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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穆茶棚 第二談 冥婚

(2008-04-02 08:44:48) 下一個
第二談 冥婚
  
  (一)
  這個故事是舅舅家對門的一家刀削麵館的老板講給我們聽的,他是山西人,姓何,我們這一輩人管他叫何叔。何叔不太像個賣麵的生意人,而是帶著那麽點兒文質彬彬的味道,聽表姐說他是為一個女人來到這個城市的,但是到現在為止何叔一直是單身。我承認我是個八卦的人,總覺得何叔眉宇間帶著那麽點所謂的“淡淡的憂鬱”,所以總想知道他身上有些什麽故事,當然,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你知不知道什麽好玩的故事能給我們講講”這樣的話,於是何叔就成了第二個故事的主講人。
  
  “你們想聽什麽樣兒的故事?”何叔端著茶盞問我們,“我活這麽大,也沒見過什麽世麵,到的地方有限,不如給你們講個我老家的故事吧。不知道是不是真事兒,反正是老人小時候講給我聽的——”何叔用目光征詢了一下我們的意見,看到我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便笑著呷了口茶,不緊不慢地開始講了起來:“你們知道,我是山西人,山西商人是最出名的,這個故事就是關於我們山西人走西口的故事。那會兒還是清朝呢,在晉中壽陽縣的某個莊子上——”
  
  時間已經是深秋了,太行山下自古缺水,深秋時節,地上裂開一張張嘴衝著灰蒙蒙的天討水喝。今天中午恰好還起了大風,秋風卷了枝頭寥寥數片枯黃的葉子,又裹帶了些黃土,一路揚起一片黃色的煙塵,山間的小路上幾乎沒什麽人,又冷又幹的天氣,都願意蜷縮在家裏,壽陽縣數一數二的大戶周家卻偏偏選這麽個時候——迎親。
  
  花轎是大紅的,兩個轎夫抬得穩穩當當,顯然新娘子不沉。和其他的迎親隊伍不同的是,每個人都拉著臉,沒有半點喜氣樣兒,迎親的喜娘也哭喪著臉。而且,轎子的四角還掛著四盞——白色的燈籠。轎子抬到村頭的路口時,正好撞上幾個結伴出門討活計的年輕人在和自己的家人告別,身上的褂子是顯然是舊的,但也漿洗的齊齊整整,補丁也看不出來了,窮家富路,這是國人的傳統。年輕人們略帶稚氣的臉上都充斥著一種惶恐和向往交織的奇妙表情,到最後,瀟灑地扛起褡褳,擺擺手,將家人的千叮嚀萬囑咐都揮入夾雜著沙塵的秋風裏,隻在轉過身去之後,才會偷偷的抹一把眼淚,甩在地上,眼淚融進土裏,恐怕是最後一次這樣肆意地揮手拭淚了——出了這片地界,流汗比流淚值錢。
  
  在轎夫抬著轎子經過他們身邊時,轎子裏的新娘子突然喊了一聲:“停下。”轎夫和喜娘聞言都停住了腳步,向轎子裏望去。一雙纖細的手把轎子的側簾微微掀開了一條縫,停了停,轎子裏發出一陣沉重的歎息,然後便放下了簾子。喜娘對轎夫遞了個眼色,轎夫低頭起轎,繼續趕路。身後傳來仿佛能往人心尖尖上劃刀子一般高亢銳利的歌聲: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話兒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馬多來解憂愁。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頭。
   這一去要多少時候,
   盼你也要白了頭……”
  
  大風又揚起一把塵土,嘹亮的歌聲在這一片塵埃裏顯得分外清晰和刺耳。但是,沒有人回頭。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17 11:17:00

  周家是壽陽縣排名頭幾位的商賈大戶,周家太爺該算是這一代最早一批出關走西口的山西人,經過三代的經營,周家的商號名為“長順川”,長順川下的幾十家分號已經遍布十來個州縣,算是壽陽乃至整個晉中商戶裏的翹楚了,這幾年的生意更是延伸到了關外,做到了庫倫和伊爾庫茨克的邊境線上。家大業大,自然譜也大,今日周家這出詭異的親事,說白了——就是為周家一年前暴斃的二少爺辦的。
  
  “死人娶親?”表姐驚訝地喊出聲來,我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何叔點點頭:“周家二少爺是前一年出門押貨的時候,行至安慶竟突然得了疾病,才一夜,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這門親就是替亡故了一年的周二少爺娶的。”
  
  “死人為什麽還要娶親?這不是白白地糟蹋了個好姑娘嗎?”我問道。為死人娶親的風俗我倒是很早就聽說過,不過我相信何叔的故事裏應該有些新的東西。
  
  “因為——”何叔突然壓低了聲音,微微向我們湊近了一些,語氣有些詭異地說,“周家的宅子裏擺著的二少爺的牌位,某一天突然——自己不見了……”
  
  那一天正是月黑風高,周家大院的一個仆役三更時分起夜。周家大院等級分明,下人們都住在西邊的幾間屋子裏,茅廁在東邊,因此仆役出恭需要從頭樓的後麵穿過去,平時無事,這一天偏偏白天下了雨,院子裏有些積水,仆役怕黑咕隆咚看不清水坑弄髒了鞋子,便貼著牆根從房廊下繞個遠路,而這中間則要經過西院的一間點著白蠟燭的小屋子——周家所有亡人的牌位都放在這間屋子裏。
  
  沒有月亮的院子,本來就黑的有點糝人,那仆役一個人貼牆根迷迷糊糊走著,看著那屋子裏的燭火投在牆上的影子影影綽綽,心裏便有些發毛,腳也有點發軟,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突然,他聽見前方有一陣低低的聲音,似乎是木頭相撞的聲音,咯咯吱吱的,仆役心頭咯噔了一下,停下腳步環顧了一圈,沒發現有人,再仔細支起耳朵聽了聽,那聲音似乎是從前方……那間擺放牌位的屋子裏發出的!仆役猛地一驚,袢倒了腳邊的花盆,一個趔趄猛地向前摔去,正正的摔在正對著這間屋子窗戶的一根柱子上,就在這時,天空中平白無故地打了一個炸雷,白花花的閃電把屋內映的一片雪白,仆役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這一眼,驚得他靈魂差點出竅——周二少爺的牌位居然自己在香案上劇烈的顫動!而剛才那陣咯吱咯吱的聲音,正是牌位撞擊香案發出的!仆役一聲尖叫,也顧不得什麽禮數不禮數了,直接便叫便向西廂房衝去,驚得周家老少都爬起來看熱鬧,這一看不得了——周家二少爺的牌位直接不翼而飛了!尋遍整個屋子也沒看見半點影子。
  
  “小二回來了……小二回來了……”周老太太喃喃地念著。
  
  接下來的幾天,幾乎每天晚上,周家的護院半夜巡查的時候,都能聽見二少爺的靈位那裏發出莫名的響動,有時候是木頭互相磕碰的聲音,有一晚上甚至香案上的燭火直接自己滅了。出了這樣的事,自然得請一通風水先生和尚道士之類的來破財消災,然而來的人隻要進院子看看,都說周家大院有邪氣,竟沒一個人來敢接這樁法事。臨了,有個四處雲遊的瘸子道士支了個招——牌位莫名異動,是亡魂怨氣未平所致。給二少爺娶一門親,用喜氣來壓壓邪氣,二少爺有伴了,興許就不怨了。說完,瘸道士就走了——估計是信口胡謅的,怕不靈驗沒法向周家人交待。
  
  “試試吧。”——全周家上下每一個人拿這瘋道士的話當個正經話,周老太太卻出人意料地發話了,“在附近的幾個莊子裏尋一門合適的人家,抱著牌位和小二拜天地,多下聘禮就是。”
 (二)
  就這樣,老太太一句話,便買斷了一個姑娘的一輩子——姑娘姓王,叫蕊兒,是附近的羊頭崖鄉的人,據說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她和寡母相依為命,日子苦得很。這話是廢話,不是過不下去了,誰會答應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死人?畢竟嫁人也算是女人一輩子唯一一件正經事。
  
  這頂掛著白紙燈籠的紅轎子就這麽一路抬到了周家的門口,走得是專門開的一扇偏門,這是陰婚,轎子是不能從正門進的。耷拉著臉的喜娘扶著蕊兒,小心翼翼地進了喜堂,周家老少都在側室回避,側室和喜堂之間隔了道屏風,周家的人能聽見喜堂的動靜,該行禮的時候也要同步的隨禮,但不能正視新娘和新郎拜堂。隻有周家最年長的周老太太端坐在喜堂自己的位置上,老太太穿著一身玄色的對襟大襖,頭發盤的一絲不亂,臉色有些蒼白,喜堂裏靜的可怕,堂上點著的也是一對白蠟燭,發出昏黃的光。喜娘扶著蕊兒跪下——這就準備拜天地了。蕊兒小心翼翼地從蓋頭下麵瞟了一眼,身邊被架上來一個紙人,紙人像模像樣地被套了一身紅色的馬褂,乍一看還真跟活人似的,袖子下露出的手上還點著十個指甲蓋,紙糊的手是慘白而沒有人色的,再點上發灰的指甲,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陰慘的味道——蒙著紅蓋頭的蕊兒猛地打了個冷噤,身邊的喜娘輕輕扶了她一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喜倌怪裏怪氣的聲音在這陰風陣陣的喜堂裏回蕩,聽得所有人都暗暗盼著這場婚禮趕緊結束。三拜完成,一柄檀香木的如意遞到周老太太的手裏,老太太起身,慢慢地踱到蕊兒跟前,掀起了她的蓋頭……
  
  蕊兒猛一抬眼,正對上麵前的紙人,那紙人的雙眼被畫得很黑很大,直勾勾地盯著她,咧著嘴,好像真的在對她微笑,而且,嘴角似乎越咧越大,心弦一直緊緊繃著的蕊兒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周老太太歎了口氣,用自己粗糙但溫暖的掌心摸了摸蕊兒嬌嫩而冰冷的臉龐,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挺好的姑娘……可惜了的,趕緊抬回房,熬點安神湯壓壓驚吧。”說完,轉身走了出去,邊走邊小聲念道:“就知道會這樣,就知道會這樣……”
  
  被抬回新房裏的蕊兒沒過多久就醒了,身邊是兩個派來伺候她的丫頭。蕊兒支起身,環顧了一下周圍,新房裏設著香案,案頭擺著周家二少爺的牌位,蕊兒的目光落到那牌位上,又是一陣微微地顫抖,身邊的丫頭見狀忙上前扶住了她,另一個則遞上一碗溫熱的湯藥,給她灌了下去。蕊兒緩了緩神,遲疑地開口問道:“不是說——今晚要和少爺的替身……圓房的麽?”蕊兒說的是剛才拜堂的那個紙人,按照這裏的規矩,新娘是要和紙人在一張床上過一夜的,一直扶著她,輕輕拍著她後背的丫頭微微一笑:“老太太說了,看你身子弱,就不行那麽繁瑣的禮節了,點到為止。”蕊兒鬆了口氣,感激地朝丫頭笑了笑,她知道,這算是老太太放了自己一馬,否則,真要和那紙人在床上過一個晚上——她真的不敢想。
  
  “時候不早了,您就早點睡吧。”丫頭們端著空碗,輕輕地帶上門,退了出去。
  
  蕊兒在床上閉著眼養了一會兒神,慢慢地,似乎也不怕了。她翻了個身,用胳膊枕著頭,目光又落在自己“夫君”的牌位上——“周若梓”,這名字真好聽,蕊兒撲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想著,“你是個什麽人呢?是美是醜,是善是惡?如果你活著,你會嫌我醜嗎?”蕊兒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大概三更時分,蕊兒突然被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驚醒了,她猛地直起身,循聲望去,卻看見案頭的牌位居然自己動了起來,好像受到了猛烈地撞擊一樣,蕊兒驚慌失措的翻身下床,連鞋子也顧不上穿,跌跌撞撞地朝門外跑去,一不留神正撞在一個人的身上,蕊兒抬眼一看,是個披頭散發,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怪人,蕊兒驚的尖叫一聲,這一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分外刺耳,周家上下都被驚了起來。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18 11:12:00

  “怎麽回事兒?”最先趕來的是周家的大管家周福(不要和某平民珠寶品牌搞混~~~)。
  
  “二少爺的牌位……動了……”蕊兒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旁邊兩個小丫頭扶起了她,“它是自己動的!”蕊兒喊道,喜堂裏畫得怪異的紙人,慘淡的白蠟燭,還有新房裏自己半夜突然動起來的牌位,一切都讓她感覺到自己的神經越繃越緊。
  
  動靜大的連周老太太也趕來了,老太太問明白了情況,遣散了眾人,單獨拉著蕊兒進了房間。
  
  “你是不是還看見了什麽?”周老太太盯著蕊兒的臉小聲問道。
  
  “我……我還看見一個人,”蕊兒驚恐地瞪著眼睛,“他披著頭發,不知道是男是女,他就站在院子中間。可是後來,等你們都趕來以後,他不見了!”
  
