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清狂

曾是知青今未老,拏雲心事且論文
正文

黎烈南:“綠葉”老莫

(2008-03-24 11:54:41) 下一個

“綠葉”老莫

黎烈南

1967117 日,在毛澤東還未發出知青上山下鄉的號召之前,十七歲的我赴內蒙錫林郭勒盟西烏旗插隊——傳聞那是一個極為艱苦的地方。而在內蒙草原勞動的十年中,我經曆了不少艱辛、困苦,還曾與死神擦肩而過,疾病折磨得我未老先衰;而這一切都未能遮蓋住收獲的大欣喜:我遇到了可愛的夥伴——那一批同赴內蒙大草原的北京知識青年……

提起他們,我想說:“柳河之畔,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厚道的子孫……”

我勞動了十年的地方,叫作寶日格斯台牧場,有一條小河從中間穿過。“寶日格斯台”,蒙文之意,是長著柳條的地方;朋友“過客”翻譯為“柳河”。與我同赴柳河的青年,共有六十八名。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帶著越來越甜蜜的心情,欣賞著寫在他們每一個人臉上的厚道與友善。我腦海裏總回旋著這樣一句話:“見到你們總覺得格外親……”

他們是凡人,但在眼睛裏,卻不時閃現出一種以“吃虧”為榮的神采。

先從那位帶著幾分木訥表情的老莫說起吧!

 

分場領導人

 

老莫一米七零的身高,老三屆(高三,大我四歲),一本正經的樣子。他走起路來,象個運動員,步履輕捷有力,目不斜視。與人說話時,眼睛並不看著對方,好像自言自語。他的這種形象,雖不算瀟灑,卻總給接觸他的人一種安全、友好之感。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們汗烏拉分場知青的領導人。

老莫身上仿佛散發著一股“善”氣,形成著某種“氣場”。他從未有與他人吵架的記錄;而誰若想與他吵架是非常困難的。老莫與你會麵,仿佛總是為傾聽你的故事與見解而來——你的憂愁,總能得到他的反應;你取得的成績,也能得到他的點頭稱許。在公眾場合,老莫的話很少,他總是眼睛盯向地麵,不眨眼地聽著他人的話語,有時發出會心的笑容;笑到開心時,兩肩微聳,眼睛眯成一道縫。

但若是聽到與事實不符或不對頭的話語時,老莫的眉頭會稍稍皺起來,有時象個狙擊手一般,當場質疑或給以糾正。他這樣做,從未引起說話者的惱怒——因為從那探詢的語氣中,可深知老莫隻對事,不對人。有一次,我敘述自己一次騎馬救羊群的故事,眾人都聽得入神之時,老莫卻對我所稱坐騎為烈性馬作了糾正:“你當時騎的,就是我的那匹小紅馬,那可是一匹很老實的馬呀!”我發了一下楞,馬上意識到誇大了自己的“英勇舉動”;這一誇張情節被老莫揭穿了,不免羞愧;但我感激老莫,是他這一“狙擊手”,使我有了一個及時的監督者。

老莫雖然有時當麵質疑並力圖糾正他人的不當話語,但他也常常忘卻這些經曆——他的忘性大得驚人。他那不記前嫌的品質,應與他的驚人忘性有關。因此,在老莫麵前吹了牛、出了錯並被糾正,實不必太慚愧;因為他總給你改正的機會——他大約會忘記了以前發生的一切。

然而老莫對別人的優點好象記得更牢一些。他簡直是為宣傳別人的優點而存在。知青中哪個騎馬技巧高超,哪個宰羊速度快,哪個講蒙語最流利,在老莫的嘴中與眼神裏,你總能感覺出其中洋溢著的由衷欣賞;哪個人取得了什麽成績,哪個人有什麽喜事,你幾乎總能從老莫那裏首先得知。直到我們返回京城,還是這樣。一次在大街上相遇,寒暄幾句,他雙眼開始眯成一條縫,說道:“老趙要申報高級(即指高級職稱)了”。我聽了他這快意到有點變調的話音後,不覺失笑。能評到高級職稱,對一個人當然很重要,但申報與得到批準畢竟是兩回事,老莫高興於知青申報高級職稱事件,大概是感到他的知青朋友又邁出了生命曆程中的一大步了吧。這就是老莫——他自己(老莫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還未申報高級職稱以前,就已經先為別人寫了一個申報表而高興了。

 

微笑的“莫鐵腕”

 

老莫力氣很大。以其約一百二十幾斤的體重,卻能舉起一百八十斤重的杠鈴,因而有“莫鐵腕”之稱。雖然有如此威振我分場的腕力,你在他身上卻一點也看不出那種壯漢的氣象。觀看他與人較腕力最有意思——一臉謙和的笑容,與對手的緊張捋袖之情狀形成鮮明對照;當然,在比試中,老莫並不客氣,他精力集中,象鄭重完成一件任務般地把對方製服;然後習慣性撫摩著自己的腕子,仿佛十分酸痛,連連笑道:“腕子要折了!”不知是真疼,還是在不動聲色地安慰著對方。

