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董雜貨店 作者:晉江原創網策劃

(2008-04-09 11:46:44) 下一個

楔子

鬧市街的古董雜貨店


  在這鬧市街的拐角處,不知什麽時候有了一家店,名字叫古董雜貨店。店麵看來很不起眼。這裏不像一般的古董店總有一點陰鬱之氣,而是讓人感覺很清爽整潔。門口沒有櫃台,隻有一張古舊的四方茶桌,幾把也不知是什麽年代的椅子,但看上去很是舒服。那顏色線條似乎樣樣都蘊涵故事。

  老板是這家店吸引來往人群的亮點。她們是一對雙生姐妹,有一樣的麵孔和身材,但是你絕對不會把她們弄混。姐姐叫白月,是一位端莊優雅的古典美人,她時常穿著一席簡單精美的旗袍;妹妹叫紅雲,一頭大波浪長發,經常穿著各式最新潮的服飾。她總是把她的寶貝摩托車停在店麵的背陰處。白月帶著淡淡的微笑,她似乎有一種天生讓人平靜的力量,多數時候都是她一個人待在店裏。這裏顧客不多卻也不斷,而貨物總是出出進進,外人永遠不知道這裏究竟有多少東西。

  門開了。白月抬起頭,帶著一貫的笑容先生,歡迎光臨!您需要些什麽嗎?

  來人是一個頎身玉立的俊雅青年,舉手投足間,洋溢著一種飄逸灑脫的氣質。我要一幅畫,上麵畫著向日葵。

  先生真抱歉,今天女神不在家。我能為您推薦其他的東西嗎?白月還是優雅地笑著。

  姐姐細語柔聲,妹妹利落豪爽。沒有人知道她們從哪裏來……

  哦,忘了介紹,她們不僅僅賣古董,還有……

  沒錯,就是那神秘悠遠的時間記憶。

  什麽,你也有興趣?

  那還等什麽?快進來看看吧!

  你看,白月已經泡了一壺好茶在等你了……





[ 置 頂 返回目錄 ]


正文

商品一:古書
( 本章字數:11892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0:00)


  古書奇譚

  文/蔣勝男

  古董店裏非常安靜,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讓人覺得暖暖的。白月愉快地伸了個懶腰,把眼睛從賬本上移開。

  紅雲跑到歐洲去了,少了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她享受到了難得的清靜。不知道怎麽回事,紅雲在的日子,總能讓這個古董店熱鬧非凡,總能招來各類花仙、精靈、吸血鬼之類的,店裏每日都似萬聖節一般。

  今天是月底了,看了這個月的賬目,除去人工燭火,基本還算收支平衡,白月覺得算是滿意了。古董店裏的業務不是不掙錢,隻可惜莫名其妙花掉了。

  古老的紅木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不起眼的中年人,一臉的小心翼翼:“請問這裏是古董店嗎?”

  白月站起來:“是,請問您有什麽事?”

  那人見是一個年輕女子,有些不相信似地說:“我找你們負責人白月。”

  白月微笑:“我就是白月。”

  那人拿出一條白手帕,擦了擦汗說:“哦哦哦,那個介紹我來的人是說找白月的。我姓蒲,蒲鬆齡的蒲。”

  白月覺得好笑,揶揄道:“不知道蒲先生跟蒲鬆齡有什麽關係?”

  她本是一句玩笑話,不料那個人卻嚴肅起來,十分莊重地告訴她:“我叫蒲十八,正是蒲鬆齡的第十八代子孫。”

  白月隻得暗中翻了翻白眼,喃喃地道:“幸虧你不姓茅,這兒也沒有韋小寶……”

  蒲十八聽了個隱約,問:“你在說什麽?”

  白月連忙給一個笑臉:“沒什麽,我是說你有什麽東西要賣嗎?”

  蒲十八清了清喉嚨說:“是這樣的,你知道,我是蒲鬆齡的後代,我們的祖先是……”

  白月連忙掏了掏耳朵:“是是是,您祖先是誰地球人都知道,請您趕快進入正題吧!”

  蒲十八支支唔唔了老半天,像是在說出有關地球生死存亡的大秘密似地鄭重其事地說:“是……這樣的,白小姐,上個月,我們山東鄉下的祖宅因為拆遷,在地下挖出了一個樟木箱子……裏麵發現有許多的手稿,上麵寫的都是有關鬼狐的故事。我想請你鑒定一下,這是不是我祖上蒲鬆齡大師寫聊齋時的手稿。”

  “聊齋的手稿?”白月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如果這是真的話,那可真是考古學上的一大發現,她想了想,疑竇頓起:“蒲先生,如果真是蒲鬆齡的真跡,你為什麽不上山東博物館考古所鑒定去?”

  蒲十八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一臉憤慨地說:“那些人,那些人都是不識貨的。說什麽這手稿不是蒲鬆齡的。哼,我蒲家後人從蒲家老宅裏拿出來的,怎麽不是蒲鬆齡真跡。一旦鑒定了是真跡,我就拿到富士比拍賣行去……”

  白月不得不阻止他繼續發揮下去:“蒲先生,請問你的手稿帶來了嗎?”

  蒲十八“哦”了一聲,連忙走出去。過了片刻,他和一個司機小心翼翼地把一個樟木箱子抬了進來。

  白月打開樟木箱子,看著裏麵一卷卷泛黃的手稿。心裏一怔,這倒是有年代的人家出來的東西,樟木雖不貴重,好在木質密實又防蛀,實在比現在市麵上的那些雜木家具質量要好,如今卻少有人用了。這箱中手卷數百年保存下來,卻難得完好,雖然因為年代久遠而顯得發脆,但沒有一點蟲蛀的痕跡。

  白月翻了翻手稿,數百年的古書拿在手裏,似乎有了生命似的,緩緩地敘述著它們的故事。白月抬起頭對蒲十八說:“蒲先生,這的確不是蒲鬆齡的手稿,因為這些手稿上雖然也都是說一些鬼狐故事,但是筆跡墨色都參差不齊,不像同一個人的筆跡。”

  蒲十八的臉色頓時黯了下來:“怎麽人人都這麽說!”他垂頭喪氣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那,你幫我鑒定一下,看看能值多少錢?值一百萬嗎?”

  白月“噗哧”一聲笑了:“你真的姓蒲嗎,我看你應該姓錢才對!”

  蒲十八聽得出她的諷刺,卻也不慚愧,理直氣壯地說:“蒲鬆齡窮了一輩子,給全中國留下了聊齋這樣的遺產,我作為他的後人,居然不能分享一點,你說這世道公平嗎?我上次去找聊齋的電視劇攝製組,要求版稅,居然沒人理我。你說說……唉,算了,那個,白小姐,你說這個手稿,拿到拍賣行到底能值多少錢?”

  白月坐下來,一頁頁地翻看著手稿。整個古董店裏靜悄悄,隻聽到宣紙翻動的聲音。蒲十八坐在那兒,大氣也不敢喘地看著白月。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也漸漸西斜,白月放下書卷,有些疲憊地揉揉眼睛,蒲十八立刻站了起來:“白小姐——”

  白月今天已經是第N次想告訴他自己不姓白,不過一想起他滔滔不絕的牢騷,還是算了:“蒲先生,這手稿上找不出任何的題跋標記來,也無法證明是哪個年代的。當然,通過對紙質進行光學鑒定或許可以大致論定。不過價格昂貴,可能這些手稿的價值還不足以支付這筆費用。裏麵的每一篇故事,都是斷簡殘章,和聊齋故事似乎相似,但不同之處也不少。或許這些是當年蒲鬆齡搜集過來寫聊齋的原始資料。但是,一來沒有完整的故事,二來作者都是無名氏。這裏都是一些狐異故事,沒有時代特殊性,博物館和考古所恐怕都不會收藏。除非是一些特殊性質的民間收藏家或者圖書館,作為收藏品的一種,但是往往不會出高價。”

  蒲十八聽了她的話,立刻變得垂頭喪氣。白月看了他的臉色,心中明白:“蒲先生,恐怕你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了吧?”

  然後就是蒲十八的嘴一張一合,白月的耳朵自動消音足一個小時。蒲十八留下了那箱書稿。

  說實話,那箱書稿留在古董店裏,怕也難賣出去。可是蒲十八在一個個發財夢的破滅之下,走投無路地硬要把這箱古書留在店裏寄賣。要是換了平時,白月一定會婉言——嚴辭——無情地拒絕。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個下午,那一篇篇沒有完結的狐戀情深故事似闖入了她的心底,私心裏,她想留下這箱古書,她想看看這其中的世界。

  白月很自私地想著,等看完了還沒有人要,再還給蒲十八吧!

  送走了蒲十八,關上了店門。白月把樟木箱子拖到庫房裏,然後,拿著最上麵的兩卷書稿走到樓上。

  這是她的祖宅,樓下是古董店,樓上就是她們姐妹的住處。泡了一個玫瑰花浴之後,她打開櫃子,取出一隻供春壺,泡了一壺今年新出的蒙頂綠眉茶,點亮一盞明代宮燈,躺在李香君用過的紫檀木榻上,營造出一副明代的氣氛來,美美地拿起書稿來看。

  當然,明代的宮燈裏,點的是燈泡,紫檀木榻上麵鋪的是今年巴黎最新款的軟墊。白月歎了一口氣,真要全部回歸古代的話,沒有電腦,沒有衛浴就叫人受不了了。

  白月直接拿著供春壺對著壺嘴喝了一口綠眉,供春是紫砂壺始祖,供春壺據說存世隻有一隻真的,現收藏在北京的中國曆史博物館內,恒溫恒濕用世界上最嚴密的防衛保護手段守著。白月自問沒本事拿到,她手中的這隻供春是上次穿越時空時打唐伯虎家撈來的。

  “文登某生少有重名,一日暮過荒落之墟,聞女子啼鬆柏間,近臨則樹橫枝有懸帶,若將自經。某詰之,揮涕而對曰:‘母遠出,托妾於外兄。不圖狼子野心,畜我不卒。伶仃如此不如死!’言已複泣。某解帶,勸令適人,女慮無可托者。請暫寄其家,女從之。既歸,挑燈審視,豐韻殊絕……”

  不知不覺,宮燈輕輕爆了一下,發出一種瑰麗的色彩,白月緩緩地睡去。

  她站在一個院子裏,裏麵種滿了奇花異草,白月輕輕地走進去,聞著異香撲鼻,恍若神仙境界。現代都市裏,怎麽還有這樣雅致的一間院子。

  順著香氣,她走到一個荼蘼架下,一麵書窗,一個男人正在伏案睡著,嘴角掛著微笑。

  一陣微風,吹落幾片葉子,飄落在他的額上,站在窗外的白月忍不住伸手幫他拿下。手一伸近,如同夢噩似地,她怔住了:“天下竟有如此俊秀的男人!”

  他睡得那麽甜,笑得那麽幸福,這樣的神情,能夠引起天下任何一個女性的憐惜。白月的手不由地輕輕觸及他的鬢邊,那指尖的一點溫度傳來,如同觸電似的直衝心髒。

  那男子輕哼一聲,眼睛慢慢睜開。白月嚇得連忙後退,這樣闖進人家家裏,驚破他人夢,實在是令人想逃跑。

  白月正想轉身,她留在那人額邊的手還沒來得及抽回,卻已經被他溫柔地握住了,隻聽得一聲低如歎息的聲音:“月,你終於來了!”

  白月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人輕巧地跳過窗台,將呆若木雞的她擁入懷中,然後,深深地吻了下去。

  她腦海裏頓時一片空白……

  一縷陽光刺眼地照進白月的眼睛,她覺得整個人被魘住了似的。腦子清清楚楚地想要站起來,卻怎麽也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甚至連眼睛也無法睜開。

  不知不覺一滴眼淚流下,忽然之間,她就能動了。

  緩緩睜開眼睛,整個人的感覺,似乎仍然留在那開滿杜若蘅蕪的小院中,荼蘼書窗邊;那耳邊似乎還留著昨日那人溫柔地呼喚,身上猶感覺那人溫暖有力的擁護。可是眼前卻是亮著節能燈炮的明代宮燈,一眼望去可見遠處高樓頂上巨大的廣告牌。

  一刹那間,有些恍忽,不知道自己是夢到那個小院,還是在那個小院中做夢,掉入此間。呆呆地坐起來,仔仔細細地想了一回,才夢遊似地到洗手間準備洗漱。

  一照鏡子,整個人都嚇了一跳,隻見鏡中人雙頰飛紅,兩隻眼睛水汪汪地嫵媚無比,透著一股似喜似嗔的風情來。驀然間想起《紅樓夢》裏形容林黛玉的兩句話來:“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想到這裏,不由地呸了自己一聲:“不害羞的,當自己是林妹妹呢!”忙將冷水撲上自己的臉。

  洗漱完之後,白月開門走下樓去。

  走在樓梯上,隻覺得今天特別不一樣,就像踩在雲裏霧裏棉花裏。心情前所未有得好,可是身外的一切事務,卻覺得格外虛幻似地。

  白月打開店門,讓陽光照進古董店裏。昨天這一覺睡得好沉啊,居然已經中午了。摸摸肚子好像沒那麽餓,還是打電話叫了一客外賣送過來。

  她回頭按常例拂去每日的灰塵,陽光下陰影格外明顯,使得每一件千百年的古物層次分明,似有了無窮生機。她含笑著抬頭,忽然間眼睛像是看到了一件不能置信的事,笑容停在了她的臉上。

  掛在牆上的電子鍾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著:4月2日14點10分。

  她拿著書往樓上走的時候,看過一眼這隻電子鍾,那時候顯示是3月31日18點05分。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因為是到了月底,她在翻看賬冊,然後,蒲十八帶著他那隻大樟木箱子和一肚子發不了財的牢騷走進來……

  直到一陣門鈴聲響起,才把白月從呆滯的狀態中驚醒過來。

  白月夢遊似地開了門,日日來送外賣的打工男孩小周帶進來一份比薩和一杯簡易咖啡。

  放下外賣,小周正要離開,白月問:“你知道今天是幾號嗎?”

  小周露出黑人牙膏似地笑容:“今天是四月二號啊,白月小姐。”

  白月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真的是四月二號,不是四月一號嗎?”

  小周裝出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拍拍額頭說:“天哪,總不能天天都是愚人節吧!”

  白月輕輕歎息一聲:“對啊,四月一日是愚人節!我這一覺睡得——錯過了一個愚人節!”

  小周走了,白月抬頭,看著電子鍾,像是仍然不能置信,愚人節真的過去了嗎?

  喝了一口仍是熱著的咖啡,一股暖意從咽喉落到胃裏,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升起,她的腸胃有將近四十個小時沒接受過東西了吧!隻有腸胃對食物的感覺,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但是這能說明什麽,白月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隻不過是自己貪睡,多睡了一天而已。

  一個下午在發呆中度過,天色漸漸黑了。白月關上店門,步行去前麵一條街的牛排館吃晚飯。餓了四十多個小時的肚子,就算吃上兩客牛排也不過分吧!

  吃完牛排回來,卻看到古董店門口停著一輛跑車,一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大把香水百合,足有五六十枝之多,熱熱烈烈的一大捧!

  白月目不斜視地走過,掏鑰匙開門的時候,一隻大手按在了門上:“請問,您住在這裏嗎?”

  白月抬起頭來,歎息一聲,這一下,她又不知道,自己是從夢裏走出來,還是走進了夢裏去。世界上的絕品男人都在這兩天裏出現嗎?

  “請問您有什麽事嗎?”抬起頭來的白月,是絕對不會讓一個陌生人看到她的迷茫與驚豔的。

  那是個混血兒,長得猶如年青時代的肖恩·康納利,看仔細了,才能發現他比肖恩·康納利多一點華人的血統。年輕版康納利彬彬有禮地問:“請問安妮小姐今天在家嗎?”

  這個情景很像是007電影的對白。白月以同樣彬彬有禮的態度說:“請問您是在什麽時候,見到安妮小姐?”

  “康納利”微微一笑:“昨天,在假麵舞會上,我們相互認識。舞會結束後,我送她到這裏下車的。”

  白月繼續不動聲色地問:“你們有約嗎?”

  “康納利”神情自信不變:“沒有。但是我們應該再見麵,所以我今天特地來接她!”

  白月終於微笑了:“您好像忘記昨天是什麽日子了?”

  “康納利”的臉色終於微微有點些變了:“您的意思是——愚人節?”

  白月在他鬆手的那一刹那,用力將鑰匙一扭,門打開了。白月走進去,點亮了燈:“請進來吧,我該怎麽稱呼您!”

  “查爾斯。”那人立刻恢複了鎮定,走了進來。

  “查爾斯?”白月心中一樂,立刻想到了那個苦瓜臉的倒黴蛋,微笑道:“真是個好名字,我還以為您該叫腓烈特呢!”

  顯然對方不太懂這種幽默:“為什麽?”

  白月微微一笑:“您應該是丹麥王子,而不是英國王子,丹麥是童話的故鄉不是嗎?”她眨眨眼:“那裏有水晶鞋的故事!”

  查爾斯怔了一怔,這才有點想明白:“你是說,昨天我遇上了一個水晶鞋的故事?”

  白月哈哈一笑:“愚人節的晚會,美麗的灰姑娘,駕著南瓜馬車和王子邂逅,在午夜十二點的鍾聲敲響之後消失,果然是美妙的童話故事。”

  查爾斯深深地看了白月一眼,很紳士地行了一禮:“對不起,打擾了,告辭!”他走到門邊,握住門把手時忽然回頭又說了一句話:“昨天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絲絨晚裝,配珍珠項鏈和耳環。如果您看到她的話,請通知我!”他放下一張名片出去了。

  他沒有回頭,因此沒有看到白月的臉色已經變了。

  白月上個月,剛剛買了一件淡紫色絲絨晚裝,正打算配上次從合浦帶來的一套珍珠首飾。

  關上店門,白月衝上樓,從衣櫃裏拎出那套淡紫色絲絨晚裝,然後她發現,原來放在梳妝台裏的珍珠首飾和放在鞋櫃裏的一雙珠灰色高跟鞋,正靜靜地與這套晚裝放在一起。

  白月一把抓起晚裝聞了聞,仔細辨別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古巴哈瓦那雪茄的香味,剛才那個查爾斯的身上,也有一股這種雪茄的香味。如果有人昨晚穿著這套晚裝跟查爾斯跳舞,那麽足以在衣服上留下這麽極淡的雪茄味還未散去。

  白月的臉色變了,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如果是普通人,可能會認為是一次奇怪的事件。但是白月見過太多的靈異了,她知道這是什麽,這裏麵一定有一個古怪的東西在作祟。她扔下晚裝跑進書房,從書架上搬下一大堆書查找著:愚人節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曾經有人在愚人節裏有什麽奇遇嗎?

  查了整整一夜,到天亮的時候,白月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查出一大堆東西,隻可惜都沒有什麽實際用處。

  白天,依舊是這樣過去了。古董店的生意,在平常日子,是純粹用來打發時光的。

  又到了晚上,白月輕輕地走上樓,衣櫃半開著,那件淡紫色的晚裝,仍然同那套珍珠首飾和高跟鞋扔在那裏。

  昨晚,白月聞到衣服上的雪茄味時,就把衣服扔在那裏,直接衝到書房查資料了。這時候忽然又看到這件衣服,白月走過去,拿起衣服正要收拾好,一抬頭,看到對麵穿衣鏡中,一個身著淡紫衣服的麗人迎麵而立,一時竟有些恍然。

  定睛一看,原來還是自己,她不由地啞然一笑。

  絲絨的衣料柔軟地在手中,白月心裏竟莫名地有一股衝動,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於慢慢地換上了晚裝。對著鏡子,她把一頭披散著的長發挽了上去,打開首飾盒,拿出一對珍珠發簪插上。然後,戴上珍珠項鏈和配套的耳環。

  她淡淡地化了一個相應的晚妝,套上那雙珠灰色的高跟鞋,站在穿衣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竟然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今晚的燈光有些亮,白月站在鏡子前竟有瞬間的眩暈。

  音樂聲緩緩響起,是那支著名的圓舞曲,如同夢遊似的,白月置身於一個極大的舞會中,慢慢地旋轉著。從第一排一直旋轉到最後一排,那個早已經等候著的舞伴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頭來,是一個俊美的混血兒,有一張肖恩·康納利的臉,他叫腓烈特,還是——查爾斯。

  白月猛地一驚,忽然間燈光舞會一齊消失,而她的身體依然在旋轉中,突然失去重心,“啪”地一聲摔倒在地。

  忽然間渾身是汗,她見到了那天的情景,腦海間一閃念,剛才在跳舞的時候,牆上的電子鍾上明明顯示是:四月一日。

  這件衣服上,帶著那一天的記憶!

  猛然間如同電光火石,她想到問題出在哪裏了。

  搬出了許久未動的驅魔用品,白月用朱砂畫了一道符,點起了三支定神香,把淨水灑了滿室。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工作之後,白月拖來了三月三十一日蒲十八送來的那個樟木箱子。

  把所有的書都放了回去,白月將驅魔粉均勻地灑在了箱子裏,然後套上手套,拿起書,一本本地翻看著。

  她看過這些故事,小時候看的那本《聊齋誌異》裏,就有這些故事。所不同的是,那本書的故事是全的,而這裏的故事,都隻有一半,沒有結局。

  每一本故事,筆跡、字張,都不一樣,滿紙的綺麗香豔:嬌娜、青鳳、小倩、蓮香、香玉、粉蝶、紅亭、阿寶……

  難道,這真是傳說中蒲鬆齡為寫聊齋而搜集的原稿嗎?

  白月一卷卷地看著,開始時頗有幾本甚是拗口結舌,顯然是唐宋以後的文筆,越到後來,越近於白話,到後來顯然已經是蒲鬆齡時代之後了。

  白月拿起了最後一卷,全書最後,是數頁細細的小楷:

  “夜夜秋雨孤燈下,在寒窗前寂寞地守著一室清冷。寒夜的漫長、前途的漫長、人生的漫長,可令你覺得寂寞嗎?可令你覺得孤獨嗎?

  “不必驚訝我的來到,不必問我是誰,如果你覺得寂寞,請抱緊我。隻是這一個夜晚,兩顆寂寞的靈魂偶然相逢,互相慰籍。我愛上的,是你的寂寞。

  “也許今夜,也許此時,你正捧著這一卷書,正在看著我的故事,漫漫長夜,你可曾感到這一份寂寞和清冷。如果此刻,你聞到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氣,聽到若有若無的環佩叮咚聲,不必回頭,我已溫柔地站在你的身後……

  白月看到這裏時,忽然覺得空氣中一陣淡淡的香氣,霍然回頭,她放在椅子上的那件淡紫色晚裝,忽然自動立了起來,接著,空氣中出現了淡淡的影子。影子越來越濃,忽然聽得耳後一聲輕笑,白月猛然轉頭,動作過猛,差點扭到脖子。

  卻見一個穿著淡紫色晚裝的美女,笑容滿麵地坐在書堆上麵:“白月,你好!”

  白月看著她,那真是一個美女,肌膚如雪,一點櫻唇,尖尖的下巴,十指如蔥,一雙晶瑩的眼睛裏,似有無窮的故事。“你是誰?”

  美女大笑:“你不是在找我嗎?”

  她並不是一個古典美女,反而長得很符合現代的審美觀,仰首大笑的時候,嘴巴並不比朱麗亞·羅伯茨小。並不像那一種幽靈精怪,總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陰氣,恰恰相反,她笑起來時有說不出的輕鬆爽朗。

  白月指了指她坐著的那箱書:“你從書裏來?你是書仙?”

  她跳下書箱:“不,我不是書仙,我是欲望。”

  白月:“欲望?”

  她大笑:“如果我是個書仙,那我應該很有道德和才學。可是我不是,我叫顏如玉,書中自有顏如玉。”她大步向前走了幾步說:“男人在讀書的時候,想的是顏如玉,你說他能夠讀進什麽學問和道德呢?我隻是書裏的顏如玉,代表男人對女人的夢想和渴望。”

  白月笑了:“換而言之,你隻是代表從古到今,所有的愛情故事那一章節?”

  顏如玉的眼神變得溫柔:“難道你不想嗎?”