  周老太太眯起眼,沉默了一會兒,拍了拍蕊兒的後背:“大概是你受了驚,看走眼了。”蕊兒還想說些什麽,但是看到周老太太諱莫如深的表情,作為晚輩,她也不敢再追問了,隻好把後半截話頭咽了回去。
  
  “還敢和小二的‘替身’過一夜嗎?”周老太太冷不丁地問道。蕊兒一驚,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麽?”
  
  “和替身過夜是陰婚的規矩,小二的牌位不穩,是怨靈作祟呐,不按規矩辦事,壓不下他的這股子邪氣,日後還是要來找我們的。”周老太太說道。
  
  “我……”蕊兒低下頭揉著衣角,心下一陣陣狂跳,不敢答應,也不敢不答應。
  
  “讓你大嫂陪著你,過一夜,圓了這個陰婚的房,就算過去了。”周老太太直視蕊兒,直到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周家大少爺的媳婦姓陳,也是縣裏大戶人家的女兒,當然,是已經落敗了的大戶。陳氏看上去慈眉善目溫柔敦厚的模樣,典型的大家媳婦的做派,跟她在一起,蕊兒覺得有種莫名的安全感。二少爺的那個紙糊的替身就擺在婚床的裏側,蕊兒在外側斜靠著枕頭,小心翼翼地和紙人保持著距離,陳氏則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一手搭在蕊兒的肩膀上,她手心裏傳出的溫熱感讓蕊兒慢慢地平靜下來。
  
  “別怕,沒什麽可怕的。”陳氏溫和地笑道,“這人死了,說白了,跟活著也沒什麽兩樣兒。你看,它們其實也會時不時的四處看看,也會想成親,跟新媳婦在一起,該鬧的也不鬧了。咱別想他們是死人,他們其實跟活人一樣,偶爾折騰出點動靜來,也不會傷害誰,你怕什麽呢?”
  
  蕊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嫂說的也是,隻是一想這陰陽兩隔,就……心裏發毛。”
  
  “哈哈哈——”陳氏仰起頭放聲大笑起來,笑得蕊兒莫名其妙,陳氏平靜下來,又突然低聲問道,“你——今晚看見何媽了麽?”
  
  “何媽?”蕊兒一愣,腦海裏突然蹦出自己奪門而出的時候撞上的那個披頭散發不男不女的人,背後頓時滲出一層冷汗,“誰——誰是何媽?”
  
  “是周家大院裏的一個很古怪的老太太,瘋瘋癲癲蓬頭垢麵的。住在後院那間柴房裏,一日三餐定時有人送去,平時她倒也不鬧事,但是一到有婚喪嫁娶的事兒,她就會犯病。說來也奇怪,周家也沒人攔著她,她犯病,也由她自己四處遊逛去,她也不做傷人的事兒,逛夠了,自己也就回來了。”
  
  難道剛才自己看見的人就是這個何媽?蕊兒皺起眉,問道:“那這個何媽,到底是什麽人?”
  
  陳氏搖搖頭,又突然湊近蕊兒,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她是咱們家老太爺生前的——正妻。”
  
  “什麽?!”蕊兒吃了一驚,“她是老太爺的正妻?!那老太太又是——”
  
  陳氏把手指搭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蕊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緘了口。陳氏笑著拍拍蕊兒的肩膀:“這些事兒,我也是嫁過來以後斷斷續續聽人說的。但是關於何媽的事兒,台麵上沒人敢提起,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你也是個有分寸的姑娘,你自有道理的。”蕊兒感激地點點頭,有這樣一個貼心的妯娌,在這樣的深似海的豪門大戶裏真的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兒,陳氏把枕頭往下拉了拉,對蕊兒說,“睡一會兒吧,白天提心吊膽一天了,明天早上還得早起給長輩們奉茶呢。”
  
  蕊兒遲疑了一下,扭頭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紙人,頭皮一陣發麻。陳氏笑了笑,輕輕扳過她的身子說道:“別回頭,就轉過來,看著我,我一直在這兒陪著你,什麽也別想,閉上眼就是。”蕊兒點點頭,放平了身子,閉上眼,陳氏替她掖了掖被角。
  
  也許真的是太緊張太累了,蕊兒上下眼皮一沾上便入了夢鄉。坐在她身邊的陳氏聽著蕊兒發出的輕微的鼾聲,眯起眼,笑了笑,輕輕地起身,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蕊兒醒來的時候,大嫂已經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儼然一副坐守了一夜的樣子,蕊兒心裏覺得很過意不去。大嫂揉揉眼睛,不以為意地說沒什麽,然後吩咐丫頭伺候她梳洗打扮。“昨夜洞房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蕊兒自言自語地吟道,這詩還是爹小時候教她的,爹早年出西口去尋爺爺,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看看眼下,洞房裏的白蠟燭已經燃盡了,舅姑們此時恐怕還沒起床,隻是沒有夫婿可以為自己傾身勾眉畫眼罷了。蕊兒望著鏡中自己鮮嫩地花瓣兒一樣的臉頰,重重地歎了口氣——歎氣有什麽辦法呢,人窮誌短,嫁給一個牌位,成一門一個人的親事,總好過貧賤夫妻百事哀,畢竟自己和母親從此便有了依靠。
  
  新媳婦照例是得給全家人做頓像樣子的早飯的。周家是大戶人家,自然不用媳婦灰頭土臉的張羅一大家子人,但也得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東西。可巧這幾日陰雨連綿,廚房下存著的一捆柴受了潮,一點就幹冒煙不著火。廚娘急的連連跺腳,蕊兒倒不緊不慢地拍了拍廚娘的手背笑道:“沒什麽的,現在老太太他們隻怕還沒起來呢,也怪我起的太早,連累你陪著我手忙腳亂的。”
  
  廚娘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憨憨地笑著說:“我去後頭柴房裏抱一捆幹的去。”
  
  “我跟你一起去吧。”蕊兒主動地提出來,本來她也是窮人家的孩子,手裏閑不住,更不習慣看著別人忙來忙去自己閑著,更何況自己是新媳婦剛進門,也沒權利真拿自己當太太看。廚娘一把沒攔住,蕊兒已經先她一步邁過門檻。
  
  二人拐了個彎,來到後院的一間小屋子前麵,廚娘掏鑰匙開柴房的門,蕊兒東張西望著,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柴房幾步開外的一間小屋子上。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吸引著,蕊兒不由自主地向那間屋子走去。走到跟前,蕊兒湊近窗框看了一眼,正對上屋子裏的人朝外看的目光——正是昨晚那個披頭散發的怪人!她的頭發仍然是披散著,雖然是直直地盯著蕊兒,但眼神並不凶悍,而是顯得很呆滯,仿佛她眼中的世界是一張白紙一樣。蕊兒一驚,正想再湊近一點看清楚一些,卻被一雙手冷不丁地拉走了,蕊兒回頭一看,原來是慌慌張張的廚娘。
  
  “這間屋子您可別隨便靠近。”廚娘神神秘秘地小聲說道。
  
  “這屋子裏是——”蕊兒突然想起昨晚大嫂的叮囑,忙改了話頭,“這屋子裏關的是誰?”
  
  “她——”廚娘四下張望了一下,歎了口氣,“她姓何,也是個苦命人兒啊!”
  
  “哦?她也是周家的下人?”蕊兒裝做什麽也不知道地問道,“可為什麽單單把她關在這裏?”
  
  廚娘蕊兒拉進柴房,二人坐下來,廚娘壓低聲音對蕊兒說道:“這何媽——和咱們老太太,本來是妯娌。”
  
  “什麽?!”蕊兒聞言一驚,這是怎麽回事?昨天晚上大嫂明明告訴她這個何媽是周家老太爺的原配夫人,怎麽廚娘嘴裏說出來,就成了妯娌?周家到底有幾個老太爺?蕊兒心裏很疑惑,但嘴上沒有說出來。
  
  廚娘低低地歎了口氣,幽幽地說道:“這周家是大戶人家,大戶人家外頭人看著都是鮮亮的很,可是那朱漆大門一關,裏麵埋了多少不鮮亮的事兒,外人誰也不知道……何媽的事兒,一句兩句話也說不清楚,您還是暫且別問了,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有人講給您聽。”
  
  蕊兒張張嘴,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大嫂不讓問,廚娘也不讓問,這個瘋瘋傻傻的老太太到底是什麽來路呢?
  
  蕊兒的手藝是很不錯的,一頓四喜團圓羹吃的周家的人都眉開眼笑心滿意足的,老太太也十分滿意,蕊兒當陰親新婦的這幾關算是都順利的過去了,今後就是安安分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過日子了。蕊兒站在老太太身邊畢恭畢敬的伺候著,一麵卻偷偷地掃視著席上的各色人:周老太太右手邊坐著的是周家大少爺周若辛,大少爺微微佝僂著背,顯得有些萎靡,目光也很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席間還不小心被嗆了一下,一邊的陳氏忙伸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背,動作和昨晚陪著蕊兒的時候一樣輕柔;但蕊兒注意到,周老太太看孫子的目光卻很冷淡,周若辛整個早餐過程中也基本上沒看周老太太一眼,按說這是周家第三代唯一的繼承人了,為什麽他們彼此卻好像是陌生人一樣?蕊兒還注意到,陳氏在輕輕拍著丈夫後背的時候,似乎是不經意地和下席的周福對了個眼兒,馬上又把視線挪開了,好像帶著那麽點不可思議的——逃避?還有插手站在席下候著的廚娘,她似乎也在回避著什麽人的目光,蕊兒甚至覺得她在微微發抖,從柴房回來廚娘一直有些心神不定,難道是因為何媽?因為自己問過她何媽的事情?蕊兒越想越糊塗。
  
  整頓早餐表麵上看是談笑風生和和美美,但中間卻好像連著若幹條數不清的絲線,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係在了一起。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19 11:11:00

  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起來還真是飛快,轉眼蕊兒到周家已經有兩個月了,這段時間,周家也沒有再鬧過鬼,大家心裏感歎著那個來路不明的道士瞎掰的話居然還真的歪打正著了,隻是可惜了蕊兒這麽好的姑娘,如花似玉又性情溫柔平易近人的,偏偏要守著一門連寡婦都稱不上的婚事過一輩子,也算是暴殄天物了。不過蕊兒倒沒什麽計較,盡管每天晚上守著一盞孤燈,一輪明月,也會覺得惆悵無比。
  
  待在商人家,也免不了耳濡目染一些生意上的事情,這些事兒,蕊兒自然是沒有發言權的,隻有聽和看的份兒。周老太太已經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但是眼睛耳朵腦子卻是一點不輸人,周家的商號涵蓋了很多行當,每日光是各家分號定期輪番報上來的賬冊就讓蕊兒看著眼暈了,但老太太卻能有條不紊不緊不慢的在大半天時間裏一一處理完畢,也經常會讓陳氏協助她做些事兒,當然,陳氏作為外姓人不可能插手太多。不過讓蕊兒奇怪的是,周家大少爺倒很少和老太太一起參與家族的生意,隻是定期到各家商號挨個走動一下,倒更像是給周家跑腿的,而不是周家的半個主人,這又是為什麽呢?
  