老莫幹活時,心無旁鶩。我們一同蓋羊圈時,,他凝神於眼前的工地,有點象《莊子》

中所描寫的那隻木雞。他那鐵鉗一般的手握住勞動工具,把泥和的又細又勻。有時喃喃自語,那一定是對自己的某個動作或勞動成果不大滿意了。而幹完活後,出了一身透汗的老莫並未現出疲態;他那不大但卻有神的眼睛,又開始盯住一盆麵粉——展開袖子,要為我們和麵,烙起油餅了。吃飯時,老莫那心無旁騖的風采依然。他手持大餅,一口一口吃得很紮實。在強大的咬肌之威壓下,油餅大都化為了不折不扣的營養,化為了明天幹活的新動力。

平時的老莫,表情嚴肅,情緒穩定,仿佛內含一種難以撼動的“定力”——親愛的讀者,我幾乎敢向您擔保,老莫是一個“久經考驗”的不作壞事的人。在如火如荼的文革大批判氛圍中,從他身上你永遠看不到那個時代經常出現的誇張動作或麵容;在冷清到隻有一兩個夥伴在身邊時,你照樣能看到他把生活安排得充充實實,妥妥帖帖。單一而沉重的體力勞動後,老莫常能找到某種既有趣又具品位的娛樂方法,與大家共享快樂。記得有一天,老莫從他的小箱子裏拿出一本成語小詞典,與我們幾個玩猜四字成語的遊戲。方法是,猜的人向另外四個人每人提一個問題,而這四個人的回答分別要包含成語其中的一個字(諧音也可以)。

老莫對語言有一種天然的嗜好與感覺,每當猜出一個成語時,那從內心湧出的笑意,就微微布於他的臉上;一次,論到老莫猜了。在他問完第一句話後,一位朋友的回答是:

“我今天感冒很重,不能工作了”。

我回答老莫的第二句問話是:“你工作,我亦工作。”

老莫的眼睛忽然一亮;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麽。

我們四個開始有點不安,覺得策劃的計謀已被老莫猜透。第三位朋友回答的一句話是:

“今天我很快樂。”

莫鐵腕微笑了,他滿懷信心地問了最後一句。第四位朋友有點心虛地說:

“我最近讀了古文,盡是之乎者也一類的字句。”

大家等待著老莫的宣判。他不慌不忙地笑問:“這個成語,是‘不亦樂乎’嗎?”

我們無奈笑答:“老莫,你猜對了!”

老莫的寬厚以及帶著一點木訥的表情,使他經常成為一些人開玩笑的靶子。而一觸及到語言方麵,老莫的活力便突顯出來,不斷聳肩乃至後仰開心大笑,便成為他表情最豐富的時刻,完全可以與他體育鍛煉時的興奮時光相媲美。當然,能與大家一起分享有趣味、有意義的生活,才更是老莫“不亦樂乎”的所在呢!

老莫是一個能及時抓住時機,充分享受學習與鍛煉之美好時光的人。在返回京城後,你可以看到老莫總是依賴他那出色的腿部爆發力,盡力趕上每一輛能趕上的公交車(一次因用力過猛,還不慎拉傷了大腿);與知青朋友聚會,他總是要求準備出一段看英語錄象或學習蒙語的時間,以便在大腦中載著幾個單詞回家;國外留學的朋友回來,老莫總是興致勃勃地與之交談,聽聽新的消息與見解;一位知青朋友新近與一蒙古族女性結婚,老莫似乎顯得比朋友們更忘乎所以地高興,——他是在為有機會借朋友之光,向這位知青新娘子學習蒙語而興奮(而後他請此新娘子為他借了幾本蒙語小學課本)呢!

 

老莫近況

 

十年過去了,老莫回京後,在社科院作資料整理工作,現在已經評上了高級。如同在草原一樣,老莫在知青中仍然發揮著領導者的作用。組織知青返回草原“探親”;幫助那些來京治病的牧民住院、治療……當得知一位知青老友得了癌症後,老莫馬上招呼我們幾個人去輪流護理,還幾次找一些經濟狀況較好的知青們籌款來幫助老友。記得最後那次籌款,他在電話裏低聲問我:

“籌了這麽多次錢,小周有沒有意見?”

我告訴他小周(我那wife)沒問題。他有些憂鬱地說:“千萬別讓她為難啊!”