  白月愣了一愣。

  顏如玉的聲音如夢如幻:“最美的愛情,隻存在於書中,人世間又有誰,能夠真的體驗一二呢?”

  白月怔怔地看著她:“那麽這些故事……”

  顏如玉微笑:“這些故事都是真的!”

  白月:“女主角是誰?”

  顏如玉:“是我。”

  白月:“每一個都是你嗎?”

  顏如玉微笑:“每一個都是我。男人總喜歡給自己心愛的女人起一個自己的名字。我是他的阿紫;我是他的嬌娜;我是他的青鳳;我是他的宜織;我是他的連城;我是他的紅亭;我是他的阿霞;我是他的翩翩……每個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美麗的故事。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我,可是每個人的心中,卻各有自己的心上人,各有自己的故事。有人曾經問我:‘青鳳,我是你的唯一嗎?’我回答說:‘對,你是青鳳的唯一。’我說的是真的,那一刻,我叫青鳳。千百年來,我穿行於一個個書生的書齋。成為他們的夢,他們的愛。多情的書生,將他們的豔遇記下來。一廂情願地自認為千古隻有自己才是書仙的唯一真愛。後世一個無聊的人,將這些無聊的夢收集,收集這些故事的地方,叫聊齋。這個整理聊齋的人怎麽不明白呢,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狐女花精。人類連自己都容不下,哪容得下這麽多的妖?”

  白月輕歎一聲:“你是說蒲鬆齡?”

  顏如玉吃吃地笑:“也許是吧!”

  白月問:“故事並沒有在蒲鬆齡的時候結束,對嗎?”

  顏如玉眉毛一挑:“當然!隻要還有人在書裏做綺夢,顏如玉的故事就不會結束。包括你,白月小姐。”

  白月吃驚地指著自己:“我?”

  顏如玉微笑:“你走進我的故事裏,我走進你的故事裏,明白了嗎?”

  白月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愚人節那天……”

  顏如玉眨了眨眼:“你進入我的世界,我進入你的世界——”她嗬了一口氣:“世界真是不一樣了,隻一個晚上,便如萬花筒似的,我都暈了!”

  白月笑了:“你不但沒有暈,反而讓別人暈了!”

  顏如玉微笑:“啊,你是說那個混血兒!”

  白月與顏如玉對視一眼,不由地同時大笑。

  白月喜歡顏如玉,哪怕是她妹妹紅雲也沒有給過她如此輕鬆愉快的感覺,隻一會兒她們便成為好朋友。不管她想到什麽,總能在她那裏得到合拍。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顏如玉打了個嗬欠:“我該走了!”

  白月怔了一怔:“這就走嗎?”

  顏如玉沒好氣:“小姐,這是你的世界,我不便久留。你沒看到每次都是你進入書中,我才能顯現。我的法力維持不了這麽長時間,現在得走了!”

  白月忽然有點不舍:“什麽時候再來呢?”

  顏如玉微笑:“要不然你到我這裏逛逛!”

  白月有點猶豫:“那不是我的世界!”

  顏如玉凝視著她:“那卻是人人都向往的世界。白月,你太拘束自己了。其實不同的生活,都親身體驗一下才好。”

  白月有點心動,她看了一眼顏如玉,猶豫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

  顏如玉握著白月的手,歪著頭壞笑道:“來,讓我來想想看,你第一站該到哪裏去?”

  白月笑了:“你知道我想到哪裏?”

  顏如玉忽然一笑:“我想到了,你跳進來吧!”

  白月隻覺得一陣困倦襲來,不由自主地睡著了。

  夢中,她到了大雪山,一邊不停地走,一邊不停在心裏暗罵顏如玉,到底把她弄到一個什麽鬼地方去了。

  一直走到了山壁斷崖邊,一座木屋,一個大漢獨立向石壁,聽到有人的聲音,緩緩轉回頭來。

  白月的心跳停住,這個場景,少年時曾經千百回在她的夢裏出現過。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看著對方:“你是喬峰,還是楊過?你在等誰,斷崖下是阿朱,還是小龍女?”

  那個人看著她,有點迷惑:“你是誰,為什麽長得這麽像她?”他的神情沉鬱中有著隱隱的激動:“還是,你終於回來了!”

  白月心頭狂跳,已經慌亂得說不出話來了。忽然間心頭靈光閃現:顏如玉,這是你的安排嗎?是你送給我的嗎?

  她鼓起勇氣抬頭說:“我、我不知道我是誰。我迷路了,能夠借住下來嗎?”

  那人看著她,緩緩地道:“求之不得!”

  那一刻仿若天女撒下五彩花,白月聽到了仙樂。她低下頭笑了:管它呢,隻是一個夢,連做夢都這麽束手束腳嗎?

  走進小屋,她開始生火,有夢的地方,小木屋就是天堂,不是嗎?

  故事在繼續,她貪戀於這個夢。

  古董店裏的故事仍然在繼續……

  送外賣的小周,已經有整整三天,沒有見到古董店要外賣了。平常白月要是離開這個城市,店門上會貼一張啟事的。

  而小周每天送外賣經過古董店時,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見到啟事,店門也沒有開。

  直到那天傍晚,他看到一輛跑車,送一個女人進了古董店,那個女人,穿著白月的衣服。

  第二天,他看到這輛車在店門口等,他擋住了這輛車。

  一個小時後,查爾斯查到古董店的所有資料,聯絡到在歐洲漫遊的紅雲,以電郵取得她的授權,破門而入。

  樓上,在睡眠中的白月,嘴邊還含著一絲微笑,立刻被送進醫院急救病房中。

  第二天,紅雲從歐洲緊急乘機趕回。

  一個月後,全國的高段驅魔師齊聚本市,白月從睡眠中蘇醒。

  從蘇醒,到正式恢複,仍需要一段日子。

  白月坐在病床上,紅雲坐在她的對麵削蘋果。

  白月的臉色仍然沒有完全恢複,她看著紅雲:“顏如玉怎麽樣了?”

  紅雲全神貫注地削蘋果:“誰是顏如玉?”

  白月歎了一口氣:“好,我們換個話題,這件事是怎麽解決的?”

  紅雲沒好氣地說:“我們把那箱書燒掉了。”

  白月“啊”了一聲,跳了起來,紅雲連忙扔下蘋果去扶住她,白月歎了一口氣:“可惜!”

  紅雲大為生氣,叉著腰擺一副晚娘嘴臉給她看:“可惜什麽,白月,你見過多少大風大浪,居然會在水溝裏翻船。你又不是沒遇上過這種事,居然會上一個小妖的當。”

  白月並不生氣,反而微笑:“她是個可愛的小妖!”

  紅雲恨恨地說:“是啊,可愛到差點送掉你的小命。你知不知道那一箱子的書,為什麽都隻有一半。因為那些書的作者,寫到一半之後,就都沒命了。”

  白月“啊”了一聲:“是不是因為,她離開了他們,所以故事無法結束?”

  紅雲睜大眼睛瞪著白月,好一會兒,泄氣道:“你相信?那我也沒有什麽話說了!那個小妖真厲害,害了人還會讓被害者為她說話!長老們不知道為什麽也放過了它!”

  白月忙問:“那她現在呢?”

  紅雲說:“我接到消息趕回來,發貼請了長老們,終於逼她現身。她已經被封印數百年,這次被那個蒲十八挖出來撕掉封印,才又出來作祟。借著你出來到這個世界一看,混亂得連她都不知所措,再不像以前那樣,在荒郊野地隨便找個書生就可以輪著吸取靈氣。所以哄得你進入妖境,暫寄在你的身上,若是再過個兩個月,她就可以自由來去了,你也就沒救了。現在她依然被封印在書箱裏麵,埋到龍虎山裏了。那個地方道氣重,鎮得住。”

  白月卻說:“放心?現在全世界,能有一處地方,能夠保證永久不會被開采發掘嗎?”

  紅雲歎息:“是啊,最怕挖到十八層地獄,將妖魔鬼怪一並放出了。”

  白月躺了下來:“可是,我們也管不著了!”

  紅雲收拾了東西,說:“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紅雲向外走去,白月忽然叫住了她:“她說,她是夢想和欲望,所以,書中自有顏如玉。你有沒有這樣想過,我有沒有這樣想過?這個世界如此千創百孔,以致於我們的愛情和夢想,隻能在書中找尋。”

  紅雲也看著她:“隻要我們還在這個世界上一天,就是我自己,不是我的夢,你說是嗎,姐?”

  白月點了點頭。

  附錄:

  古籍收藏

  在唐時出現了雕版印刷的書本,稱刻本。刻本有許多分類,按時代順序排,主要有唐刻本、五代刻本、宋刻本、金刻本、元刻本、明刻本、清刻本等等。以出版者的身份來區分的就有官刻本、監刻本、內府本、藩府本、局本、私刻本、坊刻本等等。還有一種古籍是用手抄寫的,包括稿本和抄本兩個係統。刻本和抄本使得先人留下的文字墨跡得以在更廣的地域流傳,對保存並傳播中國傳統文化有著無可比擬的巨大作用。

  古籍具有資料、藝術、文玩價值。現在市麵上常見的古籍多出自清代與民國時期,明晚期的較少,明初中期的就很難見到了。所以,越是早期朝代的古書價值越高,但是收藏者在收藏古籍時,除了看年代外,書的品相也非常重要,品相好的古籍指資料性強、紙質好、刻印好這三個方麵。

  白月靜靜地欣賞著一把優美的古琴,一把琴也可以用優美來形容嗎?沒錯!這樣的手工,這樣的雅致。

  茶壺裏飄出淡淡幽香,今天她選了上好的茉莉花茶。

  這樣的清茶,如此的古琴。

  她仿佛聽到遙遠的過去輕輕傳來的琴聲。

  嘩啦!

  “累死了!”紅雲掀簾而入,抓起茶壺一陣牛飲。

  “姐。這是你要的琴譜。”

  那古舊的琴譜不偏不倚地擊中古琴,連那優雅的古琴都隻有尷尬地“咚”的一聲。

  “我看還是等待有緣人吧。”

  白月一臉苦笑,她已經沒有彈琴的心境了。

  這樣的紅雲,總是能讓人哭笑不得。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二:古琴
( 本章字數:13928 更新時間:2006-12-18 20:49:25)


  清微淡遠

  文/盈風

  陰沉沉欲雨的天氣。風聲猶如嗚咽,在陰森寂靜的狹窄小巷中聽來讓人汗毛直豎。

  方紫琪小心翼翼地得走在青石板路上,時刻提防暗處會有人突然闖出。她的手中拿著寫有地址的紙條,不時看門上的門牌號。

  一直走到小巷盡頭,她尋找的目標終於出現。古樸的木門向兩邊敞開,紫琪的視線穿過珠簾好奇地往裏窺探。朋友給了她地址,聲稱這家雜貨店裏古董應有盡有。

  為了林楓,為了他們的未來,花多少錢都沒關係。紫琪握拳給自己打氣,然後掀開珠簾走進去。

  名為雜貨店,店內布置卻幹淨清爽,藤椅木桌處處彰顯店主懷舊的氣息。若非事先了解這裏所賣何物,紫琪真的會以為走入哪一間茶館。

  “歡迎光臨,美女。”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紫琪一跳,循聲望去隻見一身短打扮的火辣美人正倚著櫃台衝自己笑。紫琪看看身邊,確信美人口中的“美女”是自己,受寵若驚得堆起笑臉回了一聲。

  “想買什麽古董?”辣妹走前兩步,將皮靴擱上木桌,拍了拍灰。她斜睨紫琪,漂亮的眼睛似乎能看穿對方,她的眼神很不友善,總含著某種挑釁。

  我不是很懂。方紫琪不好意思得說道。她對古董一竅不通,也沒想過研究。男友林楓是一個狂熱的古董收藏迷,他有一間工作室專門用來收藏保存各種古物。紫琪對那些年代久遠的器物所知僅限於值多少錢。若不是前幾日林楓提出分手,她也不會想到買一樣古董來挽救彼此的感情。

  “我來帶你參觀吧。”溫柔的聲音響起,穿旗袍的美女從內室走了出來。她的臉雖和辣妹一模一樣,可溫婉沉靜氣質卻是截然相反的。

  紫琪輪番看著她倆,差不多又差好多,她們是孿生姐妹嗎?

  火辣美人瞪起眼:“幹嗎?我和白月有什麽奇怪?”咆哮的聲音讓紫琪不由顫抖一下,好怕怕,這個美人脾氣真辣。

  名叫白月的古典美人優雅微笑,“紅雲,你嚇壞我們的貴賓了。”她向紫琪伸出手,“請跟我來,由我帶你參觀本店收藏的古董。”

  雜貨店內室擺滿了古董,一股屬於遙遠年代的味道在推開門的瞬間撲麵而來。方紫琪跟在白月身後,在這些見證了歲月流逝的物品前駐足。

  “這把古扇桃花如血,正是紀錄李香君侯朝宗愛情故事的桃花扇,距今已有三百六十年的曆史。”白月展開一把紙扇給紫琪看,紙張略黃,唯有那桃花嬌豔。

  那一對男女都出家了吧?紫琪一想是個悲劇結尾,趕緊搖頭。不行,我要和林楓天長地久下去。

  白月微微一笑放下古扇帶她繼續往前走,她在一尊古色古香的紫陶香爐前停步。“瑞腦消金獸,相傳這是女詞人李易安用過的香爐。當然這可能是後人附會,但這尊香爐距今確已有八百多年的時間了。”

  方紫琪接過細看,捧在手裏有沉甸甸的感覺。她讀理工科,但好歹知道李清照的這首詞最末三句“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嗯,就買這個,讓林楓知道為了他自己有多辛苦。紫琪剛想說買,轉而一想自己有點嬰兒肥,和黃花沒辦法相提並論,隻能讓林楓嘲笑而已。

  “我想再看看,行嗎?”她怕白月不耐煩,忐忑問道。

  “沒有問題。其實買古董就像茫茫人海尋找知心人一樣,靠的是緣分。”白月一聲輕歎,在這個幽靜的空間產生了回音,仿佛無數聲歎息同時響起。

  紫琪驚惶四顧,發現了角落裏擺放的古琴。“我要看那張琴。”不知什麽原因,她脫口而出。

  白月看著她,淡淡的眼神中掠過一絲詫異。“請跟我來。”她將紫琪帶到古琴前。

  那是一張頗為古舊的七弦琴,琴尾有淡淡的焦痕。白月抬手按上琴弦輕輕撥動,清音悅耳如鼓晨鍾。

  “這是什麽琴?”紫琪於音樂完全是門外漢。

  白月星眸微揚,表情略顯神秘。“相傳鍾子期死後,俞伯牙摔琴絕弦終身不複彈琴,以示知音難覓。”

  “這是俞伯牙彈過的琴?”方紫琪興奮地問。

  白月不置可否,隻是問她想不想親自動手試試音色。她退開到一側,讓紫琪上前。

  紫琪不懂音律,但美女如此盛情相邀,她也不好意思拒絕,於是上前半步,將右手放到弦上撥動。琴音響起的刹那仿佛時空轉換,眼前有一抹白色人影一閃而過。紫琪以為眼花,眨了眨眼。室內隻有她和白月,再無他人。

  剛放下心,她的耳中忽然傳入悠長綿遠的歎氣聲,真實到就在她觸手可及。紫琪慌了神,手指不聽使喚地滑出去,被琴弦割傷了。

  “這麽不小心。”紅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們身後,紫琪更慌亂,捏著手指想止血。血從她按壓住的傷口沁出,滴在弦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就買這張琴了。”眼看闖了禍,方紫琪馬上表示會負責。白月見她止不住血,吩咐紅雲包裝好古琴拿到前台,自己先出去替紫琪清理傷口。

  十分鍾後,紅雲捧著一個長方形盒子走出來,交給紫琪。

  “謝謝。”紫琪將信用卡遞給白月結賬。

  “歡迎你下次再來。”兩姐妹站在門口,目送方紫琪走出小巷。

  “你說了什麽,讓她買下琴?”紅雲轉頭看著姐姐。

  白月神秘地笑笑。“我隻提了俞伯牙摔琴絕弦,別的什麽都沒說。”

  紅雲也笑了,笑容詭異。“我解開了封印,從今晚起,他有七天的時間。”

  方紫琪帶走的古琴藏著什麽秘密?這家店裏賣的究竟是什麽?

  在兩姐妹清亮如琴音的笑聲裏,古董雜貨店隱沒於濃霧之中。

  方紫琪抱著琴回到家,林楓不在。將琴盒擺放到客廳的茶幾上,她揭開盒蓋取出古琴放到進門最醒目的位置。

  等他回來,第一眼就能看到了。紫琪傻傻地笑,耳邊又有一聲歎氣,極像是病重的人粗重得喘息。

  “誰啊?”她的聲音抖抖索索。

  回答她的是一室沉寂。

  看來是神經過敏。紫琪撓撓頭,去廚房做飯。

  林楓沒有回來,打他的手機也不通。紫琪生氣了,草草洗漱完畢,就上床睡覺了。

  她睡得很不安穩,夢裏不斷聽到流水淙淙的聲音。她覺得厭煩想離開,但周圍迷霧一片,她看不清路。

  “知音已歿,更複何用?”一個淒楚絕望的男性聲音在她耳邊嘶吼。紫琪嚇壞了,掙紮著要逃出去。

  “救命,救命!”她大叫,冷汗涔涔地醒來。

  風從敞開的窗戶湧入房間,將輕薄的窗紗高高揚起,外麵雷電交加。紫琪跳下床,趕緊關上窗子。她剛關好,一場大雨傾盆而下。

  幸好幸好!紫琪暗自慶幸及時醒來,卻猛地僵直了身體。她睡覺前明明關上了所有的窗子。

  氣像預報說今晚半夜開始下雨,她害怕睡得太死聽不到雨聲,所以特意關窗以免雨水橫掃進臥房。

  客廳裏有不同尋常的動靜,而且越來越大聲。方紫琪高聲喊道:“林楓,是你回來了嗎?”

  沒有人回答她。

  她離開窗口,悄無聲息地向臥室門口走去。她害怕,不知道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這個聲音太特別,既不像林楓回家也不像小偷入室盜竊,她無法壓製內心想去看一看的念頭。

  手按上門把,紫琪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聆聽客廳中的異常。那聲音像嗚咽,如泣如訴。

  她打開了門,走道上耀眼的白光讓她措手不及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她發現自己已站在臥室門外。白光的盡頭是什麽?難道是UFO?

  紫琪下意識向旁邊伸出手,“林……”,她的手筆直垂落,才想起林楓不在家。

  去看看吧。方紫琪雙手護在胸前,一步步走向客廳。

  白光是從她下午剛買的古琴上發出,在漆黑一片的房中分外刺眼。紫琪毛骨悚然,她想到了一樣和UFO同樣不可思議卻更可怕的東西——鬼!

  白光轉成詭異的暗紅色澤,像濃稠的血液。紫琪想轉身逃回房間,但一股神秘的力量讓她動彈不得。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整個身體灌了鉛一般沉重,連用手蒙住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暗紅的光暈中,一隻手慢慢從琴頭部分伸出來。是手,真正的人的手!紫琪摒住呼吸,看著這詭異的一幕。先是手,然後是腳、身體,最後是頭,一個白衣男子就在她眼前活生生拚裝完成了。

  他向她作了一個揖,然後抬頭微笑。“子期,我終於見到你了。”

  方紫琪麵如土色。是做夢,一定是做夢!她催眠自己。

  兩根冰冷的手指搭上了她的手,她機械地低頭看。天啊——,他居然是用飄的!

  “子期,為兄找你找得好苦。”他慘白的臉上,露出一個欣慰的表情。

  天啊,這個鬼果然是來找她的!是不是暈倒比較快?紫琪心中默數一二三,然後“砰”一聲倒地不省人事。

  方紫琪被叮叮咚咚的聲音吵醒。好吵!樓下在裝修嗎?她睡眼惺忪,發現自己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怎麽會睡在這裏?難道是夢遊?

  她突然回想起昏迷前看到的景像,一個白衣男人拉著自己的手叫“紫琪”,天啊,她惹鬼上身了!

  紫琪一蹦而起,卻猛地撞到了人。“對不起。”她自然地反應一下,而又猛然醒悟:林楓回家不可能讓自己睡在地板上,那麽她剛才撞到的是什麽?她慢慢抬起了頭。

  “子期,你還好吧?”白衣男子見她搖搖晃晃,關心地想伸手攙扶。

  媽呀——,這個鬼怎麽還在家裏啊?紫琪忙不迭往後跳開,嘴裏胡亂嚷著,“別過來,別靠近我,再過來我就報警了!”

  “子期,你莫害怕,為兄不會傷害你。”他飄著向她靠近。

  “你當我是superwoman啊!”方紫琪退到餐桌旁,瞥眼看到插在刀具架上的餐刀。她飛撲過去,拔出餐刀對著他。“走開,趕快滾出去,否則我對你不客氣!”她虛張聲勢得大喊大叫,同時擺了個李小龍的招牌動作。

  他滿臉痛苦之色,眼裏的絕望讓紫琪忽然心頭一痛。不行,他是鬼,不可以同情他!

  “子期,你真的忘了我?”他緩慢地問道。

  “拜托,誰要記得一個鬼。”她哇哇叫,舉著刀子亂舞。

  “我是伯牙,俞伯牙。”白衣男子亮出了身份。

  “我管你什麽牙!”對他的話,她壓根沒往心裏去。當然在麵對傳說中的“鬼”時,能冷靜的人本身也屬於異類了。

  他失望了,等待千年的結果竟然是被遺忘。俞伯牙上前一步,紫琪的刀子刺穿了他的身體。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畢竟心軟,慌張地拔出刀子。

  不見血,也未留下傷口,他的確是不同於三態的另一種生物。他是鬼,被封印了千年的鬼。

  “鍾子期,我為了找你在人間遊蕩,後被封印於焦尾琴中。可是你,居然不記得我是誰。”俞伯牙歎息道。

  鍾子期?不是啊,我叫方紫琪。想到鬼找錯人了,她高興起來。“閣下,你找錯人了。我是叫紫琪,不過姓方不姓鍾,不是……鍾子期,”她反應過來剛才他自我介紹的名字了,“天啊,你是俞伯牙!”

  伯牙以為紫琪終於想起了自己,剛咧開嘴想笑卻聽到她說:“你不會以為我就是你的知音鍾子期轉世吧?哈哈哈,不可能啦,我連五線譜都不認識。”

  五線譜,那是何物?俞伯牙問道。

  “我也說不清楚。”見這個鬼是名人,紫琪倒也不怕。許是俞伯牙鍾子期“高山流水,知音難覓”的典故太深入人心,反正她相信伯牙不會傷害到自己。

  心情一放鬆,她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並拍拍旁邊的靠椅示意他坐下。“俞伯牙先生,鍾子期是個男生,我是女生,這點就不同。你怎麽會認為我就是他?”難道自己長得很像男人?紫琪鬱悶地想,不過很快釋懷。說不定是那位鍾先生男生女相呢。

  “白月封印我之時曾說,要想解除封印,需要借助的媒介必須來自於我所尋找的人。”伯牙盯著紫琪的眼睛,“是你的血配合紅雲的咒語,解開了封印。”

  她哭笑不得正想申辯那純粹是意外,耳朵裏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是林楓回來了,紫琪扔下俞伯牙衝到門口迎接他。“你回來了真好。”

  進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對紫琪熱情的笑臉視若無睹地走過去。“我回來整理東西,立刻就走。”

  “這件事以後再講,我買了你最……”她跟著林楓走進客廳,突然被他伸出的手臂擋住前進的步子。“怎麽了,林?”好端端幹嗎伸出手擋住她。

  林楓緊盯著餐桌旁的白衣男子,伸手把紫琪護到身後。“你是誰?”對方虛浮於半空,絕非常人能做到。他雖然害怕,但一想到不能讓對方傷害紫琪,勇氣倍增。

  “在下俞伯牙。”白衣男子作揖道。“兄台如何稱呼?”

  “俞伯牙?”鬼彬彬有禮的態度即使不能讓人親近,至少消除了恐懼心理。林楓回過頭皺著眉問紫琪,“是那個俞伯牙?”