  “等忙過這一陣兒,你也跟著學著點兒。”這一日晚飯後,周老太太當著陳氏的麵對蕊兒說。
  
  蕊兒點點頭,其實老太太已經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隻是從來沒有讓蕊兒參與過任何生意上的事務,次數多了,蕊兒也隻當這是應景的話了。何況她也沒這份心氣,老太太的本事,一成她也不敢想。
  
  “車馬勞資都備好了嗎?”周老太太又把目光轉向一邊站著的周福,周家在蒙古邊境上的一批毛皮要運回來,順便再運一批麥種過去,因為設在蒙古邊境的幾家周家的商號和別家起了點糾葛,老太太決定派個可靠的人去協調一下,再加上晉中的另一家大戶王家也看上了那片地界,與其做對頭,不如派人好好談談,聯起手,好在邊境線上能站的更穩。所以老太太派周福跑這趟本來並不大的差事。
  
  “備好了。”周福畢恭畢敬地回答,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蕊兒沒來多久也看出來了,老太太對周福是很放心的,比周家大少爺更放心。不過說真的,蕊兒也感歎這周家對下人和夥計們真是慷慨得不得了,別的不說,就說這吃飯,那是頓頓有酒有肉,就光這主食麵食,十天半月就不帶重樣兒的,冬天還支兩個火鍋,一個豬肉一個羊肉,各取所需,並且另加油茶和黃酒暖身——別誤會,不是蕊兒過門兩個多月隻惦記吃食,而是蕊兒經常親自下廚為長輩烹湯熬水的,總和廚娘在一起,每天做出那麽多花樣,夥計們是樂意了,廚娘可就頭疼了,一有苦水就忍不住和蕊兒嘮叨,一來二去,蕊兒也自然對夥計們的各種待遇上了心。不光是吃,還包括穿,周家逢年過節都會給周家上下和商號裏的夥計們按等級和業績置辦新裝,用的都是串綢春綢這樣上好的麵料,從不吝惜,讓蕊兒看在眼裏,心裏忍不住暗暗稱奇。“真不愧是大戶,這樣的大方,怨不得夥計們個個都那麽盡心。”蕊兒有一次忍不住對大嫂感歎道。大嫂聽了,隻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說了句:“盡心,也有盡心的不好。”
  
  “大少爺這趟還要去麽?”周福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
  
  “這段時間關外的氣候一天三變,盜匪也猖獗得很,若不是這批貨催得緊,斷不該在這個時節出關的,大少爺身子弱,能不去就別去了吧。”
  
  “他也不能總是養著啊。”周老太太皺著眉說道,陳氏不在,這幾天她都說得照顧少爺,所以晚上也不再一直陪在老太太身邊了,“小二不明不白的就那麽沒了,能指望的隻有老大了。”周老太太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憂慮。周家的上一代有二兒二女,不幸的是,兩個兒子都已過世,現在這一輩人也隻有周若辛和周若梓兄弟倆,而周若梓又在異鄉莫名暴斃。所以晉中商戶中一直有傳言,說周家犯了風水,所以有絕後之虞。
  
  周福點點頭,也不再多問,做了個揖,退了下去。周老太太看著周福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重重地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
  
  蕊兒拽了拽衣角,也準備起身告退的時候,周老太太突然開了口:“再陪我坐一會兒,好麽?”
  
  蕊兒抬起頭,周老太太的臉在燭光下顯得格外蒼老,蕊兒點點頭,又原樣坐下。周老太太睜開眼,看著小心翼翼的蕊兒,笑了笑,冷不丁問道:“恨我嗎?”
  
  蕊兒驚了一下:“什——什麽?”
  
  “我讓人把你……給買來,買來獨守空房,你恨我嗎?”老太太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買”這個字眼。
  
  蕊兒抖了一下,搖搖頭,小聲說:“是……是我家自願的。”
  
  老太太有些疲憊地笑笑:“你家是不是就你一個女兒?”
  
  “嗯,我和家母相依為命。”蕊兒點點頭。
  
  “聽說你父親是個讀書人,還中過秀才?”老太太拿起簪子挑了挑燭花。
  
  “嗯。”蕊兒老老實實地答道。
  
  “那他是怎麽——”老太太頓了頓,似乎不知道該怎麽找出一個比“死”或者“過世”更好聽的字眼,蕊兒卻善解人意地接過話茬:“我爺爺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跟人出西口做生意,但一走就再無音訊了。父親去尋我爺爺,也是一走就沒了消息……”蕊兒的聲音越來越小。
  
  “這麽說,你爺爺和你爹——也都是咱出西口的山西商人了?”老太太的聲音裏滿是憐惜。
  
  蕊兒點點頭,“這走西口啊,別人看著是挖金山去了,其實說白了,是走刀尖。走好了,能走出片天來;可是一步走不好,連埋在哪兒恐怕都不知道……”老太太咬了咬嘴唇,還想說什麽,想了想,又揮揮手對蕊兒說:“你早點歇著吧,時候不早了。”
  
  蕊兒上前兩步要扶老太太回房,老太太卻擺擺手:“不用你扶,我自己走走。”蕊兒向老太太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回房以後,蕊兒左右睡不著,很多事兒一下子都擠到腦子裏,讓她覺得頭昏昏的,又脹的總想理個頭緒出來。突然,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飄進蕊兒的耳朵裏,她猛地一下坐起來,支起耳朵聽了聽,那腳步聲若有若無,忽近忽遠的,蕊兒忍不住披衣起身,打開門,四處走著,邊走邊看,想找出這腳步聲的源頭。不知不覺走到了略顯荒蕪的南院,突然聽到前方的一間屋子裏傳出低低的說話聲,蕊兒忙後退幾步,在牆根邊貓著——
  
  “明天就要出發了?”這聲音是個女人的,蕊兒覺得有些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是誰。
  
  “嗯。”一個男人的聲音老老實實地回答。
  
  “和老大一起去,都準備好了嗎?”女人問道。
  
  “準備好了,你……放心吧。”男人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麽特別的感情。蕊兒一驚,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這正是大管家周福的聲音!和他說話的這個人是誰?為什麽他們似乎在商量什麽秘密一樣?而且這個秘密——似乎是針對大少爺周若辛的?
  
  想到這裏,蕊兒不禁驚出一聲冷汗,她微微直起身,努力想找找透過窗紗看看屋子裏到底是什麽人在說話,但卻看不清楚。就在這時,身後一雙大手向她伸來,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蕊兒覺得一陣眩暈,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第二天,大少爺和周福上路了,蕊兒卻一直沒有醒來。
  
  “怎麽回事?”周老太太皺著眉問,“這丫頭昨晚上還好好的,今天這是怎麽了?”老太太問左右,卻都搖頭說不知道。隻知道早上醒來,看見蕊兒躺在自己房間的門口。
  
  “去請崔大夫來。”周老太太皺著眉頭吩咐道,崔善為是京城太醫院的大夫,近日告老還鄉,回到了壽陽縣繼續給人看病,當然,出診費不菲。
  
  “這是中毒了。”崔善為很肯定地說。
  
  “中毒?”周老太太皺起眉。
  
  崔善為微微做了個揖:“昨天晚上少奶奶隻是吸入了迷藥導致昏睡不醒,這是小事;但是她一直在服用一種慢性毒藥——附子,這是大事。”他的意思很明顯,這樣等級森嚴的豪門大戶,一個明媒正娶的兒媳婦居然一直在被人下慢藥——實在是不可思議。
  
  周老太太聞言身子猛地僵了一下,愣了片刻,用有些顫抖的手給崔善為的手裏塞了一疊銀票。“我知道,您有辦法,但是……別說出去。”周老太太輕輕地說。
  
  晚上,正院老太太的房間裏點著一盞昏暗的燈,老太太背著光坐著,燈光打在廚娘的臉上,雖然不亮,但也足夠照的她心發慌。
  
  “你這是要幹什麽?”老太太終於開口了,聲音帶著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冷勁兒,“還是要和這丫頭過不去嗎?”
  
  廚娘咬咬嘴唇:“她……這不是您當初的意思嗎?”
  
  “可我後來……”周老太太的聲音顯得很虛弱,的確,蕊兒過門以後,她沉默了,沉默就意味著她不支持,但是——她畢竟沒有明確地說些什麽。
  
  “老太太……很多事,是規矩;”廚娘低著頭,一字一句地說,“既然是規矩,就得按規矩來,您還想讓上一代的事兒再來一遍?”
  
  “其實——你也不忍心,對嗎?”周老太太看著廚娘,搖搖頭,“否則昨天晚上你也不會把這丫頭從何媽手裏給奪過來了,真是那樣,這丫頭現在隻怕早就涼了。”老太太頓了頓,仰起頭,卻仍然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下不了手,又要下手,我們這是在幹什麽……”她緊緊地咬著嘴唇,兩行濁淚順著腮幫子流下來,這兒隻有她們兩人,老太太的淚水流的有些肆無忌憚。
  
  廚娘走上前,輕輕拍著老太太的背:“很多事兒,是命。”
  
  “然後呢?”表姐問何叔,“蕊兒就一直沒有醒來?那她聽到的那個關於周家大少爺的秘密呢?到底是怎麽回事?”
  
  何叔沒說話,我卻有了別的想法:“如果周老太太能救蕊兒一命,蕊兒把自己聽到的告訴她,興許還能來得及追上自己的兒子;但她不仁在先,也怪不了老天的安排了。”
  
  說完,我偏頭看了看瀟瀟,何叔顯然也對我的話感到很意外,不過他馬上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淡淡地說了一句:“丫頭,你看事兒看的真清醒。”不知道是誇獎還是別的什麽意思。何叔抽了口煙,透過淡淡的煙霧看著我們,問道:“想聽聽周福和周家大少爺在路上發生的事兒麽?”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20 11:14:00

  周福和周家大少爺周若辛一路走來,行至殺虎口,車隊停了下來。周若辛探頭看了看,好奇地問:“這裏就是殺虎口?”果然當得起殺虎口這三個字,放眼望去竟上見不到一星半點的綠色,兩旁被料峭山風削的薄而鋒利的石壁斜斜地往下壓著,似乎隨時會倒下來一般,周若辛覺得胸口有點喘不過起來。
  
  “嗯,”周福點點頭,轉身對周若辛說,“前麵再走幾步就是咱們山西人自己開的一家會館,咱們今天就在那裏過夜吧。”
  
  “這麽早?”周若辛有點納悶,“再往前趕趕,今天就能出關了,為啥這麽早就要找地方住下?”
  
  周福淡淡地笑了笑:“殺虎口,殺虎口,沒有錢財難過口,不是丟錢財,就是刀砍頭。現在人困馬乏,萬一遇到歹人,那不是明擺著的吃虧相麽?還是先去會館稍事休息,明天準備好了再過關穩妥一些。”到底是沒有在這條路上摸爬滾打過的大少爺,常年跑跑各大商埠的商號就以為是做生意了?你還嫩著呢。周福在心裏嗤了一聲。
  
  周若辛舔舔自己幹地裂口的嘴唇,點點頭,答應了。周家的商隊剛準備掉頭,卻突然聽見四下傳來一陣喊殺聲,周若辛一愣,商隊裏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糟了,遇到吊馬幫了”,周若辛聽見這句話,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周福的臉色也變得煞白——吊馬幫是殺虎口最大的強盜幫會,專截來往客商,周福說的“不是丟錢財,就是刀砍頭”說的正是吊馬幫。
  
  剛才還井然有序的周家商隊現在卻一下炸了鍋,商隊的馬匹和駱駝都受了驚,撒開蹄子四處亂跑。周若辛顯然沒見識過這等架勢,就連走過好幾次殺虎口的周福,也從沒真正遇到過吊馬幫。眼睜睜地看見上百號人像洪水一樣撲過來,周家商隊把周福和周若辛圍在中間,盡管隨從們拚命抓著韁繩,座下的馬匹和駱駝還是執拗地想向各個方向散開逃命。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周福突然轉過頭看著周若辛,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地說:“你走,我留下。”
  
  周若辛愣住了,他明白周福的意思,他是想轉移盜匪的注意力,保全自己離開。可是……周若辛的嘴唇猛地抖了一下,他能看見,周福的眼神裏有種說不出的東西,堅定和決絕裏帶著一絲——期望?是的,全商隊都留下,好歹有拚一把的希望,但是隻留下一半,在這較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方,隻能是送死。周若辛勒緊了韁繩,咬緊了嘴唇,什麽也沒說。周福眼裏的一絲光亮一點點暗下去,終於,他狠狠地踹了周若辛胯下的馬一腳,喊了聲“快走”,便扭過頭,再不看周若辛一眼。韁繩把周若辛的手勒的發白,他的嘴角略微動了動,張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二人幾乎同時催馬,卻是駛向兩個相反的方向……
  
  不知道騎馬跑了多久,周若辛才停下來。他回頭看了看,卻隻能看到遠處小小的一團昏黃的塵土——周福和他帶著的人馬已經被這團土吞掉了。周若辛腿一軟,跌下馬來,身邊的隨從忙下馬來扶,卻慢了一步,周若辛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可他卻沒有立即爬起來——他隻是躺在地上,直直地望著昏暗地似乎馬上要塌下來的天,發出一聲哀嚎。
  
