍的事物所噴發出來的有氣無力的氣
味……我終於懂得老師也是無力的,是非常無力的啊!”
    “也想擺脫金閣嗎?”
    “是啊。也想擺脫金閣。”
    “金閣也無力嗎?”
    “金閣不是無力。絕不是無力。但它是一切無力的根源!”
    “這是你想像的吧。”柏木說。
    柏木非常愉快似地咋了咋舌頭,邁著誇張的舞蹈步伐走在人行道上。
    在柏木的向導下,我們走進一家冷眩目的小古董店把尺八賣掉了。隻賣了400元。接
著順便到舊書店,好不容易用100元的價錢,也把辭典賣掉了。柏木為了偌給我剩下的2
500元,讓我陪他回到自己的公寓裏。
    在公寓裏他提出一個離奇的建議。尺八其是物歸原主,辭典算是禮物,兩樣東西都
暫且歸他所有,所以賣這些東西所得的5冊元也算是柏木的錢了。這500元,再加上2500
元,借款當然總共是3000元。歸還時止,月息按一分計算。比起“光俱樂部”的高利貸
月息三分四厘來,幾乎是優惠得多了……柏木拿出了紙和視台,正經八百地把這些條件
都寫在紙上,然後讓我在借條上簽字畫押。我不願意考慮將來了,所以馬上用拇指沾上
印泥捺下了一個指印。
    ……我心急如焚。把3000元揣在懷裏,一走出柏木的公寓,乘上電車,在船岡公園
前下了車,爬上了通向建勳神社的迂回的石階。因為我想拍支神簽,占卜旅途的平安。
    石階上坡處,右側是義照稻荷神社塗著刺眼的朱紅色的神殿,還有一對用鐵絲網圍
著的石派。石狐嘴裏叼著紫菜卷飯團,豎起尖銳的耳朵,耳朵裏也塗上了朱紅色。
    這天陽光微弱,偶爾刮來微寒的風。登上去的石階的顏色像是落下了一層灰塵,這
是從樹陰篩落下來的顏色。光線太微弱,看上去仿佛是肮髒的灰色。
    一口氣跑到建勳神社寬闊的前院時,我已是汗流泱背了。石階聯結著正麵的前殿。
向石階伸延的是一片平坦的石板地。從左右低低地朗曲的鬆樹伏在神路的上空。右側是
木壁色的破舊的神社辦公室,大門上掛著“命運研究所”的牌子。從辦公室到前殿途中,
有一間白泥灰牆的倉庫,從這裏開始連續種植著稀疏的杉樹,冰冷的蛋白色雲朵飽含著
沉痛的光,在這不平靜的天空下,可以環視到京都西郊的群山。
    建勳神社是以信長①為主祭神,以信長的長子信忠為陪犯的神社。這是一所簡樸的
神社,隻有環繞前殿的朱紅色欄杆增添了幾分色彩。      ①信長,即織田信長(1534-1582),日本戰國、安土時代的武將。
    我對登石階,禮拜之後,從架在香資箱旁的棚架上取下了一個舊六角木盆,拿在手
中搖了搖,從孔裏搖出了一支削得細細的竹簽。竹簽上用黑墨寫了“十四”兩個字。
    我轉身走下石階,嘴裏不停地念叨“十四……十四……”我覺得這數字的聲音仿佛
停滯在我的舌頭上,漸漸帶出意義來似的。
    在神社辦公室正門前,我求了釋簽。一個似於廚房洗涮活計的中年婦女,一邊不停
地用脫下來的圍裙指拭著手,一邊走了過來,毫無表情地接過我按規定送過去的十元錢。
    “幾號?”
    “十四號。”
    “請在李廊上稍候。”
    我坐在窄席上等候。就在等候的時間裏,我感到自己的命運將由那女人濡濕、皸裂
的手來決定,這實在是太沒有意義了。可是,自己就是為了這份無意義的賭注才來的,
因而也就算了。關閉的拉門裏傳來了相當難開的小抽屜的古老金屬環的撞擊聲,還有掀
紙頁聲。良久,拉門打開了一條小維。
    “哦,給您。”
    女人說著遞出一張薄紙來,然後又把拉門關上。紙的一角上被女人的手指濡濕了。
    我讀了一遍。上麵寫著“第十四號凶”。
    釋語是:
    改有此間者這為八十神所滅
    大國主命神速燒石飛矢的劫難,靠禦祖神的教示應離開
    此國,悄然逃避的前兆。
    這就是說,萬事不如意,前途令人擔心。我並不害怕。往下看,下段話多項目中的
旅行一項這樣寫道:
    “旅行--凶。尤其是西北方向,不吉。”
    我決計奔西北方向去旅行。
    開往敦賀的列車,從京都站發車時間是上午6點55分。寺廟起床時間是5點半。10日
早晨,我一起床馬上換上製服,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因為他們都習慣對我視而不見。
    拂曉時分的寺廟,各處稀疏地分布著掃除的人們,有的清掃,有的揩扶。6點半以前
是掃除的時間。
    我打掃前院。連書包也沒有攜帶,仿佛是從這裏突然被神仙隱幕起來似的,外出旅
行就是我的計劃。我幻想著:我和茗帚在黎明中微微發白的沙石路上晃動。突然答帚倒
下,我的身影消失了,留下來的隻是黎明中的白沙石路。我必須是這樣出走啊。
    我沒有向金閣告別,原因也在於此。因為必須是突然從包括金周在內的我的全環境
中把我奪走。我漸漸向山門掃去。透過鬆樹梢,可以望見晨星在閃爍。
    我的心激烈地跳動。應該出發了,幾乎可以說成是振翅待發。總之,我必須從我的
環境中,從束縛著我的美的觀念中,從我的坎坷不幸中,從我的結巴中,從我的存在條
件中出發了。
    省帚像是果實離開了果樹似的,很自然地從我的手裏掉落在黎明前的黑暗的草叢中。
在林木的遮掩下,我躡足向山門走去。一出山門,就一溜煙地起步跑了。首班市營電車
已經靠站了。車廂裏稀稀拉拉地散坐著一些像是工人模樣的乘客。我沐浴在車廂內璀璨
的燈光下,自己好像從未曾到過這樣光亮的地方。
    這次旅行的細節,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的出走,並不是沒有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就
是中學時代一度修學旅行過的地方。但是,漸漸接近了這地方的時候,由於出發和解放
的思緒過分強烈,我感到我前方仿佛隻有一個未知的領域。
    飛奔著火車的這條路線,是通向我故鄉的熟悉的路線。不過,我從來沒有以這樣新
鮮、這樣稀罕的姿態眺望過這樣陳舊的熏黑了的列車。車站、汽笛,乃至黎明時分擴音
器混濁的回響,都重複著同樣的一種感情,強化這一種感情,在我眼前展開了淨是令人
醒目的抒情的展望。旭日把寬闊的月台劃分成段。奔跑在上麵的鞋聲、裂開的木屣聲、
平靜而單調的不停的鈴聲,以及從站上小販的籃子裏拿出來的蜜桔的顏色……所有這一
切,仿佛都是委身於我的龐大的一個個暗示和一個個先兆。
    車站上任何細微的片斷,都被拉向別離和出發的統一的情感世界裏了。在我眼皮下
向後退的月台,是多麽的大方、有禮地向後退啊。我感受到了。這種鋼筋水泥的無表情
的平麵,通過不斷從那裏移動、別離、出發,使它顯得多麽的燦爛輝煌啊!
    我信賴火車。這種說法多麽可笑。雖然可笑,但自己的位置是從京都站起一點一點
地向遠方移動,在保證這種難以置信的思緒方麵,隻能是這樣說了。鹿苑寺之夜,我好
幾次聽見貨運列車駛過花園附近的汽笛聲,如今自己乘上這趟列車不分晝夜地確實奔向
我的遠方,這隻能說是一種神奇啊。
    火車沿著我當年與生病的父親一起看過的群青色的保津峽奔馳。也許是受氣流的影
響吧,從愛宕連山和嵐山西側起至園都附近一帶的氣候,與京都市截然不同。10月、11
月、12月期間,晚上11點至翌日上午10點光景,從保津川泛起的霧河很有規則地籠罩著
這個地方,這霧靄不斷地流動,很少有中斷的時候。
    田園朦朧地展現,收割後的田地呈現出一派零綠色。田埂上的稀疏林木,高低大小
錯落有致,枝葉修剪得很高。細樹幹全部用當地稱做蒸籠的稻草束圍了起來,依次地在
霧合中出現了,其狀活像林木的幽靈。有時,在車窗的緊跟前,以視野所不及的灰蒙蒙
的田地為背景的一株相當鮮明的大柳樹出現了,它沉甸甸地垂下濕透了的葉子,在霧靄
中微微搖曳。
    離開京都時,我有一種意氣風發的精神,如今卻又被導向對故人們的追憶。對有為
子、父親和鶴川的懷念,在我內心中喚起了無法形容的親切感,我懷疑自己是否隻能把
故人當做活人來愛呢?抑或是古人比起活人來,有一到更加容易把人喜愛的形象呢!
    在不太擁擠的三等車廂裏,也有許多難以愛的活人,他們有的慌慌張張地抽著煙,
有的剝著蜜桔皮。鄰座的一個像是一民間團體董事模樣的老人在大聲說話。他們一個個
都穿著陳舊的不舍身的西裝,其中一人的袖口還露出條紋裏子的破綻來。我再次感到凡
庸並不是隨年齡的增長而有所衰頹。這些農民裝扮的人的黝黑而皺巴巴的臉,連同因酗
酒而嘶啞了的聲音,表現出一種應該說是凡庸的精華。
    他們在議論著人們關於應該讓民間團體捐獻的評論。一個沉著的禿頭老人沒有加人
議論,一個勁地用不知洗過幾萬遍的發黃的白麻手絹在指手。
    “瞧這雙黑手,是給煤煙自然弄髒的,真糟糕。”
    另一個人搭話說:
    “您是曾經就煤煙問題給報社投過稿的呀!”
    “不,不!”禿頭老人否認了,“總之,真傷腦筋啊!”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們的對話裏不時說出金閣寺和銀閣寺的名字來。
    他們的一致意見是:必須讓金閣寺和銀閣寺捐獻更多的效。盡管報閣隻有金閣的一
半收入,也是一筆巨大的金額啊。舉例來說,金閣年收人估計在500萬元以上,寺廟的生
活是禪家之常,加上水電及,一年費用充其量是20多萬元。餘下的錢是怎樣處理的?一
提起這件事,大家都相繼發言了。有人說寺廟讓小和尚吃冷飯,老和尚自己卻每晚到抵
園去尋歡作樂。寺廟的收入也不用上稅,是同享受治外法權一樣。像這種地方,就必須
無情地要求他們捐獻。
    那禿頭老人依然用手用指手,人們的話頭一中斷,他就開口說道:
    “真傷腦筋啊!”
    這句話就成了大家的結論。老人一個勁兒地指,一個勁兒地擦,手上連煤煙的痕跡
也沒有了,放出了像小墜子般的光澤。實際上這雙現成的手,與其說是手,毋寧說是手
套更確切。
    說也奇怪,這是第一次傳到我耳朵裏的社會批評。我們屬於僧侶的世界,學校也是
在這個世界裏,寺廟彼此之間沒有開展批評。但是,老董事們的這番對話,絲毫也不使
我感到震驚。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事情!我們是吃了冷飯。老師是常去逛了抵園……對我
來說,用老董事們的這種理解方法來理解我,使我產生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厭惡感。以
“他們的語言”來理解我,使我難以容忍。“我的語言”同“他們的語言”是截然不同
的。即使看到老師同抵園的藝妓一起行走,我希望他們也能想起我不會陷入任何道德上
的厭惡。
    老董事們的對話,隻在我的心靈上留下猶如見庸的移動的香味和些許的厭惡,爾後
逝去了。我無意仰仗社會支持我的思想,也無意將社會上容易被人理解的框框套在自己
的思想上。正如我一再說過向那樣,不被人所理解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車廂的門扉突然打開了,公鴨嗓的小販胸前掛著一個大籃子出現了。我忽然覺
得肚子餓,買了一盆盛滿像是用海藻做的綠色麵條吃了。霧散了,天空依然是一片陰沉
沉。丹波山脊的貧瘠土地上,開始望見種植桔樹的戶戶造紙人家。
    不知為什麽,舞鶴灣這個名字像以往一樣引起了我的心潮激蕩。我的童年是在誌樂
村度過的,從我童年時起,它就是看不見山海的總稱,終於成了“海的預感”這個名字
了。
    這看不見的海,從聳立在誌樂村後麵的青葉山頂上就可以清楚地望及。我曾兩次登
上了青葉山。第二次攀登時,我正好望見聯合艦隊進舞鶴軍港的情節。
    停泊在粼光閃閃的灣內的艦隊,也許是在秘密地集結吧。凡是與這支艦隊有關的事
都屬於機密,我們甚至懷疑這支艦隊是真的存在嗎?因此遠遠望見的聯合艦隊,就像隻
知其名,隻在圖片上看到的威嚴的黑水鳥群,它們不曉得自己被別人所窺視,隻顧在凶
猛的老鳥警戒的庇護下,悄然在那裏嬉戲沐浴。
    ……乘務員來回通報前方站是西舞鶴,聲音把我驚醒了。如今,乘客中已經沒有那
些匆匆挑行李的水兵了。除了我以外,隻有兩三個黑市商人模樣的男人開始做下車的準
備。
    一切都變了。這裏那裏都像被英文交通標誌所威脅似的,市街已成了優良的外國的
港口城市。許多美國兵熙來攘往。
    初冬陰鬱的天空下,寒冷的微風帶著幾分鹹味,從寬闊的軍用公路吹了過去。與其
說是海的氣味,莫如說是無機物質的鐵鏽般的氣味。像運河似的狹窄的海,深深地通到
市鎮的中心,死一般靜止的水麵、係在岸邊的美國小艦艇……這裏確是和平的,但是過
分周到的衛生管理卻使人感到仿佛剝奪了過去的軍港雜亂的肉體的活力,把整個市街變
成了醫院。
    我並不想在這裏與海親切會見。吉普車也許會從後麵駛來,半開玩笑地把我植入海
裏。現在回想起來,激發我做這番旅行的衝動中,有海的啟示,這海恐怕不是那種人工
港口的海,而是幼時在成生呷故鄉接觸過的、天生的、自然形象的、洶湧澎湃的海。是
粗礦豪放的、始終含著怒氣的、令人煩躁的裏日本的海。
    因此我決計去由良。夏季,那裏的海水浴異常熱鬧,而這季節一定很冷清,誰有陸
地和海以灰暗的力量在互相爭鬥。我的腳模糊地記得從西舞鶴到由良約莫是十一二公裏
的路程。
    路,是從舞鶴市沿著海灣底部向西,與它津線成直角交叉,不久就越過瀧尻嶺,出
由良川。過了大川橋後,沿由良川西岸北上。接著就是曆著河流一直導入河口。
    我走在市街上……
    我走累了,就這樣自問道:
    “由良有什麽呢?究竟是為了尋找什麽實據值得我這樣拚命地走卿那裏不是隻有裏
日本的海和闃無人影的海濱嗎?”