  “嗯。”她點頭應道,因為林楓對自己的愛護而興高采烈,“他還一口咬定我是鍾子期。”

  “你?鍾子期?”林楓邊笑邊回頭,“俞伯牙先生,她絕對不會是鍾子期。我從沒見過比她更五音不全的人了。”

  伯牙不信,他等待了千年的知音,今生怎可能是個音盲?

  焦尾琴,就是方紫琪從古董雜貨店淘來的寶貝,也順帶淘來了一個鬼。

  “俞伯牙,這不是你用的琴?”紫琪一聽林楓說完焦尾琴乃東漢蔡邕所製,立刻大呼上當要告雜貨店兩姐妹商業欺詐。

  “你自己笨。”林楓敲她的腦門,“琴尾的焦痕看到沒有,這麽明顯的證據。”

  伯牙迷惑地看林楓教訓紫琪,這就是打情罵俏?方才他誤以為對方要對子期不利,狠狠出手將林楓摔倒,結果讓紫琪大罵他多管閑事。千年滄海桑田,他在琴中熟悉了各個時期的語言,可唯獨尚不了解男女之情。

  “俞先生,請坐。”對這位古代名人,林楓異常尊敬。

  伯牙盤腿坐於茶幾後,這是他習慣的撫琴姿勢。昔日漢陽遇雨,他撫琴自娛,卻弦斷遇知音。而後匆匆一別,竟與知音天人永隔。從此之後他摔琴絕弦,這一別竟是千年。

  他的手指從琴額開始,留戀得撫過嶽山、承露,按上琴弦。文武七弦琴,隻求一知音。手按宮商,俞伯牙鼓琴一曲,仿佛千年的時間不曾流逝。可是這一次,他沒有等到鍾子期的回應,那個本應回答“巍巍乎,若高山”的人在聽到中途就忍不住睡意打起了瞌睡。反而是林楓還聽得津津有味。

  俞伯牙失望地斂手,望著方紫琪。林楓覺察到他的視線,推醒呼呼大睡的她。

  “哦,不好意思我睡著了。”紫琪不自在得笑笑,對方再和善畢竟仍是鬼的身份。萬一他不高興發怒,自己和林楓一定小命玩完。

  “我等待千年,隻是為了再讓子期聆聽一曲。可恨啊可恨。”俞伯牙仰天長歎。

  “俞伯牙,你不要這麽難過。”紫琪定定神,看看林楓。“我和林會幫你,一定替你找到鍾子期。”

  伯牙目光淒厲,“我隻有七天時間,七日之後我就要回轉陰間轉世為人。天下之大,短短七日如何能夠?”

  “隻有七天啊,好可憐。”想到如果七天內不能找到鍾子期,俞伯牙將帶著未了的遺憾永遠和他擦肩而過了,紫琪難過得想哭。

  伯牙飄上前,冰冷的手摸著紫琪的臉。“有你這份心,就夠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他的身體漸漸變成透明,化作一縷白煙潛入琴中。

  “你,你願意幫他嗎?”剛才她承諾過快,又忘了征求他的意見。林楓就是不堪忍受她隨意許諾最後依舊要他收拾爛攤子的個性才提出分手。

  他摸摸她的頭發,“算了,我大概注定一輩子替你收拾殘局了。”他微笑,在挺身護住她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仍然愛她。

  “Bingo!”她撲進林楓懷抱。沉浸於幸福之中的方紫琪衷心祝願俞伯牙能得償所願。

  “俞伯牙,俞伯牙!”第二天一早,方紫琪拍著琴尾召喚藏身琴中的他。

  他輕煙般飄出,是完整的形體。紫琪驚訝,疑惑他怎麽不像上一次那樣拚裝身體。

  “我現在已解開了封印。”伯牙好脾氣地笑著,他仍相信眼前的女孩是子期轉世,至少她應該和子期有關係,否則她的血不可能成為解開封印的媒介。

  拋開恐懼心理看俞伯牙,竟然是個玉麵書生模樣的清秀男子。一襲白衣更襯得他玉樹臨風,卓爾不群。可惜他是鬼,慘白的臉色總給人陰側側之感。

  “我和林昨晚上網查資料,我們找到了中國最有名的古琴鑒賞家。”她拉住伯牙的手,拖他到書房。林楓坐在電腦前等他們,一臉睡眠不足的樣子。

  “我看了一晚的論文,這幾位專家對《高山》、《流水》有很深的研究。鍾子期前世有很高的音樂鑒賞力,雖然轉世了,但應該不會差很多。”林楓打了一個哈欠,拿起電腦台上一疊資料遞給伯牙。

  伯牙看著兩個年輕人真誠熱心的臉龐,枯寂千年的心靈湧出一股暖流。“俞伯牙多謝兩位仗義援手。”他一揖到地。

  “太客氣,你太客氣了。”紫琪慌忙鞠躬回禮,“是我把你帶回家的,偏偏我對音樂真的不懂,應該我過意不去才對。”

  見她賠禮道歉,伯牙再次作揖。“方姑娘把在下從封印下解救出來,大恩不敢言謝。”

  古人怎麽這麽講禮貌?紫琪剛挺直身體,連忙又彎腰。“舉手之勞,湊巧而已。”她忽然想到什麽,興奮得一蹦而起。“我怎麽忘了,那家雜貨店,那兩姐妹一定能提供線索!”

  兩人帶上俞伯牙立刻前往古董雜貨店。下車的時候,計程車司機從觀後鏡瞥到那個穿著滑稽的戲服,東張西望好像第一次坐汽車的俊秀男子,居然發現他是飄著走路。

  “啊!”司機一聲慘叫,慌不擇路奪命狂奔。

  “他出了什麽事?”伯牙看著那輛橫衝直撞的現代交通工具,茫然詢問。

  “也許發現了你的身份。大多數人都怕鬼。”林楓不以為然聳聳肩,和紫琪惡作劇地笑。紫琪想到自己最初的反應,和那個司機相差無幾。人類對未知懷有莫名的恐懼,就連孔夫子都說“子不語怪力亂神”。

  “兩位難道不怕在下?”伯牙疑惑,他們難道不是人?

  “好了,別管這些。”紫琪拉住他的衣袖,“你就當我們不正常好了,尤其是他。”

  那個他,是站在他們身邊高大的林楓吧。伯牙微笑,由紫琪拖著自己往前走。看來,她很愛他。

  冷清清的小巷籠罩在薄霧之中,帶著淡淡的詭異。紫琪領著兩人一路走到底,卻找不到那家雜貨店了。

  “不可能啊,明明就是在這裏。”雜貨店所在的巷尾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荒涼無比。紫琪不死心,當下往草叢中走去。

  “不可。”

  “停下!”

  伯牙和林楓同時出聲阻止她的冒失舉動。伯牙抬眼看林楓,從對方睿智的眼神中揣度他大致明白了這是何地。

  幽冥鬼界,黃泉路上多怨魂。那些夙願未了遲遲不願投胎的鬼在世間徘徊,直到白月將他們封印在古董中帶到此處。總有一天,命中注定的有緣人會解開他們的封印,讓這些不得安息的靈魂真正解脫。俞伯牙知道,最後他會回到這裏,踏上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千年的思念隻剩六天的時間。

  “我不相信一個晚上就變成這樣。”紫琪猛搖頭,為斷了一條線索鬱悶不已。

  林楓把她抱入懷中安慰。“紫琪,不要傷心。你忘了我們手頭還有其他資料?”

  “嗯。”她展開一個帶淚的笑顏,“俞伯牙,你不要絕望。我們一定能找到鍾子期。”

  我所找的子期就是你!伯牙悲傷地想,看到她的眼淚,他牽扯出一個讓她安心的微笑。

  漢水清清,大雨如注,來往客船一律停靠在岸邊等雨停。江上響起琴聲悠悠,在雨打江麵驚濤聲聲中有如天上仙樂。

  白衣男子端坐船艙,手撫七弦琴。他是晉國上大夫俞伯牙,正行進在回國途中。旅途寂寥,借撫琴自娛。移指換音,琴弦突然斷裂。伯牙心中一驚,世人皆謂“知音在,琴弦斷”,莫非世上真的有人能聽懂自己的琴音?

  伯牙走出船艙。岸邊,瓢潑大雨中站著一個身披蓑衣的年輕樵夫。他抬起了頭,鬥笠下是一張溫柔善良的臉。

  接下來的故事流傳千古。他叫鍾子期,在他死後俞伯牙從此與琴絕緣。

  方紫琪自夢中醒來,她躺在沙發上,伯牙背對她盤腿坐在地上對著古琴發呆。她茫然,想著夢中所見。萬古高山,千秋流水,夢裏的山水,她未曾踏足感覺卻如此真實。歎著氣坐起來,伯牙聽到響聲輕飄飄回身。

  “你醒了。”他輕輕問候,眉宇間的憂愁揮之不去。

  “我做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夢,好像小時候被嚇到過。”她回想夢中那抹白影,悵然若失。會不會那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可惜每次她想看清他的樣子,就會立刻醒來。

  “什麽樣的夢?”

  紫琪沒聽到伯牙的問題,左右張望不見男友的身影,便向伯牙探問林楓的去處。

  “他去聯係演出事宜。”林楓計劃辦一場古琴演奏會,以這個為借口邀請各位專家。他想出的廣告夠眩目,用“不世出的天才”形容俞伯牙。他深諳炒作之道,越是狂傲不羈,越能吸引眼球,也越會引起專家的興趣。

  “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紫琪在琴的對麵坐下,他轉回來麵對她,“鍾子期是你的知音沒錯,可天下之大不一定就他一個人聽得懂你的琴。你太死心眼了。”

  伯牙撥弦,清音如吟。“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慰平生。”他含笑,溫柔如春風。

  她微怔,俞伯牙是個很溫柔的人,雖然鬼的身份有些怕人。像他這樣的人,所交的朋友一定也是溫和無害的。“鍾子期是個怎樣的人?”她好奇。

  伯牙的表情愈發柔和,紫琪甚至有種錯覺他思念的人並非故友,而是情人。呸呸呸,她趕緊打消自己的胡思亂想。

  “他熱心、善良,知足常樂。”他陷入回憶,兩千多年前那個健談風趣的年輕人,在自己的漫漫長路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在子期墓前撕心裂肺地彈了一曲,可歎聽者如雲究竟再無一人能分辨曲中深意。

  “希望我們能夠早一天找到他。他一定能欣賞你的琴藝。”紫琪羞澀一笑。從雜貨店回家後,伯牙提出撫琴一曲酬謝他們幫忙,結果她又睡著了。對牛彈琴,估計就是這個意思了。

  人一生往往隻能遇到一位有緣人,鬼也如此。方紫琪的血解開了封印,不管她究竟是否鍾子期轉世,今生的她就是他的有緣人。

  “我執著地尋找他,是為了讓他聽一次我在他墓前彈的曲子。”他垂下眼睛看著琴弦,慘白的臉色更暗淡。若黑夜中乍見,肯定能把人嚇暈過去。“不提也罷,我活動一下。”伯牙起身,在房中飄蕩。他看到很多相架,裏麵是紫琪與林楓的合影。

  “你和他怎會在這裏麵?”這個時代的一切對俞伯牙而言都是新奇事物。《高山》、《流水》不變,人事已全非。

  “這是照片。對了,我給你拍張照留念。”紫琪扔下泡了一半的杯麵,從房間內取來數碼相機。

  “我是鬼,沒有實體。”他據實相告。

  紫琪失望地放下相機。“我忘了你和我們不一樣。”方才提議拍照的時刻,她真的忘記他是個曾讓自己害怕的鬼。

  他兀自瞧著照片中相親相愛的男女,悠然問道:“你對他是非君不嫁?”

  她笑起來,講他說話文縐縐。從伯牙手上拿過相架,她甜蜜地回想每一個幸福的瞬間。“嗯,我愛他,好愛好愛。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感受了,如果林楓不在世上,我也不會開心。”她用力拍伯牙的肩膀,“所以,我一定會支持你!”

  林楓動用自己在媒體的所有關係搞定演奏會事宜,四天後將在劇院舉行。萬事俱備,他們突然想起一個棘手問題。俞伯牙是鬼,就算演奏會現場能瞞天過海,又怎麽能躲開攝像鏡頭?若到時鏡頭裏沒有演奏者的身影,豈不要天下大亂?

  “林,你再想想辦法嘛。”紫琪搖著他的手,“取消媒體轉播,行不行?”

  “如果行的話,我用得著這麽煩嗎?我答應媒體全程直播,否則能那麽快搞定?”林楓眉頭緊皺,心煩氣燥地拿起餐桌上的啤酒。

  “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不能放棄。”紫琪火大地搶下林楓的啤酒。“你想想,俞伯牙沒剩多少時間了。”

  “我當然知道!”他大聲吼回去。“方紫琪,拜托你以後不要再讓我來收拾爛攤子!我忍你很久了!”舊事重提,他們都想起為什麽鬧到分手的地步。

  她變了臉色,“原來這才是你的真心話。林楓,你給我聽好,俞伯牙的事我自己想辦法。”她狠狠撂下氣話,衝出書房。經過茶幾邊,紫琪抱起古琴氣衝衝揚長而去。

  她不知上哪裏去才好。昏昏沉沉中,發現計程車帶她來到古董雜貨店所在的小巷口。前一次他們來過,結果無功而返。

  她下了車,抱著古琴走到巷尾。迎接她的仍然是一片荒草地。她挫敗地在地上坐下,放下古琴。

  想到林楓,紫琪又悲傷起來,抱著膝蓋放聲大哭。

  “紫琪,別這麽傷心。”伯牙從琴中飄出,看她哭得傷心,他下意識將她摟入懷中。她像遇到親人一樣緊緊抱住了他,斷斷續續把兩人的爭執說給他聽。

  “也許是天意如此。”伯牙喟然長歎。他認為的子期轉世對音律一竅不通,而她費心安排的計劃也不能實現,想來上天注定不讓他和子期再度聚首。他遲遲不願走過奈何橋,就是不想忘了鍾子期,可是如今他不得不認命。

  他們隻有萍水相逢之緣,沒有長相廝守之命。

  “俞伯牙,你等了這麽多年,現在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方紫琪被他無奈的語氣刺激,暫時拋開和林楓的齟齬轉而給他打氣。

  “你這麽想讓演奏會成功?”他被她的執著打動了。

  “嗯。不止為了尋找鍾子期,”紫琪擦幹臉上的淚痕,“我雖然不懂音樂,但是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偉大的音樂家。如果你的演奏能讓所有熱愛音樂的人聽到,那是不是更有意義?”

  伯牙啞然,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鍾子期固然是他生平唯一知音,但除了子期之外尚有很多人愛樂聽樂。當年他摔琴絕弦之後,不知有多少人扼腕歎息。回頭看千年之前,或許是他自私。

  “還有一個辦法。”伯牙猶豫再三,方提出建議。“讓我附身於某人,借他的形完成演奏。”

  引鬼上身?方紫琪愣了,這種事有誰會同意?

  林楓聽到開門鎖的聲音以為是紫琪回來了,結果走進來的是她的母親鍾愛靈。為了俞伯牙的事情忙碌,他都忘了每周二鍾愛靈都會來幫忙整理房間。

  愛靈沒看到紫琪,倒是意外本該出門工作的林楓居然在家,林楓含糊過去。發現茶幾上擺放古琴的琴盒,愛靈奇怪地問是誰在學琴。

  “是紫琪,她說在家太悶。”他不敢說紫琪買了一張鬧鬼的琴,怕嚇壞老人家。

  愛靈將琴盒放好,笑著說起紫琪以前學過一陣琴,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年居然會重新再學。

  “怎麽可能?她現在的樂感這麽差。”林楓大吃一驚。

  “紫琪沒說嗎?難怪,她那時候太小,老說做夢看到一個白乎乎的人在彈琴,嚇得再不敢學琴唱歌了。”鍾愛靈惋惜地說道,“我和他爸爸就把琴賣了。”

  林楓陷入沉思,莫非方紫琪真是俞伯牙尋找的人?

  林楓同意讓伯牙附身,幫忙完成演奏會。關鍵時刻,他終究不忍讓紫琪一人承擔,同時他也想確認紫琪的身份。

  “就當我是傻瓜好了。”他隻對她說了這一句。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他不想將自己的懷疑告訴他們。

  方紫琪為自己的無理取鬧慚愧不已。她發誓再也不衝動,不給他惹麻煩了。

  “林,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她由衷道謝。林楓沒說什麽,隻是把她擁入懷中。

  俞伯牙看著這一幕,滿懷欣慰。他突然覺得能不能讓子期聽到最後一曲並不重要了,兩人若心意相通,冥冥中子期定已明白他。

  演奏會那一夜,俞伯牙跟著林楓飄進臥室。林楓望著他,心裏沒底。

  “如果,我是說萬一你離不開我的軀殼,你好好照顧紫琪。”隻聽說鬼上身很可怕,被附身的人免不了灑狗血之類醃臢的事。他苦笑,為了方紫琪真是做到無怨無悔了。

  “我一定會把你完整地交還給紫琪。”伯牙靠近林楓,占據了他的身體。

  他開門出去,等候在門口的紫琪迎上前緊張地問:“俞伯牙?”

  他點頭,“你放心,我不會讓林楓受到傷害。”

  演出公司的汽車停在樓下等他們。方紫琪抱起古琴,“走吧,伯牙,我們去尋找鍾子期。”

  他笑著搖搖頭,“不單單是為了找他,也是為了所有熱愛音樂的人。”他複述她的話。

  演奏會相當成功,人琴合一的境界是不分你我。他坐在古琴後,從他指尖流瀉出各種各樣大自然的聲音,栩栩如生。那些苛刻的評論家最初帶著挑刺的神情,此刻不由自主凝神屏氣。

  完美的技巧,果然無愧天才二字。

  最後的高潮是《高山》、《流水》之曲。他撥弦起調,曲中所含的感情並非漢水初遇,而是他在鍾子期墓前最後一次彈奏的《高山》、《流水》。

  他們能聽出的僅僅是悲傷,隻有子期一人能聽出藏在曲調中的希望。而鍾子期不在這些評論家之中。

  “你別難過。”得到否定答案的方紫琪比伯牙更沮喪。她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可想,俞伯牙沒有時間了。

  “演奏會成功了,不是嗎?”伯牙反而看開,笑著安慰紫琪。“你好好照顧林楓。”離開林楓的身體後,他就陷入沉睡。俞伯牙向紫琪解釋這是正常現像,讓她稍稍放心。

  “剛才我一直提心吊膽,害怕萬一出現意外。”她用毛巾擦去林楓臉上的薄汗,俯身在他額頭親了一下。

  俞伯牙飄出房間回到客廳。牆上掛著房中那一對情侶放大的照片,他長長歎氣。

  手指從琴上滑過,他想,離開的時間到了。

  俞伯牙在陽間的最後一夜,方紫琪與林楓同他依依惜別。

  “在我離開之前,我有一個請求。”伯牙望著茶幾上的焦尾琴,開口說道。

  “是什麽?”紫琪學乖了,先問一聲再回答。

  “我想再附身一次,單獨為你彈奏一曲。”伯牙向紫琪說道,眼睛卻看著林楓。演奏會上紫琪破天荒沒有中途睡著,他想是因為林楓的緣故。

  林楓看看伯牙,他還是認為紫琪才是鍾子期的真正轉世?演奏會上紫琪雖然沒打瞌睡,但對伯牙的琴聲毫無反應,打消了他的疑慮。“一定要這樣?”被附身是件極耗體力的事情。

  “僅僅是報答方姑娘為我所做的一切,我不希望她再睡著。”俞伯牙無奈而笑。

  這倒是大問題。林楓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方紫琪一驚,想開口阻止。但是林楓的眼神讓她把話咽下。

  窗外又刮起了風,黑壓壓的雲遮住了月亮,也蓋住了星星。紫琪在沙發上坐下,專心聽對麵的林楓,不,是俞伯牙為自己撫琴。

  曲調十分耳熟。第一次聽時風雨大作,琴音寂寥,含著無法排遣的孤獨。紫琪無法控製腦海中不斷湧現的畫麵,仿佛千年的時光倒轉,她看到了白衣男子詫異得站在自己麵前。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她曾見過他。

  他的琴聲讓她想到太山,於是自己說“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他又鼓琴一曲讓她想到滔滔漢水,於是自己說:“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

  他放下琴徑直走到她麵前一揖到地,“子期,當世隻有你是我俞伯牙的知音。”

  方紫琪掩住嘴,天啊,原來自己真的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琴音未止,她繼續看下去。千年前的子期身染重疾,哀求父親在自己身死後到約定地點等待伯牙。他死了,但掛念伯牙知音之情久久不忍離去。他終於等來了伯牙,聽到了他的琴聲。

  “當世知音,唯君一人;為君之故,斷弦絕響;來生有緣,不離不棄。”方紫琪,不,千年前鍾子期的靈魂在自己墓前呢喃著俞伯牙藏在琴音中的心聲。

  清音漸止,若水聲漸不可聞。方紫琪淚流滿麵得望著俞伯牙。她想清楚前世今生,可是已沒有了時間。

  “我把林楓還給你,他答應我會一輩子照顧你。”伯牙笑得雲淡風輕,他的心願已了。

  “對不起,兄長。”她伏在他肩頭痛哭,“對不起,我直到今天才明白。”

  “我不怪你,子期。”俞伯牙將她的手和昏睡中的林楓握在一起。“他是你不離不棄的那個人。”

  “那麽你呢?”她悲傷地看這個等了自己千年的男子。

  風已停,雲開霧散,淡淡的月光照耀大地。

  “今晚適合去散步。”他笑道,抬手擦去她的眼淚。“我該走了。方紫琪,能和你今生相逢,我很高興。”臨別之前,他終於釋然。

  她努力笑著。下一次,下一世他們一定不會再錯過。

  俞伯牙飄飄蕩蕩來到小巷盡頭。和前兩次來不同,雜貨店又出現了。

  一身性感短打扮的紅雲靠著門,似笑非笑看著伯牙。“你的心願完成了?”

  他點頭,神清氣爽。

  白月嫋娜地走了出來,依然穿著風情萬種的旗袍。“那麽,你可以上路了吧?”

  他點了點頭,一身輕鬆。

  白月紅雲分兩邊站開念動咒語,一扇黑色的大門緩緩打開。

  奈何橋,黃泉路,人世萬種隨風去。這扇門之後便是幽冥鬼界。

  俞伯牙整整衣衫,踏入大門。他沒有回頭。

  門在他進去後慢慢合攏,消失不見了。

  古董雜貨店依然在那條小巷,默默等待下一個有緣人的到來。

  附錄:

  古琴考證:

  古琴是中國最古老的彈撥樂器,有三千多年的曆史,是中國古代地位最崇高的樂器,被譽為哲學性的藝術或藝術性的哲學,被列為‘琴棋書畫‘四藝之首。是古代每個文人的必修之器,曆史上的著名琴家有孔子、蔡邕、蔡文姬、李白、杜甫、宋徽宗、嵇康等。古琴也是孔子辦學重要的六藝之一。《詩經》中就記載著‘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我有嘉賓,鼓瑟鼓琴‘等。

  古琴的樂器本身就充滿著傳奇的像征色彩,比如,它長3尺6寸5分,代表一年有365天,琴麵是弧形,代表著天,琴底為平,像征著地,又為‘天圓地方‘之說。古琴有13個徽,代表著一年有12個月及閏月。古琴最初有五根弦,像征著金、木、水、火、土。周文王為了悼念他死去的兒子伯邑考,增加了一根弦,武王伐紂時,為了增加士氣,又增添了一根弦,所以古琴又稱‘文武七弦琴‘。

  古琴有100多個泛音,這大概是世界上擁有泛音最多的樂器。古琴有自己的記譜方法(簡字譜),至少有1500多年的曆史。古琴現存有150多部古琴譜,包含著3000多首琴曲流傳下來。

  “姐,你猜,我今天把什麽賣了?”白月剛剛進門,紅雲就一臉得意地跳到她麵前。

  白月眼波一轉,心下了然。“隻怕此刻那個小姑娘正後悔著要不要來退呢。”

  紅雲吐吐舌頭“誰讓她正好是有緣人。再說也不是我非要賣給她的。”白月看了一眼塞了滿嘴蛋糕的紅雲。

  “你猜她會不會退回來?”白月看著天色,日已偏西,她們也要關門了。

  “我打賭不會。那麽好一把扇子,買都買了。”紅雲拿起茶壺,白月剛要製止她的牛飲,已經來不及了。

  “我倒是確定你永遠也不會好好地品嚐一壺好茶了。”

  “嘿嘿……不管怎麽喝,一樣都是下肚。”紅雲又抓起一塊蛋糕,連帶弄了一手奶油。

  但是她又很小心地把白月最喜歡的藍梅起司蛋糕小心收在一邊,生怕自己碰壞了。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三:扇子
( 本章字數:13758 更新時間:2006-12-18 20:48:04)


  江南一夢

  文/伊呂

  ㈠

  秀秀覺得今天自己一定是中了邪著了魔,否則怎麽會莫名其妙地走進那家古董店?天知道,她本來是要去對麵的商場買衣服的。

  走錯店鋪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轉身離開咯。可她不但沒有轉身離開,還稀裏糊塗地花錢買下一把折扇。更叫人捶胸頓足的是,它的價錢簡直貴得離譜!