  周家商隊折損了一大半,也不知到底是跑散了,還是跟著周福一起被殺虎口吞沒了。跟著周若辛的還有兩個周家商號的掌櫃,一個是長順川茶莊的錢天保,另一個則是與長順川聯號的錦麟蔚綢緞莊的掌櫃孫福壬,茶和綢緞都是邊境線上的俏貨,這次談聯號的買賣,他們也跟著來了,沒想到卻遇到了這飛來的禍事。
  
  “少爺,前麵再走幾步就是三晉會館了。會館老板姓祝,叫祝明賢。咱們周家商隊是他這裏的熟客,先去他那裏安頓下來,再作打算吧。”錢掌櫃俯身對周若辛說。
  
  周若辛爬起來,手撐著額頭,看了看七零八落狼狽不堪的人群,無力地點點頭。周家的商隊徑直來到就近的三晉會館,祝老板顯然和周家商隊裏幾位時常出關的活計們都是是老熟人了。祝老板為人很和善,聽聞周家商隊出關時遭遇橫禍,自然又添幾分周到。商隊各自安頓下來,周若辛單獨住一間上好的客房。
  
  晚飯是祝老板親自作陪,設宴為周若辛和兩位掌櫃壓驚。推杯換盞之間,氣氛逐漸鬆弛下來。
  
  “周老板不用太焦慮,”祝老板安慰道,“據我所知,這吊馬幫倒也並非蠻夷之徒;而是也講幾分信義,他們的目的隻是劫財,而不會無故殺人。我在此地有些人脈,你們稍事休息,我明日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如果他們今日並未大開殺戒,那周大總管還有生還的希望。”
  
  “真的?!”周若辛一把抓住祝明賢的手,“如果周福尚在人世,我可以拿商隊的這批貨和他們交換。”
  
  孫掌櫃和錢掌櫃對望一眼,孫掌櫃猶豫地開了口:“這批貨一半是阿魯伊蘇特部台吉齊桑達爾漢點名訂的,還有一半是開中的軍糧,哪一樣都怠慢不得。現在貨物有折損倒還能解釋,回去以後再馬上補給就是,但是要是不能按時送到……那可交代不起了。”
  
  祝明賢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看著周若辛:“二位掌櫃說的有道理,飛來橫禍誰也逃不過,但是隻要人在,就要盡一分人事。生意上的事,‘信’這個字,丟了一次,就難再找回來了。”
  
  周若辛端起酒杯,眼神有些恍惚:“盡人事,盡人事……人都不在了,還談什麽盡人事?”周若辛一仰脖子,生生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周福是他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可是今天自己卻把他扔在了殺虎口,周若辛覺得自己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祝老板笑了笑,拍拍周若辛的肩膀,又看了看二位掌櫃:“諸位今天著實辛苦了,先歇息吧,明天再作商議。”
  
  用罷晚飯,周若辛正坐在桌前半眯著眼翻著商隊的名冊和貨物清單,突然聽見門外三聲叩門聲。周若辛打開門,循聲望去,看見前方有一個影子閃了一下就不見了,周若辛順著那個方向一路找過去,不知不覺便來到一扇虛掩著的門前,他伸手推開門,麵前是一間荒蕪的院子,周若辛抬腿來到院中。
  
  這院子門口看著是個荒園子,走進去一看卻是別有洞天。門洞做成沁心瓶式樣,上麵的雕花也是十分考究,天官賜福、麒麟送子、和合二仙等等式樣很講究的排列在一起;看似破敗的窗框細細看去,也是十分精致的通天夾扇菱花窗的式樣。
  
  “這倒象個縮小了幾分的周家大院。”周若辛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四下裏看著,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南邊的一間小屋子裏——這件小屋子前麵沒有蜘蛛網,似乎是經常有人來似的。周若辛好奇地推開門,卻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屋子的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供著一個牌位,牌位上清清楚楚寫著三個大字:祝明賢!
  
  周若辛覺得自己雙腿開始不聽使喚了,祝明賢,祝明賢,祝明賢的名字刻在這牌位上,那這家會館的老板、剛才一直與自己喝酒談笑的祝明賢又是誰?周若辛越想越怕,轉過身想要衝出這個詭異的祠堂,就在他轉身的一刹那,大門哐當一聲關上了,與此同時,一支白蠟燭燃起來,一個冷冷地聲音在周若辛背後響起——“我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周若辛回過頭,昏暗的燭光勾勒出一張紅木八仙桌的輪廓,桌邊坐著三個人,錢天保、孫福壬、祝明賢,有一個位置空著,旁邊卻站了一個人——周福。
  
  周若辛驚喜地走上前去:“你沒事?你真的沒事?太好了!你是怎麽從那幫人逃出來的?”一邊說著,一邊將一隻手搭上了周福的肩膀。周福卻冷冷地甩開了周若辛的手,周若辛的肘彎一卸,碰到了身邊的孫福壬,孫福壬往旁邊一倒,又碰到了錢天保——死人當然是坐不穩的,一碰就倒。
  
  “他們……他們怎麽——”周若辛的眼珠子幾乎要爆出來,沒錯,錢天保和孫福壬都死了,嘴角是幹涸的血跡,耳朵眼和眼角都是烏黑的血瘀。周若辛愣了片刻,又將目光轉向祝明賢。昏黃的燭光映在祝明賢的臉上,他淡淡地笑著,臉色有些白,又有些青,不知道是人還是鬼。
  
  “你們……是你們殺了他們倆?”周若辛指著微笑的祝明賢和冷漠的周福,突然想起了什麽一樣,“你們……是不是還想殺我?!”
  
  周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祝明賢開了口:“坐下吧,這兒有一個位置,就是留給你的。坐下來,抽口煙,喝口茶,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周若辛被周福架著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幾步之遙便是七竅流血的錢天保和孫福壬,周若辛恨不得自己一口氣上不來憋死更好。祝明賢還是幽幽地笑著,不緊不慢地點燃一鍋旱煙絲,本來就慘淡的燭光中又裹上一團煙霧,周若辛覺得自己的雙眼仿佛被迷了一樣,什麽也看不清。煙霧繚繞中,祝明賢的聲音卻顯得分外清晰:“那還是五十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你父親還沒出生呢……”
  
  羊頭崖是晉中最窮的地方之一,顧名思義,這地界就像幹瘦而好鬥的老山羊一樣頂著兩個尖銳的犄角,跟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飆勁兒,你要種糧,我偏不給你下雨;你要耕地,我偏往土裏埋上一大把鹽堿;渴死莊稼餓死人,飆到最後,人力還是扛不過老天爺,最後能活下來的隻有崖縫裏橫生出來的一片片酸棗樹。酸棗不能多吃,越吃越餓,吃太多還會脹死人。
  
  活不下去了怎麽辦?老人們是走不動了,湊合一天算一天,但孩子們還小,不能把一輩子埋在這連長根狗尾巴草都吝惜的不得了的黃土地上。窮歸窮,再窮也不能短了誌氣。活路是自己奔出來的,不是打砸搶打出來的。聽說朝廷在長城線上設了邊鎮,既然駐紮了軍隊,就少不了要運皇糧運軍資,也就更少不了挑腳力的腳夫。一窮二白的年輕小夥子,啥都缺,獨獨不缺一把子好力氣。於是給根打狗棍,跨個討飯籃,結伴出門討活計去。孩子們有大有小,周家的兒子和祝家的兒子最年長,一個二十,一個二十二,家裏都給許了媳婦,還沒過門,連聘禮也沒下——拿啥下呢?家家都是鍋底光,連個蓧麵粑兒都難拿出來。反正都是一個鄉上的人,都知道彼此的難處,出門討活路,為了自己,也為了自己青梅竹馬的姑娘能有個好點兒的將來。
  
  舍不得,放不下,拽著袖子一點點磨蹭著不願放開,終究還是得撒手。年輕後生們踏上了一條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走的路,妹妹的歌聲在北風裏顯得分外淒楚: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頭。
   這一去要多少時候,
   盼你也要白了頭。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話兒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馬多來解憂愁……”
  
  先是哭哭啼啼的苦啊淚啊,哭完發現該上路的還得上路,於是趕緊把想得起來的話都給一股腦的倒出來,飯要吃飽,衣要穿暖,晚上就算是露宿,也要在旁邊支個火堆就口熱乎氣兒,跟著大家夥兒一起走,別掉隊,別落單,別遇上強盜……
  
  走西口的日子真是苦,一路上風餐露宿,別說饑一頓飽一頓的了,常常連口水都喝不上,碰到條小河溝子就猛灌一氣,毫不在意那河溝子的麵上漂著的一層黑黑的蟲子。周家後生和祝家後生一路照顧著幾個稍微小一些的孩子,討來吃食先看著他們吃飽,他們睡下以後二人還像爹媽一樣幫他們把打濕的衣裳和鞋子一一烤幹。
  
  周家後生叫周祥貴,祝家後生叫祝明賢。
  


作者: 選擇莣記 回複日期:2008-3-21 10:52:00

  前排占座~~~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21 10:53:00

  鐵打的人也有打盹的時候,祝家後生終於還是扛不住草原上的泥濘和濕氣,半路上病倒了。望著祝家兄弟蠟黃的臉色,幾個小點的孩子急的直哭,周大哥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燙的要命。
  
  “怎麽辦?”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兄弟哭著拽著周大哥的衣角,“祝大哥這個樣子,幹糧也咽不下;隻能勉強喝點熱水,他會不會撐不下去?”
  
  “別瞎說。”周祥貴拍了拍小兄弟黑紅的臉蛋,咬了咬牙,說了句“等著我”,便轉身鑽入茫茫的黑夜裏。
  
  過了幾個時辰,周祥貴一瘸一拐地回來了,手裏提著一隻雞,嘴角流著血,衣裳上都是泥。幾個孩子嚇傻了,似乎明白了點什麽,但又都不敢問,隻是七手八腳把雞殺了,熬了鍋香濃的湯。煮開的那一刻,香氣狠狠地往每個人的鼻子裏鑽去,大家的肚子都不約而同地唱起歌來。當然,第一口是得先給病人的,暖暖的漂著一層厚厚油花兒的湯灌下去,剛才還昏睡不醒不停說胡話的祝明賢居然慢慢緩過勁兒來,一睜眼看見的就是周祥貴狼狽而又擔心的麵孔。
  
  “怎麽回事兒?”祝明賢摸了摸周祥貴的腳踝,心頭一酸——這腳脖子骨頭沒事兒,但是恐怕做下病根,再也沒法像以前一樣健步如飛了。祝明賢緊緊咬著牙,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別把我想的那麽沒出息。”周祥貴拿胳膊肘輕輕捅了捅祝明賢,“我沒偷,咱們在羊頭崖的時候餓得人模鬼樣也沒幹過那見不得人的事兒,這次也沒有。你們先走,我答應人家了,給他們做一個月的工,頂這隻老母雞錢,兩不相欠,咱靠力氣吃飯,不會給咱山西人丟人。”說完看了看自己的腿,啐了一口唾沫,“媽的,這蒙地的蠻子下手太快了,非得先打夠了才讓人說話——”周祥貴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在講一件和自己不相關的事兒一樣。
  
  祝明賢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來。周祥貴拍拍祝明賢,大聲嚷嚷著:“哭啥哭啥,我又沒賣給人家。剛緩過勁兒來,回頭再給哭岔氣了我上哪兒再給你弄隻雞去?別那麽娘們兒樣兒,來,都來喝口熱湯暖暖身子,路上還不能耽擱呢,得攢著力氣。”
  
  孩子們一下子湧上來,一人拿個小碗乖乖地接著。但是每個人都很懂事的隻盛了小半碗,湯不多,就為就那口香味,肉香填滿齒頰,腸子裏墊一點兒油花,嘴裏有了雞湯的味道,那感覺和剛吃完一整隻雞也沒多大區別。
  
  “哥,等我以後做了大買賣,天天給你殺雞吃。”錢家的孩子仰著頭傻傻地說。
  
  周祥貴拍拍錢家孩子的腦袋:“大買賣?做什麽大買賣能天天吃雞啊?”
  
  錢家孩子愣了一下,孫家孩子卻搶先開了口:“賣肉火燒,賣很多,賣了的錢都交給哥。”
  
  周祥貴和祝明賢都笑了,眼裏填滿淚花,周祥貴眯起眼,自言自語地念著:“大買賣,大買賣……”
  
  過了一個月,祝明賢帶著腳夫幫原路經過,帶走了周祥貴。晚上在牛車上過的夜,拿柳杆支起一張油氈子當頂棚,,但是前後開洞還是灌風,倆人就擠在一處緊緊靠著借彼此點熱乎勁兒。睡不著,擠在一起不吭聲想心事。
  
  “想家嗎?”周祥貴笑著捅捅仰望著破氈子發呆的祝明賢,“還是想媳婦?”
  