    我的腳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管走向哪兒或走到哪兒,我都要達到目的。我要去的
地方的名字,也沒有任何的意義。不管是什麽,我心中都產生一股直麵達到的目的的勇
氣、幾乎是不道德的勇氣。
    有時,天氣變化無常,射出了微弱的陽光,誘使我想到路旁的大山毛櫸樹下那從樹
葉間隙流瀉下來的激光下歇歇腳,可不知為什麽,我卻總覺得沒有閑暇歇息,消磨時光。
    越接近河流的寬闊流域,地勢就越是平坦,由良川的流水仿佛是從山穀裏突然出現
的。河水湛藍,河麵寬闊,流水在陰沉沉的灰暗無空下,無可奈何似地緩緩流向大海。
    來到河西岸,汽車、行人都絕跡了。沿途不時地看見複桔園,卻渺無人影。那裏有
個名叫和江的小村莊,從那裏歡然傳來了撥開草叢的聲音,原來是一隻尖鼻的黑狗探出
險來。
    我知道附近的名勝中有來曆可疑的山椒大夫宅邸的遺址。我無意順道去參觀,不覺
間就從宅邸門前走了過去,可能是隻顧眺望河對岸的緣故吧。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包圍的
大沙洲。我沿路走來,沒有風地,可是,沙洲那邊的竹林子卻隨風搖曳。沙洲上有一塊
靠雨水耕作的水田,麵積約百餘公畝,水裏卻看不見農夫的身影,隻見一個人背向這邊
正在垂釣。
    隔了許久才看見人影,使我倍感親切。我心想:
    “他大概是在釣鯔魚吧。倘使是垂釣鯔魚,那麽這就說明距河口已經不遠了。”
    這時,搖曳著的竹林子的沙沙聲,蓋過了流水聲。那裏彌漫著悠悠的昏霧,似是在
下雨。雨滴濡濕了沙洲的幹燥的河灘。轉眼間,我頭上也落下了雨滴。我淋著雨,可望
見的沙洲卻早已不下雨了。垂釣人恢複了原樣,坐在那裏紋絲不動。我頭上的陣雨也過
去了。
    每到路的拐角處,芒草和秋草都遮擋著我的視野。凜冽的海風迎麵撲來,河口即將
在我的眼前展現了。
    由良川快到盡頭,露出了好幾處令人感到寂寞的沙洲。河水確實靠近海了,海潮侵
犯了河水。但是,水麵越沉靜就越沒有浮現任何的征兆。就像一個神誌昏迷將死過去的
人一樣。
    河水意外地狹窄。在這裏與河水互相融合又見相侵犯的海,在堆積著密密層層的烏
雲的蒼穹下,朦朧地躺在那裏。
    為了接觸大海,我要迎著從原野、田間吹拂過來山風再走一程。勁風刮遍了北邊的
海。這般凜冽的風,在渺無人影的原野上如此浪費地勁吹,全然是為了大海。可以說,
它是覆蓋著這地方的冬天的、氣體的大海,是命令式的、支配式的、看不見的大海。
    河口對麵是千層波濤,徐徐地向灰色的海麵擴展。河口正麵浮現出一座形似圓頂禮
帽的小島。它就是高河口約莫30多公裏的冠島,是自然保護鳥--大水雉鳥的棲息地。
    我步入一塊旱地。環顧四周,是一片荒涼的土地。
    這時,仿佛某種意義在我的心中閃爍。這閃爍一間即逝,意義也消失了。我仁立良
久,勁吹的寒風奪走了我的思緒。我又迎著寒風向前行走。
    貧瘠的旱田向多石的荒地延伸,野草多半已經枯萎,尚未枯萎而呈現綠色的,隻有
緊貼地麵上的苔蘚般的雜草。這種雜草的葉子也卷曲了,走了。那一帶已是一片沙土了。
    傳來了一陣顫抖似的微弱聲音,聽來像是人聲。這是我不由得背向勁風、仰望背後
的由良嶽時聽到的聲音。
    我尋找人的在處。要到海濱去,倒是有一頎低售而下的小徑。我這才知道,那裏正
在勉強從事一項護岸工程,阻止嚴重的海水浸蝕。四處東倒西歪地躺著鋼筋水泥柱子,
活像一堆堆白骨。沙堆上這些新的鋼筋水泥柱的顏色,顯得格外有生氣。震顫的微弱的
聲音,原來是震動倒人模子的水泥所發出的攪拌機的聲音。四五個鼻頭通紅的工人,帶
著驚訝的神色望了望身穿學生服的我。
    我也瞥了他們一眼。人與人的相互招呼就此結束了。
    海,從沙灘急劇地陷為研缽形,我踏著花岡岩質的沙子,向河線邊沿走去,這時候
確實感到一步步地靠近了剛才在心頭閃爍的某種意義。一種喜悅再次襲上了我的心頭。
寒風凜冽,沒有戴手套,手幾乎凍僵了。這也沒有什麽。
    這裏正是裏日本的海啊!是我所有的不幸和灰暗思想的源泉、我一切醜陋和力量的
源泉。海,波濤洶湧。海濤後浪推前浪地接踵而來,前浪與後浪之間可以窺見通暢的灰
色深淵。昏暗的海麵上空,密密層層的積雲既凝重又纖細。無境界的凝重的積雲不斷地
鑲嵌著無比輕盈而冰冷的羽毛般的花邊,圍著中央隱約可見的淡藍的天空。鉛色的海,
又背靠著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所有的東西都有一種動搖和不動。不斷活動著的黑暗
力量和像礦物似地凝結了的感覺。
    我忽然想起初次與柏木相會時他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所以突然變得殘暴,那
是在這樣一瞬間,即一個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茫然地望著透過葉
隙篩落下來的陽光嬉戲的一瞬間。”
    現在我正麵對波濤,迎著狂暴的北風。這裏沒有晴朗的春天的下午,也沒有擔心修
剪過的草坪,可是這荒涼的自然,比春天午後的草坪更討我的歡心,更親近我的存在。
在這裏,我心滿意足了。我可以不受任何威脅了。
    我腦海裏突然生起的念頭,難道就是柏木所說的殘暴的念頭嗎?不管怎麽說,這種
念頭摔然在我內心中產生,從剛才起就啟示了閃耀著的意義,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內心。
我還沒顧及深思,這種念頭就猶如閃光,在我的心中一閃而過。僅此而已。但是,這個
迄今從未想過的想法產生了,同時立即給我增添了力量,增添了莫大的力量。毋寧說我
被它包圍了。這種念頭是什麽呢?就是:
    “我一定要把金閣燒掉!”
第八章
 
        其後,我又繼續走到了宜津線的丹後由良站前。沿著東舞鶴中學時代修學旅行所走
的同一條路線,從這車站踏上了歸途。站前的公路行人稀疏。眾所周知,本地人主要靠
短暫的夏季的繁榮來維持生計。
    站前的一爿小旅館,門前掛著“海水浴旅館由良館”的招牌,我想就在這旅館泊宿。
打開了毛玻璃門,揚聲請求向導,卻不見回應。正門鋪板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木板套
窗緊閉,屋內一片漆黑,沒有人的動靜。
    我繞到屋後。那裏辟有一個樸素的小庭園,菊花都枯萎了。高處安裝了一個水槽,
是供夏季遊泳歸來的房客衝洗身上的沙子用的。
    距客房不遠的一幢小房,似是住著旅館主人的家屬。嚴閉的玻璃門裏流瀉出收音機
的聲音。茫然地聽到這種擺弄的高聲,反而不覺得有人在屋了。果然,這裏也沒有人影,
我在激放著兩三雙術展的正門處,趁著收音機聲間歇的空隙,揚聲招呼,還是白等了一
陣子。
    背後映現了一個人影。這是從陰沉的天空隱約透出來的陳隴的陽光中,發現了大門
前的木屣箱上的木紋明亮起來的時候。
    一個胖墩墩的肌膚白皙的女人--她的軀體輪廓像是融化了再擠出來似的--眯縫
著一雙似有似無的細眼睛在凝望著我。我說明要投宿的來愈。她連聲“請跟我來”也沒
有說,就默默地轉過身子,向旅館門廳走去了。
    ……她給我安排的住房,是在二樓的一個角落上,窗戶如海的小問。要想靠這女人
端來的手護這一丁點火氣,來熏這長期關閉的房間的空氣,是難以驅散那股黴臭味的。
我打開窗扉,讓北風吹拂我的身掃。大海那邊,同方才一樣似乎不是為了讓誰觀賞,雲
朵悠閑、莊重地在不項戲耍。雲朵似乎也是自然的毫無目標的衝動的反映。而且可以看
到其中必有一部分是靈敏、理智、藍色的小結晶體,是蔚藍天空的薄片。海卻看不見。
    ……我站在自邊,又開始追尋方才的念頭。我們心自問:我在想燒毀全閣之前,為
什麽沒有先想到把老師殺掉呢?
    迄今我並非全未想過要把老師殺掉,可是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做是無濟於事。為什
麽呢?因為我知道即使把老師殺掉,他的和尚頭和他的無力的罪惡還是會源源不斷地、
不計其數地從黑暗的地平線上湧現出來。
    一般來說,有生命的東西不像金閣那樣具備嚴密的一次性。人類隻不過是承擔大自
然的諸多屬性的一部分,用有效的替代方法來傳活並繁殖它罷了。假如殺人是為了消滅
被殺對象的一次性的話,那麽殺人就是永遠的誤算。我就是這樣認為的。這樣,全閣和
人類的存在就愈發顯示它們鮮明的對比。一方麵,人類容易毀滅的形象反而浮現眾生的
幻想,而金閣堅固的美反而露出毀滅的可能性。像人類那樣有能力致死的東西是不會根
絕的,而像金閣那樣不滅的東西卻是可以消滅的。為什麽人們竟沒有察覺這一點呢?我
的獨創性是沒有什麽可懷疑的。假如我把19世紀末20世紀初指定為國寶的金閣燒毀,那
是純粹的破壞,是無法挽回的破滅,那就是確實減輕人類創造的美的總分量。
    思緒翩躚的時候,連諧謔的氣氛也襲擊了我。“要是把金閣燒掉……”我自言自語,
“這種行為可能會有明顯的教育效果吧。因為人們會以此類推,從而學習到‘不滅’是
沒有任何意義的。學習到金閣單單持續五百五十年聳立在鏡湖池畔是不會成為任何事物
的保證的。還學習到我們的生存騎在其上的當然前提就是一種不安--明天也會崩潰的
不安。”
    是啊。我們的生存確實是被持續一定時間的凝固物所包圍而保存著的。譬如,木匠
隻為家務之便而製造的小抽屜,隨著時間的流逝,時間淩駕於這物體的形態之上,曆時
數十年數百年後,時間反而仿佛凝固起來而形成這物體的形態。一定的小空間,起初被
物體占據著,後來變為被凝結了的時間所占據。它就是一種精靈的化身。中世紀短篇小
說之一的《付喪神記》①的開首是這樣寫道:      ①《付喪神記》:日本定河時代的連環畫書,共二卷。描寫不用的舊家具,年長日
久,化為妖精,興妖作怪的故事。
    陰陽雜記雲,器物經百年,得化為精靈,誆騙人心,人們把
    它稱做付喪神。由是,世俗在每年立春前夕,家家清除舊家
    具,扔棄在路旁,叫做大掃除。這樣使得不足百年的付喪神速
    了災難。
    我的行為可能免遭付喪神的災難,成為打開人們的眼睛,從這災難中把他們拯救出
來吧。由於我的這種行為,可能導致把金閣所存在的世界,推向金閣所不存在的世界。
世界的意義將會確實地改變……
    ……我自己越想越快活。現在我目睹的圍繞著我身邊的世界,已經接近了沒落與終
結。落日的光輝曾照大地,載著承受夕照而輝煌燦爛的金閣的世界,猶如從指縫漏掉的
沙子實實在在地時時刻刻地掉落下去……
    我在由良旅館逗留了三天。促使我離開這旅館的,是由於老板娘覺得我泊滿期間一
步也沒有出門,舉止可疑,把警官帶來了的緣故。我看見穿製服的警官走進我的房間裏
來時,擔心我的預謀會被發現,可馬上又覺得沒有什麽可怕的。我據實回答了他的詢問,
我說我想離開寺廟生活一段時間,所以出走了,並且出示了學生證。還特意當著警官的
麵,如數付清了旅館負。結果,警官擺出了一副保護者的姿態,立即給商苑寺佳電話,
核實我所說的不是謊言,並告訴他們說,他將把我送回寺廟。並且為了不傷害我這個有
前途的人,還特意換上了便服。
    在丹後由良站候車的時候,陣雨襲來,沒有頂棚的車站頓時全被淋濕了。著便服的
警官陪伴我走進車站辦公室。他蠻自豪地向我顯示,站長和站務員都是他的朋友。不僅
如此,他還向大家介紹我是他的侄子,從京都來的。
    我理解了革命家的心理。這位農村站長和警官圍著忽閃著火苗的鐵火盆,談笑風生,
絲毫沒有預感到逼近眼前的世界的變動和他們的秩序行將崩潰。
    我心想:“假使金閣被燒掉了……假使金閣被燒掉了,這幫家夥的世界將會被改變
麵貌,生活的金科玉律將會被推翻,列車時刻表將會被打亂,他們的法律也將會被變成
無效的吧。”
    他們竟然絲毫也沒有留意到他們自己身邊站著一個未來的犯人,這個未來的犯人佯
裝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手伸向火盆。他們使我感到高興。性格爽朗的年輕姑務員大聲吹
噓他下個假日將去看的電影。那是一部精彩的、催人淚下的電影,也不乏花哨的武打場
麵。下個假日就去看電影!這個朝氣蓬勃的、遠比我魁偉的、生動活潑的青年在下個假
日將去看電影,擁抱女人,然後進入夢鄉。
    他不斷地捉弄站長,開玩笑,挨責備,還手不停地給火盆添炭,時而在黑板上寫些
數字。生活的迷惑,或者說對生活的妒忌,又要再度使我成為俘虜。我也可以不去燒金
閣,從寺廟跑出來,還俗,這樣完全埋沒在生活裏。
    ……但是,黑暗的力量又立即複蘇,把我從那裏帶了出來。我還是一定要把金閣燒
掉。到了那個時候,特別定造的、我特別製造的、前所未聞的生命就將開始。
    ……站長接電話去了。不一會兒又走到鏡子前,端端正正地戴上鑲有金邊的製帽,
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脯,仿佛要出席什麽儀式議的,來到了雨後的月台上。轉瞬間,我
應乘坐的列車發出轟隆隆聲,沿著懸崖峭壁上的鐵路傳送過來。那轟隆聲帶有一種從而
後的崖上傳來的濡濕了的新鮮感。
    傍晚7點扣分抵達京都的我,在便衣警官的護送下來到了鹿苑寺的山門前。這是一個
冷颼颼的夜晚。走出了黑xuxu的綿延的鬆林,山門的頑固形象通將過來的時候,我看到
了站在門前的母親。
    母親恰巧站在那塊寫上“違者將依國法懲罰”幾個字的告示牌旁。在門燈的映照下,
她那蓬亂的頭發,恍如一根根倒豎著的白毫。母親的頭發還不至於那麽白,隻是在燈光
的映照下顯得白花花而且。她的頭發籠蓋下的小小麵孔毫無表情。
    在我的眼裏,身材矮小的母親竟這樣可怕地膨脹起來,變得如此龐大。母親背後敞
開著的大門內的前院,黑晗在擴展,以黑暗為背景,她身穿惟-一件出門用的和服,腰係
磨破了的繡金絲腰帶,這身簡便的和服也完全穿走了樣。這樣一副身影紋絲不動地位立
在那裏,活像一具僵屍。
    我有點躊躇,要不要走到母親的跟前。我也有點納悶,為什麽母親會到這裏來。後
來我才明白老師知道我出走後,就到母親那裏打聽,母親驚慌失措地趕到鹿苑寺,就這
樣住了下來。
    便衣警官推了推我的後背。我走近母親,她的身影竟然隨之漸漸變小了。她的臉就
在我的眼下,醜陋地歪著仰望我。
    感覺,大概未曾欺騙過我。母親那雙細小而狡猾的凹陷的眼睛,仿佛如今才使我領
會到我對母親的厭惡是正當的。如前所述,我本來對自己是由這個人產生出來這件事,
就感到有一種不耐煩的厭惡,還有一種莫大恥辱的思緒……這反而使我同母親絕緣,沒
有給我報複的餘地。然而,羈絆並沒有解開。
    ……但是,現在我看見母親幾乎大半個身心都沉浸在母性的悲歎之中,就突然感到
我自由了。為什麽會如此,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感到母親已經絕對不能威脅我了。
    ……母親號啕痛哭,又像是將被勒死似地嗚咽。忽然間,她將手伸向我的臉頰,無
力地扇了我一記耳光。
    “你這個不孝的東西!忘恩負義!”