  離譜!知道嗎?意思就是,買下它以後,她所剩的錢僅夠買一件衣服的兩隻袖子了。

  當然,那是把極漂亮的扇子:泥金扇麵,黑色扇骨,設色山水精到工整,而且比一般折扇都小,精致到令人愛不釋手。但問題不在這裏,而在於它隻是把扇子。

  一種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所以,直到走進小區大門時,秀秀還在納悶自己為什麽會幹出這麽蠢的事,要知道她可是一向很節儉的。

  可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她的想法已經變成:買都已經買了,隻要別讓老媽知道就是了,否則她的驚叫聲肯定會把屋頂掀開。

  掏鑰匙準備開門,隔壁鄰居家的門卻“嗑噠”一聲打開了。

  “李阿姨,現在還出門啊?天已經黑了,而且好像快下雨了哦……”秀秀轉頭,下巴差點掉在地上,“你是誰?”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站在隔壁家的門內,衝著她齜牙一笑:“嗨!我叫楊光,是你說的李阿姨的外甥。她下午飛去美國看她女兒也就是我表姐了,叫我來替她看房子。”

  秀秀上下打量著他:一身補丁裝,左耳戴著造型怪異的藏銀耳環,留著一個傳說中的嬉皮士頭——依秀秀看,不如叫雞冠頭更貼切些。哈!真沒想到,那麽樸素的李阿姨居然有個這樣前衛的外甥。強忍住笑,秀秀故做正經地說:“讓我猜猜,你一定是電影學院的學生,現在一定是去拍電影,對吧?”

  楊光眨眨眼,也裝出一副很嚴肅的樣子,回答說:“本人三年前就畢業了,不過不是電影學院,是美術學院。而且,我現在也不是去拍電影……”他提了提手中的塑料袋,“我要去扔垃圾。”

  不去拍電影卻穿成這樣,這人八成有病……秀秀嘖了一聲:“那你忙,拜拜。”徑自轉頭拿鑰匙開門進屋。

  老爸老媽去吃喜酒了,家中無人做飯,她隨便吃了幾口方便麵就坐到電腦前。本打算和QQ上的好友訴苦,說自己莫名其妙地用買衣服的錢買了把扇子,卻沒人在線,不禁無聊起來,從口袋裏掏出扇子,展開,江南春光乍現眼前:小橋流水,三兩春燕,桃花林內,美人獨立……秀秀越看越入神,幾乎癡了。

  就在這時,音響突然傳來“滴滴”的聲音。QQ上有人跟她說話!秀秀忙把扇子一扔,用快捷鍵打開對話框,隻有五個字——想起來了嗎?

  沒頭沒尾的,說什麽呢?秀秀皺眉,查看這人的資料……怪了!這人明明在她好友欄裏,頭像卻是灰色的,沒有名字,沒有號碼,資料欄全然空白一片。

  網絡上什麽人都有,什麽事都可能碰上,所以你千萬不能太過好奇——對秀秀這樣的老網民來說,這個道理自然是明白的。所以她幹脆利落地把這個來路不明的家夥拉進了黑名單,連問一問的興趣都沒有。

  片刻後,滴滴聲再次響起,打開一看,又是那幾個字——想起來了嗎?

  更見鬼的是,那人居然又回到她的好友欄!

  肯定是哪個大學裏計算機係的學生,會一點編程就以為自己是黑客帝國裏的男主角,在網絡裏橫衝直撞!忍無可忍,秀秀憤然回了那人一句——你很無聊,你知不知道?有本事去攻擊美國網站啊!

  信息剛剛送出去,對方的回複就發過來了——想起來了嗎?

  秀秀簡直要抓狂了——想起來什麽?拜托你把話說清楚!

  這一次,對方過了很久才回複,終於不再是那五個字,而是長長的一串。

  ——你還是沒想起來?為什麽……為什麽你已經拿到了東西卻還是想不起這一切……顏兒,你可是故意裝作不認識我,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MD!這家夥究竟在說什麽?秀秀的耐性快被磨光,用力點開回複欄,打算叫那人去死,誰知電腦竟突然黑屏。

  事發突然,秀秀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了黑不隆冬的電腦屏幕裏映出的滿臉錯愕的自己,以及……自己身後的那個白色影子。

  有那麽一瞬間,秀秀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是,眨眨眼仔細看去,黑色的熒屏上,真的映著一個身穿白色長衫的男人,就在她的身後!

  不知是害怕還是難以置信,秀秀完全傻掉了,就這樣呆呆地與他在電腦裏對視著。

  他凝視著她,眼神中似帶著股說不出的渴盼與繾綣之意,然後,慢慢地張開了嘴,似是有話對她說,可卻被秀秀搶先一步——

  “鬼啊……”她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㈡

  秀秀再度醒來,已是次日早晨。

  她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涼被,陽光從窗外射來,無數灰塵漂浮在光柱中。老媽穿著拖鞋踢踢踏踏地推門進來,口中照例數落著她,什麽大姑娘家家的,整天這麽懶,連早飯都要她這個老媽給做等等……什麽都沒變,陽光是那麽真實,老媽的嘮叨也一如既往。

  擁被而坐,她愣愣地問:“媽,昨天我什麽時候睡覺的?”

  “我怎麽知道!我和你爸回來時你已經上床了,吃方便麵的碗也不知道洗,電腦也不關,你以為電不用花錢買啊……”

  電腦!秀秀一驚,忙打斷她問:“我的電腦……是開著的?”

  “亮著光呢,你說是關著還是開著?”

  “那,你沒看見什麽……東西?”

  “東西?有啊,就是你說的那個什麽QQ,還有很多小頭像在跳呢……”

  這麽說,她的電腦沒壞?這……難道昨晚的事是她的幻覺?秀秀抓抓腦袋,傻笑了一下。

  她性格豁達開朗,向來樂觀,昨天雖被嚇得夠戧,可今天一睜眼,看見生活仍在好好地繼續,也就沒那麽害怕了,眼角不經意間瞥見牆上的鍾,頓時慘叫一聲:“又遲到了——”

  上班遲到並不算什麽大事,可是如果像她這樣在“遲到”前麵加個“又”字,那麽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她為什麽會這樣懊惱了。

  “林毓秀!麻煩你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為什麽公司上下幾百名員工,唯獨你在半個月內連續遲到了三次?”

  端坐在辦公桌後的西服女人長著一張叫人說不清楚的臉,就像演員宋XX,說她長的難看吧,人家大眼睛小嘴巴五官端正得很,可絕沒有人會把她列入美女的行列。然而張夢如畢竟不是演員明星,她隻是這家外資企業的業務經理而已,這或許就是她一直嫁不出去的原因。

  張夢如就是秀秀的頂頭上司、眼前這個西服女人的名字,別看名字取得極富詩意,為人卻一點也不詩意,簡直是又刻薄又嚴厲又無情,下屬們私底下都喊她“太後”。

  說起來,秀秀也夠倒黴,好不容易考進一家外企,偏偏碰上一個小說裏才有的老處女變態上司,還不知怎的就是看她不順眼,三天兩頭找茬訓她。就拿遲到來說吧,沒錯,遲到是她不對,可是該扣獎金該罰款自有會計部月底結算,犯得著把她叫進辦公室炮轟嗎?

  “怎麽?不服氣?我說錯你了嗎?”張夢如見她麵帶不滿,愈發數落起她來,“林毓秀啊,林毓秀,我真搞不懂你整天腦子裏都在想什麽,上班遲到,工作情緒低落,業務成績全組倒數第一……”

  忍耐!一定要忍耐!秀秀盯著對麵那張一開一闔的嘴,拚命壓製著內心的火氣,把手探進衣服口袋裏,用力握住那把扇子……扇子?秀秀一愣,早上她明明換衣服了啊,昨天穿的那身衣服被老媽扔進洗衣機裏了,這扇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哎,算了,一把扇子總不會自己長腿走路吧,肯定是她隨手揣到口袋裏卻又忘了!奇怪的是,握著它,秀秀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陣心安。

  那邊,張夢如大概是說累了,一邊起身往飲水機走去,一邊揮著手像趕蒼蠅似地說:“還矗在這兒幹什麽?還不出去做事!”

  有沒有搞錯,是她把她叫進來訓話的耶!這個死變態,整天就知道刁難下屬,怎麽還不遭報應?秀秀衝著張夢如的背影齜了齜牙,就在她把手從口袋裏伸出去擰轉門把的那一瞬間,那把扇子仿佛倏地灼熱了一下,隔著衣服都感到它那熾熱的溫度。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了張夢如的慘叫聲:“啊——”

  秀秀嚇了一跳,回頭,張夢如正捧著手腕咧著嘴從牙縫裏吸氣:“疼死我啦!疼死我啦!”

  秀秀眼尖,一下就看見她的左手被開水燙紅了一大片,就像煮熟的豬蹄,但她卻故意看了她好久才慢吞吞問道:“張經理,你怎麽了?”

  “我被水燙著了!快快,快去喊司機送我去醫院!”

  “哦,好的。”秀秀開門走出去,喊來司機,回到自己的工作台,美美地往座椅裏一靠,終於大笑起來。

  隔壁同事聽見了,探過頭來問:“什麽事笑得這麽開心?”

  “好事!”秀秀朝張夢如的辦公室努努嘴,“太後被開水燙了,馬上要去醫院,估計今天不會回來了。”

  同事眼睛一亮,差點歡呼起來:“好啊!我女朋友想看電影,我還正愁沒時間呢!哈哈,這就打電話定票。”

  兩分鍾後,張夢如在司機的攙扶下呻吟著走出公司大門。五分鍾後,同事們約會的約會,有事的有事,走的走散的散,剩下幾個沒事做又貪圖辦公室的冷氣,幹脆閑聊起來。其中一人開玩笑說:“今天真得感謝一下那台飲水機,要不是它,我們還偷不來這浮生半日閑呢!”

  另一人接口說:“依我看,太後純屬有病!這麽熱的天,喝冰水還不解暑呢,她竟然還把製熱開著。”

  “這就叫自作孽自受,看把她給疼的。”

  “得了吧!被開水燙至於疼成那樣嗎?裝模做樣,還不是想問總公司拿病假。”

  秀秀在一旁聽著,心上沒來由的浮起一絲怪異感,呆了半晌,忽起身走到經理室門外,試著轉動門把——如她所願,因為走得匆忙,張夢如沒有鎖門。

  秀秀忙閃身進去,輕輕關上門。室內靜悄悄的,飲水機放置在牆角。她朝它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失笑:她在幹什麽,懷疑一台飲水機?真是無聊透了!

  這樣想著,差點退了出去,可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走到那台飲水機旁邊,把頭探到它背後,頓時傻了眼——並排安置在機身後麵的一藍一紅兩個鍵,隻有藍色的製冷鍵是打開的。

  這是怎麽回事?秀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張夢如根本就沒打開製熱!

  那——熱水是怎麽來的?

  ㈢

  熱水到底是怎麽來的?

  秀秀捧著下巴坐在小區花壇的水泥台上,秀氣的眉尖緊蹙成一個問號。已經一整天了,這個問題在她腦海裏盤旋繚繞,卻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周遭,幾十幢高層住宅樓平地而起,團團包圍住天空,隻露出頭頂的一小塊,看上去更加陰沉。

  天快黑了。秀秀看看表,見鬼!夏天天黑得晚,不知不覺她已經在這裏呆了近兩小時!如果再不回家,老媽肯定要罵人了。忙站起身,剛走出去幾步,就和那個造型奇特的大男孩楊光迎麵碰上。

  “嗨!”他主動招呼了一聲。

  “……”秀秀看著他那一身比上次見麵更怪異的打扮,不確定要不要和他說話。

  “怎麽,不記得我了?”楊光揚著眉走近她,像老朋友似的拍著她的肩,“我是楊光啊,你的新鄰居。”

  “呃,記得、記得。”秀秀嘴上應著,眼睛卻四處張望著,看見那些在花園裏散步的老太太已經湊在一起,一邊瞟著他們一邊竊竊私語,她知道自己麻煩大了——明天全小區的人都會知道她和一個蠱惑仔認識,老媽肯定會把她大卸八塊。

  “那個,我急著回家,沒什麽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楊光忽然拉住了她,湊到她麵前很近的地方,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來。

  秀秀心頭陡然升起一絲不悅,後退一步說:“你幹嗎?”

  楊光卻不說話,一味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麻煩你讓開,我真的要回家了。你聽見……”

  “你最近遇上什麽怪事了沒?”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秀秀愣了足足三秒鍾才呆呆地問:“什麽意思?”

  “就是說你是不是遇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

  “不……不幹淨的東西?”

  楊光露出一副“你怎麽這麽笨啊”的表情,幹脆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是撞鬼了?”

  秀秀猛的把頭一抬,驚訝地看著他,那眼神好像他才是鬼,結結巴巴的說:“我、我也說不清,我是看見一個……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人還是鬼,我是說……你怎麽知道的?”

  楊光很嚴肅地說:“你以為我是誰?我是張天師門下第三十四代嫡傳弟子……”

  張天師?秀秀瞪大了眼睛,他卻忽爾一笑,嘻嘻道:“你的樣子好呆!不會真相信了吧?啊,看不出你還滿純的……”

  “你!”秀秀氣得差點吐血,“去死吧!”

  “別生氣別生氣,開個玩笑嘛。”楊光臉色一正,“不過,你真的有麻煩了。”

  “那是我的事!”秀秀再也不想理他,繞開他就想走,卻再次被他攔住。“你這人是不是有病啊,你到底想幹嗎?”

  “救你啊!”

  “救我?你?”滿是鄙夷的聲音。

  楊光傲然抬臉看天,做古人狀負起手道:“不管你相不相信,反正我自學易經八卦多年,占卜看麵算卦驅鬼無一不通……呃,那個,也不算精……總之這次你遇上我,也算你有福,我呢,也終於有了個可以一展身手的機會!哈哈哈……”他仰天大笑幾聲,等他低下頭,秀秀早已蹤影全無,眼前隻有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太太,惋惜地看著他,搖頭說:“挺好的模樣,怎麽神經有毛病呢?唉……”

  “誰神經有毛病?喂喂!”楊光跳腳大叫,老太太卻柱著拐棍顫巍巍地走了。“哎!這老太太,怎麽那麽大歲數了還亂講話呢!算了,我懶得跟你計較,還是去看看那個就要大禍臨頭自己卻還不知道的笨蛋吧。”

  說到笨蛋兩個字時,眼前似又浮現秀秀那寫滿不耐煩的泛著絲綢光澤的臉龐,那流轉著青春的靈動的黑玉似的眼睛,那不悅抿起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帶著其他女孩模仿不來的瀟灑和帥氣……楊光的心頭突然沒來由地一動,目光也溫柔起來,喃喃地說:“真是個小笨蛋……”話音剛落,就把頭一歪,做了個嘔吐狀,罵罵咧咧道:“楊光你這個花癡,用這麽惡心的口氣說話不怕嘔死自己嗎?快上家裏抄家夥救人吧……”

  一邊想著,一邊飛快的朝家中奔去。

  ㈣

  打開家門的那一瞬,秀秀陡然打了個冷戰。說不清是錯覺還是別的什麽,她就是覺得這燈光通明的屋子仿佛充斥著一股陰森森的氣息。

  她偶爾也看香港的鬼片,據說如果家中家具的擺放位置不對,或是家裏有不幹淨的東西時,陰氣就會很盛。但是,鬼片裏麵通常隻有通靈大師才能感受到這種不正常的氣息,她又不是什麽大師……所以,沒有什麽陰氣,是她自己嚇自己。

  確切點說,是被楊光嚇的。那個該死的家夥!

  秀秀憤然關上門,“砰”的一聲,老媽聽見了,從廚房裏跑出來,數落道:“那麽用力把門撞壞了怎麽辦?你是個女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做事情怎麽還是這麽毛毛躁躁的……”

  “媽,拜托!你別再嘮叨了,我很累了,去洗澡。”秀秀打斷了她,避難似的閃進浴室。

  放了一缸熱水,她剛準備進去,就聽門鈴響起,然後老媽的大嗓門傳了過來:“你是誰?楊光?我不認識你……哦,老李的外甥……你有什麽事?找我女兒?我女兒認識你嗎?你們怎麽認識的?什麽關係?你找她幹嗎……什麽,一會再來?不行,給我把話說清楚!哎,哎……怎麽跑了?”

  “誰啊?”老爸的聲音。

  “隔壁老李的外甥……哼,說是這麽說,我多問幾句他就跑,誰知道真的假的,瞧他那身打扮,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秀秀在浴室裏屏息聽了半天,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差點腸子都打了結:好你個楊光,竟然找上門來!這下知道厲害了吧?嘿嘿,活該!

  緊繃了一整天的心,此刻被楊光這麽一鬧,反倒得以放鬆,她躺進浴缸,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然後穿上浴袍,對著鏡子用吹風機吹頭。

  浴室裏的濕氣太重了,鏡麵上老是蒙著一層霧,秀秀伸手擦了幾次,總是剛抹掉就又重新蒙上,時間一點點過去,鏡麵上的霧氣不但沒有消散,反而越來越重……然後,突然間,整麵鏡子都變成黑色的,黑的好像有人往上潑了墨,就像那天電腦黑屏。

  秀秀被嚇壞了,她的本能告訴她應該趕快離開這間浴室,可是她的腿卻好像陷進了地麵,無論如何也挪動不了。

  周遭一片死寂,吹風機不再嗡嗡作響,廚房裏也不再傳來老媽的聲音,秀秀怕極了,胸腔裏的心跳得就像在打鼓,在這樣的靜謐中,她簡直有種錯覺,仿佛天地間響徹的都是她的心跳聲。

  就在這時,黑色的鏡子裏忽然有了變化,先是中心位置出現一條白線,很快變成無數條,每一條都在旋轉,轉得那麽快,秀秀的腦子都被它們轉暈了。恍惚間,她覺得自己慢慢地閉上了眼,天地一片漆黑,漸漸地透出光亮,越來越亮,然後,一片落英繽紛的桃花林,驀然出現在她麵前:粉嘟嘟的花兒開滿枝頭,風一吹就撒下一陣花雨,美麗似幻。不知哪裏來的白霧籠罩著四周,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霧氣又冷又濕,吸進鼻腔帶來徹骨的寒意。這感覺如此真實,令秀秀幾乎無法確認這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

  遠處,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晃動,熒熒的,帶著股說不出的誘惑力,秀秀覺得自己的雙腿就像有了自主意識般緩緩向它走去,一步、兩步、三步……大霧忽然間全部散去,一座臨水而搭的木橋赫然在目,一名身著白色長衫的男子立於橋上,水波蕩漾著他的身影,說不出的離塵脫俗,道不盡的蕭瑟落寞。

  秀秀的心猛然一震,她並不認識這個男子,但是隱隱約約的,卻又仿佛已經認識他很久很久了。

  而那個男子,顯然是認識她的。他正凝視著她,眼光輕柔得就像水漂過一般,卻透著一絲語言難以形容的無奈和感傷。

  “你來了。”男子對她說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見我一麵的。”

  然後,秀秀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帶著股語言難以形容的無奈和感傷,回答道:“對不起。”

  男子輕輕一笑:“不要說對不起,這,並不能怪你。”

  他雖然在笑,可是笑容中的那份勉強,眼睛裏的那份痛苦,實已深入骨髓,令秀秀的心莫名地一揪。

  “麟……”她聽見仍是自己的聲音,那樣柔和地,那樣深情地,喊著男子的名字,“麟,你忘了我吧,答應我,忘了我吧。”

  “好的,我答應你。”男子爽快的應了下來,可是一雙情深繾綣的眼,卻仍然緊盯在她身上,“可是,我會永遠記住這片桃花林,因為——這是你我初初相遇的地方。”

  “你!”她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流下,“你為何如此執著?為何?”

  男子又是一笑,緩緩道:“為何?這還用問嗎?就因為,你是你啊,在我心中,永遠無人可代的你啊。”見她落淚,他忙把話鋒一轉,道:“此番前來姑蘇,雖未能與你家達成合作,卻叫我認識了你,為我這一生,留下一段最美好的記憶。再過幾日,我就要回京了,恕我不能參加你的婚禮,但有一物,始終覺得應該親手交予你,權當賀禮了罷。”

  說著,自袖中拿出一把小折扇,遞到她麵前道:“此扇之扇麵出自我京城戴家最好的工匠之手,扇骨卻是你姑蘇桃花塢玉家的工匠所製,集戴玉兩家之優為一身,乃扇中不二之精品。望你喜歡。”

  她接過,緩緩展開:小橋流水,三兩春燕,桃花林內,美人獨立……雖為寫意之筆,然極具意境,尤其上書之小楷清秀婉媚,詩句更是深情無限——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這……”她抬起頭,泣不成聲,“這是你我初見時的情形。”

  “是啊。那一日,你便站在桃花林中,就像那桃花一般秀麗,卻遠比桃花更清雅。我一見你,便知今生已有所屬,除了你,世間任何女子我都不要,隻要你,我隻要你……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顏兒,你可知道,要我死,易;要我忘記你,難!”

  “別說了,麟!你別說了!”她猛然間抬眼,一字一句道,“我不嫁了!我要跟你走!”

  “顏兒!”他大驚,“戴玉兩家俱是名門望族,不會容忍發生這等醜事……”

  “我知道!”她打斷他,語氣一派決絕,“這一走,便是天涯海角,有家難歸!但是,我不後悔!”

  “顏兒!”他一把擁她入懷,“好!我們走!什麽家規祖訓,什麽鴻圖大業,我統統都不要了,隻要有你,就夠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定格了,畫麵凝固在兩人相擁的那一瞬,然後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向後拉遠、拉遠,“刷”的一下,消失了。秀秀站在浴室裏,鏡子上彌漫的霧氣早已散盡,清楚地映出她蒼白的臉,老媽在門外拚命捶門:“秀秀,你在裏麵幹嗎呢?出來吃飯了。”

  “我不吃。”秀秀慢慢地回答,“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什麽?你說大聲點,我聽不見。”

  秀秀陡然一轉身,拉開浴室的門,大聲地說:“沒聽見算了,反正這事你們還是不知道為妙。”

  老媽一愣,她已一陣風似的衝進自己的房間,換了身衣服出來,手裏緊握著那把扇子,又一陣風似地衝出大門,幾步就走到楊光家門外,“砰砰”地砸門。

  老媽不放心,跟了出來,一見之下,頓時嚷嚷起來:“你真的認識那個楊光?你這個死丫頭啊,你不想好了,居然和那種人交往……”

  “媽!”秀秀霍然轉頭打斷她,“你知道他是哪種人?如果我告訴你,現在或許隻有他才能救我一命,你相信嗎?”

  “什、什麽?救你一命?你要死了嗎?”

  “不死也快了。”

  “哎,你這丫頭,好好的咒自己做什麽?”

  “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秀秀冷笑了一下,正要再說,楊光卻把門打開了,見她老媽也在,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

  秀秀把他一推,推進門去,自己也跟了進去,反身把門一撞,隔著門對外麵的老媽說:“媽,你先回家吧,我處理完了這件事就會回去的。”

  語聲忽一低,苦笑著補充了一句:“如果我還能回去的話。”

  這句話老媽當然是聽不見的,楊光卻聽見了,當下把眉一挑:“怎麽回事?”