  祝明賢回過神來,憨憨地一笑:“都想。”
  
  周祥貴搓了搓手掌:“咱也想啊,出來都這麽久了,真想回去看看。”說完,周祥貴看著祝明賢,“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個事兒——”
  
  “咱們單幹,自己起一攤子給蒙地挑貨的買賣。”祝明賢微笑著看著周祥貴。
  
  “嘿!你小子怎麽知道的?”周祥貴高興的打了打祝明賢,顯然,倆人的想法不謀而合,“我做工的這家人啊,就是給蒙地商人跑腿兒的。這兒的皮毛牲口多的賤價賣得人心疼,綢緞布匹煙茶那些又是俏貨。這次這家人對我挺滿意的,說我心眼實又能吃苦,講義氣,跟我做生意他放心,咱出來也有幾年了,雖然沒啥本兒,但還是認識了不少人。那家人說了,能先支我們點兒本錢,到時候按三分利提成就行。我琢磨著這是個好機會,咱給人家當腳力,一輩子也就是個腳力;但是咱給自己當腳力,賺的錢都是自個兒的。”
  
  “我覺著行,”祝明賢一翻身爬起來,掰著指頭對周祥貴說,“咱走關的山西人不少,這幾個行當的咱都認識,隻要那人肯給咱下本,咱肯定能行。”
  
  “我就知道你會同意,”周祥貴得意地捅捅祝明賢,“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咱們可以先這樣……”
  
  夜空上的星星不多,但很亮,像眼睛一樣眨巴眨巴閃著光,靜靜地看著這對衣衫破舊卻滿懷希望的小夥子。
  
  說幹就幹,做生意搶的就是一個先機。年輕後生們肯吃苦也能吃苦,再苦也苦不過那些緊巴巴嚼著酸棗仁的日子。這樣,周祥貴和祝明賢的生意慢慢地成了點兒氣候,本錢還清了,媳婦過門了,宅子也起來了。當然,每趟出關押貨還得自己出馬,畢竟家業還不算大。
  
  “您的意思是——”周若辛慢慢明白了什麽,“您和我的祖父是一起做生意的合夥人?”周若辛皺起眉,努力回憶著,“對,好像是有這麽回事,周家供著的牌位裏,好像的確有一個姓祝的牌位……那你——”周若辛盯著祝明賢,遲疑了片刻,話還是說出了口,“您又怎麽會在這裏?您到底是人還是——”
  
  “難為你祖父,你們周家還能記得祝明賢。”祝明賢並沒有直接回答周若辛的話,隻是不緊不慢地吐出一個煙圈,把視線轉向一旁站著的周福,周福低下頭,有意地躲開了他的目光,“如果我們那一次不走那一趟貨,或者換句話說,如果我和你祖父不是一起走那一趟,或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
  
  那本來隻是再平常不過的一趟生意,原本是祝明賢帶人沿科布多河到上遊一處草場推銷貨物的,然而彼時正逢草原上的雨季,道路泥濘,周祥貴想來想去,總是不放心祝明賢——很多時候說的鬼使神差,就是這麽回事。
  
  “那怎麽行?上一趟就是你走的,這一趟說啥也得我去。”祝明賢說,“咱們一直不就是這個規矩嗎?沒啥可商量的。”
  
  “那我跟你一起去。”不知道為什麽,周祥貴對這趟行程總是覺得不放心。
  
  “瞎話,哪兒有一家兩個東家同時押一趟貨的。”心直口快的祥貴媳婦玉兒搶白了自己男人一句。
  
  “沒啥不能的。”周祥貴一邊卷煙絲一邊說,“這次押兩倍的貨。咱們一直隻在科布多河上遊活動,這次到了以後咱們分兩路,你去老地方,我去中下遊的草場轉轉,一趟多走點兒,這個雨季咱就可以少一趟單跑的買賣了,人也劃算貨也劃算。”
  
  聽到這裏,祝明賢也不再推辭,二人各自回家收拾東西。
  
  一路行至科布多河入口處,二人分開,約定七日之後在此會合。此時的周祥貴和祝明賢當然不會想到,這一別,就成了陰陽兩隔。
七日後,周祥貴回到科布多河入口,他的心情實在是很好,中遊的幾個大草場被他摸了個滾熟,貨當然是掃空了,他甚至高興地盤算著回去以後再走一趟科布多河,需求量實在是太大,而且由於地勢的關係,涉足科布多上遊的商人不多,這樣的錢不掙都嫌可惜。他正在編織著長順川的美好前景時,幾個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他麵前,周若辛愣了,是商隊的幾個活計,跟著祝明賢一路的,一個姓錢,一個姓孫,一個姓王——其他人呢?祝明賢呢?周祥貴覺得自己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
  
  事情的經過很驚心動魄,但也很簡單:牧民們是隨著草場的長勢而不斷遷移的,祝明賢他們風塵仆仆地趕過去的時候,卻發現原來的幾個部落都搬走了,隻留下一片光禿禿的草場,像癩頭和尚的頭皮。
  
  沒辦法,天已經黑了,再想出這片地界得等明天了。商隊隻好原地安營紮寨,在車上搭上厚厚的油氈子就地露宿。天很黑,風很冷,天上沒有星星,地上卻有像星星一樣的點點亮光,是綠的——那是狼的眼睛。
  
  大家都不敢睡了,隻能爬起來,擠在一處,燃起篝火,手裏緊緊地握著長刀,警惕著四周的綠光,草原上又濕又冷的夜晚生生地憋出了一身汗。但是,沒有用。狼太多,狼多勢眾,五隻狼對付一個人也綽綽有餘。
  
  祝明賢閉上眼,那種尖利的狼牙刺進肉裏的感覺讓他痛不欲生,但是更讓他覺得痛的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三個當家夥計逃命的腳步有多快,快的連頭都來不及回。
  
  當給商隊趕駱駝的小夥計周四玩命把祝明賢背出來的時候,祝明賢的一條胳膊已經沒有了,一條腿也隻剩了膝蓋以下的部分,斷口處還殘留著清晰的狼牙印。人是廢了,有口熱氣而已。
  
  “怎麽辦?”在一座破廟裏,錢姓夥計問另外兩人,“東家現在已經是廢人了,可是周四那小子還在。他們見了周掌櫃,來龍去脈一說,我們也沒好果子吃。”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孫姓夥計咬咬牙,“一起滅掉完事,讓他們永遠張不開嘴。”
  
  “那就等後半夜他們睡熟之後下手。”錢姓夥計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關係咱們仨的性命,厲害咱們都該曉得,不用我多交代了。”
  
  王姓夥計卻有些手軟了,他是讀書人出身,給商隊管賬做些筆墨活兒的,總還殘留了些讀書人的軟弱和良心——所以當狼群撲來的時候,他隻會手腳並用的逃命;但真要讓他做劊子手,他一樣不敢。“我們還是——不要親自動手的為好。”王姓夥計遲疑地說道,“動手殺人,我怕……”他沒說下去,他怕鬼,他怕做了虧心事鬼魂不會放過他——書讀多了,自然神神怪怪的事想的也多。
  
  另外兩人聽完,也覺得心裏莫名的一凜,想到祝明賢和商隊其他夥計被狼群撕扯的慘狀,他們仨同時打了個寒戰。“那你說什麽辦?”兩人同時看向姓王的賬房。
  
  “下點藥,扔到沼澤地裏,讓他們自生自滅吧。”王姓夥計說,“我們手上別沾血,沾血鬼魂聞著味兒會找上來的。”
  
  上下摸了摸,隨身沒有蒙汗藥,因為不是開人肉包子店的,於是幹脆拿石頭將兩人砸暈,再七手八腳拖到附近的沼澤地裏。看著兩人一點點往下沉,臉仰著,一個臉發白另一個臉發青,一旁站著的三個人突然害怕了起來,拔腿就跑,身後的沼澤裏鼓起一個個大泡。
  
  當三個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周祥貴麵前的時候,他們的耳邊還回響著石頭撞擊頭骨的悶響,眼前還是漸漸沒入沼澤地的兩張死人臉。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22 11:26:00

  周祥貴瘋了一樣要去下遊找祝明賢和商隊的其他夥計。卻被人死死地拉住了,理由是那裏現在已經是一片荒草地,除了野狼以外沒有其他人,去了等於是把自己往狼嘴裏送。
  
  周祥貴哭的幾乎昏過去,他怎麽向弟妹交代?怎麽向還未成年甚至還未出生的侄子侄女交代?還記得當初一起走西口的誓言嗎?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可是現在兄弟在哪裏?周祥貴頭也不回地牽著駱駝,向下遊的方向尋去——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然而,走到半中腰,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隱隱能聽見狼群的幹嚎,聽起來數量絕對不小。姓錢的夥計心虛地看了看周祥貴,抖抖索索地說:再往前走,就到了我們遇襲的地方了。
  
  周祥貴心中凜了那麽一下,望著黑壓壓的天,他眯起眼,隱隱能看到前方有白色的東西,可能是人的骨頭,風中還有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道。周祥貴突然生出一股莫名恐懼感。他轉身看了看商隊,都是活生生的人,祝明賢和自己告別的時候也帶著這樣一支活生生的商隊,可是現在隻剩下這三個人——自己呢?自己要再將祝兄弟的遭遇重演一遍嗎?
  
  庫茲克狼的嚎叫聲仿佛是在嘲笑和挑逗著周祥貴和他身後的商隊一般,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囂張。庫茲克狼是活躍在科布多一帶特有的草原狼種,比內陸的山狼更多一份野性。山狼是陰,上來先咬斷喉管讓人沒有還手之力;而草原狼是蠻,會不留餘地地撕扯它們的牙齒觸碰到的每一塊肉,同樣讓人沒有還手之力。周祥貴在心裏感受著那種被狼牙霸道地撕著血肉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握著韁繩的手在一瞬間變得冰涼。他知道,自己怕了,幹冷的風劃過他的臉頰,也劃過他的良心,“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昔日的誓言,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不斷拷問著他……但是,他還是怕。在這麽一刻,他不願再去想如何向別人的老婆孩子交代,如果隻能管得了一頭,他不能不給自己的老婆孩子一個交代。
  
  終於,三個死裏逃生的夥計的一句話徹底讓周祥貴打消了繼續前行的念頭——他們一路逃過來的時候,見到了時常在這一代出沒的盜匪馬幫。這個時候,三個夥計惶恐的表情、慌亂的語調和身上血淋淋的傷口顯得格外真實而清晰。
  
  周祥貴帶著商隊掉轉了方向,將一堆殘破的白骨扔在身後。他一路上都在哭,當人們結拜發誓的時候,總愛標榜自己義字當頭,其實真的到了命懸一線的關頭,往往最先忘掉的就是這個“義”字,當然,事後最先想起來的,也是這個字。一路走來,他滿腦子都是以往的點點滴滴,在羊頭崖一起幹活一起挨餓一起爬樹摘酸棗,出西口一起漂泊一起賣苦力一起風餐露宿,掙到第一筆銀子一起高興一起流淚一起憧憬未來。那些擠在搭著油氈子的牛車裏數星星想媳婦的日子,那些餓極了偷隻雞被打的幾天走不了道的日子,從今往後便成了殘破不堪的回憶,因為少了一個人,再也回不來。
  
  周祥貴回了家,祝明賢的媳婦先是昏睡了三天,醒來以後就瘋了,祝家媳婦姓何。周祥貴收養了祝明賢唯一的兒子,視若己出。
  
  死裏逃生的三個夥計因為聲淚俱下的編了套謊話,不僅賺來掌櫃的信任,還得了不少辛苦錢。三個夥計在慶幸的同時又終日忐忑,隻能埋頭更賣命的給長順川幹活。他們的辛苦和努力換來的是東家加倍的信任和欣賞,沒人知道他們是為了贖罪,誰能想到這樣老實勤勉的人在生死關口能做出那樣不堪的事兒來呢?他們自己都不願相信,或者說不願想起。在錢姓夥計和孫姓夥計慢慢地被周祥貴委以重任,派到商號的分號去獨擋一方的時候,姓王的夥計則主動辭去了在長順川的一切職務,他隻說自己近來身體抱恙,卻沒說自己常年噩夢連連。
  
  錢姓夥計和孫姓夥計後來都成了掌櫃,但都沒能盡享天年,而是中年便得了怪病死了。他們的兒子也子承父業效力於長順川,並且也成了掌櫃,錢姓夥計的兒子叫錢天保,孫姓夥計的兒子叫孫福壬——都是響當當的好名字,隻是沒有好命,眼下正躺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裏七竅流血。
  