    便衣警官默默地望著我挨打的情景。由於手是亂接下來,手指的力量消失了,反而
像是指甲尖散亂地落在我的臉頰上。看到母親盡管打我而表情卻沒有忘卻哀歎,我便把
視線移開了。不大工夫,母親的語調變了。
    “那麽遠……你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哪兒來的錢?”
    “錢?向朋友借唄。”
    “真的嗎?不是偷來的吧?”
    “不是偷的。”
    這似乎就是母親推一擔心的事。所以,她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是嗎?……沒幹什麽壞事嗎?”
    “沒有。
    “是嗎?那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向方丈道歉。盡管我已經誠懇地向他賠過不是,但
你也要誠心誠意地道歉,求得他的寬恕啊。方丈是一位心胸開闊的人,我想他仍然會收
留你的。不過,這回你再不回心轉意,媽媽就死給你看!真的,如果你不希望媽媽死,
那麽你就真心改悔,成為一名了不起的和尚……好了,快快去賠罪吧!”
    我和便衣警官默默地跟在母親的後麵。母親連應向便衣警官招呼都給忘記了。
    我一邊望著母親係著腰帶、邁著碎步、無精打采的背影,一邊在尋思:是什麽東西
讓母親變得格外的醜陋的呢?讓母親變得醜陋的……原來就是希望。這種希望如頑固的
皮癬,潮乎乎呈淡紅色,不斷使人發癢,不輸給世上任何東西地盤踞在肮髒的皮膚上。
這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希望。
    冬天來了。我的決心愈發變得堅定了。盡管計劃一再拖延,但我對這種漸漸的拖延,
並不感到厭煩。
    此後半年期間,我所苦惱的,毋寧說是另一件事。每到月底,柏木總要向我摧債,
還要加上利息,還要責罵幾句髒話。我已無意還錢了。為了不與柏木照麵,曠課就好了。
    一旦下了這樣的決心,我就不談對種種情況產生的動搖,也不談來來回回的經過。
這是不足為奇的。我的思想不再易變。這半年我的目光凝視著一個未來而堅定不移。這
期間的我,大概值得了幸福的意義。
    首先是,寺廟的生活變得快樂了。一想到金閣遲早會被燒掉,本來難以忍受的事物
也變得容易忍受了。像是預感到死亡的人似的,我對待寺廟的人的態度變得和藹可親,
待人接物變得明朗大度,辦任何事也變得以和為貴。甚至對大自然也采取和解的態度。
對各天每日早晨飛來啄食殘存的落霜紅果的小鳥的胸毛也抱有一種親切感。
    我連對老師的憎恨也忘卻了!我已經從母親、朋友、所有一切事物中擺脫出來,成
了自由之身。但是,我還不至於愚蠢到產生這樣的錯覺,以為這新的日子住著舒暢,沒
有必要下手就可以實現世界麵貌的改變。任何事情,從結尾的角度來看,都是可以寬恕
的。我感到已經把從結尾的角度來觀察事物的目光變成自己的目光,而且還親自著手我
斷這種結尾。這正是我的自由的根據。
    那樣的念頭雖說是突然產生,但是焚毀全閱這種想法,就猶如定做的西服穿起來特
別會身。仿佛生下來就立誌要這樣做。至少仿佛從與父親相伴,初次邂逅金閣這天起就
在我的體內孕育著等待開花。在少年的眼裏,金閣是世上非同尋常的美,憑借這一點,
我早已具備日後成為一名縱火者的種種理由了。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大穀大學的預科課程。第三天,即19日正好是我滿21歲的生
日。預料三年級的成績是相當可觀的,名次是對人中的第對名。各科中成績最差的是國
語,42分。曠課時數在總時數的610小時中占218小時,超過三分之一。盡管如此,多虧
佛爺的慈悲心,這所大學沒有留級生,所以我能夠進人本科。老師也默認了這一事實。
    我置學業於不顧,以遊覽免費參觀的寺廟和神社度過了從晚春到初夏的這段美好的
日子。隻要是足所能及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這樣一天的事:
    我走過妙心寺的大街寺前可,發現一個以同樣快漫步伐走在我前麵的學生的身影。
他佇立在一爿古老的低房簷的香煙市買香煙時,我看見了他在製帽下的側臉。
    這是一副緊蹙雙眉、白皙、機敏的側臉,一看他的製帽,就知道他是京都大學的學
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這是一雙活像濃重的影子流瀉過來的視線。這時候,我直覺
地感到“他無疑是個縱火者”。
    下午三點。這時刻多麽不適宜於縱火。一隻迷途在柏油馬路上飛舞的蝴蝶,翩翩翻
翻地圍繞著香煙鋪前播在小花瓶裏的衰萎了的山茶花。白山東花枯萎的部分是茶褐色,
如同被火燎後一樣。公共汽車總也不到站,馬路上的時間停滯了。
    不知為什麽,我感到這個學生正朝著縱火的道路一步步地往前走。我直截了當地把
他看做是個縱火者。他膽敢選擇縱火最困難的白天向自己的堅定立誌的行為緩慢地移動
著腳步。他的前方有火和破壞,他的背後有被遺棄了的秩序。我從他的帶著幾許嚴肅的
製服背影中,產生了這樣的感覺。也許我在腦海裏做過這樣的描繪,一個年輕的縱火者
的背影就應該是這樣子的。陽光照射的裹著黑嘩嘰服的脊背布滿了不吉利的凶兆。
    我放慢了腳步,準備尾隨這個學生。走著走著,我竟覺得他的左肩稍傾斜的背影,
似乎就是我的背影。他遠比我英俊,但他無疑是與我同樣的孤獨、同樣的不幸、同樣從
美的妄念中波同樣的行為所驅使。我尾隨著他,不知不覺地產生了這樣的感覺:我仿佛
預先看到了自己的行為。
    晚春的下午,明媚的氣氛極度的沉悶,這樣的事是很容易發生的。也就是說,我變
成了雙重結構,我的分身預先模仿了我的行為,當我一旦堅決實行的時候,就會讓我清
清楚楚地看到平素看不見的我自身的形象。
    總不見公共汽車的影子,公路上渺無人跡。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門通將過來。
左右兩扇大大地敞開的門,仿佛要把所有的現象都統統地吞進去。從這裏眺望,它那巨
大的框架裏,並吞了敕使門和山門的位子重複的狀況、佛殿的屋脊瓦、繁多的鬆樹,再
加上被鮮明地切開的一部分藍天,甚至還有幾片薄雲。走近大門,可以看見寬闊的寺廟
內縱橫走向的石板地和許多小廟的牆壁等等無盡的東西也加進其中。然而,一旦跨進門
裏,就知道這座神秘的大門,在其門內收有蒼穹的全部和雲彩的全部。所謂大寺廟就是
這樣的玩意兒。
    學生鑽進了大門。他繞過敕使門的外側,佇立在山門前的荷花池畔。然後又站立在
橫跨地麵的中國式的石橋上,仰望著聳立的山門。我想:“他縱火的目標就是那座山門
吧?”
    那是一座壯麗的山門,被火包圍是最合適不過了。在這樣一個明媚的下午,大概不
可能看見火吧。於是它被大量的濃煙所包圍,看不見的火焰舔著天空的情景,隻有透過
望及的蒼穹歪歪扭扭地搖晃著才曉得的吧。
    學生走近山門了。他為了不讓我家覺,繞向山門的東側偷看了我一眼。正值出外化
緣的僧侶回寺廟的時刻。僧侶們腳用草鞋,三人一隊成群地從東邊的小徑踏著石板路並
排走過來。草笠都掛在手上。回到住處之前,他們都遵循化緣的規矩,隻能將視線掃到
眼前三四尺的地方,彼此不得交頭接耳,靜靜地在我的麵前走過,據向右邊了。
    學生在山門苦又躊躇起來。終於,他將身於靠在一根柱子上,從衣兜裏掏出了剛才
買來的香煙,然後慌裏慌張地環視了四周。我心想;他準是借抽煙來引火吧。果然不出
所料,他嘴裏叼著一支煙,湊近臉劃著火柴。
    瞬間,火柴的火苗閃爍著小小的透明的亮光。我覺得學生的眼裏甚至看不見火的顏
色,因為這時午後的陽光正好包圍著山門的三方,隻在我所在的一邊投下了影子。短暫
的瞬間,火苗於傳在荷花池畔的山門柱旁的學生的臉龐近處,浮現出類似火的虛幻議的
東西。接著,在他的猛然揮動的手上熄滅了。
    僅是火柴熄滅,學生似乎心裏仍然感到不放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將扔在基石上的
煙火踩了踩,然後愉快地抽起煙來,將被遺留下來的我的失望置於一旁,自已踱過了石
橋,經過敕使門,悠然地出了在投下延伸著成排房屋的影子的大路上看得見的南門,走
遠了。
    他不是縱火者,隻是一個在散步的學生。也許僅僅是一個有點無聊、有點貧寒的青
年罷了。
    對於把這-一看在眼裏的我來說,並不喜歡他那種謹小慎微,譬如不是為了放火,而
隻是為了抽一支煙卻如此膽怯地環顧四周。也就是說,那種學生哥的逃避法規的小氣的
喜悅,那種小心地踩踏已經熄滅了的煙火的態度,實是過於謹慎了。總之,他的“文化
素質”,尤其是後麵的玩意兒,我是很不欣賞的。就是靠這種分文不值的素貢,他的小
小的火苗被安全管理了。他大概在為自己是火苗管理人、是一位對社會毫不懈怠的完美
的管火人而自鳴得意吧。
    明治維新以後,京都城內外的古老寺廟所以很少被焚,就是這種素質的賞賜。即使
偶然失火,火也會被踩滅、被分截,乃至被管理的。以前絕非如此。知思院在永享三年
失火,其後還多次征受人劫。明德四年,南禪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剛殿、大雲庵等
都失過火。延曆寺在元龜二年化為灰燼。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罹難於戰火。三十三間
堂在建長元年毀於一旦。本能寺則在天正十年的兵荒馬亂中焚毀……
    那時,火與火互相親近了。火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分截、被貶低,火總是能夠同別的
火攜起手來,糾合成無數的火。大概人也是這樣的吧。火不論在哪裏,都能夠召喚別的
火,它的呼聲很快地傳達到了。各個寺廟的被焚,全是由於失火、連遭火災或是戰火所
致,並沒有留下縱火的記錄。即使古時某個時代有像我這樣的男子漢,他也隻能是屏住
氣息。台縣等待時機。各個寺廟有如一日一定會被焚毀的。火是豐富而放肆的。隻要等
待,鑽空子的火就一定會相繼而起,火與火就一定會攜手完成它應該完成的使命。實際
上,金閣隻不過是由於罕見的偶然才免於火災。火自然而起,滅亡和否定是常態,建造
起來的寺廟一定會被焚毀,佛教的原理和規則是嚴密地支配著人間的。即使是縱火,那
也是過分地訴諸自然、訴諸火的各種力量。所以曆史學家無論誰都不把它當做縱火來看
待。
    那時候,人間是不安寧的。1950年的現在,人間的不安也不亞於當年。如果說各個
寺廟由於不安寧而被焚毀,那麽今天的金閣豈有不被焚毀的道理呢?
    我做得上課,卻惟獨經常去圖書館。5月的一天,我遇見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
見我回避的樣子,就興致勃勃地追趕上來。我心想:假使我拔腿就跑,他的X型的腿是不
可能追上的。但是,這種想法反而使我停住了腳步。
    柏木揪住我的肩膀,氣喘籲籲。這大概是在放學後的五點半光景,為了避免碰見柏
木,我從圖書館出來後,繞到校舍後麵,從西邊簡易的教室和高高的石牆之間的通路走
過來。那裏是一片荒地,野菊叢生,地上扔下了許多紙屑和空罐,悄悄地溜進來的孩子
們在投棒球。他們的喧囂聲越過玻璃門窗,使放學後落滿灰塵的成排書桌的教室顯得格
外空蕩無人。
    我停住腳步,是在我經過那裏向主樓西側走去,來到掛著“工作室”牌子的花道部
小屋前的時候。沿牆聳立的成排樟樹,越過小屋屋頂,把透過陽光的細小的葉影,映現
在主樓的紅磚牆上。沐裕著夕照的紅磚美極了。
    柏木喘著粗氣,靠牆支持著身子。樟樹搖曳的葉影,給他那副總是憔悴的臉增添了
光彩,並投以奇妙地躍動的影子。也許是與他不相稱的紅磚的反襯下才顯得這樣的吧。
    “是5100元哩。”柏木說,“到這個5月底,就是5100元哩。你的這筆債,要靠自己
是越來越難以還清嘍。”
    柏木說著從衣兜裏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措據--這些借據他總是放在衣兜裏--掏了
出來,攤開讓我看了看。我剛要伸手去拿,他慌忙地守好又放回衣兜裏,大概是怕我把
它弄破了吧。我的眼睛裏隻留下了刺眼的朱紅色拇指紋的殘像。我的指紋顯得格外的淒
慘。
    “快點還吧。也是為你好嘛。管它是學費還是別的什麽錢,不都是可以挪用嗎?”
    我默不作聲。麵臨世界的悲慘結局,我還有義務還債嗎?我受誘惑的驅使,本想以
此向柏木做點暗示,但又打消了。
    “你怎麽不說話呀?怕結巴難為情嗎?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連這個也
知道你結巴了嘛。連這個……”他說著,用拳頭敲了敲夕陽映照的紅磚牆。拳頭沾上了
暗棕色的粉末。“連這堵牆,整個學校,誰不知道問!”