  秀秀歎了口氣,目光在屋內一掃,說:“還是讓我坐下來慢慢跟你說吧。”

  “好啊!”楊光眼睛一亮,好像很好奇,又好像有點興奮,“我先去泡壺茶來!”

  這家夥!他以為要開故事會嗎?天啊,她如今可是把命都交到他手上了,如果他是半瓶醋,又或者根本就不是“醋”,她可是真的要歇菜了!

  秀秀開始深深地、深深地懷疑起自己是否找錯了人。

  ㈤

  “哈!我就說嘛,你印堂發黑,一看就被惡鬼纏身了,果然沒錯!”

  聽完秀秀的敘述,楊光一張嘴,就是這句沒有絲毫同情心的話。

  秀秀狠狠瞪著他,一字字地說:“你看上去好像很高興?”

  “當然了!”楊光答得順口至極,“現在這個社會,鋼筋水泥高科技還有環境汙染嚴重阻礙了鬼的發展,想找一個被鬼纏身的人可不像以前那麽容易了,害得我空有一身本事卻無用武之地,寂寞啊,唉……”

  秀秀強忍著啐他一臉的衝動聽他胡扯,好不容易等他一聲長歎後噤了聲,才板著臉問:“你到底有沒有辦法救我?”

  “救你?為什麽?”楊光露出一臉的不理解,“如果沒猜錯,那個叫玉顏的女人就是你的前世,而這個鬼,就是你前世的愛人,用開水燙你上司的,肯定也就是他。從這一點看,他對你沒有惡意……”

  “那他為什麽要纏著我?”

  “這個啊……可能……可能是對你餘情未了吧。”楊光上下打量她幾眼,“看不出你還有這魅力,意外啊意外!”

  秀秀沉默了一會,忽然起身,朝門口走去。

  “喂喂,你去哪兒?”

  “回家。”秀秀扭頭朝他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做一個鬼新娘去!”

  楊光縮了縮脖子:“乖乖,不過被鬼纏了一天,你就沾上了一身鬼氣,看上去怪嚇人的……好啦好啦,我逗你呢,哪能真讓一個活人和鬼談戀愛?來,坐下,我們商量商量解決辦法。”

  秀秀定定地瞧著他,慢吞吞地說:“如果你真的能幫我,我很感激。但是,如果你不能,請不要和我開玩笑,我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麽好玩的。”

  她的語氣雖然平靜,但眼睛深處卻透著股由心而發的恐懼。楊光的臉色慢慢沉了下去,半晌才說:“對不起。讓我們開始吧。”

  秀秀又盯了他一會,終於走了過去,坐下問:“從哪裏開始?”

  楊光沉聲道:“扇子。”

  秀秀想了想,說:“不錯,一切都是從我買下這把扇子開始的。而且,他……我是說那個鬼,他讓我看見的幻境說明,這把扇子是他和我的前世定情之物。”

  “給我看看。”從秀秀手中接過扇子,隻一眼,楊光就叫了起來:“天啊,是明朝的!這可是無價之寶!”

  “你怎麽知道?”秀秀表示狐疑。

  “你忘了我是學什麽的?工藝美術史是每一個美院學生的必修課。你看看這扇子的扇麵和扇骨,以及印泥的成色,不是明朝的才怪!”說到這裏,楊光忽然皺起眉,喃喃地說,“奇怪奇怪……”

  秀秀忍不住問:“怎麽了?”

  “這扇子至少已有好幾百年的曆史,也就是說,你和那個鬼的前生是在很久前,可是他為什麽到現在才來找你……難道……不可能啊……”

  “難道什麽?不可能什麽?”秀秀心急得就像小貓在抓,“你有話就說!”

  楊光卻一擺手說:“讓我想想……”他略微沉吟了片刻,終於解釋說:“你也許不知道,人死後是不會立刻就去投胎的,必須得等到有適合的機緣。但是……”他加重語氣強調道,“絕對不會等上這好幾百年之久!”

  “所以?”

  “所以,按道理說,在這幾百年裏,你早已經投胎轉世不知多少次了。而這個鬼現在才來找你,不是很奇怪嗎?”

  “也許是因為他對‘我’情深,所以每一世都來找我呢?”

  楊光笑了笑,說:“我剛才也是這樣想,可是,這種情況的可能性等於零。”

  “為什麽?”

  “你知道鬼為什麽會纏著人?說起來原因可能多種多樣,但總結起來卻隻有一條——願望沒有得以滿足。”

  “這不就對了!他來找我,我每一世都不理他,所以他就永遠纏著我。”

  “不對。你不了解男人,男人通常都沒什麽耐性,如果他真的世世都來找你,而你世世都不理睬他的話,我敢打賭他對你的愛早就變成了怨,怎麽還會幫你修理你的上司?”

  秀秀一怔:“說的也是啊。”

  楊光接著說:“所以,我幾乎可以肯定,你在這幾百年裏,根本就沒有投過胎,直到這一世……至於原因,恐怕隻有一個人知道了。”

  “他?”秀秀的目光挪至扇子上。

  楊光點了點頭。

  “你、你不會是要我去問他吧?”秀秀的聲音在顫,“直接幫我趕走他,不行嗎?”

  “典籍裏曾一再申明,沒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就隨意驅鬼是大忌,因為鬼和人在六道輪回裏同屬一級,都是一種生靈,我……”隨著秀秀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楊光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最終消逝了。

  室內,陷入一片死寂。

  ㈥

  不知過了多久,楊光忽然把頭一抬,喊道:“算了!說過要幫你,就要做到!死就死吧!”

  說著,拉過腳邊的一個背包,稀裏嘩啦地倒出一堆東西在沙發上:符咒、玉佩、紅線、古錢、八卦,甚至還有一顆牙齒。

  “這是什麽?”秀秀拈起那顆牙。

  “虎牙,專用來驅逐‘倀鬼’的。”楊光頭也不抬地說,“因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鬼,所以什麽都有可能用到。”說著,遞給她一枚古錢,“拿著。古錢過萬人手,積聚世間陽氣,避鬼很有效。”

  秀秀接過:“那你呢?”

  “我?”楊光苦笑,“如果鬥他不過,恐怕我拿什麽也是沒用的。”

  秀秀凝視著他,半晌,忽然伸出手,把那些雜七雜八的物件全用布蓋了起來,然後奪過扇子,“刷”地一聲展開,喝道:“你出來!快給我出來!我要見你!”

  “秀秀!”楊光大駭,想阻止,卻已遲了。

  隻見一道白影,閃電般自扇中竄出,瞬間凝結成一個白色的影像,幽幽的漂浮在半空,眉目清晰可辨,正是秀秀在幻境裏看見的那個男子。

  “該死!”楊光罵了一句,伸手欲掀布拿法寶,卻被秀秀死命地壓住,急得他大叫,“秀秀,你快撒手!”

  “不!讓我問他,楊光,這事本與你無關,我不能那麽自私!”秀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平平靜靜地對那個男子道:“你要什麽?告訴我,你究竟要什麽?”

  男子癡癡地凝望著她,緩緩道:“好幾百年了,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樣的善良、純潔……顏兒,你不是很怕我很想趕走我嗎?為什麽要蓋住那些東西?我在等呐,顏兒,等你用那些東西殺了我。我不是什麽厲鬼,隻要一見那些東西,立刻就會魂飛魄散的。”

  楊光驚聲道:“你知道秀秀蓋住了法寶?你聽見了我們的談話?那為什麽你不……”

  “為什麽不跑出來阻止你們?”男子慘然一笑,“上次因為我的不小心,把顏兒嚇得暈了過去,我怎還忍心叫她受那樣的罪?”

  秀秀咬牙道:“可你還是嚇住我了,你已經嚇住我了。我的生活本來好好的,可是你來了,一切都不對勁了,我是人,我的生活裏,怎麽可能容得下一個鬼!另外,我是秀秀,不是你的顏兒,你別再把我當她!”

  “不錯,你不是她,你不是她……”男子的神情恍惚起來,喃喃自語道,“我的顏兒永遠也不忍心這樣跟我說話,就算在我背棄了她之後,就算在她臨赴黃泉之際,她對我也仍沒有一句埋怨,她是那樣愛我,你不是她,不是……”

  “你說什麽?”楊光忍不住問,“你背棄了她?”

  男子的身影似乎顫了顫,用一種又哭又笑說不出多難聽的聲音回答道:“是的,背棄,徹徹底底地背棄!我當時雖答應了與她私奔,可是不過一夜,我便後悔了……我想起了京城的花花世界,想起家中老父行將就木,偌大家業便由我一人繼承,我舍不得這一切,我後悔了,哈哈,後悔了……”

  秀秀機靈靈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問:“那……她呢?”

  男子沉默下去,半晌才道:“她沒等到我。”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帶著無以倫比的悲哀和懺悔。秀秀的心一震,在這一瞬間,她真真切切的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不再是通過幻境或是其它什麽,而是無比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癡心的女子沒等到自己的情人,卻等來了暴怒的兄長和族人,等待她的,是家規中對付不貞女人的最無情的手段——浸豬籠。

  一個金枝玉葉般的富家小姐,被五花大綁地裝入豬籠,抬到祠堂前,敲響銅鑼,齊集族人,當眾宣布“罪狀”後,抬著豬籠至河邊,綁上大石塊,丟入水中淹死。由始至終,她沒有說過一句話,至到水即將沒過她的頭頂,她才淒然一笑,幽幽地說了句:“做女子,毋寧死……”

  秀秀猛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淚已滿眶。

  男子一直盯著她不做聲,直到這時才開口道:“你終於全都想起來了,是嗎?我等了三百年,就是在等這一刻。告訴我,顏兒,你為什麽一直都不肯投胎,叫我穿越三界六道也尋你不著?若非我送你的折扇重現人世,我以為,我永遠都見不著你了……顏兒,你可是還在恨我,不肯原諒我?”

  秀秀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身體,投射在不知名的遠方,良久、良久,忽爾一笑,道:“你以為她三百年來不肯投胎是因為恨你?你錯了。她不是恨你,她是對這人世絕望了,她寧願做一縷孤魂也不願再回這可怕的人世。而如今,她看見世界變了,女人不再像她那時一樣受到方方麵麵的壓迫,現在的女人,有追求自由的權利,有維護自己尊嚴的能力,所以她才肯再度歸來,你明白了嗎?”

  男子麵露深思之色,半晌才道:“原來,這才是原因……那我,亦可了無牽掛的去了。”

  秀秀淡然道:“你尋了她三百年,舊債早已奉還,本就可以去了。”

  鬼是沒有眼淚的,所以那男子的眼睛隻是驟然朦朧了一下,喃喃道:“舊債已還,前路茫茫,江南夢別,再見無緣……”聲音越來越微弱,身形也越來越淡,最終消失不見了。

  “他走了。”楊光的聲音帶著點釋然又仿佛帶著點惘然。

  “嗯,走了。”秀秀說。

  “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倍加珍惜緣分才是,也不必飲恨終身了。”

  “是呀,惜緣……緣分這東西,何其珍貴,何其需要珍惜。”秀秀轉頭看向楊光,揚唇而笑。

  窗外,初晨的陽光穿透迷霧射來,把這兩個攜手走過生死的年輕男女籠罩在了一起。那個夢結束了,另外一個夢,即將開始……

  附錄:

  古扇考證

  我國扇子的起源很早,商代就有扇的雛形。古代扇子的種類非常多,但真正被藏家所垂青的,隻有折扇和團扇兩種。

  折扇一名“折疊扇”,又名“聚頭扇”。折扇收則折疊,用則撒開,故又稱“撒扇”。折扇產生時間雖較遲,其重要性卻極大。它攜帶方便,出入懷袖,扇麵書畫、扇骨雕琢,是文人雅士的寵物,所以又有“懷袖雅物”的別號。團扇產生遠早於折扇,因形狀團圓如月暗合中國人合歡吉祥之意,又名“合歡扇”。又因其由絲織物製成,故又稱“紈扇”或“羅扇”。更由於唐人王建《調笑令》中的名句“團扇團扇,美人並來遮麵”,而產生了“並麵”、“便麵”和“障麵”的雅稱。

  鑒賞扇子有分有合,成扇可以分別鑒賞扇麵書畫、扇股及其雕工等,也可以作為一個整體來鑒賞。扇麵裝裱成鏡片、冊頁或立軸後,其鑒賞即與一般字畫相仿佛。

  扇子的鑒定以時代氣息為重。明代成扇是絕無僅有之物。所以,明代成扇無論品相好壞、名頭大小,作品精粗,都可視作一流藏品。

  今天一早白月就起來洗澡梳妝,她要出門去,參加一場重要的拍賣會。

  她很正式地穿衣打扮,因為她要得到自己向往已久的那個翡翠香爐了。所以她今天笑得格外柔和。紅雲在迷迷糊糊中起來,看見一臉興奮的白月,受不了地搔搔頭發,“姐。你買回來先給我玩兩天。我倒要看看它有什麽魅力?值得你這麽隆重地去‘接’回來。”

  “給你玩兩天,它就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還不如不要把它‘接’回來好了。”白月一臉沒好氣地看著恍惚的紅雲。“拜托你今天不要再把茶壺打翻了,打掃起來很麻煩的。而且你已經打破我一個上好的紫砂了。”

  “安啦!你快走吧,小心給人家把東西搶去。”她把嘮叨的白月推出門去,繼續上床睡覺了。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四:翡翠香爐
( 本章字數:13326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1:29)


  故人香

  文/荼蘼

  許雲峰一眼就看中了那個翡翠香爐。

  清末的舊工裏,老坑玻璃種的器皿首飾曆來占多數。或是鏈墜,或是耳環,或是發簪,總少不了那抹晶亮的翠綠。可是這樣由一塊整玉雕刻而成的翡翠香爐並不多見。出過水的表麵上,每一道起伏都有著亮澤的高光線,又因是高檔貨,日子雖然久了,可是光線似乎依舊可以穿透晶體射過來。整個物件外精內華,分外奪目。

  許雲峰身後的兩位太太就在談論這件香爐的由來。

  “段家老爺子聽說祖上是八旗,避兵災時舉家遷到杭州的。不過聽說熬到了辛亥革命前,已經是不行了。土地漸漸賣了出去,鴿蛋大的祖母綠都當掉了。”

  “人家子孫爭氣,革命後硬是又把風光局麵拚了回來。當年南下時,黃金也是裝在箱子裏運。東南亞經濟不景氣的時候,都挺住了沒倒。”

  “那又怎麽樣?遇到不爭氣的後人,再厚的家底也當打水漂。不然你我怎麽會坐在這裏看他們拍賣家當來抵債?”

  “你看那香爐,多好的翡翠。”

  “舊東西,兆頭不好。我聽段家人說,以前這香爐點起來後,總會感覺家裏有個人在走動,怪嚇人的。”

  忽然間,聽見主持人在喊:“一百五十萬!”

  許雲峰急忙收回心思,舉起了手。

  “一百七十萬。”

  無人附和。許雲峰微微笑,敏敏的父親喜好收藏古董,老早就讚過段家這件香爐。他若是能標去給他祝壽,一定能討得老人家歡喜。

  正在得意,主持人忽然改口,喊:“一百八十萬!”

  誰?許雲峰急忙舉手,然後回頭張望。一株散尾葵擋住了視線,後麵一個白衣女子接在他後麵舉起手。

  “兩百萬。”

  許雲峰牙一咬,再次舉手。

  白衣女子緊追不放。

  周圍起了小小騷動,現在場裏隻有他們兩個還在出價。綠色葉子後麵,那穿著白色旗袍的女子似乎還很年輕。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有大把的空閑和金錢,選擇來拍賣場打發時間。

  價格已經接近許雲峰心裏的頂點,漸漸感覺力不足。

  女子卻是毫不猶豫地再次舉手。

  “二百五十萬!”

  許雲峰終於放棄。那邊,白衣女子也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

  她才二十出頭,白底撒花的旗袍,烏發盤成髻,更襯得肌膚雪白,一張鵝蛋臉甚是好看。尤其是一雙褐色的眼睛,盈盈一汪水似的,卻有犀利精光乍現。她看到許雲峰,轉身姍姍地走了過來,一陣清幽的暗香也隨之飄了過來,讓人心裏一陣悸動。

  “許先生?”她的聲音柔柔的,非常動聽。

  許雲峰很驚訝:“我們認識?”

  女子微笑:“多謝成全。”

  許雲峰訕笑,假裝大方:“不過是件小玩意,君子不奪人所好。”

  女子柳眉一挑,把目光投向展台。那翡翠香爐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正發散出璀璨光芒。她微微眯著眼,眼神仿佛越過那香爐,望去極遠的地方。

  “那是件晚清時的香爐呢。據說它是段家祖傳之物,戰亂時遺失了,段老爺子經曆千辛萬苦又把它尋了回來。然後一直都帶著它在身邊,可見感情非常深厚。”

  “可是到了最後,還不是給子孫拿出來變賣。”許雲峰不以為意,“香爐若有魂,一定止不住淚流。”

  “許先生怎麽知道這香爐沒有魂?”女子側著頭,眼波流轉,嫣然一笑,那一瞬間,直教人想到“傾城傾國”一詞。

  許雲峰愣了愣,等他回過神,那個白色身影已經走到大廳門口,上車而去。巧就巧在這裏,那兩位太太像是給這一幕做注解似的,又討論起來:

  “白月這次又是滿載而歸。”

  “家底豐厚就是這點好,看中什麽,隻管舉手就是。”

  “她也是怪人一個。那麽年輕又漂亮,卻整日和妹妹守著那間古董店。”

  噫!原來她開有一間古董店,許雲峰想。她氣質極佳,態度謙和,也不像一般的富家女。

  兩位太太好像還沒有停止討論他人長短是非:“不止一次見她這樣一擲千金。聽說她們姐妹那間古董店,連門簾都是阿富汗蜜蠟。”

  “這麽富有,又這麽低調,應該不是普通的庶出。”

  許雲峰雖然好奇,卻也不好意思再聽下去。聽別人說人家的是非,也不是一個男人該有的行為。

  許雲峰稍微動用了點關係,就打探到了白月的地址。

  找到的時候,還吃了一驚。若不是早知道那是間古董店,還會以為是間休閑茶室。小小的明清風格的門麵,擺著幾盆太陽花。那天太陽又特別好,照得花紅葉綠。透明玻璃的那一麵,一眼可以看到窗下的矮幾上的紫砂壺。

  推門進去,瞬間一陣馥鬱暗香迎麵撲來,眼前光線一暗,仿佛一步就跨進另外一個空間。隻見小室古樸,明窗淨幾,纖塵不染,一盆佛手結著金色果實。漆案上放著的正是那件翠玉香爐,嫋嫋輕煙就是從那裏升起。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香爐周身似有光芒繚繞,那一團翠綠色仿佛要融成水流下來一般。許雲峰一時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

  就在那個時候,身後的門簾嘩啦一陣響,像是佳人彈斷的碎音一樣,回響在小店裏。

  香氣繚繞中,一個年輕女子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秀美的臉,帶著點怯怯的表情,像是初次走進課堂的孩子一樣,輕聲問:“是店家嗎?”

  許雲峰這才注意到店主人一直沒出現。

  “我也是客人。”

  “啊——”女子失望地歎了一聲,憂鬱地皺著眉毛。

  許雲峰是最見不得女子憂鬱或哭泣的,立刻就問她:“是不是有什麽要緊事?”

  女子窘迫地看他一眼,臉微微泛紅,局促不安地說:“我……是有首飾要典當……”話音沒結束,就已經細微不可聞。

  許雲峰不自主道:“我可以看看嗎?”

  女子從手袋裏取出一條發帶,中間嵌有一塊鴿蛋大的祖母綠,周圍一圈碎鑽。許雲峰一看那晶瑩剔透的祖母綠,愛不釋手。

  “這麽好的首飾,怎麽不拿去首飾店?”

  女子苦笑著說,“他們嫌發帶樣式過時,價格壓得很低。”

  “奸商。”許雲峰說。女子又笑了笑,眼裏的陰翳有那麽片刻的消散。

  “那麽急著用錢?”

  女子簡單地說:“家中困難。”

  “家中的男人呢?”

  “丈夫在國外,遠水救不了近火。”

  少婦穿著非常考究的雪青色緞料旗袍,窈窕身材,麵容清秀,姿態閑雅,看得出家境不錯。可以想像,當初也是白玉為堂金做馬的家,一旦崩潰起來,所有榮華富貴盡付流水。昔日嬌生慣養的女子,現在也要為生計奔波忙碌,嚐盡人間酸甜苦辣。

  許雲峰沒有多問,簽好支票遞了過去。少婦接過來一看,睜大眼睛,急忙說:“先生,這價出得太高了,它值不了。”

  許雲峰笑起來,“太太,賣東西哪裏還有嫌錢多的?你還是救急要緊。”

  少婦眼睛濕漉漉的,喃喃道謝,“現在局勢這麽糟,人人隻圖自保,你卻這樣發善心做好事,必會有好報。”

  她匆匆走了,身後一陣幽香,像是從衣間散發出來的,和爐香融為一體。

  身後忽然響起咯咯笑聲。許雲峰尷尬地回頭,吃了一驚。

  白月今天穿著火紅的吊帶短裙,濃密卷曲的長發披在肩上,眉毛高挑,修長的腿給紅裙襯得更加雪白。這一身打扮,和那天的簡直有天壤之別,明豔地讓人睜不開眼。

  女郎看許雲峰這樣子,咯咯笑起來:“我說,您是來看貨還是來看人的?”

  許雲峰自認在社會上這麽多年,什麽樣的女性沒見過,卻是給她這一句話,窘得紅透一張臉。

  “紅雲,拜托你消停一下。”

  白衣女子步履婀娜地從裏間走出來,許雲峰眼睛一亮,這才是白月。她們是雙胞胎。

  白月笑著招呼他:“許先生,這是舍妹紅雲。”

  紅雲睨他一眼,對姐姐說:“這人是來向你討東西的,你還對他那麽客氣。”

  白月習慣性地挑了挑眉毛,“許先生是為了那件翡翠香爐來的吧?現在男士追求女性,出手還真闊綽。”

  許雲峰苦笑,他進來這店不到十分鍾,就給女孩子們從頭看透到腳,似乎沒有什麽可以隱瞞的。這對姐妹的眼睛難道裝有特殊裝置,專門透視人心?

  白月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莞爾道:“許先生,我們隻是比常人稍微會察言觀色而已。”

  許雲峰給嚇了一跳,心想她是真的會讀心術?紅雲一看他呆呆的樣子,更是笑得歡,一頭卷發波浪般抖動著。

  白月跺了跺腳,“紅雲,去給客人倒茶。”

  紅雲不悅地努了努嘴,嬌嗔道:“老把我當茶水小妹。”說完,蝴蝶一般翩然而去。

  她一走,室內又安靜下來。香爐上依舊靜靜騰著白煙,那有點甜甜的香時濃時淡地飄入鼻端。剛才看到的光芒似乎因為陽光的傾斜而消失。

  白月引許雲峰入座,邊說:“許先生可以看看其他的,比如這個永樂青花盤,盤口帶棱,比較少見。或者這件元代釉裏紅花卉紋瓶,裝點書房最合適。”

  許雲峰眼睛卻始終膠在那翡翠香爐上,輕聲歎道:“從這個角度看,它仿佛真的有生命。”

  白月點點頭:“華人重玉輕金,覺得玉護體避邪,又高雅端方。長輩喜歡,可以理解。”

  “記得《詩經·秦風》裏有寫道: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贈之?瓊瑰玉佩。”

  “許先生好學識。”白月笑。

  許雲峰把那條發帶拿給她看。白月檢查了一番,輕輕說:“小蛋麵祖母綠和鑽石,是上品,工藝相當好。許先生是豪爽的人,不確定是否是真的寶石就輕易買了。”

  “我有惜香憐玉之心。”

  紅雲端著茶具走出來,問,“香爐的事怎麽樣了?我姐姐是絕對不會割愛的,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白月推了妹妹一把,扭頭對許雲峰說:“你朋友喜歡瓷器嗎?”

  “那東西太脆弱,一碰就碎。”

  “照這樣,就該送青銅器。”紅雲哈哈大笑起來,“經得摔,又耐久,家裏進賊了,還可以防身!”