  沒人知道姓王的夥計去了哪裏,我隻能告訴你他的兒子尋父未果,死在出西口的路上。他隻有一個孫女,名叫蕊兒,因為孤兒寡母窮困潦倒而不得已做陰親嫁到了周家。
  七日後,周祥貴回到科布多河入口,他的心情實在是很好,中遊的幾個大草場被他摸了個滾熟,貨當然是掃空了,他甚至高興地盤算著回去以後再走一趟科布多河,需求量實在是太大,而且由於地勢的關係,涉足科布多上遊的商人不多,這樣的錢不掙都嫌可惜。他正在編織著長順川的美好前景時,幾個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他麵前,周若辛愣了,是商隊的幾個活計,跟著祝明賢一路的,一個姓錢,一個姓孫,一個姓王——其他人呢?祝明賢呢?周祥貴覺得自己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
  
  事情的經過很驚心動魄,但也很簡單:牧民們是隨著草場的長勢而不斷遷移的,祝明賢他們風塵仆仆地趕過去的時候,卻發現原來的幾個部落都搬走了,隻留下一片光禿禿的草場,像癩頭和尚的頭皮。
  
  沒辦法,天已經黑了,再想出這片地界得等明天了。商隊隻好原地安營紮寨,在車上搭上厚厚的油氈子就地露宿。天很黑,風很冷,天上沒有星星,地上卻有像星星一樣的點點亮光,是綠的——那是狼的眼睛。
  
  大家都不敢睡了,隻能爬起來,擠在一處,燃起篝火,手裏緊緊地握著長刀,警惕著四周的綠光,草原上又濕又冷的夜晚生生地憋出了一身汗。但是,沒有用。狼太多,狼多勢眾,五隻狼對付一個人也綽綽有餘。
  
  祝明賢閉上眼,那種尖利的狼牙刺進肉裏的感覺讓他痛不欲生,但是更讓他覺得痛的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三個當家夥計逃命的腳步有多快,快的連頭都來不及回。
  
  當給商隊趕駱駝的小夥計周四玩命把祝明賢背出來的時候,祝明賢的一條胳膊已經沒有了,一條腿也隻剩了膝蓋以下的部分,斷口處還殘留著清晰的狼牙印。人是廢了,有口熱氣而已。
  
  “怎麽辦?”在一座破廟裏,錢姓夥計問另外兩人,“東家現在已經是廢人了,可是周四那小子還在。他們見了周掌櫃,來龍去脈一說,我們也沒好果子吃。”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孫姓夥計咬咬牙,“一起滅掉完事,讓他們永遠張不開嘴。”
  
  “那就等後半夜他們睡熟之後下手。”錢姓夥計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關係咱們仨的性命,厲害咱們都該曉得,不用我多交代了。”
  
  王姓夥計卻有些手軟了,他是讀書人出身,給商隊管賬做些筆墨活兒的,總還殘留了些讀書人的軟弱和良心——所以當狼群撲來的時候,他隻會手腳並用的逃命;但真要讓他做劊子手,他一樣不敢。“我們還是——不要親自動手的為好。”王姓夥計遲疑地說道,“動手殺人,我怕……”他沒說下去,他怕鬼,他怕做了虧心事鬼魂不會放過他——書讀多了,自然神神怪怪的事想的也多。
  
  另外兩人聽完,也覺得心裏莫名的一凜,想到祝明賢和商隊其他夥計被狼群撕扯的慘狀,他們仨同時打了個寒戰。“那你說什麽辦?”兩人同時看向姓王的賬房。
  
  “下點藥,扔到沼澤地裏,讓他們自生自滅吧。”王姓夥計說,“我們手上別沾血,沾血鬼魂聞著味兒會找上來的。”
  
  上下摸了摸,隨身沒有蒙汗藥,因為不是開人肉包子店的,於是幹脆拿石頭將兩人砸暈,再七手八腳拖到附近的沼澤地裏。看著兩人一點點往下沉,臉仰著,一個臉發白另一個臉發青,一旁站著的三個人突然害怕了起來,拔腿就跑,身後的沼澤裏鼓起一個個大泡。
  
  當三個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周祥貴麵前的時候,他們的耳邊還回響著石頭撞擊頭骨的悶響,眼前還是漸漸沒入沼澤地的兩張死人臉。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22 11:26:00

  周祥貴瘋了一樣要去下遊找祝明賢和商隊的其他夥計。卻被人死死地拉住了,理由是那裏現在已經是一片荒草地,除了野狼以外沒有其他人,去了等於是把自己往狼嘴裏送。
  
  周祥貴哭的幾乎昏過去,他怎麽向弟妹交代?怎麽向還未成年甚至還未出生的侄子侄女交代?還記得當初一起走西口的誓言嗎?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可是現在兄弟在哪裏?周祥貴頭也不回地牽著駱駝,向下遊的方向尋去——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然而,走到半中腰,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隱隱能聽見狼群的幹嚎,聽起來數量絕對不小。姓錢的夥計心虛地看了看周祥貴,抖抖索索地說:再往前走,就到了我們遇襲的地方了。
  
  周祥貴心中凜了那麽一下,望著黑壓壓的天,他眯起眼,隱隱能看到前方有白色的東西,可能是人的骨頭,風中還有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道。周祥貴突然生出一股莫名恐懼感。他轉身看了看商隊,都是活生生的人,祝明賢和自己告別的時候也帶著這樣一支活生生的商隊,可是現在隻剩下這三個人——自己呢?自己要再將祝兄弟的遭遇重演一遍嗎?
  
  庫茲克狼的嚎叫聲仿佛是在嘲笑和挑逗著周祥貴和他身後的商隊一般,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囂張。庫茲克狼是活躍在科布多一帶特有的草原狼種,比內陸的山狼更多一份野性。山狼是陰,上來先咬斷喉管讓人沒有還手之力;而草原狼是蠻,會不留餘地地撕扯它們的牙齒觸碰到的每一塊肉,同樣讓人沒有還手之力。周祥貴在心裏感受著那種被狼牙霸道地撕著血肉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握著韁繩的手在一瞬間變得冰涼。他知道,自己怕了,幹冷的風劃過他的臉頰,也劃過他的良心,“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昔日的誓言,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不斷拷問著他……但是,他還是怕。在這麽一刻,他不願再去想如何向別人的老婆孩子交代,如果隻能管得了一頭,他不能不給自己的老婆孩子一個交代。
  
  終於,三個死裏逃生的夥計的一句話徹底讓周祥貴打消了繼續前行的念頭——他們一路逃過來的時候,見到了時常在這一代出沒的盜匪馬幫。這個時候,三個夥計惶恐的表情、慌亂的語調和身上血淋淋的傷口顯得格外真實而清晰。
  
  周祥貴帶著商隊掉轉了方向,將一堆殘破的白骨扔在身後。他一路上都在哭,當人們結拜發誓的時候,總愛標榜自己義字當頭,其實真的到了命懸一線的關頭,往往最先忘掉的就是這個“義”字,當然,事後最先想起來的,也是這個字。一路走來,他滿腦子都是以往的點點滴滴,在羊頭崖一起幹活一起挨餓一起爬樹摘酸棗,出西口一起漂泊一起賣苦力一起風餐露宿,掙到第一筆銀子一起高興一起流淚一起憧憬未來。那些擠在搭著油氈子的牛車裏數星星想媳婦的日子,那些餓極了偷隻雞被打的幾天走不了道的日子,從今往後便成了殘破不堪的回憶,因為少了一個人,再也回不來。
  
  周祥貴回了家,祝明賢的媳婦先是昏睡了三天,醒來以後就瘋了,祝家媳婦姓何。周祥貴收養了祝明賢唯一的兒子,視若己出。
  
  死裏逃生的三個夥計因為聲淚俱下的編了套謊話,不僅賺來掌櫃的信任,還得了不少辛苦錢。三個夥計在慶幸的同時又終日忐忑,隻能埋頭更賣命的給長順川幹活。他們的辛苦和努力換來的是東家加倍的信任和欣賞,沒人知道他們是為了贖罪,誰能想到這樣老實勤勉的人在生死關口能做出那樣不堪的事兒來呢?他們自己都不願相信,或者說不願想起。在錢姓夥計和孫姓夥計慢慢地被周祥貴委以重任,派到商號的分號去獨擋一方的時候,姓王的夥計則主動辭去了在長順川的一切職務,他隻說自己近來身體抱恙,卻沒說自己常年噩夢連連。
  
  錢姓夥計和孫姓夥計後來都成了掌櫃,但都沒能盡享天年,而是中年便得了怪病死了。他們的兒子也子承父業效力於長順川,並且也成了掌櫃,錢姓夥計的兒子叫錢天保,孫姓夥計的兒子叫孫福壬——都是響當當的好名字,隻是沒有好命,眼下正躺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裏七竅流血。
  
  沒人知道姓王的夥計去了哪裏,我隻能告訴你他的兒子尋父未果,死在出西口的路上。他隻有一個孫女,名叫蕊兒,因為孤兒寡母窮困潦倒而不得已做陰親嫁到了周家。
  七日後,周祥貴回到科布多河入口,他的心情實在是很好,中遊的幾個大草場被他摸了個滾熟,貨當然是掃空了,他甚至高興地盤算著回去以後再走一趟科布多河,需求量實在是太大,而且由於地勢的關係,涉足科布多上遊的商人不多,這樣的錢不掙都嫌可惜。他正在編織著長順川的美好前景時,幾個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的人跌跌撞撞地倒在他麵前,周若辛愣了,是商隊的幾個活計,跟著祝明賢一路的,一個姓錢,一個姓孫,一個姓王——其他人呢?祝明賢呢?周祥貴覺得自己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
  
  事情的經過很驚心動魄,但也很簡單:牧民們是隨著草場的長勢而不斷遷移的,祝明賢他們風塵仆仆地趕過去的時候,卻發現原來的幾個部落都搬走了,隻留下一片光禿禿的草場,像癩頭和尚的頭皮。
  
  沒辦法,天已經黑了,再想出這片地界得等明天了。商隊隻好原地安營紮寨,在車上搭上厚厚的油氈子就地露宿。天很黑,風很冷,天上沒有星星,地上卻有像星星一樣的點點亮光,是綠的——那是狼的眼睛。
  
  大家都不敢睡了,隻能爬起來,擠在一處,燃起篝火,手裏緊緊地握著長刀,警惕著四周的綠光,草原上又濕又冷的夜晚生生地憋出了一身汗。但是,沒有用。狼太多,狼多勢眾,五隻狼對付一個人也綽綽有餘。
  
  祝明賢閉上眼,那種尖利的狼牙刺進肉裏的感覺讓他痛不欲生,但是更讓他覺得痛的是,自己一向信任的三個當家夥計逃命的腳步有多快,快的連頭都來不及回。
  
  當給商隊趕駱駝的小夥計周四玩命把祝明賢背出來的時候,祝明賢的一條胳膊已經沒有了,一條腿也隻剩了膝蓋以下的部分,斷口處還殘留著清晰的狼牙印。人是廢了,有口熱氣而已。
  
  “怎麽辦?”在一座破廟裏,錢姓夥計問另外兩人,“東家現在已經是廢人了,可是周四那小子還在。他們見了周掌櫃,來龍去脈一說,我們也沒好果子吃。”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孫姓夥計咬咬牙,“一起滅掉完事,讓他們永遠張不開嘴。”
  
  “那就等後半夜他們睡熟之後下手。”錢姓夥計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關係咱們仨的性命,厲害咱們都該曉得,不用我多交代了。”
  
  王姓夥計卻有些手軟了,他是讀書人出身,給商隊管賬做些筆墨活兒的,總還殘留了些讀書人的軟弱和良心——所以當狼群撲來的時候,他隻會手腳並用的逃命;但真要讓他做劊子手,他一樣不敢。“我們還是——不要親自動手的為好。”王姓夥計遲疑地說道,“動手殺人,我怕……”他沒說下去,他怕鬼,他怕做了虧心事鬼魂不會放過他——書讀多了,自然神神怪怪的事想的也多。
  
  另外兩人聽完,也覺得心裏莫名的一凜,想到祝明賢和商隊其他夥計被狼群撕扯的慘狀,他們仨同時打了個寒戰。“那你說什麽辦?”兩人同時看向姓王的賬房。
  
  “下點藥,扔到沼澤地裏,讓他們自生自滅吧。”王姓夥計說,“我們手上別沾血,沾血鬼魂聞著味兒會找上來的。”
  