    盡管如此,我依然不言一聲,與他對峙著。這時,孩子們的棒球扔們了,滾到我們
兩人中間來了。柏木想把它撿起扔回去,於是彎下腰來。我生起一段惡作劇的興趣,我
想看他是怎樣活動他的X型的腿,讓手夠著落在前麵一尺遠的棒球。我的目光無意識地落
在他的腿上。柏木察覺之快,可以說簡直是神速的。他挺直了還沒有完全彎下的腰板,
凝視著我。他的眼睛含有一種不像是他的、缺乏冷靜的憎恨。
    一個孩子提心吊膽地走近來,從我倆的中間拉起棒球拔腿就跑了。柏木終於說道:
    “好吧。既然你是這種態度,我也有我的考慮。不管怎麽樣,下個月回老家之前,
我盡量拿出對策來,你也要有這點思想準備同。”
    進入6月,重要的課程漸少,學生們各自開槍做畫故裏的準備。這是難以忘懷的6月
10日發生的事。
    一清早起,雨就下個不停。入夜,變成詩防大雨了。晚餐後,我在自己的房間裏讀
書。晚上八點光景,從客殿通往大書院前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像是有來賓造訪難得不
外出的老師的住處。但是,那腳步聲有點奇異,好似亂雨敲打木板ti的聲音。前邊領路
的師兄弟的腳步聲是穩重而有規律的,而客人的腳步走在底退的舊木板上卻發出了異樣
的吱吱聲,且相當的遲緩。
    雨聲籠罩著鹿範寺黑暗的屋格。濺落在古老的大寺廟的兩,圓滿無數空蕩蕩的帶零
臭味的房間。可以說,雨完全占據了在。無論在廚房、執事宿舍、殿司宿舍,還是在客
設,充盈於耳的是雨聲。我想,現在占據著金閣的是雨。我把房間的拉門打開了一條縫,
隻見鋪滿石子的小中院溢滿了雨水,水從這石子流向那石子,邁出了光澤的黑色脊背。
    新來的師兄弟從老師的起居室折了回來,把頭探進我的房間,說:
    “有個叫柏木的學生到老師的房間去了,他不是你的朋友嗎?”
    我頓時不安起來。這個白天任小學老師、架著一副近視鏡的漢子剛要走,我就把他
叫住,請他進屋裏來。因為我無法忍受一邊想像在大書院的那番對話,一邊孤身獨影地
待著時的氛圍。
    過了五六分鍾,傳來了老師的搖鈴聲。鈴聲震破了雨聲,凜然地響徹了四方,複又
戛然而止。我們麵麵相覷。
    “叫你呐!”新來的師兄弟說。
    我勉強地站起身來。
    老師在桌上攤放著按了我的拇指紋的借據,他拿起借據一角,讓跪坐在廊道上的我
瞧了瞧,沒讓我進屋。
    “這確實是你的指紋吧?”
    “是。”我回答道。
    “你幹了讓我們為難的事啊。今後若再發生這等事,寺廟就無法再留你了。請你好
生記住。另外還有……”老師話到這裏,就緘口不言,大概是顧忌柏木在場吧。接著他
又說:“錢由我來還。你可以退下去了。”
    這句話使我有閑暇看了看柏木的臉。他帶著一種奇妙的神色坐在那裏。他到底把視
線從我身上移開了。行惡時的他做出的一副表情,似是自己意識不到的、從性格的核心
拍出來的、最純潔的。隻有我才了解這一點。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雨聲淅瀝,我在孤獨中驀地獲得了解放。師兄弟已經不在了。
    “寺廟就無法再困你了!”老師說。我第一次從老師的嘴裏聽到這句話。可以說我
得到老師的許諾了。突然間,事態變得明朗了。老師早就有了驅逐我的念頭。我必須果
斷從速行事。
    假使柏木沒有采取像今晚這樣的行動,我也就沒有機會從老師的嘴裏聽到這句話,
也許會再推遲果斷的行動。一想到給我下決心的力量是柏木,我的心頭就油然湧起一段
對他的奇妙的感謝之情。
    雨勢沒有減弱的兆頭。時令6月,還覺微寒,昏暗的燈光下,被門板圍起的五鋪席寬
的儲藏室顯得特別荒涼。這就是我前住房,或許不久我就會從這裏被攆走。房間裏沒有
任何裝飾,變了色的角席的黑邊已經破損、歪扭,露出硬線來了。進入黑暗的房間,擰
開電燈時,我的腳趾經常被破席拴住,可我也沒有去修補一下,我的生活熱情與鋪席這
類事是毫不相關的。
    夏季臨近,五鋪席寬房間的空間,充滿了我的又餿又臭的氣味。可笑的是,我是僧
侶,而且帶有青年人的體具。臭氣甚至滲入四個角落上的黑惺惺的大舊柱子和舊板門裏。
這些東西經過天長日久,從老朽的木紋縫裏散出了小生物的惡臭來。這些往子和板門化
為半帶腥臭味的不動的生物。
    這時候,剛才那種奇異的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了過來。我站起身子,走到廊道上。隻
見柏木以承受著老師起居室的燈光的陸舟極高舉起的濡濕了的黑乎乎的綠色樹梢為背景,
呆然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姿勢活像是機械動作突然停止似的。我的臉上浮現了微笑。柏
木看到我,臉上才露出了近似恐怖的神情。我對此心滿意足。我說:
    “到我的房間裏來坐坐吧。”
    “什麽呀,別嚇唬人嘛。你這個人真怪。”
    ……柏木總算用平時蹲坐的動作,慢悠悠地側著身子坐在我勸坐的薄坐墊上。他抬
起頭來掃視了房間一圈。雨聲像一塊厚厚的垂帝機戶外封閉起來。濺在窗外窄廊上的雨
點,偶然反彈在拉門上。
    “嘿,你別怨我呀。我所以不得不打出這一手,完全是你自作自受的結果。不去說
它了。”他說著從兜裏掏出了一個印有鹿苑寺字樣的信封,數了數鈔票。鈔票是今年正
月發行的嶄新的千元票。隻有三張。我說:
    “這裏的鈔票很整潔吧。老師有個潔癖,每隔三天就讓副司拿零錢到銀行去兌換新
票。”
    “瞧,隻有三張。你們這裏的住持真吝嗇,說什麽是學生之間的借貸,付利息是不
能承認的。然而,他自己卻拚命地賺。”
    柏木這種意想不到的失望,使我由衷地感到愉快。我毫無顧慮地笑了。柏木也隨之
笑了。然而,這種和解隻是短暫的一瞬間,收起笑臉的他,望了望我的領頭,像是要推
開我似地說:
    “我知道了。最近你想幹一件毀滅性的事吧?”
    我吃力地支撐著他的視線的力量。但一想到他那種對“毀滅性”的理解與我的誌向
背反甚遠,我就又恢複了平靜。我的回答絲毫也不結巴了。
    “不……沒什麽”
    “是嗎?你真是個怪人。你這家夥是我迄今見過的人中最怪的一個閃。”
    我知道這句話是衝著我嘴角尚未消失的可愛的微笑而來的,然而我確實預想到他絕
對體察不到我心中湧出的感謝的意味。這種確實的預想,使我更加自然地舒展我的微笑。
在人世間通常的友情的平麵上,我提出這樣的問題:
    “你已經決定回老家了嗎?”
    “嗯。打算明天回去。過過三富的夏天吧。雖說那裏也很寂寞……”
    “最近就不能在學校見麵嘍。”
    “還說呢,你壓根兒就沒來上課嘛。”
    話剛落地,柏木連忙解開製服的胸扣,摸了摸裏兜。“回老家之前,我想讓你高興
高興,就把它帶來了。你不是曾亂出高價把這家夥買來嗎。”
    他將四五封信扔在我的書桌上。看見寄信人的名字,我大吃一驚,這時柏木若無其
事地說:
    “你不妨讀讀吧。這是鶴川的遺物。”
    “你同鶴川的關係很親密嗎?”
    “算是吧。我同他是很親密。不過,他生前很不願意讓人看出他是我的朋友。盡管
如此,他惟獨對我才說心裏話。他過世已經三年了,他的信也可以讓人看了。特別是你
同他很親密,我早就打算找個機會單獨讓你看看。”
    寫信日期都是臨死前的日子。1947年5月幾乎是每天一封,從東京寄給柏木的。他沒
有給我寄過一封信。這樣看來,他回到東京的翌日就每天給柏木寫信了。字跡無疑是鶴
川的,字體帶棱帶角,十分稚拙。我不免有點妒忌。鶴川在我麵前沒有任何虛偽,總是
表現出透明的感情,且偶然還說幾句柏木的壞話,非難我同柏木的交往,而他自己卻一
味對我隱瞞與柏木之間這樣親密的交情。
    我按寫信日期順序,開始閱讀他寫在薄信紙上的小字。文筆之差無法形容,思考也
處處停滯,不易讀下去。不過,從文章的前後來看,字裏行間隱約流露出痛苦的情緒來。
讀到最後的信時,鶴川的苦痛就鮮明地躍然紙上了。隨著一封封讀下去,我潸潸淚下。
我雖然哭泣,但心中卻驚愕於鶴川這種凡庸的苦惱。
    那隻不過是一樁隨處都會存在的小小的戀愛事件罷了。也隻不過是同雙親不允許的
對象進行不幸的不請世故的戀愛罷了。大概這是寫信的鶴川本人不覺間犯了感情的誇張
吧。下麵這段話使我愕然。
    “現在回想起來,這樁不幸的戀愛,可能是由於我的不幸的心靈造成的。我天生擁
有一顆灰暗的心。我的心似乎未曾懂得悠然的開朗。”
    讀完的這最後一封信的結尾,是用激流般的語調來終了的。這時,我才對迄今做夢
也沒有想到的疑惑恍然大悟。
    “說不定是……”
    我剛開口,柏木就向我點了點頭。
    “是啊。是自殺。我隻能這樣認為。他家裏人為了體麵,才搬出死在什麽卡車底下
的故事來。”
    我憤怒了,結結巴巴地追問柏木:
    “你、你給他寫、寫回信了吧?”
    “寫了。據說是在他死後才送到的。”
    “你寫了什麽?”
    “隻寫了‘你別死’幾個字。”
    我緘口不言了。
    我一直確信感覺不曾欺騙過我,如今這種確信變得徒勞了。柏木點明了要害:
    “怎麽樣?讀了它,你的人生觀是不是改變了?計劃是不是要重新修訂?”
    鶴川辭世三年後,柏木讓我讀這幾封信,他的用意是非常明顯的。我雖然受到如此
的衝擊,但他少年時躺在茂盛的夏草上,陽光透過葉縫隙流瀉下來的斑斑點點地落在他
的白襯衫上的情景,並沒有從我的記憶中消褪。鶴川作古了,三年後他這樣地變形,托
付於他的東西同死一起消失了。這一瞬間,這些東西卻反而以另一種現實性複蘇了。比
起記憶的意義來,我更相信記憶的實質。因為我確信,不信賴它的話,生的本身就勢必
處在崩潰的狀態……柏木俯視著我,他滿足於地的手竟敢對精神進行殺戮。
    “怎麽樣?心裏準有什麽東西毀掉了吧?我是是忍受不了看到朋友抱著容易毀掉的
東西而活著。我的親切表現,就是隻顧把它毀掉。”
    “如果不毀掉呢,你怎麽辦?”
    “你太稚氣了,不要不服輸嘛。”柏木嘲笑了,“我想讓你知道,認識是能夠使這
個世界變形的。聽明白了吧?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能改變任何一個世界。隻有認識,才能
使世界在不變的情況下,在原來的狀態下變形。從認識的眼光來看,世界是永久不變的,
而且也是永久變形的。也許你會說這又有什麽用呢。但是可以說,為了能夠忍受這種生,
人類掌握認識的武器。動物就不需要這種玩藝兒,因為動物沒有什麽忍受生的意識啊。
認識就是生的忍受性原封不動地變成人類的武器。盡管如此,那種忍受性絲毫也未能減
輕。僅此而且。”
    “你不認為忍受生還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啊。除非發瘋,或者死去。”
    “讓世界變形的,絕不是什麽認識嘛。”我情不自禁地冒著差點自白的危險反駁說,
“讓世界變形的,是行動。隻能是行動啊。”
    柏木果然用冰冷的像粘上似的微笑阻止了我。
    “瞧,來了。行動來了。你不覺得你所喜歡的美的東西,是在認識的保護下貪睡的
東西嗎?記得我曾談過《南泉斬貓》的那隻貓,那隻無與倫比的美的貓。兩堂的僧侶所
以相爭,是因為他們認為要在各自的認識中保護、培育貓,讓它美美地進入夢鄉。南泉
和尚是個行動者,他巧妙地把貓斬死,然後扔掉了。後來來了個趙州,他把自己的鞋頂
在頭上。趙州想說的,就是這樣的。他還是懂得美應該是在認識的保護下人夢的東西。
其實,各自的認識,所謂各自的認識這種東西是沒有的。所謂認識,是人類的海洋,也
是人類的原野。它就是人類一般存在的狀態。我以為他所想說的,就是這層意思。你現
在要以南泉自居嗎?……美的東西,你所喜歡的美的東西,是在人類精神中委托於認識
的殘餘部分,殘餘部分的幻影。就是你所說的‘為了忍受生的另一種辦法’的幻影。可
以說,這種東西本來就是沒有的吧。雖然這麽說,但是使這種幻影變得強有力的、並盡
所能地賦予它以現實性的,仍然是認識啊。對於認識來說,美絕不是慰藉,而是女人、
是妻子。不是慰藉。但這決不是慰藉的美,在同認識相結合中也許會產生出某種東西來,
也許會產生出無常、夢幻、無可奈何的東西來。總會產生出某種東西來的。人世間稱為
藝術的,正是這種東西。”
    “美是……”話剛出口,我就結結巴巴,思緒翩躚,毫無規律。這時候,我的腦海
裏生起了一個疑團:我的結巴,難道不就是從我的美的觀念中產生出來的嗎?“美……
美的東西,對我來說,是怨敵。”
    “你說美是怨敵?”柏木帶誇張地瞪大眼睛。他那張紅潤的臉恢複了往常的哲學式
的爽快神色。“這是多麽大的變化啊。從你的嘴裏聽到這番話,我也必須重新調整自己
的認識光圈了。”
    ……此後,我們還久久地交換親切的議論。雨仍下個不停。臨回去時,柏本談了我
尚未一睹的三宮和神戶港的情形,還敘述了夏天巨輪出港的景象。我喚醒了對舞鶴的往
事的回憶。可是,在任何認識和行動恐怕切難以代替輪船出港的喜悅的空想中,我們貧
苦學生的意見開始一致起來了。

第九章
 
        老師總是以恩惠代替垂訓。恰恰在應該垂訓的時候,卻對我施以恩惠。他這樣做,
大概不是偶然的吧。柏木來取錢的五天後,老師把我喚去,親手交給我第一學期的學費
3400元,以及走讀車費350元、書籍文具費550元。按學校規定,學生必須在暑假前繳納
學費。不過,自從發生那件事以後,我萬萬沒想到老師還會給我這筆錢。我本來以為老
師既然知道我是不可信賴的,即使有心給我錢,也會把線直接匯給學校的吧。
    老師就是這樣把錢交到我的手裏,我也比老師更明白,這是他對我的一種虛偽的信
賴。老師無言中踢給我的恩惠裏,存在他那柔軟的桃紅色的肌肉似的東西。人世間充滿
虛偽的肉體,有以信賴對待背叛和以背叛對待信賴的肉體,還有不受任何腐敗所侵蝕的
肉體,悄然地繁殖於溫馨、淡桃色的肉體……
    我又抱著這種近似妄想的恐懼,恍如警官來到由良旅館時,我突然害怕發覺似的,
心裏在嘀咕:老師是不是看守了我的計劃,給我錢讓我錯過斷然行動的機會呢?我覺得
珍惜地掌握著這筆錢的期間,就鼓不起斷然行動的勇氣。我一定要早日設法找到花掉這
筆錢的途徑。隻要是貧苦人,就想不出錢的好用途來。我一定要設法找到這樣一種用途,
即老師知道後火冒三丈,即刻把我從寺廟趕出去。
    這一天輪到我值班司廚。晚餐後,我在廟廚裏洗涮碗感,無意中望了望早已靜寂的
食堂,隻見食堂和廟後的交界處屹立著的被煤煙熏黑的柱子上,貼著一張幾乎全變了色
的條子。
    阿多古
    小心防火
    祀符
    ……我心中仿佛看到這張護符封鎖著被禁錮的火的蒼白影子。昔日顯赫一時的東西,
如今躲在陳舊的護符後麵,呈現出一種蒼白、隱隱的病弱的狀態。如果說我近來對火的
幻想使我泛起了肉欲的感覺,人們會相信嗎?如果說我的生的意誌全部寄托在火上,肉
欲也衝著火,這不是很自然嗎?而且,我的這種欲望,造成火的織協姿態,火焰透過黑
亮的往於,使我意識到所看到的東西,仿佛經過梳妝打扮,優美得很。它的手、它的腳、
它的胸脯都是柔軟纖弱的。
    6月18日晚上,我把錢揣在懷裏,悄然地從寺廟裏出來,向通稱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
我早就聽說那裏價格便宜,對寺廟的小和尚也很親切。五番籲與席克寺的距離徒步得花
三四十分鍾的光景。
    這是一個溫氣大的夜晚。天空飄浮著一層薄雲,月色朦朧。我穿著草黃色褲子,披
著工作服,腳上蹬著木屣。大概數小時後,我還會以同樣的裝束折回來的吧。但我怎樣
才能說服自己接受以這種裝來變成另一個人的預想呢?