  這下連白月也嗬地笑出來,“許先生,我這妹妹是刀子嘴,你別和她計較。”

  那天他回到家裏,腦海裏還是那個年輕的太太邁著碎步走進來的畫麵。一臉局促不安,憂鬱彷徨,舉手投足間,有股隻有養尊處優之人才有的風雅氣韻,周身一股微甜清苦的芳香。

  也不知道她這份氣質,能經得多久消磨?

  許雲峰躺在沙發上墜入了黑甜鄉。家裏的老仆看到,取過毯子給他蓋上,聞到了他身上那股芳香,笑了笑。許雲峰父母早逝,留有厚產,他自己又是建築設計師,所以在女孩子中非常受歡迎。身上有不同的香味。也是常事。

  自那以後,許雲峰便成了那家小店的常客。喝喝工夫茶,和紅雲鬥鬥嘴,聽白月講解一些古董知識。當然也不會空手而歸,他買了一隻雍正五彩花鳥撇口碗送給姨媽做擺設。又選了一麵法國十八世紀的銅質梳妝鏡,派人送去敏敏處。

  紅雲說:“追求女人時送鏡子是大忌諱。等於是天天提醒她紅顏易老,刹那芳華。”

  許雲峰大笑:“還有什麽,統統告訴我。”

  他覺得這對姐妹遠比那個香爐有趣。

  一日午後,紅雲打扮一番出去赴約,白月帶著幾個太太到樓上選瓷器,許雲峰就閑坐在窗邊研究一隻成化青花宮碗。門簾一陣嘩嘩響,細細的腳步聲響起,一陣熟悉的芳香隨之而至。他心中一動,抬起頭來,那個少婦正站在玄關。

  她比上次見麵要消瘦許多,麵色憔悴。因為生得美,這份憔悴反而讓她多了幾分楚楚動人。身上那件雪青色旗袍,卻已經陳舊不少。

  一個人的際遇如何,從外表就看得出來。許雲峰知道她這段時間過得並不好。

  許雲峰上前自我介紹道:“我是店老板的朋友,姓許。”

  “許先生。”少婦說,“老板還是不在?”

  “你這是……”

  少婦低垂下頭,說:“我還有東西要當。”

  許雲峰知道白月在忙,幹脆自作主張說:“給我看也是一樣的。”

  少婦打開手裏的匣子,裏麵都是耀眼珠寶首飾,尤其是一對蝠鼠紋寶石發簪和一支玳瑁雕花櫛,精美絕倫,非常罕見。

  許雲峰不住看那少婦一眼。她明白許雲峰在想什麽,苦笑著說:“都是祖上留下來的東西,和一些嫁妝。當年……”

  她話並沒有說下去,哽咽著,黯然神傷,因為想起了什麽辛酸。她別過臉。

  許雲峰看到她放在匣子上的手,細白柔軟,保養得非常好,隻是指甲已經修得短短的。

  他輕聲問:“你先生什麽時候回國?”

  少婦搖搖頭,“我沒告訴他,怕他分心。他還有幾個月就可以畢業回國,我不希望他功虧一簣。”

  “家裏就你一個人在支持?”

  她笑了起來:“許先生,別小瞧了一個女人的能耐。”

  許雲峰忽然很羨慕那個丈夫。他還記得自己在敏敏樓下苦等大半個晚上就為見她一眼,可她早就和新男伴從後門出去參加派對。

  他簽出支票。少婦看到上麵的數字,歎一聲:“許先生,你出手一向這麽大方?”

  許雲峰笑:“助人為樂。”

  “你沒想過我也許在行騙?”

  “你不像。”

  她不像。騙子是不會在落魄時還有那麽高貴的儀態的。雖然她一臉憔悴,發絲沒有光澤,可長年養尊處優培養出來的氣度不是一時半會兒消磨得去的。若說白月像是從深巷舊院裏走出來的佳人,這個少婦就像是小說裏落出來的一幅舊時代美人畫。仿佛不是現代真人。

  最關鍵是,她從來不主動訴苦博取同情。

  許雲峰問:“你住得遠不遠,路上方便嗎?要不要我叫車送你?”

  少婦忙不迭婉言推拒。

  這時,白月送那幾個太太下樓來。許雲峰回頭看了一眼,再轉過身,少婦已經不在,隻有門簾不住晃動。

  太太們各買一套對碗,和一大堆小物件。小店今日收獲不少。

  許雲峰開她玩笑:“你真的做古董生意?我還從來不知道古董對碗可以一賣就那麽多套的。別是贗品吧?”

  白月不同他計較小枝節,“許先生今天也做成了樁生意啊,不讓我看看這次是什麽寶貝?”

  結果一看到那支嵌有寶石的玳瑁櫛,兩眼放光,平日說話輕聲細氣的她也放大聲音,懇求許雲峰:“轉給我如何?我願意出三倍的價。”

  許雲峰笑著搖頭。

  白月也是極聰明的人,一下就明白許雲峰的意思,他想她拿那個香爐換。她嗬嗬笑:“許先生,那香爐可比這支櫛值錢多了。”

  “我不介意補空缺。”

  白月抿著嘴,學他的樣子搖搖頭。這樁生意還是沒做成。也許太掃興。

  紅雲很晚才回來,那時候白月已經在收拾東西要關門了。她倒了杯茶牛飲一口,問姐姐:“她又來了?”

  白月低頭算賬,微笑著回應:“是,讓出好多東西來。有一支玳瑁櫛我特別喜歡,許雲峰不讓。”

  “那個公子哥,”紅雲撅著紅唇,“傻呼呼的,因為條件優渥,不食人間疾苦,所以對人分外真誠。你看他開的古董跑車,像是從拍舊上海的電影裏扒下來的,天天開到我們門口停,如同一塊活招牌。”

  白月給妹妹逗得直笑。

  許雲峰雖然聽不到這段對話,但也可以想像這對姐妹會怎麽評論他。她們優雅而風趣,像一張可以變換色彩的畫。正因為這樣,他反而被吸引,往那家小店跑得更勤。

  敏敏呢?她也不是沒有風度的女生,她頭腦聰明,人美麗。可是眼高於頂,凡事愛頤指氣使。就像一張鮮豔的油畫,初看驚豔,日子久了,也覺得不過爾爾。

  隨後的日子,他常常去那對姐妹的小店,也常常碰到那位來變賣首飾的少婦。

  她知道了她夫家姓段。

  段太太每次來,總像是一部小說的精致開場,人未到而聲先至:先聽到一陣悅耳的門簾響動,然後有暗香浮動,再是輕輕的,有些躑躅的腳步聲。然後一個消瘦而清秀的年輕女子出現在麵前。

  她的話不多,同許雲峰說話,總是低著頭,有些害羞怕生,且極少談論家裏的狀況,他隻能從簡短的對話裏得知一二。

  公公的病不見起色,用藥昂貴。丈夫來信,說就快回來了,需要錢。小叔欠賭債,不得不為之償還,等等。

  起先,她身上還有些首飾,珍珠耳環銀手鏈。漸漸地,也不見她戴出來,想必是在別的地方賤賣了。她當的東西,起初是些珠寶首飾,漸漸也到古董花瓶,名人字畫,然後又到一些普通小首飾。這便是山窮水盡的征兆。

  有一方白玉遼硯,深得白月喜愛,還有一對火紅的珊瑚珠耳環,紅雲一拿到手,就歡喜地戴上。

  那些怕都是她平日裏身上戴的,書房裏用的。或許從前,她就是別這對紅色的珊瑚珠耳環,用那方遼硯磨墨,她的丈夫提筆在宣紙上畫一對戲水的鴛鴦。

  最讓人敬佩的是,生活如此艱辛,卻從來不見她抱怨。出身這麽好,卻又這麽能吃苦耐勞,非常難得。而且說到丈夫,臉上總會泛起紅暈,像是還在熱戀的少女一般。

  紅雲說:“變賣嫁妝的女子也是不少,有次我上門給一個老太太看舊貨,銀瓶,黃玉筆筒,玉壓發……眼睛都看花。不過這麽年輕就把傍身的嫁妝當了,想著將來也辛酸。”

  許雲峰笑:“她那在國外的丈夫也不知道在做點什麽,怎麽總是不停要錢?”

  “開門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哪裏不需要錢?”

  “她始終支持丈夫。這樣的妻子太難得了。”

  白月從報紙裏抬起頭笑:“小心,她是別人的妻子。”

  許雲峰聳聳肩,“我是感動,真的。她的情操,溫柔賢惠,無私付出。讓我想到我母親那一輩的女人。”

  “那時候的女人都傻呼呼地忠夫。” 紅雲嗤之以鼻,扭頭看姐姐手裏的報紙。

  “哦。段氏王朝的興衰史給炒得特別火熱呢。後人翻出老爺子當年寫的回憶錄,打算出版來賺取版稅。哇!原來段家老爺子當初居然是革命誌士,早期留學英倫,還曾給迫害入獄。袁世凱上台後,他娶了一個建築商的女兒,就此發家。”

  她又翻看娛樂新聞去了。

  隨後幾天,許雲峰去了外地出差,再回來時,已經過了兩個星期。

  紅雲獨自在店裏,見他風塵仆仆地進來,忍不住嘲笑他,“你這麽一副落魄的樣子,是不是因為我?”

  許雲峰問她:“我走的這幾天,生意怎麽樣?”

  紅雲翻白眼,“許公子什麽時候成了我們的合夥人了?”

  “紅雲你真不厚道,我這是關心朋友。”許雲峰一本正經的樣子。

  “糊弄誰呢?那位太太一直沒有上門來。”紅雲嗔笑,忽然表情一轉,歎氣道,“一個女人變賣自己的嫁妝,需要下多大的決心啊。可你看她丈夫不聞不問地躲在國外?這樣的一番熱情,還不是便宜了那隻白眼狼。”

  還想多說幾句,樓上的電話忽然響起來,隻好去接電話。

  她才走,天上打了一記響雷,大雨傾盆而下,外麵頓時一片白茫茫。強勁的風吹得門簾嘩嘩響,雨水濺了進來。許雲峰起身,把玻璃門關上。

  走到門口,他隨意地往外麵街上望。對麵店鋪的遮雨棚下,站著一個纖瘦的身影。隔著雨簾讓她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他立刻打了傘跑過去。

  少婦的頭發已經濡濕,旗袍的裙擺也已經貼著腳踝,嘴唇烏青。

  許雲峰為她打著傘,同她回到店裏。段太太腳上的布麵平底鞋已經濕透,也許是凍著了,臉色蒼白,身子微微發抖。因為消瘦,原本貼身的衣服現在也是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伸出來的手上,骨節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沒有什麽比親眼看著一個嬌貴的女人漸漸給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更讓人無法忍受。許雲峰受父親影響多,一向認為女人是用來嗬護的,許母生前就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苦。

  恐怕唯一沒變的,是她上身淡雅的芳香,和店裏焚的香一樣,微微的甜,又有著清清的苦,交集在一起,如同歲月給人的感受。

  “許先生,”段太太把懷裏緊抱著的木匣子放下來,說,“我丈夫前些日子已經歸國了。”

  啊。許雲峰長歎,不覺鬆了一口氣。她至少用不著再拋頭露麵。

  “不過。”段太太語氣轉激動,“他和朋友出了點事,現在被關押著。我現在急需一大筆錢,所以,許先生,我請你看看這個。”

  她打開匣子,然後退了一步。許雲峰看清了匣子裏的東西,腦子裏嗡地一聲響。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相同的兩樣東西,那麽,香爐該是一對的。

  匣子裏的翡翠香爐,和他長久來希望得到的那件,幾乎是一模一樣。

  許雲峰半天才找回語言,“這個是……”

  段太太苦笑起來:“這是我最後的嫁妝了。”

  “段太太!”許雲峰幾乎是搶了她的話,“這香爐我要了。”

  年輕的太太瞬間濕了眼睛,忽然後退一步,彎腰鞠躬,“許先生,這天高地厚的恩德,我下輩子做牛做馬都要報答。”

  許雲峰給她嚇一跳,急忙伸手扶她。她剛抹了抹臉,忽然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好不容易停了下來,臉色青灰。

  許雲峰二話不說拿起外套,“我送你一程吧。”

  年輕的太太驚訝地抬起頭,也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緣故,眼睛濕濕的,眼下有青色的陰影。她還那麽年輕,才二十多吧,也許還沒有孩子,清秀的臉上,還保留著做姑娘時的天真。即使到了現在,眼神還是那麽清澈。

  這樣溫婉的女子,應該住在一間莊重樸實的大院子裏,成日穿著精美的旗袍和緞麵鞋,手裏拿著魚食,撒向大缸裏。日暮見晚,她就立在廊下眺望,等待丈夫回來。悠閑地,平靜地過完她的一生。

  許雲峰非常不理解,究竟怎樣的丈夫,才會丟下這樣的妻子遠遊不歸。

  他忽然有錯覺,紅雲似乎在裏間笑,也不知道是笑他同情心泛濫,還是僅僅在跟朋友通電話。

  她住在老城區,十字南街,胡家巷。老城區在做規劃,到處都在拆了重建,現在還不知道混亂成什麽樣子。她這樣的出身,當初住的該是半山或是臨水的豪宅吧?究竟是怎麽樣一場變故,讓一個家迅速落魄至此?

  雨越下越大,水撥劃過,眼前隻能得片刻的清晰,雨水瞬間又讓視線模糊,車外的街景也漸漸消失在灰茫茫的雨裏。在這樣的雨天開車,人最容易浮想聯翩,常有錯覺,自己是不是闖入時光隧道,進入另外一個空間。

  嘩嘩雨聲中,段太太輕輕開口:“許先生家境似乎不錯。”

  “家父留有豐厚遺產,我也有工作。”

  “結婚了嗎?”

  “還是單身。”

  “許先生這麽好的人,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才配得上。”段太太說。

  許雲峰聽著她的口氣,感覺像是被長輩誇獎了一般,不好意思起來。“段太太,你和你先生呢?”

  她怔怔看他一眼,忽然低下頭,紅著臉羞赧一笑。極平常的一個笑容,卻像明媚陽光一下就驅散了雨天的陰翳。那一刹那,女孩的清純和女人的嬌媚盡情展現,直叫人轉不開眼。

  少婦眼神迷蒙,陷入回憶:“說起來,那個香爐,還是他當年說要娶我時送我的。那時候我們都才十歲出頭,情竇初開。那麽多表親裏,我隻喜歡他一個。一日,他和幾個男孩子捉弄我,害我踩進泥塘,一身狼籍。我哭泣起來,其他孩子一哄而散,隻有他留了下來。我還記得那天傍晚夕陽分外好,他就站在半人高的草間對我說:你別哭了,我既然看了你的腳,以後我娶你就是。你不信?我送你信物。於是,他就把他母親房裏的香爐拿來給我。他說,蓋子裏有前人刻的詩,就拿這個做憑證好不好?”

  “這麽珍貴的東西,你卻願意讓出來?”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昨晚也是抱著它,掙紮許久。你看我典當了那麽多家當首飾,卻始終把香爐留著,就知道它對我有多重要。可是再重要,它也不能取代自己的丈夫。”

  “你們沒有孩子?”

  “沒有。他婚後沒多久就出去留學了。”

  “你怎麽不跟著去?”

  她的神情黯淡了下來。

  “我書讀的不多。自女子學校畢業後,就一直在家幫母親料理家務,而他,一直讀到大學畢業。就在那裏,他結識了一個女孩子。”

  許雲峰明白過來,男方不過是孩提時做了個不懂事的承諾,對這門親事並不當真。他或許把她當作好友,當作妹妹,卻從來不是他理想中的伴侶。

  後來他有了另外喜歡的人,又無法抵抗家族的意誌力,隻好選擇逃避。

  不幸的家庭,是各有各的不幸的。

  “那個女同學家境不好,人卻非常獨立能幹。他們無話不談,天文地理,政治經濟,說到高興時,又一起仰頭大笑。他看她的眼神,仿佛當她是稀世珍寶。他為了她和家裏大吵大鬧。他想退婚,他父母覺得丟不起這個臉。但是他是鐵了心要娶那個女同學。那陣子,兩邊家裏都一片雞飛狗跳。”

  “但他最後還是娶了你。”

  “是啊。”段太太苦笑,“那個女同學主動退讓,她留洋去了。而他則心灰意冷,終於同意和我完婚。”

  許雲峰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為什麽丈夫出國不歸。他追隨他的愛情而去,可憐家中妻子,非但得不到絲毫關愛,還要在家道中落後用纖細的肩膀獨力支撐著。

  這個年輕女子一臉落寞,眼睛卻是分外明亮。她少女的時候,或者說,家道還未中落之時,也必定是嬌豔如花的吧。她現在才多大啊,即使憔悴三年,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三、四的樣子。

  她雲英未嫁時,會不會穿著色彩明麗的衣群,頭上戴著香花,與青梅竹馬的夥伴在花海遊戲?那時的她必定是母親膝下天真撒嬌的小女兒,是長輩手心的珠寶。出閣時,必定有一場空前盛大的婚禮,父親將她交付給另外一個男人。

  可是婚後,寂寞如影隨形。她有沒有一次次滿懷著希望倚著門等候丈夫歸來?黃昏的庭院,穿著白色長袍的少婦執著柄扇子,坐在鏤花窗戶下,從黃昏挨到月上中天。他人歡聚時刻,她卻獨立中宵。

  案上,小小香爐飄出白色的煙。等的是人,還是心?

  車已經開到老城區,因為暴雨的關係,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一片蕭條。青灰的矮舊房子在雨裏模糊地連成一片,遠看,就像是幅蘊開了的水墨畫,帶著濃濃的懷舊情結。

  段太太緩緩地說:“那時候正是最後的輝煌時刻。那麽多年的大家族了,經曆過多少風雨,一直屹立不倒,於是大家也都習慣了這榮華富貴,以為可以就此世世代代長久下去。其實花無百日好,月無千時圓。哪裏有長久的富貴留人間?”

  許雲峰點頭。這場經濟危機,已經不知道讓多少富貴人家隔夜淪為常人。

  “他走後沒多久,就支撐不下去了。叔伯妯娌那麽多人,居然掙搶一番後一哄而散。家翁就是那時候氣病的。我是長媳,自然要留下服侍二老。娘家那邊,兄嫂當家,漸漸對我們不聞不問。看,人情如此薄涼。”

  “你應該告訴他,他有責任回來照顧你。”

  少婦嗬了一聲:“他回來能怎麽樣?不就是換成他出麵變賣家產低債?我寧可他完成學業,回來能找份好點的工作,這才可以持家。”

  她也不是沒有智慧的。

  許雲峰歎一聲:“這麽高尚的情操……”

  她聽在耳裏,忽然笑了:“許先生,你要知道,我除開情操,就無其他優點了。”

  “怎麽沒想到離開?”

  她茫然地抬起頭,“離開?去哪裏?為什麽?我除開了他,又還有誰?”

  即使到了如今這地步,她還深愛著丈夫。即使,即使他依舊不肯多看她一眼。

  “這筆錢能救他出來?我有相熟的律師,可以幫忙。”

  “不能再麻煩你了。這錢已經足夠了。啊,前麵左拐就可以下車了。”

  許雲峰急忙打方向盤,轉進一片老街坊。他大大驚奇,因為這的建築幾乎還保留了上個世紀初的風格,白牆黑瓦,長青藤爬滿牆。而他身邊這位段太太,似乎也就適合挽著籃子,邁著碎步,從轉角輕輕走來。

  這是哪裏,他怎麽從來都不知道這座大都市裏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奇妙的地方?

  雨不知什麽時候停的,小巷裏是一片濡濕的寧靜,薄薄霧靄彌漫,不知誰家在熬湯,空氣裏彌漫著芳香。石板路旁,綠色的小草開著白色的花。

  巷子的盡頭是一座清冷的朱門大院,院前匾額上書“段宅”。她指了指那裏,說:“就是這裏了。不過也是已經賣出去了,東家寬容我們多住幾天。”

  她沒有邀請他進去坐,許雲峰看著她弱不禁風的背影漸漸走遠。那時候太陽忽然破雲而出,燦爛的光芒照耀著這條寧靜的小巷,也照耀著前麵孤單的女子。

  許雲峰盯著她的腳下地麵。她似乎一點留戀都沒有地走遠,什麽都沒有留下。

  門合上那一瞬間,他已經明白,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見她了。

  以後的她怎麽樣了?似乎還病著,前途一片茫然。丈夫是否能否極泰來?他們的婚姻是否還有得救?這樣美好的女子,實在不適合如此淒慘的命運。

  但他隻是個後來者,遲來一步。他們的故事早已發生。

  許雲峰回到小店。隻有白月在,她一見他就笑:“許先生,睡醒了?”

  許雲峰笑,他點點頭:“是啊,終於睡醒了。這一覺好長呢,還做了個個哀傷夢。”

  白月靜靜地一笑。

  許雲峰看嗅了嗅,聞到陌生的氣息,“今天點的什麽香?印度香?換味道了?”

  “是藏香。一直是這個味道呀。”白月把那翡翠香爐捧到窗邊放好。翡翠碧綠一整塊,冰清聖潔的,難怪她怎麽也不肯讓出來。

  “一直都是?”許雲峰自嘲,“我睡糊塗了。”

  也許是再也聞不到那熟悉的芳香了。一點點甜,一點點苦,如同一個少小時的夢,如同曾經錯過的那個人,消散在了遙遠的過去。淺淺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長廊下再也看不到癡癡盼望的身影。用秀氣的書法寫著名字的信,字字句句都是滿懷關切的叮嚀。一封一封寄了那麽多年,等到再也收不到時翻出來閱讀,才發現單薄的紙張間,竟有股似曾相識的芳香?

  許雲峰說:“我也不是不問世事的公子哥,我知道老城區的十字南街是過去大富人家聚集的地方,類似現在的臨濱園。可是拆遷時最早拆的就是那裏,因為,我就是規劃設計師之一,我是去看過現場的。”

  “咦?”白月挑著眉毛,“你還真鎮定。我當初想過你會嚇得立刻翻臉不認人的。”

  “我為什麽要怕?”許雲峰問,“她沒害我,我也未曾害過她。”

  白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許雲峰看牢她,故意發問:“你呢?你又是誰?走路時有沒有影子?”

  白月非常配合,立刻站起來走到燈光下。年輕女子骨肉勻婷,緞麵高跟鞋下踩著一圈深色影子,隨著身體移動。她像是模特展示衣服一樣在店裏走了一圈,扭頭用眼睛問許雲峰:“怎麽樣?我是人是妖?”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紅雲從樓上走下來,抱怨:“什麽事笑得那麽大聲,害得我沒法看書。”

  “什麽書?”許雲峰問。

  “段家老爺子那本給後人出賣的自傳啊!想不到寫得真精彩,還有個別致的名字,叫作《故人香》。來聞聞,出版商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書頁都是香的。”

  白月接過書來聞,“真的,有點甜又有點苦。”

  “書上說,那是祖傳的香,製作辦法是保密的。”

  “書上還寫了什麽?”

  “哦。寫他在外留學,妻子定時給他匯來錢款,故不知道家裏已經衰敗。他回來後參加革命,不久進了監獄,贖出來後,一個冬天輾轉著躲避追捕。開春回到家,沒想妻子已經病逝,成了終身遺憾。”

  “又是一個王寶釧的故事嗎?”白月笑著搖頭。

  許雲峰坐在窗下,一邊撥弄著那件香爐上的扣環,一邊聽她說,插口問:“他有沒有寫:他翻出妻子過去寄給他的信,聞到熟悉的芳香?”

  紅雲翻了翻,驚訝道:“你猜得真準!”

  “女同學呢?”

  “什麽女同學?”紅雲沒有翻到他想知道的。

  許雲峰忽然笑了。她直到最後才等到了她一直想要的東西。卻是來晚了一步。

  “故事很動人是不是?”紅雲笑著問他,“不過這個香爐似乎不大吉利。怎麽?還想買去送未來嶽父?”