小周在一旁聽出了來電者是誰,笑著說:“是老莫吧!又要錢來了……”我點頭回應,望向窗外出神——老莫要走的是錢,送來的卻是老朋友感情的加溫劑。

到老莫家去串門,你可以看到他的書架上,排列著若幹本我場知青朋友發表過的文章或著作。一次,在他的家裏閑聊,老莫指著其中一本較新的書,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情對我說:“這是老沈發表的新作”。

老沈——我們的朋友,另一位插隊知青,現在不是在美國工作嗎?他的著作一定是在某書店或書攤上被老莫看到,於是他買了一本,然後興衝衝地放在自己的書架上的。

我這樣想著,坐了一會兒,與老莫告辭。回家的路上,一首五言小詩從腦海中湧出:

老莫嶙峋人  身著燈籠褲 

歡喜買書來  道是沈兄著。

當有一天我把這首小詩出示給老莫時,他笑笑說:“這是老謝前幾天在書攤上見到後買回家的,跟我有什麽關係?”我發了一下楞。我判斷錯了。不過,這就是老莫。老莫是個老實人,他決不會將錯就錯,向自己臉上貼金的。

我看著老莫的夫人——老謝在廚房做飯的身影,回憶著年輕的老莫當時追慕她時的情景,心想,老莫真有福氣,追到了一個能讀懂他的心的伴侶。

老莫穿著寬鬆的褲子,是為了鍛煉方便之用。老莫天性好動,玉淵潭公園,是他經常鍛煉之地。不管工作多忙,到公園去散步,踢毽子,是他必作之功課。退休以後,他能與其新結識的體育之友一起連續踢毽一個半小時,而不甚疲倦。如果不看那稍顯滄桑的臉,從其靈活有力的雙腿的轉動中,你一定會想象這是一位英俊小夥。

多年來,老莫的語言嗜好近來有增無減。他主編了十幾期《知青通訊》,與老朋友交流思想;多次想與大家共辦一蒙語沙龍或英語沙龍,切磋學習語言,而未能成功。退休前後,他邀我到他家聽學英語錄音十幾次;我們在聽得似懂非懂時,都遺憾地歎息這輩子大概聽不懂多少英語了;老莫歎息說:“現在踢完毽,就想睡覺,聽英語的精力不夠了,有時連報紙也不想細看了”。我心裏一動。老莫這種狀態,是不是人漸漸老下去的跡象呢?

而當能聽清楚了一個單詞時,老莫都顯出孩子般的笑容,並說:“能多聽懂一個字,就賺了一回!”

看著他那富翁般滿足的神情,我忽然想起了《論語》的一句話:“朝聞道,夕死可矣”。老莫庶幾近道者歟?他的話似散發一點聖賢的味道了!

我們曾經一起在玉淵潭公園散步,有時也鍛煉一番。一天,在漫步間,一陣歌聲吸引了老莫。他轉過頭,對我們朗聲道:“快去聽”!

一群中老年人組成的小型歌唱隊在小土坡上唱著歌曲,那歌曲,有《敖包相會》,《美麗的草原,我的家》,《我的祖國》……;對於在內蒙奮鬥了十年的老莫來說,聽到如此歌音後,就象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一般——他早已先奔上前去,站在歌唱隊伍之後,凝神佇聽;那與他在草原結了婚的妻子老謝,緊隨其後,與他並肩站立看著,聽著。驀然間,老莫伉儷大聲與之合唱起來。他脖子上的筋絡暴凸著,鏗鏘有力的聲音匯入群體之中。有了老莫夫婦的加入,嘹亮的歌聲向玉淵源公園周圍飄得更遠了。老莫夫婦的衣著色彩較素淡,與那些歌唱團的鮮明穿著形成和諧圖景,如同公園裏的綠樹映襯著紅花一樣。我們站在一邊,看著老莫頓挫的帽簷與嚴肅的表情,都不由得笑了。

老莫的一生,沒有任何耀眼的成就與貢獻,卻有著一般人所不具備的超好心情。他的好心情,蘊藏在平凡的日常工作裏,流露在讚賞他人的每日每時中,發生在知道了點滴的語言知識的愉悅之時,常存在與他人共處的身心交流的時間裏。每當在公園裏看見退了休的老莫與一些素昧平生的人們在一起踢毽子或引吭高歌時,我竟恍然覺得進入了童話世界……

老莫那最令我玩味之一刻,乃是他在聚會時被好友善意嘲笑之時。那時老莫的笑眼,眯成“虛無”,這時老莫的身體,後仰成“鈍角”。弱點被別人調侃,當然心裏並不痛快,如同路邊的樹葉被來往車輛弄得灰頭土臉一般,但綠葉並不因此狼狽而停止對人類的氧氣供應——老莫,我們知青朋友中的“綠葉”,在一臉的無奈中,仍能以憨厚甚至開懷的笑姿保持他對友朋之一如既往的包容。有時在讓人笑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光中,我們變得年輕。我暗自祝福“綠葉”老莫,希望自己也能分得他的一點翠潤之氣……

老莫的名字是——樂觀。老莫的姿態是——友善。

老莫的靈魂呢?當然是——追求,是永遠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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