    我的院是為了生而企圖焚毀金閣寺的,但我正在做的事卻似做好的準備。如同決心
自殺的貞操男子在自殺前去尋花問柳一樣,我也將要去煙花巷的。放心好了。這種男人
的行為就像在公文格式上署個名,即使失去了貞操,他也絕不會變成“另一個人”的。
    這回可以不用害怕屢屢的挫折,不用害怕金閣來阻擋女人和我之間的挫折了。因為
我不做任何幻想,我也不想讓女人來參與我的人生。我確定我的生在彼方,我到達彼方
之前的行動,隻不過是履行淒慘的手續罷了。
    ……我這樣自言自語。於是,稿本的話又把我喚醒了。
    “煙花女並非為了愛客才接客。無論是老人、乞丐、獨眼還是美男子,隻要事先不
知道,甚至連麻風病人她們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許會安於這種平等性,買個最初
的女人吧。然而,對我來說,這種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這樣
一個我,都以同樣的資格受到歡迎,這是我所不能容忍內。我認為,對我來說,這是可
怕的冒瀆。”
    對眼前的我來說,想起的這句話是很不愉快的。不管怎樣說,結巴還是五官端正、
四肢健全的人,所以我與柏木不同,隻要相信自己的極其平庸的醜陋就可以了。
    ……話雖如此,女人會不會憑著這種直感,在我醜陋的額頭上,觀察到某種天才的
犯罪者的象征性的東西呢?”
    我又懷抱著一種愚笨的不安。
    我的腳邁不開步了。想煩了,最後連自己也閑不清楚究竟我是為了焚毀金閣才拋棄
貞操,還是為了失去貞操才要把金閣焚毀?這時,心裏毫無意義地泛起“天步艱難”這
個高貴的詞組,我念叨著“天步艱難。天步艱難”,一邊向前走去。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彈子房、小酒館林立的明亮的鬧市盡頭,開始看見一
個角落在黑暗中很有規則地排列著成排的董光燈和微微發白的紙燈籠。
    從寺廟走出來,我總是空想著有為子依然活著,隱居在這一角落裏。這種空想給我
增添了力量。
    下決心燒金閣以後,我仿佛再次處在少年時代初起對那種嶄新的無垢的狀態,所以
我想也應該再次邂逅人生開始時遇見的人和事。
    從此以後,應該說我是活著的。不可思議的卻是一種不吉利的思緒隨之與日俱增,
仿佛明天就會死到臨頭。我禱告:但願在我燒金閣之前,死神能放過我。我決不生病,
也沒有生病的征兆。然而讓我活著的各種條件的調整及其責任,一無遺漏地壓在我一人
的肩頭上,我日益強烈地感覺到它的重量。
    昨B掃除的時候,食指被掃帚的刺地紮傷,連這種小傷痛也成了我不安的緣由。我想
起了某詩人①被薔薇花的刺兒紮傷竟成了死因的故事。當地的凡夫俗子隻這一點是絕不
會死去的。但我已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不知會招致怎樣命運的死。指頭的傷,多虧
沒有化膿,今天按了按傷口,隻覺做做作痛。      ①指奧地利待人裏爾克(1875--1926),他因指尖被刺兒紮傷,得了破傷風,兩個月後死去。
    至於去五番町的事,不消說我是不會做於做衛生上的準備的。前一天,我就到遠處
的一家不熟悉的藥房去買了橡膠製品,那粉末的薄膜帶著一種多麽無力的、不健康的顏
色。昨夜我曾將其中的一個試用了。用老紅粉錯筆畫的調清的佛畫、京都觀光協會的日
曆、打開正好是佛頂尊勝陀羅尼這一頁禪林日課的經文、肮髒的襪子、起倒戧刺的鋪席……
這些東西中,我的那個玩意兒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無眼無鼻的、不吉利的佛像豎立
起來了。這種不痛快的姿態,使我聯想起至今還流傳下來的“羅切”②這種殘酷的行為。      ②羅切,即切除陰莖以斷淫欲。
    ……我步入了懸掛著成排紙燈籠的小巷裏。
    一百幾十棟房子全都是一個樣式。據說,在這裏隻要依靠總頭頭的張羅,甚至通緝
犯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被窩藏起來。總頭頭一按鈴,鈴聲就傳遍各家的青樓,給通緝犯報
以危險的信號。
    無論哪戶的門口,旁邊都開了暗色的格子富,都是二層樓房。古老而沉重的瓦屋頂,
都是一般高地排列在陝俄的月光下。家家門口都掛著印有“西陣”白字樣的藍布簾,身
著白罩衣的老鴇母側身從門簾的一頭窺視著外麵。
    我毫無快樂的觀念。我自己仿佛被某種秩序所拋棄,獨自離了群,拖著疲憊的腳步,
漫步在荒涼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隻露出不悅的脊背,在抱膝蹲著。
    “總之,在這裏花錢就是我的義務。”我繼續尋思,“總之,在這裏把學費花光才
好呢。這樣一來,就給老師以將我驅逐出寺廟的最好的借口。”
    在這樣的想法裏,我沒有發現什麽奇妙的矛盾,但這是出於我的本意的話,我就應
愛護老師了。
    大概不到開市的時間,這條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履聲格外刺耳。老鴇母招
呼的早調聲,聽起來猶如充溢在梅雨時的低垂而潮濕的空氣之中。我的腳趾緊緊地夾住
鬆了的木屣帶,暗自想道:停戰後從不動山山頂上眺望著萬家燈火中,確實也包括這條
街的燈火。
    我的腳所引向的地方,理應有有為子在陽。十字路口的拐角處有一家叫“大瀧”的
青樓。我莽撞地鑽進了這家的門簾。進門就是一間六鋪席寬的鋪花磚的房間,裏首的椅
子上坐著三個女人,簡直像是等火車等得厭煩的樣子。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頸纏著繃
帶。另一人身穿西服,低頭脫掉襪子,一個勁地搔腿肚子。有為子不在家。她不在,我
就放心了。
    搔腿的女人像被召喚的狗那樣抬起頭來了。圓圓的、像有點浮腫的臉上,抹上的白
粉和胭脂像童畫似的鮮豔。也許這種說法有點奇妙,她仰望著我的眼神裏確實充滿了善
意。目為這女人的確像在街角上遇見陌生人似地盯著我。她前眼睛全然香不見我內心裏
的欲望。
    如果有為子不在,隨便誰都可以。要是或選擇或期待,就必然失敗,我是殘存著這
樣一種迷信。如同煙花女沒有挑客人的餘地一樣,我也不挑選女人才是啊。必須讓那個
可怕的使人失去氣力的美的觀念絲毫沒有介人的餘地。
    鴇母問道:
    “您要哪個?”
    我指了那個搔腿的女人。那時她的腳生起的微癢,大概就是在這些花磚麵上彷徨的
庫蚊刺傷的痕跡,成了把我和她聯結在一起的緣分……多虧這份癢,她日後才會獲得成
為我的證人的權利。
    女人站起身子,來到我的身邊,咧起嘴唇笑了笑,還碰了碰穿著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從又黑又舊的樓梯上二樓的時候,我又想起有為子的事。我在思想:她不在這個時
間裏,她不在這個時間裏的世界。此刻既然她不在,無論上哪兒去尋找,肯定都不會找
到她的。她像是到我們的世界以外的澡塘入浴去了。
    我覺得有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人於這種雙重的世界。發生那次悲劇性的事件時,
也以為她要拒絕這個世界,可是接著她又接受了這個世界。對於有為子來說,也許死是
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剛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許隻不過像早晨打開窗戶時飛起來的蝴
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樣。
    二樓中央的一塊地方,是中院的通風口部分,用鏤空雕花的欄杆圍了起來,上麵架
著從這房簷伸向那房簷的晾曬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掛著紅樹裙、三角褲衩、睡衣等。光
線相當昏暗,朦朦朧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間房子傳來了女人的歌聲。女人的歌聲平和地繼續著,不時和著走了調的男
人的歌聲。歌聲中斷,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又揚起了像斷了線似的女人的笑聲。
    “……是她呀!”陪我的女人衝著鴇母說,“她總是那副樣子。”
    鴇母頑固地將敦實的後背向著傳來笑聲的方向。讓我去的那間小客廳,是一間煞風
景的三鋪席寬的房間,裏麵好像是用洗涮茶具的地方充做壁龕,壁龕裏隨便地擺著布袋
神像和招財貓。牆上貼著一張小條子和掛著一份日曆。懸吊著一盞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
燈。從敞開的窗扉傳來了外麵的嫖客稀疏的腳步聲。
    鴇母問我是短歇還是過夜。短歇是400元。我還要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鴇母拿著我付給的錢下樓去了,女人卻還沒有靠近我。她是在把酒端上來的鴇母的
催促下,才靠近過來的。近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摩擦得有點發紅了。她似乎有個毛病,
那就是她不僅搔腿,窮極無聊的時候,她總要在身體搔這兒搔那兒。鼻子下方這微微的
紅色印痕,說不定也是搔紅的呢。
    別驚訝於我有生以來頭一次上青樓就能這樣仔細地觀察。我要從自己所觀察的東西
中,找出快樂的根據來。所有的一切都像銅版畫那樣被精密地觀察,而且就那樣精密地
攤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見過您呢。”女人介紹自己名叫鞠子之後說道。
    “我這是初次來的呀!”
    “您真的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
    “是頭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顫抖呐。”
    她這麽一說。我這才察覺自己拿著小杯的手在顫抖。
    “果真這樣,今晚鞠子就交好運嘍。”鴨母說。
    “是真是假,過一會兒就知道了。”鞠子粗魯地說。
    但是,她的話裏沒有肉感。在我看來,鞠子像遊戲時離開了夥伴的孩子,獨自在我
的肉體和她的肉體都沒有關聯的地方做著精神上的放蕩。鞠子身穿淺綠色的襯衫,配黃
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來鬧著玩的吧,她的兩隻手,隻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過了一會兒,走進入鋪席的寢室時,鞠子邁開一條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從燈罩
垂下來財長繩子。在燈光下,印有山水花鳥的鮮豔的絲綢被麵便浮現了出來。房間裏置
有陳設著法國偶人的講究的壁龕。
    我笨手笨腳地把衣服脫了下來。鞠子將一件粉紅毛巾浴衣披在肩上,靈巧地脫下了
西服。我把枕邊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女人聽見喝水聲,依然背衝著我,含笑地說
道:
    “啊,這水不是喝的。”
    鑽進被窩以後,兩人彼此臉麵對著臉麵,她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我的鼻子說:
    “您真的是第一次來玩呀!”
    她說著又笑了起來。即使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的燈光下,我也沒有忘卻視察,因為
觀察是我生存的證據。盡管如此,這段靠近地觀察別人的兩隻眼睛,還是頭一回。我過
去觀察世界的遠近法崩潰了。別人無所畏懼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體溫連同廉價香水的
味兒,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點點地上漲,直到把我淹沒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
是這樣地完全融合了。
    我簡直被當做一個普通單位的一個男人來對待。我從未曾想像過誰能如此地接待我。
結巴離我而去,醜陋和貧窮也離我而去。即使在脫衣之後,無數的脫衣重疊起來了。我
的確達到了快感,但我無法相信我正在體味這種快感。在遙遠的地方,湧起了使我異化
的感覺,旋即又崩潰了……我的身子馬上離開她,把領頭貼在枕頭上,用拳頭輕輕地敲
了敲冰涼而麻痹了的腦袋。然後,我被某種感覺所襲擊,我仿佛被萬物所遺棄,但還不
至於湧出淚水來。
    情事過後,我們在枕邊密語,女人告訴我,她是從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
地聽著,可腦子淨想著金閣的事。這確實是抽象的思索,並不像往常那樣有一種肉感的
沉重積澱的想法。
    “請您再來呀!”鞠子說。
    從鞠子的談話中,我覺得她似乎比我大一兩歲。事實上也正是這樣。乳房就在我緊
跟前滲出了汗珠子。它隻是一種肉體,絕對不會變形為金閣。我戰戰兢兢地用指頭去觸
摸它。
    “這玩意兒很珍奇嗎?”
    鞠子說著挺起身子,像哄小動物似的,凝神望著自己的乳房,輕輕地搖了搖。從這
種肉體的搖蕩中,我聯想起了舞鶴灣的夕陽。夕陽的容易變幻與肉體的容易變幻在我心
中結合在一起了。於是,我眼前的肉體也像夕陽一樣,不久將被多層的夕雲所包圍,躺
在夜的墓穴的深處。這種想像讓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樓訪問了同一個女人。這不僅是因為手頭的餘錢還足夠
花,而且是由於最初的行為比想像中的愉悅更加貧乏,所以我想再嚐試一次。哪怕是稍
許,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悅。我的現實生活中的行為,與他人不同,總是存在一種
以忠實模仿想像而告終的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當的。應該換個說法,叫做我的記憶的
起源。我感覺,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會嚐試到所有的體驗,以其最輝煌的形式而預
先地體驗到。我不能拂去這種感覺。即使是這種肉體的行為,我覺得我仿佛在我想不起
來的時間和地點(多半是同有為子)早就已經體驗到更熱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
悅了。它成為我所有快感的起訴,而現實中的快感隻不過是從中自來的一配水罷了。
    的確,在遙遠的過去,我似乎曾在某個地方看見過無比壯麗的晚霞,此後我總覺得
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經褪了色,難道這是我的罪過嗎?
    昨日的女人把我太當做一般人來接待了,所以我今天將前幾天在舊書店裏買來的一
部!日文庫本的書揣在衣兜裏前去了。這是貝卡裏亞的(犯罪與刑罰),這部十八世紀
意大利刑法學者撰寫的書,是啟蒙主義與合理主義的古典式的精神份飯,我剛讀了幾頁
就把名揚在一邊了。不過,說不定這女人對本書的書a會有興趣呢。
    鞠子與昨日一樣,用微笑來迎接了我。雖說是同樣的微笑,但卻全然沒有留下“昨
日”的痕跡。而且在她對我的親切中,雖然有點類似對在某個街角上會見某人所表示的
那種親切的成分,但這也是由於她的肉體像某個街角上的東西的緣故吧。
    我們在小客廳裏交盞痛飲,已經不顯得那麽生硬了。
    “今天您還是按時來找她呀,年紀輕輕的,倒蠻多情啊。”鴇母說道。
    “不過,每天都來,不會挨老師的罵嗎?”鞠子說。她看到被看守了的我露出了驚
慌的神色,接著又說道:“我明白了。現在淨是剃背頭的,理平頭的肯定是和尚。據說,
如今成了名僧的那些先生,他們年輕時大都光顧過這裏……來!咱們唱歌吧!”