  許雲峰沒回答她,卻是伸出手,揭開了香爐的蓋子。裏麵光滑的內壁上刻著幾行字。

  “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常健,三願臨老頭,歲歲與君見。”

  那一刻,暗香撲鼻。

  翡翠香爐

  老坑玻璃種 晚清時期

  曾在蘇富比拍賣250萬港幣

  也許算不上多古老。

  偶然從書上看到,驚豔,念念不忘,得此機會,寫為文字。(作者自述)

  附錄:

  翡翠鑒賞

  硬玉,我國俗稱“翡翠”,是我國傳統玉石中的後起之秀,又是近代所有玉石中的上品。常見的翡翠顏色有白、灰、粉、淡褐、綠、翠綠、黃綠、紫紅等,多數不透明,個別半透明,有玻璃光澤。按顏色和質地分,有寶石綠、豔綠、黃陽綠、陽俏綠、玻璃綠、鸚哥綠、菠菜綠、淺水綠、淺陽綠、蛙綠、瓜皮綠、梅花綠、藍綠、灰綠、油綠,以及紫羅蘭和藕粉地等二十多個品種。zNUEk

  (一)翡翠飾品關鍵是要色好、種好。色要翠綠。綠色要多,要鮮豔,分布應均勻。翠綠要純正,少雜色。

  (二)挑選翡翠飾品還要仔細觀看是否有裂紋、瑕疵。一般將飾品對光觀察,有裂紋瑕疵的均會顯示。

  (三)加工工藝及外形。凡是工藝好的飾品一定會線條清晰,比例協調,形體飽滿。太厚、太薄或比例失調,則一定是另有原因。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五:古傘
( 本章字數:14628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2:14)


  丁香結

  文/永遇樂

  這一個夜,並不月黑風高。

  明亮的月光照進容融的臥室。

  這間臥室,十分寬大,有一整幅牆的落地長窗。這個時候,紗簾隻拉上一半,月光如水,在地板上鍍上一層淡淡銀光,同時,也照上了一把撐起來擱在落地長窗旁邊的油紙傘上。

  鏡頭拉近油紙傘。這是一把製作工藝頗為精致的油紙傘,淡黃色湘妃竹製成的傘骨頭,傘麵微微泛黃,好像是有些年代的樣子。

  同時,這把傘沒有使用過度的痕跡,整個傘麵甚至沒有一點缺損。

  傘麵的一角,用淡墨畫著一幅畫:遠處幾抹淡墨是空蒙的遠山,筆意不錯,真像是帶霧微雨的樣子。數枝丁香斜斜探出,深得疏影橫斜的妙旨。而一雙燕子在遠山與近處的花枝之間飛過,讓整幅畫靈動不少。畫的旁邊,題了一行草書小字:丁香空結雨中愁。下麵是一枚小小的印章蓋在那裏,因年代的久遠而變成一種沉沉暗暗的紅色:清輝。

  這把傘是容融的幸運傘。她此前才用這把傘作道具,拍攝了一輯古裝MTV,反應很好,這上下幾乎街頭巷尾都隨時播放。她此際人氣急升。

  所以帶給容融好運的這把傘,被美麗的女主人愛惜的撐在臥室裏,當作她香閨美麗的點綴。

  有風拂過。

  白紗輕輕的揚起。

  突然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覺,改變原本寧謐空氣。連月光也變得清冷,室內的空氣似乎也有所降低。

  沐浴在月光裏的油紙傘,突然也帶了幾乎邪異之氣。

  無風自動,這把傘好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它輕飄飄的往空中飄起。升到一定的高度,開始輕輕轉動,然後,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操縱著這傘,它緩緩的合在一起。

  合起來之後不久,它又再次被打開。仍然是懸在半空中,作出傾側,旋轉種種動作。

  這個時候,容融睜開了眼睛。

  她一向淺眠,不過現在驚醒過來,是因為她在夢裏,感受到一種極為冰冷陰寒的感覺。

  她倏的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她反而以為自己在做夢。那把她一向寶愛的油紙傘,在離她不過一米多遠的半空中,飄飄蕩蕩,然後,輕輕的自行合攏來。

  然後,像給一隻無形的手所操縱,這把傘又再次打開來。

  容融使勁霎一霎眼。同時手掌在被窩裏握緊。

  沒有眼花。也不是夢。指甲刺痛了掌心,而仿佛擁有了獨立生命的靈異紙傘,讓容融覺得驚怖。

  她情不自禁的尖叫了一聲。

  最多一眨眼功夫,快得難以形容,容融馬上感覺到有一股極為冰冷的氣流壓在了她身上,有一刹那,容融甚至無法呼吸。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鬼壓床?容融開始大力掙紮扭動。

  她甚至有一種瀕死感覺,覺得自己在下一秒,也許就會沒命。

  可是,她不想死。事業剛剛起步,好容易打響了一點知名度。前程也許鋪滿錦繡。容融從來,都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

  也許是求生意誌十分強大,她居然可以自咽喉中逼出慘厲絕望的聲音:“不,我不想死!”

  這聲音當然不會同於平時唱歌說話時甜潤婉轉的聲音,反而充滿了絕望與不甘,實在不是人類在正常情況下可以發出的聲音。

  真是奇跡,在這樣一聲慘叫之後,那股冰冷的壓力居然就此消失。

  疲倦到了極致的感覺籠罩著容融,她覺得全身沒有絲毫力氣,一徑往黑暗的深淵跌下去。

  她暈了過去。

  江昶麵色凝重的踏進古董雜貨店裏。

  他是店裏的熟客,白月自然是認得他的。她熟絡的跟江昶打招呼:“早,江二公子,今天又要來看點什麽?”

  江昶徑自落座。“白月,你還記得我上次在你這裏買的油紙傘?”

  白月想也不想便答他:“記得啊。令女友拿來拍MTV,我現在時時都看到這支MTV。”

  江昶沉聲說:“白月,那把傘不對勁。”

  白月怔了怔。她馬上在腦子裏回憶起那把傘的相關資料。

  那把傘,是由一個陌生人拿來求售的。據說是在他祖屋拆遷時,自屋基之下挖出。這件事,本就透著不尋常。

  隻不過那天,江昶一來,看到這把傘,如獲至寶,說女友容融恰好需要這麽一把紙傘,連價也不還便興衝衝持著傘離去。白月並沒有得到太多機會研究那把傘。

  她問江昶:“那把傘怎麽了?”

  江昶垂頭喪氣:“不見了。那把傘不見了。容融說那把傘裏有鬼,她被嚇病了,現在仍臥床不起。”

  跟著他又說:“看來那天你說得對。送女朋友,還是不該送傘的。白月,你認得的人多,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個驅鬼的大師上門去替她看看?”

  白月小小的吃了一驚。她說:“啊?不如我去看看?”

  她關上店門,跟著江昶去看容融。這一向紅雲有其它事情不在店內,一直是她獨個看店。

  她見到了容融。這美麗的女子印堂上隱隱的青氣馬上引起了白月的注意。

  她一邊聽容融講述事情經過,一邊悄悄在手上捏一個印結。

  她查探容融,真的,她身上透出一縷冷冽的陰氣。那縷陰氣,極冰寒,白月感受到其中含有非常深的怨念。她打了一個冷噤。

  白月想,騷擾容融的應該是一個怨靈。

  她握住容融的手安慰:“不要緊,看,一切都會過去。”

  容融轉過頭來看白月。這溫和內斂的女子給她一種莫名的信心,她對著白月笑了笑,點一點頭。

  白月說:“你歇一歇,我去查一點資料。”同時拿了一枚小小丹藥給容融服下,用以去除殘留在容融身上那縷陰氣。

  江昶送白月出門。他愁眉苦臉問白月:“到底是怎麽回事?”

  白月又安慰他:“不必太過擔心,待我查一查資料再給你回音。”

  江昶訝異:“傘都不見了,還有什麽可查的?”

  白月微笑:“當然有。當天你興匆匆的拿了傘就走,盛傘的錦囊和鐵盒還寄在我處的。我就先著手從那裏查起。”

  她返回店子裏。

  這把傘確實有頗多疑點。隻不過白月隻查看了這傘十分鍾,就給前來的江昶買走,加上這段日子獨個看店也忙,白月就沒有多去想這把傘的可疑之處。

  所以這時,看過了一臉蒼白若紙的容融,白月心裏還真有幾分歉意。

  她關緊店門,拿出錦囊鐵盒細細查驗究竟。

  這兩件東西江昶當時嫌煩沒拿走,白月總認為這也算有主之物,就沒有再細細查驗了。現在她靜下心來分析究竟。

  這把傘送來時,是用一隻鐵盒子盛著,鐵盒子上,有許多古拙的花紋。打開鐵盒子,還要再打開一隻傘囊,才能取出這把傘。現在這隻錦囊也還放在鐵盒裏。

  白月當時便有隱約疑問,精美的錦囊與古拙的鐵盒,還埋在屋基下麵,怎麽說也該是一件較為貴重物事吧?可是打開來,真叫她失望,隻是一把普通油紙傘。縱然工藝精美,不過,也貴重不到哪裏去。

  為什麽普通的一把油紙傘,要這樣鄭而重之的收藏?白月到現在也仍想不明白。

  她細細的看錦囊。因為年代久遠,所以綢緞略有點發硬,可是摸上表麵還是十分柔滑,手感綿紮厚實。

  咦?白月打開她的一個分類資料薄,細細查對。

  這隻錦囊,居然是潞綢製成。

  潞綢在明代曾有‘潞綢遍宇內‘之美稱,在清代乾隆還曾列為貢品,而到了近代,這項技藝已經式微,市麵上早已覓不到潞綢的蹤影。

  曾經那樣貴重的綢緞,卻用來盛放這看似普通的古傘。真是奇怪。

  並且,潞綢的色彩,據載有天青、石青、沙蘭、紗綠、月白、醬色、油綠、真紫、黑色、紅青、黃色、紅色、綠色、秋色、蘭色等十幾種,可是,白月沒有聽說過,有明黃色的潞綢。明黃並非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用的顏色。

  可惜的是,這塊難得的潞綢上麵,居然有斑駁的汙漬。

  不,不是汙漬。這是朱砂繪製的印跡。白月再細看,這真是一道朱砂寫就的符文。

  不過,這個符文,白月不認識。

  白月像省起一點什麽,又搬過鐵盒子來對應觀察。

  果然,那古拙的花紋,也像是一道符文的樣子。

  白月再搬過另一本厚厚資料薄。

  查找了數小時,她總算查出了這道符文的意思。這是西藏密宗的一道符文,主要作用是禁製靈體。

  白月抬頭思索:這麽說來,傘裏真有怨靈?可是當時她拿著傘時,並沒有感應到傘上附著什麽特殊氣息啊?

  或者是由於傘裏的怨靈被錦囊和鐵盒上附的符文禁製太久,所以氣息微弱得她沒能感應到?而怨靈在脫離鐵盒與錦囊上符文的禁製之後,重新活動起來,得到作惡能力?

  白月搖搖頭。還是說不通。一口氣用兩道符文這樣子嚴密禁製起來的怨靈,應該是很強大的生靈才對。那麽也許這樣的生靈有本事掩去自己的特殊氣息不讓白月發覺,可是,那樣級數的怨靈,應該可以輕鬆致容融死命才對,而現在,容融並沒有死去。

  白月蹙眉苦思。這裏麵,定然還有一些什麽不為人知的內情。但是那把傘定然不是普通的油紙傘,這一點可以初步確定。

  她在記憶裏回憶那把傘。想了想,打開電視機,調到一個點歌節目,果然,過不多時,又有人要求點播容融那支最新的MTV。

  那支MTV的名字,叫作《丁香結》。

  MTV拍得很美,畫麵中容融一襲白綾衣裙上繡著精美刺繡,梳一個仿古的發髻,打著那把古色古香的傘在白色的霧中穿行,宛若雲端仙子。

  MTV裏麵還專門近鏡頭打出了那幅傘上的畫,跟著是丁香空結雨中愁那七個字的特寫,一個一個的閃在電視屏幕裏,再後再幻成容融盈盈如水眼波。

  白月用錄像機錄下這段MTV,然後一次次慢鏡頭放映,倒帶,重複,把畫麵中的傘,與記憶中的傘,一一印證。

  那把傘,參考盛傘的錦囊材質來看,應該是明未清初那段時間的製成品。那個時候的那時候的製傘工藝已經十分發達,那把傘從工藝上看,十分完美,正像是那時候的製成品。

  同時可以引作旁證的是傘麵的畫風,那是采用水墨寫意的畫法,應該是仿效明代徐渭的畫風,即畫史上通常所說的青藤畫派。這個畫風在明萬曆以後至明未都風行一時。

  白月判斷這把傘製成的最可能時間,是在崇禎年間,因為徐渭的畫風從形成到風行,乃至讓畫這把傘的人師法,都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行。

  另一項奇怪的事,是這把傘沒有按當時製傘行的風氣,打上製傘行的印鑒,而隻是印了一方小小的私人印章:清輝。

  白月不記得明代以來小有名氣的畫家裏,有名字或別號叫清輝的人。

  白月關上錄像機。

  大致的分析結論,這把傘,引出了一名明代未年的怨靈,或早於明代未年之前,但在明代未年被封印的怨靈。

  白月的一隻手,撐住額頭。天,一隻怨靈。這樣暴戾的靈體出現在這人口密度極高的城市裏,不知多少人會因此死於非命。

  想到這裏,白月的身子一下子從座位中彈起。她開始準備相關的需用器具。

  容融可能會很危險,一般來說,怨靈不可能會放過它遇到的對像。那麽也許可以是當時怨靈正遇上什麽事,匆匆退走,來不及取容融性命。

  而這,將是白月阻止這個怨靈在這個城市肆虐的最好機會!

  今天晚上,仍然有美麗的月色。

  月光如水,柔柔的漫進容融的臥室。

  子時即將到了。那是陰氣最盛的一刻。

  空氣裏,突然出現了不尋常的波動,而如水的月光,刹那間給它照射到的一切事物,抹上了一層冰冷邪異的銀光。

  落地長窗的白紗窗簾無風自動,翻卷,飄飛,在空間裏劃出詭異的軌跡。

  而白紗飛卷後,玻璃窗外的夜黯夜空,就此展現在白月麵前。

  虛空中出現了一把傘,沐浴著月華清冷的銀光,帶著一股無可形容的妖異之氣,在半空中飄飄蕩蕩的禦空而行。

  白月知道,那就是曾經在她手裏停留過十餘分鍾的那把傘。

  它似乎深知它的目的地。一轉眼之間,它已經飛近容融的臥室窗外,然後,毫不停留,好像玻璃不存在般,它穿越過玻璃長窗,倏忽間已經飛到容融床前。

  空氣中的溫度在刹那間大幅度下降,白月輕叱一聲,手指迅快靈巧的劃出了一道符,飛出指端。

  真詭異,這把傘也像有聽覺的樣子,在白月的輕叱之後,居然在半空裏頓了一頓。

  然後,一聲淒厲的慘叫聲響起。慘叫之中,還帶著憤怒之極的情緒。這是怨靈的聲音,應該是它沒有防備之餘,讓白月的符咒打中了。

  白月又是一道符彈出,為床上睡著的誘餌布上一層保護結界。

  床上睡的,不是容融,是江昶。容融讓白月安置在身後的衣帽間裏,附上結界讓她不被靈物所察探。所以江昶代替容融躺在床上,暫充誘餌。

  而此時空氣中,一個人影漸漸顯形。先是一個比夜色稍稍濃黑的影子,然後輪廓,衣衫,漸漸清晰。

  是一個穿著青衫頭束方巾的年輕男子,明代讀書寒士的標準裝束。那把油紙傘,原來持在他的手裏。這“東西”眉目頗為清秀,可是眼神表情,有著重重怨毒神色。他看一眼白月,把傘一收,左手成爪,猛的向床上的江昶抓去。

  一柄桃木劍格開了他的手。

  對方霍然抬頭,眼睛裏妖異的光芒閃爍,叫人心寒。白月對上他的視線,也忍不住打了個冷噤。

  它身形暴長,伸手向白月抓過來。

  這家夥的怨氣極深,身形展動之間,室內的溫度漸漸下降,慢慢的連空氣也滲出冰寒氣息。

  這是一個功力十分高深的怨靈!

  有幾次,它的指爪險險抓上了白月。

  白月應付起來也居然十分吃力。也許紅雲來更好?在過招的間隙,白月心裏閃過這樣的念頭,畢竟,擅長攻擊和解放的紅雲應該比擅長守護和封印的自己更適合對付這隻怨靈。

  不,現在想這個無濟於事。白月一邊展開攻擊,一邊小心觀察她強大的對手。

  這隻怨靈,似乎十分注意保護他手裏的傘。有好幾次,他都寧可用手而不是用傘來格檔白月的桃木劍。

  很好!轉眼間白月的心裏已經有了定計。她展開身法,一招一招,向那把古傘攻擊過去。

  這一下果然把怨靈搞得進退失據,一下子落了下風。

  終於,在第三十七招上頭,白月成功的把傘夾手奪了過來。

  傘一離開怨靈的手,怨靈就發出憤怒的尖嘯聲。這尖嘯聲也有殺傷效力。雖然白月替江昶與容融下了黑甜咒,讓他們處於沉睡狀態不受驚擾,可是還是抵不住這尖嘯聲的殺傷力!

  白月看到床上的江昶已經有不安的痙攣現像。想來衣帽間裏的容融亦複如是。

  她馬上作出要毀傘的樣子。

  怨靈立即收聲。它眼睛一直盯著那把傘,眼光裏充滿憤懣與不舍神色。

  白月好整以暇的把一隻翻倒的凳子踢來放正,然後坐下,含笑,帶點得色:“你是想神形俱滅,還是要我超度你,淨化怨氣之後重新轉世做人?”

  怨靈怒視著她,像是在權衡要不要上前奪傘的可能性。它呆站了好久,才輕歎了一口氣,眼神變得悲傷無比。

  咦,這個怨靈,居然很人性化的樣子?

  “罷罷罷……”它說,“動手吧,我願意神形俱滅。”

  白月的唇邊泛起一個冷笑。她開始預備一個殺傷力強大的法術。

  那名怨靈現在變得十分安靜。他冷冷的站在原地,眼簾低垂,似乎已經是安心決定接受神形俱滅的命運了。

  白月覺得有點不對勁。這怨靈的神情,太過悲傷無奈,她想,也許她該問一問這名怨靈為什麽肯為一把傘束手就死。

  微微一笑,她說:“長夜漫漫,你即便要死,也不急在這一刻。我想知道,你與這古傘有什麽淵源?你又為什麽要殺床上那個人?”

  怨靈冷冷的把頭轉到一邊去。

  越是不肯說的事,越容易激起對方好奇心。真遺憾,白月也沒能避免這個人類的通病。她益發想知道這隻怨靈與這把傘之間的故事。

  她冷冷的威脅:“是不是你一心想神形俱滅,就再不關心這把傘的命運了?”對傘用到“命運”這個詞,十分怪異。可是那隻怨靈像一下子被打中七寸,霍的回過頭來。他望了白月很久,才輕聲的歎了一口氣。

  “好吧,”它說,“你的法力這樣強大,也許你是可以救她的人。那樣,我就告訴你這件事又何妨?隻要能救出她來,我神形俱滅……”它黯然的一笑,續道:“又有什麽關係。”

  白月覺得在她的心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被觸動。她輕聲說:“好,你說。”怨靈又沉默了一會兒。白月看到它的臉上,閃過種種神情:甜蜜,追懷,痛苦,傷感,憤怒,無奈……

  它說:“我叫方清輝。崇禎三年出生。”

  白月馬上想起傘上那枚小章,印的可不正是清輝二字!

  時光已經靜靜流轉了那麽多年。這一晚,與那一晚之間,已經過去了數百年光陰。可

  方清輝仍記得,那一晚他眼中所見的種種細節。

  他那個時候,已經死去。

  新死,一抹孤魂。

  鬼差來索他。他苦求:“上差容情,讓我再去看一眼丁香可好?”

  丁香,是他的未婚妻子。不過此刻,是旁人的小妾。

  其實整個故事,並不出奇。無非是一對小兒女青梅竹馬,自小訂親。及至長大,互有情意。然後,平地風波起。

  真的,實在是一點不出奇。在崇禎十幾年的時候,尤其如此。

  其實很多事情,不過是一念之差。丁香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出落得十分美麗。方家老人要替他們辦了婚事。可是,方清輝那時要去赴郡試求取功名。他的想法,功成名就之後娶丁香過門更風光。

  那時的時局已經不太安穩,四下裏有流寇作亂,方清輝還是決意去赴郡試。他素有才名,而科舉,是他唯一可以出身的途徑。

  他離開了。臨行前與丁香依依惜別,約定互不相棄。可是當他赴試回來,一切已經物是人非。

  像許許多多故事裏最常見的情節,丁香的美麗為她帶來了禍端。她在去繡行寄賣繡品時,碰到了當地的惡少,知府大人的公子賀遊之。

  惡少一聲令下,丁香被強搶入府做了他的小妾。

  方清輝心膽俱裂。

  他上下打點,買通了惡少府中的傭婦,得到了見丁香的機會。

  在賀府的柴房中,丁香攜傘而至。

  哦,那把傘。那把傘本來不是什麽重要物事,卻在那個淒涼的日子裏,見證了他們的苦難,成為這個故事裏的重要道具。

  那把傘,原本是方清輝送給丁香的。

  也不叫送。

  當地的江雨齋是最大的製傘作坊,方清輝常常應約去替江雨齋所製的素麵油紙傘或綢傘上作畫,借以補貼家計。有畫的傘,會比素麵的傘賣得更高的價錢。

  東家優禮讀書人,拿一兩把傘自用,並不是什麽為難的事。所以丁家與方家的傘,都是方清輝自江雨齋中拿回。

  這一把傘,是方清輝特意拿給丁香用的,那傘麵上的畫就是他親手繪製。題那一句“丁香空結雨中愁”時,隻是他讀書人的興趣使然,用了嵌著丁香名字的一句詩。他沒有想到,這一句詩,就是他與她的箴語。

  他沒有想到,丁香被搶進遊府,還帶著這把傘。或者,她被搶的那一日,是雨天?

  一切,都不可知。那一天,是他與丁香生離死別。

  方清輝記得那天。丁香憔悴的一張臉,悲苦不禁的神情,全印在他的心裏,那是最深刻的記憶。

  她不再穿家常的粗布衣服了,穿一身淡青的綿緞。可是她的神色裏,一點兒也不見得喜歡。她清減了許多,臉頰微微的凹陷,臉色灰敗神情憔悴,唯有一雙眼睛反而顯得更大更深,裏麵有脈脈的愁思。

  她手裏拿著那把油紙傘。緩緩把傘遞到他手裏,然後她淚盈於睫。

  她哭著對他說:“輝哥哥,丁香此生已毀,但求允我來生。”

  方清輝心如刀絞。他說:“妹妹,我們逃吧。我決不嫌棄你,隻望你也不要嫌棄跟著我會吃苦受罪。”

  丁香的眼睛,刹那間那樣明亮,好像夜空裏最亮的那顆星,透出驚喜神色。

  可是隨即,那雙眼睛裏的光彩又暗了下去。她輕輕的搖頭:“我們能逃到哪裏去?輝哥哥,但求你替我奉養家中雙親,帶他們離開這裏。我……我一死報你。”

  “不可以。”方清輝情急的拉住丁香的手。

  就在這時,柴門被踢開,一群家丁傭婦闖了進來。不過轉眼光景,他與丁香被各自禁錮在家丁傭婦手中。

  然後,賀遊之也出現在柴房裏。

  那是方清輝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可是方清輝相信,一直到他神形俱滅那一天,他都不會忘記這個他的宿敵。

  賀遊之臉色鐵青,一進來,就重重的給丁香一個耳光。

  “過門兩天就給我偷人?”他喝罵,然後又是重重一腳向丁香的小腹踢去。

  方清輝心膽欲裂。這個時候他聽到賀遊之下令:“給我打,把這奸夫打個半死。”

  棍棒如雨,中間雜著賀遊之的狂笑,與丁香痛呼的聲音。方清輝想掙紮,想拚命,可是他隻不過一介書生,哪裏鬥得過這些如狼似虎的家丁?