  上下摸了摸,隨身沒有蒙汗藥,因為不是開人肉包子店的,於是幹脆拿石頭將兩人砸暈,再七手八腳拖到附近的沼澤地裏。看著兩人一點點往下沉,臉仰著,一個臉發白另一個臉發青,一旁站著的三個人突然害怕了起來,拔腿就跑,身後的沼澤裏鼓起一個個大泡。
  
  當三個人跌跌撞撞地爬到周祥貴麵前的時候,他們的耳邊還回響著石頭撞擊頭骨的悶響,眼前還是漸漸沒入沼澤地的兩張死人臉。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22 11:26:00

  周祥貴瘋了一樣要去下遊找祝明賢和商隊的其他夥計。卻被人死死地拉住了,理由是那裏現在已經是一片荒草地,除了野狼以外沒有其他人,去了等於是把自己往狼嘴裏送。
  
  周祥貴哭的幾乎昏過去,他怎麽向弟妹交代?怎麽向還未成年甚至還未出生的侄子侄女交代?還記得當初一起走西口的誓言嗎?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可是現在兄弟在哪裏?周祥貴頭也不回地牽著駱駝,向下遊的方向尋去——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然而,走到半中腰,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隱隱能聽見狼群的幹嚎,聽起來數量絕對不小。姓錢的夥計心虛地看了看周祥貴,抖抖索索地說:再往前走,就到了我們遇襲的地方了。
  
  周祥貴心中凜了那麽一下,望著黑壓壓的天,他眯起眼,隱隱能看到前方有白色的東西,可能是人的骨頭,風中還有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道。周祥貴突然生出一股莫名恐懼感。他轉身看了看商隊,都是活生生的人,祝明賢和自己告別的時候也帶著這樣一支活生生的商隊,可是現在隻剩下這三個人——自己呢?自己要再將祝兄弟的遭遇重演一遍嗎?
  
  庫茲克狼的嚎叫聲仿佛是在嘲笑和挑逗著周祥貴和他身後的商隊一般,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囂張。庫茲克狼是活躍在科布多一帶特有的草原狼種,比內陸的山狼更多一份野性。山狼是陰,上來先咬斷喉管讓人沒有還手之力;而草原狼是蠻,會不留餘地地撕扯它們的牙齒觸碰到的每一塊肉,同樣讓人沒有還手之力。周祥貴在心裏感受著那種被狼牙霸道地撕著血肉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握著韁繩的手在一瞬間變得冰涼。他知道,自己怕了,幹冷的風劃過他的臉頰,也劃過他的良心,“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昔日的誓言,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不斷拷問著他……但是,他還是怕。在這麽一刻,他不願再去想如何向別人的老婆孩子交代,如果隻能管得了一頭,他不能不給自己的老婆孩子一個交代。
  
  終於,三個死裏逃生的夥計的一句話徹底讓周祥貴打消了繼續前行的念頭——他們一路逃過來的時候,見到了時常在這一代出沒的盜匪馬幫。這個時候,三個夥計惶恐的表情、慌亂的語調和身上血淋淋的傷口顯得格外真實而清晰。
  
  周祥貴帶著商隊掉轉了方向,將一堆殘破的白骨扔在身後。他一路上都在哭,當人們結拜發誓的時候,總愛標榜自己義字當頭,其實真的到了命懸一線的關頭,往往最先忘掉的就是這個“義”字,當然,事後最先想起來的,也是這個字。一路走來,他滿腦子都是以往的點點滴滴,在羊頭崖一起幹活一起挨餓一起爬樹摘酸棗,出西口一起漂泊一起賣苦力一起風餐露宿,掙到第一筆銀子一起高興一起流淚一起憧憬未來。那些擠在搭著油氈子的牛車裏數星星想媳婦的日子,那些餓極了偷隻雞被打的幾天走不了道的日子,從今往後便成了殘破不堪的回憶,因為少了一個人,再也回不來。
  
  周祥貴回了家,祝明賢的媳婦先是昏睡了三天,醒來以後就瘋了,祝家媳婦姓何。周祥貴收養了祝明賢唯一的兒子,視若己出。
  
  死裏逃生的三個夥計因為聲淚俱下的編了套謊話,不僅賺來掌櫃的信任,還得了不少辛苦錢。三個夥計在慶幸的同時又終日忐忑,隻能埋頭更賣命的給長順川幹活。他們的辛苦和努力換來的是東家加倍的信任和欣賞,沒人知道他們是為了贖罪,誰能想到這樣老實勤勉的人在生死關口能做出那樣不堪的事兒來呢?他們自己都不願相信,或者說不願想起。在錢姓夥計和孫姓夥計慢慢地被周祥貴委以重任,派到商號的分號去獨擋一方的時候,姓王的夥計則主動辭去了在長順川的一切職務,他隻說自己近來身體抱恙,卻沒說自己常年噩夢連連。
  
  錢姓夥計和孫姓夥計後來都成了掌櫃,但都沒能盡享天年,而是中年便得了怪病死了。他們的兒子也子承父業效力於長順川,並且也成了掌櫃,錢姓夥計的兒子叫錢天保,孫姓夥計的兒子叫孫福壬——都是響當當的好名字,隻是沒有好命,眼下正躺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裏七竅流血。
  
  沒人知道姓王的夥計去了哪裏,我隻能告訴你他的兒子尋父未果,死在出西口的路上。他隻有一個孫女,名叫蕊兒,因為孤兒寡母窮困潦倒而不得已做陰親嫁到了周家。
  看到這裏你是不是會問:這一切都是祝明賢和周四怨魂的報複嗎?就是這個坐在周若辛麵前的祝明賢?那他下一步是不是要殺掉周若辛,讓他最恨的四個人全部斷子絕孫?
  
  沒錯,周若辛也是這麽問的。此時周若辛已經不害怕了,聽完這麽長的一個故事,他反而很坦然。
  
  坐在周若辛麵前的老人聽完周若辛的問題,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是祝明賢,我是周四,祝老爺那次已經死了。他們三個慌慌張張,找了個看上去像沼澤的地方,其實隻是個很淺的河溝子,我們連臉都沒埋進去,就到底了。當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和祝老爺躺在泥裏,我把他拖出來,他渾身冰冷,但是人居然還清醒,他告訴我,往東邊走,去尋你爺爺他們。他們是好兄弟,他不會扔下他們不管的。可是,當我們半走半爬的拖到地方的時候,除了馬和駱駝的蹄印,什麽也沒看到。”周四眯起眼,嘴角有些顫抖。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祝明賢看著遠去的一排蹄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兄弟同心,兄弟同心,自己的兄弟卻連自己的屍首都顧不上要了——這就是兄弟……祝明賢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絲絲縷縷的血滲出來,比手腳斷口處已經幹涸的血跡更加觸目驚心。
  
  祝明賢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昨天晚上我把隨身帶的銀票放在了我們夜宿的那間破廟裏,你去取,這些錢足夠你在關外自己起個小本買賣,別回去,別再為長順川做事了。
  
  “然後您就開了這家會館?”周若辛問道。
  
  “嗯,一開始是家小客棧,後來,走西口的山西人越來越多,這兒慢慢就成了今天這樣一家會館。”周四點點頭。
  
  周若辛看看一邊的周福,正想開口問,卻被周福搶了先:“別問了,這是我爹。”
  
  “你——你是周老先生的兒子?!”周若辛驚訝的問道。
  
  “是的,”周福還沒有開口,周四便搶過話頭,“我恨你們周家的薄情寡意,我發誓要為祝老爺報仇,讓當年辜負兄弟背叛主人的人家破人亡斷子絕孫。周家的人認得我,卻不認得我兒子,所以我讓我兒子混進周家商隊。他又憑著自己的機靈勁兒在你們周家做到了今天的位置,然後讓他一步步除掉所有仇人。”
  
  “這麽說來,二弟的死,二弟亡靈作祟,什麽算八字尋陰親的這一切都是你幹的?!”周若辛看著周福,覺得難以置信,但的確又合情合理。
  
  周福沒說話,隻是閉上眼,沉默良久,終於緩緩開了口:“爹,這些年,我隻是按照您的意思,一個個幹掉您和祝老太爺的仇人,可我從來沒對您講過我在周家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今天,您想聽聽嗎?”
  
  周四愣住了,他不知道為什麽兒子會說出這樣奇怪的話。周福搖搖頭,苦笑一聲:“知道嗎?祝老爺唯一的兒子過繼給周老太爺以後,周老太爺拿他當自己兒子養著,而且從那以後,周老太爺居然也隻生了一個兒子,其餘的都是女兒——”
  
  周祥貴一輩子隻有兩個兒子,一個是自己親生的,另一個則是祝兄弟的兒子。更讓人無奈的是,周祥貴自己的兒子天生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而祝兄弟的兒子卻一天天長成一個見識膽略才幹都讓周祥貴欣賞不已的年輕才俊。
  
  “你打算怎麽辦?你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玉兒問周祥貴,“你真的要把家業傳給——”玉兒咬咬嘴唇,“傳給別人的兒子?”
  
  周祥貴點點頭:“我知道,你心高氣也傲,我也一樣,做什麽都容不得自己比別人差。可這一樁事,我們拗不過老天爺了。長順川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我們不像年輕的時候,是自己給自己跑腿了。我們現在捏著那麽多人的飯碗,可以對不起自己,不能對不起大家夥兒。把生意交給我們自己的孩子——你看他撐的起這個擔子嗎?”
  
  玉兒不說話了,兩個孩子的對比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不甘心有什麽辦法呢?玉兒歎了口氣,幽幽地說:“也許——真的是你當年錯了,我們隻有一個兒子,還是這麽一個兒子,是報應……”
  
  周祥貴一口鬱氣湧上胸口,咳了一個晚上。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23 11:12:00

  周祥貴死後,祝家兒子當了家。長順川的生意就像商號的名字一樣越來越順利,玉兒也當了奶奶,成了周家人口裏的“老太太”。遺憾的是,周家的第三代依然隻有兩個男孩,老大叫周若辛,老二叫周若梓,周若梓其實是祝家的孫子(插播公益廣告一條:計劃生育,基本國策。控製人口,人人有責。隻生一個好@_@)。
  
  然而周家的第二代也都短命,兩個孫子還嫩著,得磨練幾年才能當家。讓周老太太頭疼的是,自己的孫子老大周若辛身體一直不好,而說起來該算是祝明賢孫子的周若梓卻天資聰穎,做事情井井有條,頗有他父親的風範。周老太太心裏真是又酸又澀,自己這一脈是真的要廢了嗎?說起來,我周家確是有負你祝明賢。可那也是情非得已,這麽多年來,我們周家把你的兒子孫子視若己出,還讓你兒子當了家,何氏瘋瘋癲癲這麽些年,我們也一直悉心照料,沒有絲毫怠慢,可是老天爺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們?
  
  那一天,來了個不知道來路的道士。那道士很神秘地在周家四下看了一圈,告訴周老太太:你們周家,被人下了血咒。
  
  “什麽是血咒?”我打斷講故事講得很投入的何叔,“周家的幾代人和那幾個夥計是被咒死的?”
  
  “所謂血咒,是指人死前咬左手中指,以指血畫符咒,然後將中指吞下。這樣被咒之人生生世世不得翻身,連後代都不能幸免。”何叔隻大概描述了一下血咒的說法,沒有詳細解釋。
  
  “太可怕了!”我驚呼,“祝明賢不要這麽狠吧?是人都怕死,反正他那時候已經是個廢人了,周祥貴也沒用虧待他的兒子老婆,他幹嘛不依不饒纏著人家全家?”
  
  何叔搖搖頭:“祝明賢有沒有給周家下血咒,沒人知道。一個將死之人還能不能完成血咒很難說,畢竟沒有人看見,也許隻是這個道士的信口胡諂罷了。我隻是想說,自從這個道士告訴了周老太太關於血咒的說法以後,周老太太的心頭就又多了一重心病。”
  
  因為,所謂血咒,靠的是血脈的延續。要破掉血咒,辦法隻有一個,讓祝明賢的血脈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換句話說,就是讓周若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你的意思是……”周若辛從椅子上站起來,眼裏寫滿驚疑,“我二弟的死——是我奶奶幹的?”
  