    話剛落音,鞠子沒頭沒腦地開始唱起港灣女人之類的流行歌來。
    第二次行為是在已經熟悉的環境中,毫不遲誤地輕鬆而安樂地進行的。這回,我似
乎也瞥見了快樂,但那不是想像一類的快樂,而隻不過是自覺適應了這種情事的一種自
我墮落的滿足罷了。
    位事過後,女人以大姐的口氣給我以感傷式的訓誡。這種訓誡把我一瞬間僅有的感
興掃得蕩然無存。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多來這種地方啊。”鞠子說,“我認為你是老實人,不要
在這種地方陷得太深,還是老老實實地將精力放在生意上好啊。雖然我很願意你常來,
但我相信你會明白我講這番話的心意,因為我把你當做弟弟來看待的啊!”
    鞠子大概是從什麽無聊的小說學來這段對話的吧。她講這番話時,心情並不顯得特
別沉重,她隻是把我作為她的對象,以構成一個小小的故事,她期待著我共同卷進地所
製造的情緒中。倘使我響應而痛哭的話,效果就會更好了。
    可是,我並沒有這樣做。我冷不丁地從枕邊拿起《犯罪與刑罰》擺在她的眼前。
    鞠子順從地翻了圖文庫本。她什麽也沒有說,就把書扔回了原處。這本書早已從她
的記憶中消失了。
    我本來期望她能在與我邂逅的這種命運中預感到一點什麽,期望她哪怕是稍許給我
接近世界沒落助以一臂之力。我覺得對她來說,這不應是無關緊要的事。這種焦慮的結
果,我終於說出了不應該說的事。
    “一個月……是啊,我想,在一個月之內,報紙會大登特登我的消息的。到那時候,
你就會想起我的吧。”
    剛把話說完,我頓覺心髒在激烈地跳動。鞠子卻笑了起來,笑得乳房也晃動了。她
隱約地望著我,咬著和服袖,強忍住了笑。可是,新的笑又湧了上來,她笑得前仰後合、
全身震顫起來。什麽事這麽好笑呢?毫無疑問,鞠子也無法說清楚。她覺察到這一點,
就止住了笑。
    “有什麽可笑的呢?”我提出了這樣愚蠢的問題。
    “還說呢,你還在撒謊呀!啊,真滑稽。你謊撤得太逼真了。”
    “我可不撒謊。”
    “算了,別說了。啊,真滑稽,笑煞人哩。滿嘴謊言,還佯裝一本正經。”
    鞠子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實際理由很簡單,也許隻不過是由於我鼓足勁說話,
給巴更加厲害的緣故吧。總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的話了。
    她不相信了。即使眼前發生地震,她肯定也不會相信的。即使世界崩潰,也許誰有
這個女人不會崩潰吧。為什麽呢?因為鞠子隻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發生的。可是,
世界不可能按鞠子的想像那樣崩潰啊。鞠子是決沒有考慮這種事的機會的。在這一點上,
鞠子很像柏木。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慮自己思路以外的事的柏木。
    話題中斷了。鞠子依舊裸露著乳房,哼著歌曲。這歌聲中夾雜著蒼蠅的振翅聲。蒼
蠅在她的四周飛來飛去,偶爾落在她的乳房上,她隻說聲:“真癢癢啊!”卻無意去驅
趕它。蒼蠅落在乳房上的時候,像是粘在上麵似的。令人吃驚的是,對鞠子來說,這並
不完全是一種愛撫。
    屋簷上,雨聲淅瀝,恍如隻有那兒在下雨。雨點失去了擴大的能力,迷失在這條街
的一角,呆立不動。這雨聲猶如我所在的地方,遠離了無垠的黑夜,僅局限在枕邊紙燈
籠的昏暗燈光下的世界裏。
    如果說蒼蠅喜歡腐敗,那麽鞠子也在開始腐敗嗎?什麽都不相信,這就是腐敗嗎?
鞠子生活在惟有自己的絕對的世界裏,才招來蒼蠅的嗎?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她突然落入伍死一般的假寐裏,豐滿的乳房在枕邊燈的照耀下呈現出光澤來。
蒼蠅也忽然像落入了夢鄉,紋絲不動。
    我沒有再次去“大瀧”,該做的事已經完成。剩下的隻有待老師發現他給我的學費
的用途,把我驅逐出寺廟。
    然而,我決不在行動上有所敗露,譬如向老師暗示這些學費的用途。不須自白,因
為即使不坦白,老師也會探聽出來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過去我為什麽竟如此相信老師的力量,並企國借助老師的力量呢?
我難以解釋清楚。再說,為什麽我要把自己最後的決斷,委請老師的驅逐呢?我自己也
不甚明白。如前所述,我早就看透了老師的無能為力。
    第二次上青樓的幾天之後,我曾發現老師的這副委態。
    那天清晨,老師早早就到開園前的金閣附近散步。在老師來說,這是罕見的事情。
老師還向正在打掃庭院的我們講了幾句慰勞的話。他身穿涼爽的白衣,登上了通向夕佳
亭的石階。我想他大概要在這裏獨自品茶清心吧。
    這天的晨空,飄浮著燦爛的朝霞殘片。蔚藍的天空移動者還映得通紅的浮雲。雲朵
仿佛還沒有從羞怯中清醒過來。
    掃除完畢,大家開始各自回到正殿去,隻有我經過夕佳亭側麵,從通向大書院後麵
的小路走回去。因為大書院後麵還沒有清掃。
    我帶著掃帚,登上被金閣寺的圍牆圍起來的石階,來到了夕佳亭近旁。林木都被昨
夜的雨水打濕了,灌木葉捎上落滿了的露珠,映著朝霞的殘片,恍如給了沒有到時候的
淡紅色的果。聯結著露珠的蜘蛛網隱約地泛起的紅色也在顫動著。
    我帶著一種感動的心情眺望著地上的物象如此敏感地映照天上的色彩。有了籠罩廟
內的綠的雨員的滋潤,所有這一切都接受了天上的賜福。這一切恰似接受恩寵似的濕潤
了,散發出一種腐敗和新鮮混雜的氣味,因為它們不知道如何拒絕接受這種賜福。
    眾所周知,與夕佳亭毗鄰的是拱北接,樓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眾星拱之”。但是,
現在的拱北樓,與當年義滿威震天下時不同了,它是百餘年前重建的,成了一個圓形的
時尚的茶室。在夕佳亭裏看不見老師的身影,他大概是在拱北樓裏吧。
    我不願獨自與老師照麵。隻要貓腰沿著色色走,對方就看不見了。就這樣,我躡手
躡腳地走了。
    拱北樓的門敞開著。像往常一樣,可以望見壁龕掛著圓山應舉的畫軸,還擺設著用
植香木雕成的刻功精細而纖巧的舶來佛龕。由於年長月久,色澤都變黑了。左邊可以看
到利休喜愛的桑木百寶架,也可以看見陽扇壁畫。惟獨看不見老師的影子。我不由得翹
首越過籬笆環視了四周。
    昏暗的壁龕柱子附近,可以看見一個大白包似的東西。細看,原來是老師。他竭力
曲著身子,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用雙抽捂住了臉,蹲在那裏。
    老師依舊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怎麽也不動。我望著他,反而激起種種複雜
的感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師是否突然得了什麽急病,忍耐著病痛的發作。如果我立即走
過去照拂就好了。
    然而,另一種力量製止了我。無論從任何意義上說,我都不愛老師,因為我縱火的
決心很堅定,說不定明天就可以進行,所以那種照拂是偽善的。再說,我也擔心,我前
去照拂的結果,一定會招來老師對我表示感謝與情愛,這就會使我的心救下來的。
    再細端詳,老師並不像有病痛的樣子。不管怎麽說,這種姿勢令人感到是失去了自
豪和威信,顯得有些卑微,幾乎像是獸類的睡態。我看出他的衣袖在微微地顫動,仿佛
有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壓在他的脊背上。
    這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是什麽呢?我在尋思。難道是苦惱嗎?是老師自身難以忍受
的乏力感嗎?
    耳朵適應了,隨之我聽到了老師用極低的聲音念念有詞地誦讀經文,卻無法聽出是
什麽經文。老師身上有我們所不知曉的陰暗的精神生活,比起它來,我一向拚命地嚐試
的小小的惡、罪和怠慢就是微不足道的了。這種想法為了刺傷我的自尊心而突然出現了。
    是啊。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老師那副蹲著的姿態,好像雲遊僧請求讓眾弟子人僧堂
而遭到拒絕時,終日間在大門口,將自己的頭垂在自己的行李上生活的所謂“庭詰”的
姿勢一樣。如果像老師這樣的高僧,模仿新來的雲遊僧做這樣的修行形式,那麽他的謙
虛精神就有值得人們震驚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老師是衝著什麽才變得如此的謙虛?
是不是像庭院樹下叢生的雜草、林木的葉消、落在蜘蛛網上的露珠對天上的前景表現謙
虛那樣,老師也對本非自己的本源的惡行和罪孽,以獸類的姿勢原原本本地在自己身上
映現出來而變得謙虛呢?
    “分明是做給我看的!”我突然想起來了。這是肯定無疑的。他知道我會經過這裏,
是為了讓我看而那樣的。老師非常明白自己的無力,最後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
諷刺性的訓誡方法,那就是默默地撕碎我的心,喚起我的憐憫感情,最終使我屈服。
    不知怎的,我心緒煩亂,凝望著老師的影子的時候,我險些遭到感動的侵襲,這是
事實。我雖然竭力否認,但我確實要來到愛慕老師的交界線了。多虧我想到“分明是做
給我看的”。一切都在逆轉,我把比先前更加堅定的心據為己有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不指望老師的驅逐,下決心要縱火了。老師和我早已成為彼此
不互相影響的不同世界的居民,我已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經不要期待借助外力,
可以按自己所想的,在自己所想的時候堅決行動了。
    朝霞褪色,天空雲彩迤邐。陽光從拱北樓外窗的窄廊道上消逝了。老師依然蹲在那
裏。我從那裏急步走開了。
    6月25日,朝鮮爆發了動亂。世界確實在沒落,在毀滅,我這種預感果然應驗了。我
必須趕緊行動。

第十章
 
        實際上,去五番町後的翌日,我已經做了一次嚐試。我把金閣北側木板門上的足有
二寸長的釘子拔掉了兩根。
    金閣的第一層法水院有兩處入口。東西各一處,都帶左右對開的兩扇門扉。當向導
的老人夜間登上金閣,從裏側將西門關得嚴嚴實實,然後又從外側關上東門,並上了鎖。
但我知道,即使沒有鑰匙也能夠進人金閣。從東門繞到後麵北邊的板門,正好是保護著
閣內的金閣模型的背後。這扇板門已經老朽,上下釘著六七顆釘子,要拔是很容易的。
釘子都已鬆動,隻要用手指的力量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拔下來。我嚐試拔了兩顆,用
紙包好,放到書桌抽屜的最裏首保存起來。數目過去了,似乎誰也沒有發覺。一周過去
了,依然誰也沒有發覺。28日晚上,我又悄悄地把那兩顆釘子回複原處。
    自從我看見老師的蹲相之後,終於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任何人的力量了。當天我就到
千本今出川西陣警察局附近的一家藥房買了安眠藥。起初店員取出估計是30粒裝的一小
瓶來,我說要大瓶的,便花了IOO元買了一瓶豆粒裝的。然後,我再到西陣警察局南麵貼
鄰的小五金鋪,花了叨元買了一把帶鞘的四寸長刀刃的小刀。
    夜晚,我在西陣警察局門前徘徊。警察局好幾個窗口燈火通明,隻見一個身穿翻領
襯衫的便衣警察夾著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進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過去ZO年,一直
就沒有人注意到我。這種狀態,現在還繼續著。眼下我還不是重要人物。在日本這個國
度裏,有幾百萬。數千萬人生活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裏,眼下我還是屬於這類人。這種
人生也罷死也罷,對社會都無關痛癢。而實際上,這種人具有令人放心的因素。所以便
衣警察也很放心,連瞧也不瞧我一眼。紅色的胰髒的門燈燈光,照亮了西陣警察局的橫
排石雕文字,其中“察”字已經脫落了。
    返回寺廟途中,我想了想今晚的采購。這是令人心情激動的采購。
    我買刀和藥是備萬一尋死用的。不過,這種采購像行將建立新家庭的男子漢按照製
定的某種生活設計而采購一樣,使我心曠神仙。回到寺廟之後,我對這兩件東西百看不
厭。我從刀鞘把刀拔了出來,舔了舔小刀的刀刃。刀刃立即蒙上一層煙雲,舌頭明顯地
感覺一陣冰涼,隨後又感到一段隱隱的甘甜。這股甘甜是從這薄薄的鋼的深處,從無法
到達的鋼的本質,隱約地透出來,傳到了舌頭上。這種明確的形狀,這種似深海湛藍的
鐵的光澤……它和唾液一起具有一種永遠纏繞在舌尖上的清涼的甘甜。不久,這種甘甜
也消去了。我愉快地思考著:有朝一日,我的肉體將陶醉在這種甘甜的飛泳中。死的天
空十分明亮,猶如生的天空一樣。於是,我忘卻了這種陰暗的思想。因為這個世界不存
在苦痛。
    戰後,金閣安裝了最新式的自動火警報警器。隻要金閣內部達到一定溫度,警報就
會響遍鹿苑寺辦公室的顧道。6月29日晚上,這警報器發生了故障,是向導老人發現的。
趕巧我在廚房,聽見了老人在執事宿舍裏報告這件事。我仿佛聽到了蒼天激勵我的聲音。
    3O日晨,副司給安裝這裝置的工廠掛了電話,請他們來修理。好心的老向導還特地
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我咬了咬嘴唇。昨夜正是斷然行動的好機會,我又錯過這千載難逢
的時機了。
    傍晚修理工終於來了。我們都掛著一副好奇的臉孔,觀看修理的情形。修繕的時間
很長,工人遇到難題,一味歪著腦袋。圍觀的寺僧一個個離去了。我也適時地離開了現
場。剩下的就隻有等待工人修好,試響鈴聲響徹整個寺廟。對我來說,這就是等待絕望
的信號……我等待著。夜色如潮般地湧上金閣來了。修理用的小燈火還在閃爍。警報響
不起來,工人扔下鑰匙,扔下了一聲“我明兒再來”,就回去了。
    7月1日,工人爽約沒有前來。寺廟方麵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催促人家來從速修理。
    6月30日,我又一次去千本金出川,買了夾餡麵包和豆餡糯米餅。寺廟不供零食,我
曾用少得可憐的零花錢,在那裏多次買過一些點心。
    但是,對口買來的點心不是為了充饑,也不是為了服安眠藥用。勉強地說,是一種
不安的情緒促使我買來的。
    我手裏拎著的鼓鼓的紙口袋與我的關係,就如同我此刻即將著手幹的完全孤立的行
為與這種寒磣的夾餡麵包的關係……從陰沉沉的上空透出的陽光,恍如悶熱的霧零,籠
罩著屋宇柿比的老市街。汗珠突然悄悄地在我脊背上劃了幾道冷線流淌了下來。我勞頓
了。
    夾餡麵包與我的關係,究竟是什麽關係呢?我這樣預想:麵對著行動,精神無論多
麽振奮於緊張和集中,我那依然孤獨地殘留的胃即使在這種時候,恐怕還是尋求那孤獨
的保證吧。我感到我的內髒好像我那寒愴而又決不馴服的家犬。我知道,我的精神無論
多麽覺醒,我的胃和局這些感覺遲鈍的內髒器官夢見的還是廚房裏的溫乎乎的日常生活。
    我知道自己的胃夢見的東西,是夾餡麵包和豆餡糯米餅。即使在我的精神夢見寶石
的時候,它依然是頑固地夢見夾餡麵包和豆館糯米餅……反正人們試圖勉強地理解我的
犯罪時,夾館麵包會提供像樣的線索吧。人們可能會這樣說:
    “那家夥肚子餓了。這是多麽合乎人之常情啊!”
    這一天到來了。那是1950年7月三日。正如前述,估計今天之內不會修理好火警報警
器。下午六點,這已經成為事實。因為向導老人再次掛電話催促過了。工人回答說:
“對不起,今天太忙,去不了。明兒一定去。
    這天參觀金閣的遊客約莫上百人,六點半將閉館,人流也已臨近退潮。老人掛完電
話,向導的工作就結束了。他茫然地位立在廚房東側的土間裏,眺望著小小的菜園。
    天空下著蒙蒙細雨。從一大早就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風地輕輕吹拂,不那麽悶熱。
菜園裏的南瓜花在細雨中星星點點地綻開。另一麵,上月初開始播在黑油油的田埂上的
大豆正在萌芽。
    每次老人想什麽事情的時候,下巴額兒總是在動,有時做工粗劣的全副假牙還會上
下碰撞,發出了聲音。他的假牙不合適,每天重複講述的解說越來越讓人聽不清楚了。
盡管人們勸他去修理,他卻一直也沒有去矯正。他凝望著菜園子,嘴裏嘟噥著什麽。他
一嘟噥,又發出了假牙的碰撞聲。聲音一止,又嘟噥起來。大概是抱怨報警器修繕進展
不順利吧。
    聽著那種聽不清楚的嘟噥,我覺得他仿佛是在說,不論是假牙還是報警器,再怎樣
修理也不可能修好了。
    這天晚上,鹿苑寺老師住處來了一位稀客。客人昔日是老師的同一僧堂的學友,如
今是相並縣龍浩寺住持桑井禪海和尚。要說與老師是同一僧堂的學術,我的父親也是啊。
    寺廟的人給老師前往的地方掛了電話。對方回話說:老師再過約獎一個鍾頭就會回
去。禪海和尚這次上京都,打算在鹿苑寺泊一兩宿。
    我清楚地記得,昔日父親動不動就愉快地談起禪海和尚的事,可見父親對和尚的敬
愛之心。不論外表還是性格,和尚的確是屬於男性的豪放的禪僧的典型。他身高近六尺,
膚色黝黑,眉毛濃密,聲音宏亮極了。
    寺廟的師兄弟來喚我的時候,禪海和尚對我表示了想在等候老師回廟的這段時間裏
同我閑談的意向,我有點躊躇。因為我害怕摔海和尚的單純而澄明的眼睛會不會著穿我
今晚迫在眉睫的企圖。
    撣海和尚盤腿坐在正殿客殿的十二鋪席寬的房間裏,品嚐副司精心備好的酒和下酒
的素齋。我來之前,是師兄弟給他斟酒;我到之後,就由我替代。我端坐在禪海和尚麵
前為他斟酒。我背何下著無聲的菲菲的細雨的黑夜。禪海和尚所能望見的,隻能是我的
臉和這梅雨季節的庭院裏的黑夜。也就是說,所能望及的就是這兩樣黑暗的東西,別無
其他。
    然而,彈海和尚是不受任何東西拘束的。他初次見我,就滔滔不絕,爽朗地說:你
很像令首。你已經健康地長大成人了。今尊辭世了,實在可惜啊!等等。
    禪海和尚身上有一股老師所沒有的樸素,父親所沒有的力量。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黝
黑,鼻翼張得很大,濃眉下的肌肉隆起迫將過來的情狀,活像一副照常規製造出來的能
劇的假麵具。他的長相並不勻稱。他的內在力量過剩,這種力量自由發揮,完全破壞了
其均勻性,連那突出的顴骨也像南畫中的岩山那樣奇峭突兀。
    盡管如此,在轟鳴般大聲說話的洋海和尚身上,有著一種震顫我心靈的慈祥。這不
是人世間常見的那種慈祥,而是宛如村外大樹下的粗大樹根,給過往旅人提供在樹陰下
歇息的條件的那種慈祥,是用手觸摸很粗糙的那種慈祥。談話間,我警惕著今晚這關鍵
時刻,自己的決心不要由於接觸這種慈祥而被磨鈍了。於是,我心中又生起了一團疑竇:
是不是老師為了我才特地把這位和尚清來的呢?轉念又想:不可能是為了我才特地把這
位和尚從福非縣清到京都來的。樣海和尚隻不過是奇妙的偶合的客人,無比悲慘結局的
見證人。
    內裝近四兩酒的大白磁酒壺都空了。我施了個禮,就到典應僧那裏換了一壺。我端
著溫熱的酒壺回來的時候,產生了一種我過去所不懂得的感情。過去我一次也不曾泛起
希望得到別人理解的衝動,到了關鍵時刻,卻惟獨希望禪海和尚的理解。再次回來勸酒
的我的眼精,與方才不同,是如何閃爍著真率之光的,禪海和尚應有所體察。
    “您是怎樣看我的?”我問道。
    “喏,你是個誠實的好學生。你在背地裏是否幹了什麽放蕩不羈的事,我不知道。
但可憐的是,現在與過去不同,沒有可供吃喝嫖賭的錢了吧。令尊和我,以及這裏的住
持,年輕時都幹過相當惡劣的事哩。”
    “您不覺得我是個平凡的學生嗎?”
    “看來平凡,這是最好不過的了。平凡才好呢。平凡不會招人懷疑,這才好呢。”
    禪海和尚沒有虛榮心。這是高僧容易陷入的弊端。人們都以為他們有萬般的鑒別能
力,經常邀請他們去鑒定從人物到書畫古董的真偽。有的高僧為了事後不被人恥笑其鑒
定錯誤,就不談結論性的意見,當然也不會當場提出禪僧式的獨斷的見解,總給人留下
難以捉摸其意思的模棱兩可的餘地。樣海和尚並不是這種人。大家知道他會將所見所感
都和盤托出的,而對於映現在自己單純而強烈的目光裏的事物,是不會故意去追求什麽
意義的。有意義也罷,無意義也罷,禪海和尚使我感到最偉大的,就是他看東西,譬如
看我,並不想標新立異地以自己的特別目光來看,而是以一般人的目光來看。對於禪海
和尚來說,單純的主觀世界是沒有意義的。我懂得禪海和尚想說什麽,就漸漸地感到無
所顧慮了。隻要他人把我看成是個平凡的人,我就是平凡的人,哪怕膽敢幹出多麽異常
的行動,我的平凡也會像用簸箕來篩米粒一樣還是殘留著的。
    不知什麽時候,我竟然感到自己的身子恍如一株靜靜的葉茂的小樹,立在禪海和尚
的麵前。
    “就像人們所看到的那樣生活行嗎?”
    “恐怕不行吧。如果你幹出與眾不同的事,人們又會那樣地看你。社會是健忘的啊。”
    “人們所看到的我,同我所思想中的我,究竟哪一個能持久呢?”
    “不論哪個都會立即中斷的。即使你認定強要讓它持續下去,它還會在不知不覺間
中斷的。火車疾馳的時候,乘客是靜止的。火車一停,乘客就一定會從車廂裏走出來。
疾馳中斷,休息也將中斷。死雖是最終的休息,但也不知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希望您把我看透歎。”我終於脫口說出來了,“我並不像您所想像那樣,希望您
把我的本願看透暖。”
    禪海和尚一邊呷酒,一邊直勾勾地凝視著我。我感到被雨水濡濕的鹿苑寺又大又黑
的瓦房頂般的沉默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我顫栗了。神海和尚突然發出了特別爽朗的
笑聲。
    “不必看透嘍。一切都已經表露在你的臉上了。”和尚說。
    我感到我完全地、一無遺漏地被理解了。我第一次變成了空白。行動的勇氣噴薄而
出,就像衝著這空白滲入的水。
    晚上九點,老師回來了。四名警衛像往常一樣出去巡邏了。沒有任何異常的情況。
從外麵回來的老師與禪海和尚兩人交盞對飲,約莫至深夜零點三十分,這時寺廟的小僧
才將禪海和尚領到寢室。老師說了一聲洗澡,就入浴去了。7月2日淩晨一點鍾,敲梆子
聲已經停息,寺廟變得一片寧靜。雨依然無聲無息地下著。
    我獨自一人坐在鋪好的匠鋪上,揣摩著積澱在鹿苑寺的黑夜。夜漸漸增加了濃度和
沉重。我所在的五鋪席寬的儲藏室那粗大的柱子和板門支撐著這古老的夜,一派在嚴肅
穆。
    我嚐試在口腔內結巴。一句話就簡直像平時將手插入深口袋時尋找東西,物品被別
的東西掛住怎麽也抱不出來一樣,讓我萬分焦灼,這時活兒才到了嘴邊。我內心世界的
沉重和濃度,恰似今晚的黑夜,語言就像沉重的吊桶,從那深夜的水井裏發出了咯吱吱
的聲音升了上來。
    “快到了!再堅持一會見!”我心想,“我內心世界同外界之間的這生了鏽的鎖頭,
將要被巧妙地打開,成為內界與外界的通風口,風可以自由自在地從這裏吹拂過去。吊
桶輕輕振翅起飛,所有的一切都以廣袤原野的姿態展現在眼前,賽定即將毀滅……這幅
情景即將呈現,近在咫尺,隨手可及了……”
    我充滿幸福。在黑暗中,我整整生了一個鍾頭。我感到有生以來從不曾有過此時此
刻這般幸福……我突然從黑暗中站起來。
    躡足走到大書院後麵,我穿上早已備好的草鞋,迎著(氵蒙)(氵蒙)的細雨,沿鹿苑
寺裏惻的水溝向工地走去。工地上沒有堆放木材,彌漫著一股散落一地的鋸木子被雨水
淋濕後發出的氣味兒,寺廟買來的稻草都貯藏在這裏。一次買四十捆。但是,已經用得
差不多,今晚隻剩下三捆堆放在那裏。
    我抱起這三捆稻草,從菜園旁邊返回去了。廚房寂然無聲。我從廚房的拐角繞到了
執事的宿舍後麵,這時廁所的窗扉突然透射出了亮光。我就地蹲了下來。片刻,傳來了
一陣撒尿聲。這聲音是無限的長。
    我擔心稻草波雨水打濕,便用胸脯蓋著稻草。由於下雨,廁所的臭氣更加濃烈,積
澱在微風吹拂的羊齒草叢中……撒尿聲止住,又傳來了踉踉蹌蹌地將身子撞在板牆上的
聲音。副司似乎又已迷蒙入夢。映在窗上的燈火熄滅了。我重新抱起三捆稻草,走到了
大書院的後頭。
    我的財產僅有一隻裝身邊雜物的柳條箱和一隻破舊的小皮箱而且。我早就想把它們
全部燒光。今晚我已經將書籍、衣物、僧衣以及零星雜物統統裝進了這兩隻箱子裏。請
相信我辦事的周密性。但凡搬運途中容易發出響聲的東西,譬如蚊帳鈞一類東西,燒不
著會留下證據的東西,譬如煙灰碟、玻璃杯、墨水瓶一類的東西,我就用坐墊包裹,然
後用包袱皮包起來,分類放開。還有一床褥子和兩床棉被,必須燒掉。我把這些大件行
李分散地搬到大書院後麵的出口處。搬運完畢,我才去拆卸金閣北側的板門。
    釘子一顆顆地像是插在鬆土裏,輕易地拔了出來。我用身子支撐著傾斜下來的板門,
這濡濕了的朽木表麵帶著潮濕和微漲,觸在我的臉頰上。它並沒有想像的那麽沉重。我
把拆卸下來的板門根放在身旁的地麵上。可以窺見的金閣內部是一片漆黑。
    板門的寬度倒著身子正好可以進去。我的身體泡在金閣的黑暗中。一張不可思議的
麵孔顯露出來,它使我全身戰栗。卻原來是我剛步入金閣時,在火柴亮光的輝映下,我
的臉映在陳列金閣模型的玻璃櫥的玻璃上。
    這不應是我這樣做的場合,可我麵對玻璃櫥內的金閣卻看得入了迷。這小小的金閣
在火柴亮光的照耀下,搖曳著它的影子,使其纖細的木質結構充滿不安,顯得卑躬屈膝。
這種景象又被黑暗吞噬了。因為火柴燃盡了。
    火柴燃剩一丁點火星,我總也放心不下,就像有一天在妙心寺看見的那個學生一樣,
一心在把這點火星踩滅,這是異乎尋常的。接著,我又點燃一根新的火柴。我經過六角
經堂和三尊像前,來到了香資箱前,看見香資箱上方是一排排的橫木條,以便人們投入
香資。這些橫木條的影子隨著火苗的搖晃,恍如銀波在蕩漾。香資箱後麵,安置著一首
屆國寶的鹿苑院殿道義足利義滿的木橡。那是一等身著法衣的坐像,衣袖左右拖得很長,
右手執窗,竊橫向左手。雙眼睜開,小腦袋剃光,脖頸在法衣領子裏。它的眼睛在火苗
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可是,我並不畏懼。看起來這算小偶像甚是淒慘,盡管它鎮坐在自
己興建的宅邸的一角,然而對於遙遠的昔日的統治卻全然斷念了。
    我打開通向漱清亭的西門。正如前述,這扇門扉是內側向左右對開的。雨夜的天空
也比金閣的內部明亮。潮濕的門扉吸收了又低又輕的輥軋聲,導入了充盈於微風中的深
藍色的夜氣。
    “義滿的眼睛,義滿的那雙眼睛。”我從門扉躍身戶外,向大書院後麵跑回去的時
候,繼續想道:“所有的行動就要在那雙眼睛的前麵進行。在那雙什麽也無法看見、已
死了的證人的眼睛的前麵……”
    後來我進行了機械式的作業。我把摞在大書院後門口的行李分四次搬到金閣的義滿
像前。首先搬的,是拆去吊鉤的蚊帳和一床褥子。其次是兩床棉被,其次是皮箱和柳條
箱,再其次是三招稻草。我把這些東西胡亂地摞在一起,將三捆稻草夾在蚊帳和棉被之
間。蚊帳最易引火,我把它半攤開蓋在其他行李上。
    最後我折回大書院後麵,撿起那個裹著不易燃物的包袱,直奔金閣東頭的池畔走去。
那就是眼前可以望及池心的泊舟石的地方。那裏的幾株鬆樹的樹陰,他強可以避雨。
    地麵映著夜空微微泛白,上麵布滿了水藻,活像一片陸地,透過星散的細小的縫隙,
才知道水的所在。而還不至於在這裏蕩起波紋。細雨如煙,水氣蒙蒙,池子仿佛無限大
地擴展著。
    我把腳下的一粒小石子踢落在水中。激起的水聲十分響亮,仿佛把我四周的空氣都
震得龜裂了。我將身子縮成一團,紋絲不動,想讓這種沉默消去剛才激起的出乎意料的
響聲。
    我把手探入水中,溫乎乎的水藻糾纏在手上。我首先將蚊帳的吊鈞從泡在水裏的手
裏滑落下去,接著將煙灰碟像洗涮似地托水滑落下去,然後,以同樣的方法將玻璃杯、
墨水瓶沉入水底。該沉水底的東西全部沉盡了。我身邊隻剩下包裹這些器皿的坐墊和包
袱皮。最後就是把這兩件東西帶到義滿像前,終於隻等點火了。
    這時,我突然感到一陣食欲襲卷上來,這太符合我原先的預想,反而使我產生了一
種被背叛了似的感覺。昨天吃剩下的夾餡麵包和豆餡糯米餅放在衣兜裏。我用工作服的
下擺揩了揩濡濕了的手,就貪婪地吃了起來,卻不知是什麽味道。味覺另當別論,我的
胃叫喚,我慌忙把點心塞在嘴裏。我心急如焚,胸口激烈地跳動。好不容易咽下去,掬
水喝了幾口。
    ……我處在隻差一步就行動的時刻了。導致行動的長期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完成,我
站在準備的尖端上,隻等縱身一躍而就了。隻要付出一舉手一投足之勞,就可以輕而易
舉地到達行動了。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兩者之間足以吞噬我生涯的廣闊的深淵正在張開大口。
    因為這時候,我打算做最後的告別,就眺望著金閣。
    兩夜的黑暗中,金閣朦朦朧朧,其輪廓恍惚不定。它漆黑地屹立著,簡直像是黑夜
的結晶體。定睛凝望,勉強可見三樓的究竟頂忽然變細的結構、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細長
的桂林。這些昔日曾使我那樣深受感動的細部,如今全然融化在一色的漆黑之中。
    隨著我那美好的回憶的增強,這黑暗就變成了基礎,可以任意在上麵描繪幻影了。
在這蹲著的黑暗的形態中,隱藏著被我認為是美的東西的全貌。以回憶的力量,使美的
細部逐一地從黑暗中閃爍出來,這閃爍傳播開去,金閣終於在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的