  周四抬了抬眼皮,沒說話,周福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二少爺的死是他……咎由自取。”這四個字太狠,卻是實話。對周家的恩怨,周福更願意做個清醒而安靜的旁觀者——雖然他不得不生活在父親和那個他見都沒見過的“祝老爺”那些生生死死掰扯不清的仇恨裏。
  
  祝明賢的兒子精明,孫子也精明。精明人做生意是好手,做別的也是好手。從周若梓的父親,祝明賢的兒子開始,就開始在巡查各處商號的中途暗渡陳倉,和別的商號暗通往來,企圖一點點蠶食掉周家的生意。當然,周老太太不是傻瓜,蛛絲馬跡之間她漸漸也看出了端倪,隻是她不願意說出來,不願意拆穿,對於祝明賢的兒子,她隻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開始是小打小鬧,然後胃口越來越大,還沒大到周老太太發話的時候,祝明賢的兒子得急病死了,這也成了筆爛賬。爛在老太太肚子裏,周福也知道,但是不說。周老太太多想這筆帳就這麽爛下去,好好的把周若梓當自己的孫子養出來,都到第三代了,再生疏的血脈也該融在一處了。此時的周老太太不再是當年那個年輕氣盛總愛跟自己男人爭道理處處不肯輸人讓人的玉兒了,她隻想守住這片基業,守住自己唯一的兩個孫子。然而,道士關於血咒的話卻又給了她重重的一擊。
  
  “……怎麽辦?”燈下的周老太太一下子蒼老了很多,沒了平日裏眾人麵前的精神頭。她麵前隻站著兩個她最信任的人,她多年前從半道上撿來的一個快餓死的丫頭——現在的周家老廚娘,另一個就是周福。
  
  “老爺當年做了虧良心的事情,是老爺有錯在先。但是這些年您和老爺對祝老爺的兒子、女兒、夫人、孫子還有孫女的恩義,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您沒必要太苛責自個兒。”廚娘淡淡地說。
  
  周福沒說話,他更想知道老太太會怎麽想,怎麽做。
  
  周老太太苦笑一聲,看看天,搖搖頭:“不行,周家永遠欠祝明賢一筆債,這筆債算不清,沒法算,沒有債主,沒有賬冊,永遠也還不完。更何況,這是件喪天良的事兒,不能幹,不能幹……哪怕我周家斷了香火,也不能再錯第二次,否則,這筆帳債趕債利滾利,生生世世都是塊石頭,壓的我周家在‘良心’二字跟前永遠抬不起頭。”
  
  不知為什麽,聽到這些話,周福覺得自己心頭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一般輕鬆。當然,他沒法違抗自己的爹。他知道,自己的爹這麽多年隻為報仇活著,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包括自己的兒子,還有……
  
  然而,很多賬,不是想讓它爛掉它就會爛掉的。周若梓很小就知道了自己祖輩的那段恩怨,也很小就知道了仇恨和如何在周家麵前隱藏這種仇恨。所以他非但不罷手,反而越做越大,大到終於有一天,周老太太也坐不住的地步。
  
  事情的起因是周家在江淮兩地的鹽業生意。這兩地的鹽業原本是由兩淮商人壟斷的,但晉商以匯兌借貸換兩淮鹽商的經營權,慢慢的也和兩淮鹽商構成了南北之勢。山西人經商,最講朋合和兼濟,同鄉是夥伴,更是根基。偏偏周若梓一念之差,試圖與兩淮的山西商號勾結未果,竟然和兩淮鹽商攪和在了一起。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消息傳出,兩淮的山西商號一下子炸了鍋。自然,周家如果不給個說法,今後在兩淮同鄉麵前將無法立足,往大了說,整個長順川的名聲也就臭了。
  
  “叫回來怎麽辦?”周福試探著問周老太太,“家法?”
  
  周老太太顫抖著揉捏著帕子,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先叫回來再說。”
  
  然而周若梓不願意回來,不願意要周家給他一點同情和憐憫——這就是所謂的周家二少爺一夜暴斃的真相。周若梓死了,周家主動撤出了兩淮的鹽業生意。因為周家的聲望和地位,這件事沒有人再追究下去。但是,周四仍然活著,所以又有了亡靈作祟和那樁恐怖的冥婚。
  
  冥婚的規矩不是活人和死人成親,而是死人和死人成親。周家要蕊兒死,因為這是冥婚的規矩;周四父子要蕊兒死,因為她是仇人的孫女。說到底,蕊兒踏上了那頂掛著白燈籠的花轎,就注定是要死的。
  
冥婚的規矩不是活人和死人成親,而是死人和死人成親。周家要蕊兒死,因為這是冥婚的規矩;周四父子要蕊兒死,因為她是仇人的孫女。說到底,蕊兒踏上了那頂掛著白燈籠的花轎,就注定是要死的。
  
  但是周老太太終歸是狠不下心來,從她第一眼看到蕊兒開始,她就覺得像自己的孫女。周老太太沒孫女,女孩兒就是貼身小棉襖,孫子得當家,但孫女卻招人疼。更何況這孩子的爺爺和爹也都是倒在走西口的路上——想想自己的男人,想想祝明賢,想想這麽多風餐露宿一輩子奔波在路上的同鄉,她下不去手。
  
  廚娘卻急了。她沒那麽多念想,她的命是周老太太給的,她隻知道該死心塌地的對周家好,就像周四隻知道該死心塌地的為祝明賢報仇一樣。周老太太不忍心破血咒,結果周若梓自己死了。可現在怨靈不除,血咒還是破不了,周家的頭頂上永遠懸著一把劍。廚娘想引蕊兒接近何媽,因為何媽是瘋子,看到年輕姑娘會狠命的掐人家脖子,瘋子掐死人,沒人會追究。可是何媽卻一直不碰蕊兒,也許在她僅存的那點模糊的意識裏,能感覺到蕊兒是她的孫媳婦?廚娘沒辦法,隻能在蕊兒的飯菜裏下附子粉,附子是慢藥,每天一點,積少成多,日子久了自然有毒發的一天。
  
  “這一趟,是你們算計好的?”周若辛定定的看著周福父子,眼裏有種說不出的意味。周若辛頓了頓,搖搖頭,看著周福,“枉我一直拿你當朋友。我從小就沒我二弟聰明,沒他能幹。我從小就覺得老太太對我很奇怪,不喜歡我,但又總愛盯著我。我受了委屈都找你訴苦,就連得一包果子都拉著你躲起來分了吃。直到現在,老太太信任你多過我,我也沒有任何不平和抱怨。我嫉妒過我二弟,可我從來就沒嫉妒過你,可你呢……”周若辛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真想殺我,趁我半夜睡著了直接抹脖子就是,為什麽要費這麽大的功夫?何苦?”周若辛的聲音很輕,但卻逼得周福低下頭,不敢正視周若辛。
  
  “別怪他,是我的主意。”周四眯起眼,“我隻是想看看,你在性命攸關的時候,是不是和你爺爺一樣。果然——”周四冷笑一聲,“你們周家,都是這樣的孬種。”周四猛地站起身,手裏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周若辛後退幾步,卻發現已經退到了牆角,無路可退。
  
  周四冷笑著舉著刀,慢慢向周若辛走去,一字一句地說:“別怕,這一天是遲早的。殺了你,你們四家人就徹徹底底地滅了門,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誰都甭想跑……”
  
  就在匕首離周若辛隻有幾寸的時候,周四卻停住了,周若辛驚恐地看著周四的眼睛慢慢瞪大,麵孔逐漸扭曲,一縷黑血從他嘴角滴下來——他的胸口上露出一截血紅的刀刃,刀是從後背插進去的,他背後的周福滿手是血。
  
  “你……”周四緩緩轉過身,指著周福,“為什麽是你?”
  
  “我受夠了!”周福聲嘶力竭地吼著,“我受夠了你一輩子隻為一個‘恨’字活著!我受夠了你心裏隻有恨卻不準別人愛!我受夠了沒完沒了的替你殺人,殺掉一個又一個!我受夠了你毀掉我的朋友,我的……”周福哽咽著說不下去了,周四倒了下去,周福俯下身抱著自己的父親,泣不成聲,“爹,你知道嗎?我有多想好好過日子,我在周家這麽多年,你知道看著別人過日子的滋味有多難受嗎?我不想一輩子活著就為報仇,爹……”
  
  周四聽不見了,他的手僵硬地垂了下來。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眼中寫滿驚恐和不解——直到死,他也不明白兒子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背叛他。
  


作者: 說謊的老穆 回複日期:2008-3-24 10:43:00

  周若辛愣愣地站著,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他隻是木然的挪動了一下腳步,卻被周福喝住了——
  
  “別過來。”周福抬起頭看著周若辛,“我爹恨你們周家,可我不恨。我爹告訴我,你其實想救我,我知道你不會拋下我,即使別人會,你也不會。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朋友,哪怕——”周福咬了咬嘴唇,笑了,“哪怕我爹安排把曼珠送到晉中,又嫁給了你。”
  
  “曼珠?”周若辛喊道,“她是——”
  
  “曼珠是她的本名,她是我爹的養女,也是我的……”周福沒有說下去,即使不說,周若辛也明白了。“知道我為什麽恨我爹嗎?他毀了我的一切,我的一輩子。”周若辛的嘴角微微顫抖著,“也毀了曼珠,她是個多好的女孩,為了我爹,為了我,她什麽都願意做,什麽委屈都咽得下去——”周福低下頭,身子慢慢蜷縮在一起,等到周若辛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匕首已經穿透了周福的胸膛。
  
  “告訴曼珠,我對不起她。今天這個樣子,我不知道該怎麽見她。”這是周福留給周若辛的最後一句話。
  
  四具屍體,兩個是驚恐,一個是困惑,另一個則是解脫——相逢何喜,相離何悲,情到深處,無以牽掛。
  
  當我現在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已經想不起何叔是如何詳細描述周若辛帶著四具屍首回了家,又向周老太太和家裏人講述這一切的經過了。因為聽到後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之前一直被我忽略掉的叫曼珠的女孩兒,想象著她在過去的那些日日夜夜裏,咽下多少苦水淚水才能做到和自己真正的愛人同處一個屋簷下,卻又故作陌路人。
  
  “蕊兒呢?蕊兒還是死了?”表姐的話打斷了我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我和她一起把目光轉向何叔。何叔笑著搖搖頭:“沒死。周老太太不是說過麽?周家的一切禍事皆由‘良心’二字而起,所以事關良心,再也不能錯第二遍。否則,債趕債利滾利,能壓得人永遠抬不起頭。”
  
  “也就是說周家在最後一刻還是救了蕊兒?”我感覺自己鬆了口氣,說真的,我從來不覺得一念之差做了錯事有什麽不可原諒的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這一“差”帶來的後續效應會沒完沒了糾纏不清。
  
  何叔點點頭:“蕊兒沒死,但是大嫂死了,何媽也死了——”
  
  從歲數上看,何媽算是壽終正寢。而周家的大少奶奶,我們還是叫她曼珠吧,曼珠在同一個寂靜的夜晚把自己纏進了一根白綾裏,對於自己在周家度過的這將近一千個充斥著尷尬和煎熬的晨昏,她隻用六個字做了個了結:死無恨,求共命。
  
  何媽是被火化的,周老太太讓人帶著何媽的骨殖燒成的灰來到了曾經的三晉會館,後院埋葬的正是祝明賢的屍體,五十年,他們還是到了一起。當回來的夥計經過殺虎口的時候,又遇上了山西商人的商隊,好像比之前又闊氣了些,一眼望去,看不到頭。
  
  後來,周家又辦了一次冥婚,不同的是,這次是貨真價實的冥婚了,曼珠的棺柩上係著上好的紅春綢,算作周家的女兒從周家大院動身,一路抬到城郊的墳地,周福的墳側早挖好了一穴,露出他棺柩的槽幫,像睜大的眼睛一樣眼巴巴地瞧著曼珠的棺材一步步靠近。一把花紅紙錢揚起,一對生不同衾死同穴的夫妻就此並骨合葬,一抔黃土便是最好的合歡酒。
  
  “大喜——大喜——”帶著哭腔的道喜聲在空蕩蕩的墳地上空回蕩著,“哭喜”恐怕該算是“冥婚”特有的一道風景了。花紅紙錢被大把大把地扔進火裏,化作墳頭飛舞的煙灰,鼓號和嗩呐的聲音混在一起,像“兩毛燒”一樣烈的嗆人——
  
  一步低喚哥哥親,兩步我揭紅頭巾,
  三步相依看明月,四步回眸笑而行。
  五步踏過妹妹心,六步酒紅滴穿冰,
  七步八步醉九步,步步走斷生死未了情……
  
  第二談《冥婚》完
  
  (注:最後的《十步歌》選自越劇《寒情》的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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