不可思議的時光之下,漸漸地變成了清晰可見的東西。金閣從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致的
姿態,各個角落都閃爍著突現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將盲人的視力當做自己的視力了。金
閣因自身的發光而變得透明,從外麵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期音洞壁頂的仙女奏樂圖案,
以及究竟頂牆上斑駁的古老金箔的殘片。金閣精巧的外部,與它的內部渾然一體了。我
的眼睛可以把它的結構和主題明了的輪廓、主題具體化的細部的精心的重複和裝飾、對
比和對稱的效果等等一覽無遺。法水寺和潮音洞的同樣寬廣的二層,呈現了微妙的差異,
盡管如此,它們卻是在同一深屋簷的庇護之下,就像一雙頗為相似的夢、一對頗為相似
的快樂的紀念重疊起來了。本來倘使隻是其中之一就會容易讓人忘卻的東西,現在輕易
地從上下將其弄明白了,因此夢變成了現實,快樂變成了建築。但第三層究竟頂忽然縮
小的形狀。使得一度弄明白的現實崩潰了,被那個黑暗而輝煌的時代的高超哲學所概括,
乃至於屈服這種概括。於是薄木修耷的屋頂高聳,金銅鳳凰連接著無明的長夜。
    建築家仍不滿足於此。他還在法水院西側架起一座形似釣段的小巧玲政的漱清亭。
似乎要打破均衡,他就將其賭注押在一切美的力量方麵。對這建築物來說,漱清亭是反
抗形而上學的。雖然它決不是長長地伸向地麵,卻看似是從金閣的中心通達到任何的地
方。漱清亭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如今張開了翅膀,正從這建築物向地麵上,向一切當
今世界的東西道逃。這意味著是從規定世界的秩序向無規定的東西,甚至可能是向官能
過渡的橋。是啊。金閣的精靈就是從這座形似半截橋的激清事開始,完成三層的樓閣,
然後又從這座橋通達的。為什麽呢?因為漂蕩在地麵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雖是建築
金閣的潛在力g的源泉,但這種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美麗的三層樓閣之後,再也
無法忍耐居住於此,就隻好順著漱清亭再次向池麵、向無垠的官能的蕩漾、向故鄉通達
了。除此以外,別無他途。這是我經常思忖的事。每逢眺望彌漫在鏡湖池上的朝霧夕靄
的時候,我就思忖著那裏才是築起金閣的巨大的官能力量的所在。
    於是,美概括了各部分的爭執、矛盾和一切不協調,並且君臨其上!它如同用泥金
一字一字準確地抄錄在深藏青色冊頁上的納經①一樣,是一幢在無明的長夜裏用泥金修
建的建築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閣本身還是與籠罩著金閣的座正之夜同一性質
的東西!或者兩者都是美。美既是細部,也是整體;既是金閣,也是籠罩金閣之夜。這
麽一想,過去曾令我苦惱的金闊之美的幣可解,仿佛有一半已經解開了。為什麽呢?因
為倘使審視其細部前美,諸如其柱子、欄杆、板窗、板門。花格子窗、寶形造型的屋頂……
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頂、漱清亭……地麵的投影、池心的小島群。鬆村乃至油開石
等等細部的美,就知道美決不是以其細部告終,以其局部完結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
都包含著另一種美的預兆。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盡管夢想著完整,卻不
知道完結,波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係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
在這裏購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
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結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
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日落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顫栗。      ①納經,為死者祈冥而將經文抄錄下來,獻納在靈場上的經書之謂。
    盡管如此,金閣的美從沒有中斷過的時候!它的美總是在某處回響。我有如息耳鳴
疾的人,到處聽見金閣的美的回響,習以為常了。以聲音來做比喻的話,這座建築物猶
如曆經五個多世紀響聲不絕的小金鈴或小琴。倘使它們的聲音中斷……
    ……我遭到了不堪勞頓的侵擾。
    夢幻的金閣在黑暗的金閣之上,依然清晰可見。它的燦爛輝煌沒有終了。池畔的法
水院的欄杆的確謙虛地後退了,屋簷下用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撐著的潮音洞的欄杆,容易
做夢似地向池麵探出自己的胸膛。房簷在地麵的反映下顯得十分明亮,水波的蕩漾使倒
映也晃蕩不定。斜陽輝映或月光照耀之時,金閣恍如一種奇妙地流動著的東西,一種振
翅欲飛的東西,這就是由於這種水的光的作用。由於蕩漾的水波的反映,堅固的形態的
束縛被解開了。這種時候,金閣仿佛是用永遠飄動的風、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金閣的美是無與倫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勞頓是從哪裏來的。美在最後的機會再
次發揮它的威力,企圖用過去曾經無數次襲擊過我的無力感來束縛我。我的手腳無力了。
直至剛才,隻差一步就行動的我,再度從這裏大大地後退了。
    “我已準備隻差一步就行動了。”我前南自語,“既然行動本身完全是夢幻,既然
我已經完全發揮了這個夢幻的作用,那麽還有必要行動嗎?這不是徒勞無益的事嗎?”
    柏木所說的事或許是真的,他說,改變世界的,不是行動而是認識,並且是一味模
仿行動到了極限的認識。我的認識就是屬於這種類型的,並且是一種使行動真的變成無
效的認識。如此看來,我長期以來的精心準備,豈不是完全為了“無需行動也行”的這
種最後的認識嗎?
    請看看吧,如今,對我來說,行動隻不過是一種剩餘的物資。這是從人生中擠出來
的,是從我的意誌中溢出來的,就像另一種冰涼的鐵製機械似地放在我的麵前,等待著
啟動。這種行動和我,簡直毫無關係。至此,我還是我。從此以後,我就不是我了……
我為什麽一定要把自己變成非我呢?
    我依靠在鬆樹上。這濡濕了的冰涼的樹身,吸引了我。這種感覺,這種冰涼,使我
感到它就是我。世界以其本來的形態停止下來,也失去了欲望,我心滿意足了。
    “這極度的疲勞是怎麽回事呢?”我想道,“總覺得渾身發燒、倦怠,手不能隨意
活動。我準是生病了。”
    金閣依然燦爛輝煌。真像《弱法師》①中的俊德丸所看到的日落時分麵向極樂淨土
冥想中的景色。      ①《弱法師》:能樂的劇名,作者世阿彌。
    俊德九雙目失明,在黑暗中看到了夕陽的影子也起舞的難波海。天氣晴朗時,甚至
還看到了夕陽映照的淡路繪島、須磨明石、紀之海……
    我的身體麻木了。淚珠子一串串地湧流了出來。就這樣持續到天明,即使被人發現
也無所謂了。我大概不會做任何的辯解。
    ……我迄今一直敘述著有關我從幼年起記憶的無力,但我應該說突然複蘇的記憶也
帶來了起死回生的力量。過去,不僅把我們拉回到過去的境域。過去種種的回憶,也許
為數甚少,但卻有強韌的鋼發條,而且現在我們一接觸,發條就會立即伸長,把我們彈
回到未來。
    身體發麻了,但心靈還是在什麽地方擺弄著記憶中的事。某些語言偶爾泛起又消失
了。心靈的手即將夠著又隱通了……那些語言在呼喚著我。也許是為了鼓舞我,才接近
我的吧。
    “向裏向外,逢者便殺。”
    ……《臨濟錄》“示眾”這章最著名一節的開首一行是這樣寫的。接著語言流暢地
出來了。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
解脫。不拘於物而灑脫自在。”
    語言把我從深陷的無力中彈了出來。頃刻間我渾身充滿了力量。盡管如此,心靈的
一部分卻執拗地告訴我,今後我應該做的事是徒然的,我的力量變得不懼怕白費了。因
為是徒然,才是我應該做的。
    我將身邊的坐墊和包袱皮團成一團,挾在胳肢窩下,站起來朝金閣望了望。金光閃
閃的夢幻的金閣開始朦朧了。欄杆漸漸被黑暗所吞噬,林立的柱子變得模糊不清了。水
光消失,屋簷內側的反光也消去了。不久,細部也完全隱沒在黑夜中,金閣隻剩下黑xu
xu的朦朦朧朧的輪廓。
    我奔跑起來。繞過了金閣的北側,我的腳步熟練了,沒有絆跤。黑暗不斷擴展,給
我引路。
    我從漱清亭旁走到金閣西側的板門,縱身躍進兩扇敞開的大門內,把挾在胳肢南下
的坐墊和包袱皮扔在握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歡快地跳動,濡濕了的手微微顫抖著。火柴也潮濕了。頭一根沒有劃著。第
二根剛劃著又折以了。劃第三根時,我用手擋風,火光從指縫透了出來,燃著了。
    我在尋找稻草的下落,因為剛才我將三相稻草到處亂塞,現在已經忘記塞在哪裏。
待我找到的時候,火柴也已燃盡。我就地蹲了下來,這回是兩根火柴一起劃著的。
    火苗把稻草堆積的複雜的影子描畫了出來,浮現出一片荒野的明晃晃顏色,濃重地
傳向四麵八方。接著,火苗注身在騰起的煙雲之中。不料遠處蚊帳的綠色膨脹起來,烈
火熊熊燃燒,我感到四周頓時熱鬧起來了。
    這時候,我的頭腦清晰極了。火柴為數有限。這回我走到了另一個角落,珍惜地劃
了一根火柴,把另一捆稻草點燃了。熊熊的烈火安慰了我。以前我和朋友燒天火的時候,
我是特別擅長點火的。
    法水院內樹起了一個巨大的搖曳的影子。中央的彌陽、觀音、勢至三尊佛像,紅彤
彤地映現了出來。義滿像閃爍著用語的目光。這等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後搖晃著。
    我幾乎感受不到熱度。我看到火勢著實地蔓延到香資箱,心想:已經不成問題了。
    我把安眠藥和短刀全然忘卻了。我突然產生了“要在烈火包圍中的究竟頂裏死去”
的想法。於是,我從火中遁達,登上了狹窄的階梯。潮音洞的門為什麽敞開?我沒有生
疑。原來是老向導忘記關二樓的門。
    煙霧從我背後逼將過來。我一陣咳嗽,看了看譽稱惠心①之作的觀音像和仙女奏樂
藻並圖案。彌漫潮音洞的煙霧愈發濃重了。我再上了一層樓,準備打開究竟頂的門。      ①惠心(9421017):是源信的尊號,平安朝中期天台宗高僧。
    門扉打不開。三樓的門牢固地上了鎖。
    我叩這扇門。叩門聲相當激烈,卻沒有落入我的耳朵裏。我拚命地叩。因為我覺得
會有人從究竟頂內側給我開門的。
    這時候,我所以夢見究竟頂,確實因為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濃煙已經迫近,我仿
佛要求救濟一樣,性急地叩著這扇門。門的另一方,隻不過是三間四尺七寸見方的小屋。
而且,這時候我痛切地做了個夢,不過如今金箔已經基本剝落,早先小屋裏理應到處都
是貼滿金箔的。我一邊叩門一邊在想:我無法說明我是多麽向往這耀眼奪目的小屋啊!
好歹到達這裏就行了。到達這金色的小屋就行了……
    我竭盡全力叩門。用手還嫌不夠,我直接用身體去碰撞,門扉還是不開。
    潮音洞已經彌漫煙霧。腳底下響起了火燒的爆裂聲。我被煙嗆得幾乎窒息了。我一
邊不停地咳嗽,一邊還在叩門。門扉還是不開。
    一瞬間,確實意識到我被拒絕的時候,我便毫不猶豫,急忙轉身跑下樓去。從濃煙
的旋渦中一直下到了法水院,多半是從火裏鑽出來的。好不容易來到西門,縱身跳到了
戶外。然後我就像韋馱天①那樣拔腿就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什麽地方去。      ①韋馱天:佛語,跑得快的人。
    ……我奔跑著。簡直無法想像我不停歇地奔跑了多長的路程。我也不記得都經過什
麽地方了。恐怕是從拱北樓的一側,出北後門,經過明王殿旁,跑步登上了矮竹和杜鵑
叢中的山路,來到了左大文字山的山頂上。
    我躺倒在赤鬆樹陰下的矮竹叢生的野地上,喘著粗氣,以平靜激烈的悸動。確實是
左大文字山的山巔。那是一座從正北麵護衛著金閣的山。
    受驚的小鳥的啼鳴聲,喚起我恢複了清醒的意識。一隻鳥挨近我的臉頰,猛烈地振
翅騰飛了。
    仰躺著的我望著夜空。無計其數的鳥兒啁啾鳴囀,飛掠過赤鬆的樹梢。點點的火花
在頭頂的上空浮遊者。
    我站起身來,鳥瞰遠方山洞的金閣。從那裏傳出了異樣的聲音,像是爆竹的聲音,
也像是無數的人的關節一齊響起的聲音。
    從這裏看不見金閣的形狀。隻見滾滾的濃煙和衝天的焰火。樹叢間飛舞著無數的火
星,金閣上空就像撒滿了金沙。
    我盤腿而坐,久久地眺望著這番景象。
    當我意識到時,我已遍體鱗傷,燒傷的或擦傷的,在流淌著鮮血。手指也滲出了鮮
血,顯然是剛才叩門受傷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獸,舔了舔自己的傷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絹包裹著的安眠藥瓶,向穀底扔去了。
    又從另一個衣兜裏掏出了一支香煙。我抽起煙來,就好像一個人幹完一件事,常常
想到抽支煙歇歇一樣。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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