  又一支棒子在他頭上重重一擊。方清輝昏迷過去。

  家丁把滿身是血的他拖起來,往後門一扔了事。

  他被相熟的好心人抬回家中,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這樣過了三天,就此去世。

  他知道自己死了,身子輕飄飄的,而鬼差的鏈子往他頸上一索,便要把他帶了去。

  死去,原本萬事成空。可是方清輝心裏,仍然牽掛,他放心不下丁香。

  那日惡少那樣待她,他……他一定要確定,丁香是不是沒事,才可以放心的前往奈河橋去。他苦苦的哀求鬼差。

  鬼差終於心軟。他說:“好吧,看在今天要索的魂不多的份上,便對你容情一二。”

  他帶著方清輝的魂魄,輕飄飄的掠過一重又一重屋脊。

  他們來到賀家的後院。

  找了幾處地方,都沒有找到丁香。

  鬼差指著花園一角的一幢小樓說:“若是這裏也沒有,也不找了,我還要帶你回去複命。”

  方清輝沒有說話。他隻是急切的飄近小樓。

  然後,這一晚,成了他心裏最深最痛的一夜。

  小樓之中的情形,特別詭異。許多燭火布成圓圓的一個圈子,燭光搖曳不定。

  方清輝首先看到一個人:賀遊之。

  他站在房裏,臉色陰沉。不,不光是陰沉,還有狠厲、冷絕、切齒、惡毒,種種神色。

  明滅不定的燭光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有一刹那,方清輝甚至覺得,眼前這個人,比他更像一隻鬼。

  他的旁邊,站了一個和尚。可是這個和尚,又跟方清輝平時所見的和尚不太一樣。

  他穿的是紅袍。頭上有半寸長短的頭發,頸上戴一串大大長長珠子。手裏拿著一把傘。是,就是那把方清輝給丁香的傘,原來並沒被扔在柴房,又出現在這個和尚手裏。

  方清輝不知道為什麽會覺得此人是和尚。他實在打扮得不像尋常和尚的樣子。

  他的長相並沒有什麽特出之處,可是方清輝一看到他,就感到一股殺氣撲麵而來。

  他膽顫心驚。

  移開視線,這個時候,他才看到丁香。

  她躺在床上。那邊的光線暗淡。不過方清輝已經漸漸可以在這樣的光線下清晰視物。他心痛的凝視丁香。

  那還是丁香嗎?或者,隻是丁香的軀體?

  她較他幾天之前看到她時,又瘦了許多,躺在床上,著一件素白衣裙。

  最觸目驚心的,是她額上圍著一圈白布。白布包紮下的應該是額角的地方,隱隱滲出血跡。方清輝心酸。她是尋了短見吧?不知那個傷口,什麽時候可以痊愈?

  或者,不會痊愈了?

  不是方清輝心狠,要想拉丁香一起同赴陰司。實在是現在床上躺著的丁香,氣息那樣微弱,幾乎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而她的眼神,那樣呆滯絕望的凝視著床頂。方清輝盯了她一柱香時分,沒有看到她眼珠轉動少許。

  她這個樣子,實在……像一個死人。

  然後,那名紅衣和尚說話了。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像毒蛇的噝噝聲,讓方清輝聽得頭皮發麻。他問:“賀公子,你真的決定了?這事可不是兒戲。”

  他們要幹什麽?方清輝疑惑。

  賀遊之惡狠狠的開口:“她既一心想死,我便叫她連鬼也當不成。她想變成鬼與那小子雙宿雙飛?做夢!”

  這惡少在說什麽?方清輝一頭霧水。

  賀遊之臉上露出森冷邪惡的笑意:“她不是頂看重這把傘嗎?哼,訂情信物是吧?給我把她封在傘裏,永世不得超生!”

  他咬牙切齒。

  方清輝陡然明白,他們是要傷害丁香,要把她的魂魄活生生的封在這把傘裏。

  心膽俱裂!

  他和身向房間裏撲上去。雖然不知道一個孤魂如何可以阻止這件罪行發生,可是他一定要阻止。

  這個時候和尚已經開始在手裏畫一個印結,食指遙指丁香。

  丁香的身子,像提線木偶一樣一下子坐起。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驚怖欲死的情緒,眼睛一下子睜至大無可大的地步。

  方清輝衝向和尚的身子。

  他的身子虛緲的穿過和尚的身子。嗬,原來他已經身死,不再具有身體,可以阻擋這些惡行。

  他和身去搖撼燭火。第一次他發現,他能形成小小的氣場,在空氣裏產生微風,讓燭火搖曳,眼看就要熄滅。

  這時,時間不過才過去一眨眼功夫。鬼差也跟著衝進房間裏。

  也許鬼差是來擒拿他的。方清輝想。他又向賀遊之衝過去,想扼住他的脖子。

  事實上方清輝不清楚自己能夠對活著的人造成什麽樣的傷害。這全是他情急之下的行為。鬼差向方清輝追過來。

  而這個時候,和尚微一蹙眉:“有異物入侵。”他說,手裏結個印結,嘴裏念念有詞。

  情形一片混亂。突然一股大力湧來,方清輝感覺到他這個虛無的形體被撕裂開來,一股刺痛入腦,痛不可當,他被震出樓外去。

  他的氣場被震散,幾乎凝聚不回魂魄。而念著樓下丁香的安危,方清輝又倍覺心急如焚。

  突然樓上傳來一聲女子長長的慘呼:“老天爺呀——”這一聲淒厲的呼聲,劃破夜空,接下來,樓上再無響動,一片死寂。

  又隔了許久,低低的念誦聲響起。那是和尚作法的聲音。

  方清輝的魂魄仍無力動彈。他悲憤的,無奈的聽著樓上的動靜,一顆心,漸漸的,沉往極深極黑的深淵裏去。

  這一刻,心如死灰。

  這一個晚上,過得那樣漫長。幾乎喧攘了整夜,小樓上的燈燭,終於熄滅。

  最後,方清輝看著賀遊之與和尚並肩下樓。賀遊之手裏持著那把傘,臉上是一副誌得意滿的陰毒神色。

  方清輝幾乎要被排山倒海的痛苦所撕裂。他已經猜到了丁香的命運。

  永遠被禁閉在黑暗的傘內作一抹幽魂,寂寞痛苦的獨個度個千百年的歲月。丁香怎麽可以忍受這樣的痛苦?她從小便那樣怕黑。

  現在,那把傘,一點一點的,隨著賀遊之的走遠,從方清輝的視線裏……消失。

  消失在他的視線裏數百年。這把傘,他一直苦尋不得。

  白月的臉上,出現了同情神色。她說:“於是你就不肯轉世投胎,堅持要尋找出這把傘,對不對?然後,容融拍了MTV,想來你無意中看到,於是就找來了這裏?”方清輝輕輕的歎了一口氣。他說:“你推論得不錯。我當時,一心想要報仇,於是努力的拖著已經幾乎要灰飛煙滅的魂魄,藏到了花壇下的一個縫隙裏。當日來索我的鬼差,不知道是不是讓那惡和尚打得形神俱滅了,一直沒有人再來拿我去陰司,我就一直那裏縫隙裏凝聚精力。”“後來,我也學懂了如何操縱自己精力的方法。到我足夠強大了,我就去找那惡少報仇……仇是報了,可是……我始終找不到那把傘,於是我一年一年的在人間呆了下來。”

  白月想到了一個疑點:“可是你對容融出手?你不是說隻對惡少一家報複嗎?”

  方清輝眼睛裏露出怨毒神色:“她……她是賀遊之的夫人轉世……我認得!”

  白月不恥:“賀遊之的作為,管賀夫人什麽事?你還搞株連?真是不分是非。”

  方清輝辯說:“不是,我找她,是因為我在報複賀家期間,聽到她……那賀夫人跟貼身侍婢說話,原來當初那傭婦安排我到柴房與丁香相會,全是這賤人的主意,故意設下圈套,然後再通知賀遊之來捉奸,好讓她除掉丁香這樣一個可能跟她爭寵的人。”

  原來……如此。白月再問:“那你昨天並沒有殺死容融,又是什麽原因?”

  方清輝的身子一抖。他輕聲說:“那是因為她的慘叫……那聲慘叫,跟當初丁香死前那一聲慘叫,那樣像,都是充滿絕望驚怖……”他用手掩住臉。

  白月在心裏替容融慶幸。若不是方清輝臨時想到丁香,這上下,容融早已香消玉殞。

  她說:“那你今天,實在不該來的。就算容融的前世是賀夫人,可是這一世她已經轉世為人,哪有這樣生生世世追著要報仇的?再說,這個女子,大有可能隻是容貌相似,你就要對她出手,有傷天德。”

  方清輝顯然不服。他的眼光對著床上那蒙頭大睡的人掃過去,眼睛裏露出冷冽之極的神情。跟著他像想起了什麽,頹然的歎了口氣。“罷罷罷,”他說,“我反正已經落入你手,說什麽也沒有意思。你故事也聽完了,要動手便動吧。隻不過……”他遲疑一下,放軟了聲音:“若是你日後有緣,發現丁香被封印在某地,請你高抬貴手解救她,讓她再入輪回。”

  白月揚起眉:“你在傘裏沒有發現丁香?”“沒有。”方清輝懊喪至極點的樣子。

  這才是他今天晚上會再出現在這裏的主因吧?白月推測。在發現數百年的尋覓是一場空之後,他自然會尋找遷怒的對像。而容融,符合他的條件。

  昨天放過容融,也是因為他數百年的尋覓有了結果,得回那把傘,所以他心軟了一下。

  白月一下子想明白了整件事情。

  她閑閑的說:“可是,據我分析,丁香應該就封印在這把傘裏。”

  方清輝一下子瞪大眼睛。他呐呐的說:“可是,我查驗了整晚,也沒有發現……”

  白月打斷他的話:“既然賀遊之決定了要把丁香封印在傘裏,那麽沒有特殊原因,他該不會中途改變主意。而你又十分確定是這把傘……賣傘人裝傘的鐵箱子與傘囊,上麵都有符文,用於封印靈體。所以,可以推測,丁香的魂如果被封,那麽一定是在這把傘裏。”

  方清輝的身子,突然簌簌的顫抖起來。

  無數次的失望之後,突然,一線希望又出現在眼前。

  他懇求的望著白月。

  白月仔細的檢查手裏的油紙傘。

  氣息很幹淨。唯一一絲可疑的邪氣也跟方清輝身上的怨氣一脈相承,應該是這兩天方清輝一直持著傘沾上去的。

  難道她的推測有誤?白月的神色變得凝重,她逐分逐寸細細檢查。

  氣氛異樣的凝重。方清輝的視線一直跟著白月撫在傘上的那隻手移動。

  白月突然笑了。

  她輕輕的轉動傘柄。

  傘柄轉開了。裏麵,居然是中空的。

  方清輝看得目瞪口呆。他呐呐的說:“什麽時候,這傘裏有了這樣的機關?”白月答他:“要在傘上做這麽一個小小的暗格,應該是很容易的事。”暗格裏塞著明黃的絲絹。白月小心的拉著絲絹拉出來,絲絹裏,有一塊小小石頭,淡青色,上麵幾道紅痕,似血絲。“我想這個,才真是丁香寄生的所在。”白月把這塊小小石頭托在掌裏,輕聲的說。

  方清輝雙目炯炯的盯著這枚小小石頭,神情悲傷不勝。“他們竟然這樣待她。”他低語。然後,滿懷希望的看著白月:“上仙,您可能破除這樣禁製?”白月笑了。這怨靈病急亂投醫,居然叫起她上仙來了。

  “何前倨而後恭也?”她笑著問。

  “求求你!”方清輝居然一下子跪倒在白月麵前,聲音裏帶著一絲嗚咽。

  嚇,這來自封建時代的男鬼居然為個女鬼向一個女人屈膝!白月跳起身。“快起來。”她叫,“我可不想折壽。起來,我馬上幫你。”方清輝這才站起。

  白月把這枚小小石頭托在左掌中,然後右手結出印結,喃喃念起一段咒語。

  好像沒有作用?白月開始想另外一個解除禁製的咒語。

  試了三個,總算在最後一次成功了。隨著咒語結束,眼前突然幻出淡青色的煙霧。然後白月與方清輝的眼前突然一花,煙霧一下子散盡,一個古裝的美女已經俏生生站在原地。穿一身素白的衣裙,她果然如方清輝所說,是一名深具古典美態的女子。眉如遠山,眼似春水,隻不過眉目間有著暴戾怨毒神色。

  她怔怔的站在這裏,臉上神情迷惘,像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在這裏。然後她看到麵前的白月,也不打話,一擰眉,就伸出纖纖十指向白月抓過來。

  好強的怨氣!那樣冰寒的氣息。

  白月在心裏想,她這樣解救一個怨氣極深的怨靈出來,是否做錯了?

  “妹妹!”這時方清輝衝上前來,攔住丁香。

  她一怔,側頭看著方清輝,然後身子劇震,眉目間戾色漸漸散去,顫聲問:“輝哥哥?”“是的,我是清輝。”方清輝激動得聲音發顫。“天可憐見,我終於找到了你!”自然,接下來是話說別來情事的時段。白月自管自倒了杯水,坐在一邊旁聽。

  他們倆都激動得顛三倒四,說了良久才說完整件事情。

  丁香過來對白月襝福一禮:“多謝這位小姐。全靠你,我才能脫出生天,與輝哥哥重聚。”白月微笑。這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戲碼俗是俗,可是由她一手促成,還是令她欣喜。她問:“你們準備何去何從?”方清輝怔了怔:“原本已落在小姐手裏,我也知道,像我們這樣的怨靈,人人得而誅之。可是現在找到了丁香……”隔了這麽長的時光才見到丁香,要他束手就死,他實在不甘心!

  丁香則是臉色大變。

  她一下子衣袂飄飄掠到方清輝身前。“你要讓輝哥哥神形俱滅,除非先把我殺死!”尖尖的指甲,眼看就要劃上白月的麵頰。白月微笑。丁香畢竟沒有實戰經驗,雖然怨氣強大,可是比方清輝好對付多了。她輕輕一個側身,反手已經扣住丁香的脈門。

  “上仙留情!”方清輝身形甫動,也不知是想攔住丁香還是與丁香合攻白月,這時一看勝負已分,急急的頓住身形。他急急的說:“我……我願意赴死……上仙,求你放過丁香,她才自傘中出來,什麽事也不懂……”

  丁香哭了。她嗚咽著說:“不,輝哥哥,你若不在了,我也跟著你去。”

  好像電視連續劇裏常見的那種催人淚下情節,惡人正在對苦情鴛鴦緊緊逼迫。白月哭笑不得。她說:“難道你們以為我是法海?隻要你們答應不傷害生靈,除魔衛道又不是我的職責。”方清輝與丁香的聲音一下子停頓。他們靜靜的消化了兩分鍾,方清輝才向白月跪倒:“多謝小姐憐憫。”白月放開丁香的手,側身閃到一邊去:“少多禮了。我傳你們一篇經文,讓你們慢慢化去怨氣吧。要不就算我放過你們,怕哪一天你們又遇到那些聲稱要為世人除害的高人,來把你們化個神形不剩。”她念出經文給他們聽。

  方清輝與丁香都凝神細聽。聽完了,他們對望一眼,心有靈犀般一起對白月施禮: “多謝小姐,我們再無什麽可怨恨的事了。”然後他們直起身,脈脈對望,眼中都流露出喜悅甜蜜神情。眼前一花,這兩人已經在空中飄起,跟著他們手拉著手,衣袂飄飄的從窗戶裏飄了出去。接著,兩個人的身影變得透明,融入了深黯夜色裏。

  白月望著轉眼間空空如也的窗子,露出一絲溫暖笑意。

  室內的溫度已回複正常。白月收回她施加於容融與江昶身上的符咒,這兩名青年也醒了過來。眼睛一睜開,他們都一下子站起身。無視白月,他們眼睛裏隻看見彼此。然後兩個人一起向對方奔過去,緊緊擁抱在一起。

  隔了許久,容融才轉過臉來,問白月:“現在,是否一切都已過去?”

  白月答:“是的,沒事了。”

  容融滿足的低歎一聲,再把臉埋到江昶的懷裏。

  白月趁江昶與容融沉浸在甜蜜二人世界中時,悄悄離去。

  現在,那把傘放在白月的房裏做擺設。這是容融堅持要送給她的謝儀。

  白月輕柔而仔細地把這支釵包好。她確實有些不舍得,不自覺地多用了兩張上好的綿紙。這樣精致的釵現代的工藝已經是不可能製作了。

  她抬頭看了一眼麵前的少女,還是那樣微微地一笑,輕輕把釵放在她手中“好了。請慢走,歡迎下次光臨。”看著她如此的笑容,少女有一絲羞赧“它在你頭上好看多了。你本可以賣其它的給我。”少女對從她頭上拔下這支釵感到很不好意思。

  白月搖搖頭,她的聲音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再好的東西也需要等待它的有緣人。我們做的是隻是牽線的工作,無論在哪它都會回到你身邊。”

  少女在那一瞬間,覺得這家店和眼前的素衣女子跟自己手中這支釵一樣神秘。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六:發釵
( 本章字數:12649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2:44)


  夕陽

  文/姬泱

  我的父親想買一根古董簪子,他需要專家為這個簪子鑒定價值,在這個過程中,我遇見了幾乎可以改變我生命的兩個人,楓迦和楚空。但是當所有的事情都發生了以後,我的生活依然和原來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我記住了一個故事,一個離開我很近,卻又很遙遠的故事。

  我安靜地聽著,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纖弱,有些低沉。

  公主夕陽出生在一個落雪的黃昏,當侍女把她的父親,大鄭王朝的端王殿下從醉夢鄉中喚起的時候,公主尊貴的父親才從美人酥軟的身上回過神,並且記起了自己有一個庶妃今天在生孩子,好像已經生了一天一夜。

  不過這些都是在酒醒之後才想起來的。

  由於有些難產,過於長的時間消磨了端王本來就不持久的耐心,當他聽到侍女柔美的聲音說著,恭喜王爺喜得千金的時候,昏沉的腦袋不比外麵厚重的夜雪輕快多少。他聽見老女仆用不討人歡喜的聲音說著請王爺賞名,隨口答了一個詞,行了,就叫夕陽好了。女孩的名字就這樣由她的父親定下來,她無所謂喜歡與否,不過倒也像感覺到似的,哭了出來。而她的母親,那個秀美虛弱的女人有些欣慰地閉上了眼睛。

  他們誰也沒有在意,其實那天的黃昏沒有夕陽。

  夕陽這個時候不能稱為公主,現在的她不過是軒轅王族一個親王的女兒,但是人的命運很多時候就這樣充滿了變數。大家都認為夕陽以後要像端王殿下數不清的庶出女孩兒那樣,寂寞而富足地過完一生,而鄭的天子則完全改變了這些。鄭王朝的王下了一道旨意,收養夕陽和其他幾個宗室的女孩,讓她們作為公主一樣生活,也給予她們公主的尊貴和頭銜。

  這是家族的榮耀,端王聽了很高興,於是對自己親生的女兒,一個新進受封的公主重愛起來。在夕陽進宮前的三個月中,她享受到了最好的絲綢和最豐厚的乳汁。

  隻不過有些遺憾的是,這一切,她都不複記憶。

  對麵的男人說到這裏的時候,停了下來,眼光有些迷離,我拿起放在咖啡旁邊的牛奶給他的杯子裏倒了一點,然後問他,“怎麽停下來了?然後呢,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嗎?”他笑了一下,溫和的表情一如既往。

  “看怎麽說了,說起不愁吃穿,那麽公主的日子真的不錯,……”

  “哈哈——”我笑了幾聲。

  “楓迦,你怎麽也學了一些悲秋傷月的情緒,世界上的人沒有吃喝的有的是,公主已經算不錯了。”

  當我說完我自己的觀點,如果楓迦不同的話,他總是會笑,然後像撫摸寵物一樣安撫我的頭發,不過今天的他有些反常,他隻是拿起自己的杯子喝著冷掉的咖啡。

  “夕陽,那個故事中的公主和你有著同樣的名字。”

  我笑,“嗯,果真好難得呢。”

  “咖啡冷了,我送你回家吧,這個故事明天再繼續。”

  他說完,站了起來,拿起我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為我穿好,然後拉起我的手向門口走去。

  和他交往一年,每當他這樣說的時候,總是有些很重的負麵情緒,我有的時候理解,有的時候並不理解,不過我卻從來不多說什麽。我不想知道過多的東西,我也不想讓自己難受。

  何況今天的我,感覺有些不同。

  夜晚的時候,天空清朗,淡薄的雲掛在天際仿佛抹在暗黑色絨布的水彩。我打開了窗簾,外麵的月光傾灑滿地。

  想著今天楓迦的故事,想著這個活在他故事中和我擁有同樣名字的女孩。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有了一些哀傷的情緒。

  多麽奇怪呀,公主夕陽,念著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想流淚。

  王子彌江是鄭朝王後的嫡長子,自他出生,鄭王就祭祀太廟,宣告天下,彌江就是鄭朝數百年基業和天下萬民的儲君。

  如此隆重,如此華麗的少年,天下除了君父外都要跪拜他的,可是誰也不知道,在他的心中,一樣有荒草,一樣有孤寂。同樣少年花一般的年紀,庶出的兄弟都在假山後麵玩耍,他卻在酷暑午後捧著政要一點一點地讀。很多時候,他會從厚重的書本中抬起稚嫩眼睛看著窗外燦爛的陽光,那個時候,他也會呈現一絲的迷茫。

  “小哥哥,你是誰?”

  女孩稚嫩柔軟的聲音突然傳進彌江的耳中,在沉寂的太子東宮中仿若天籟。彌江看見在垂花門前站立的女孩,烏黑的頭發,雪白的皮膚,還有如太液池幽深的池水一樣的眼睛,這些都配合著夏日的陽光,強烈無比地刺入彌江的眼中。

  “小哥哥,你是誰?我走迷了,你能告訴我回去的路嗎?”

  王子彌江伸出手,輕撫著女孩的發頂,他第一次和一個女孩子是如此的接近。女孩抬起眼睛看著他,幽深的眼中沒有情緒的變化。

  你是誰呢?

  “那,你是誰呢?”

  任何時候,王子彌江都不會放棄主控的權力。

  “我是公主夕陽,我的名字是夕陽。”

  如此得親近,女孩身上特有的幽香如輕煙般飄在彌江的周圍,這個一向以控製力自傲的王子,第一次被迷惑了。

  故事講到這裏,楓迦又停了下來,他的手中拿著那根黃金釵,滿滿地轉著。

  “夕陽,你不喜歡留長發嗎?”

  “喜歡,怎麽不喜歡。隻是這些年過度修飾我的頭發,它們滿身傷痕,同時也很疲勞了。於是我剪斷了它們,讓它們休息。”

  我雙手支撐著臉,直直地看著楓迦,慢慢地說著什麽。

  “夕陽,還記得我們是怎麽見麵的嗎?就是因為這支釵。”

  他說的一點都不錯,就是因為楓迦手中的黃金丹鳳簪。純正黃金,打磨得精致亞光表麵,那隻鳳的造型如戰國時代古墓圖畫般的古樸,可是鳳嘴銜著一顆如同經過數學計算後切割的藍寶石,讓這根釵在簡單華麗之外顯出幾分詭譎。

  如果不是這顆藍寶石,我的父親不會猶豫不決的。

  我笑著從他的手中接過這根簪,學著他的樣子慢慢地轉著。

  “楓迦,你說,在你研究的那個年代,有這樣的技術嗎?如此精確的切割可以讓一顆帶著萎黃色的鑽石成為稀世珍品,而這樣的技術竟然屬於一個神秘的王朝。楓迦,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個不存在於二十五史中的鄭,我也不相信這顆寶石屬於那個年代,你弄錯了。”

  而你的父親,他猶豫了,說明在某種程度上,他相信了。

  楓迦看著我,有些淡淡的無奈。

  “夕陽,為什麽你不相信呢?那是一個神秘的時代,也許有些東西會成為過去,可是那些人也許會依然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夕陽,你相信來世嗎?”

  我笑了,沒有回答。

  太子彌江很喜歡和夕陽在一起。東宮的奴仆們經常可以看到公主夕陽乖巧的爬在彌江的懷中,而太子用他纖細尊貴的手指為夕陽梳理著如水般傾瀉的黑發。

  真是兄妹情深呢。

  他們總是這樣感慨。

  外表華麗的大鄭宮中隱藏著都是冷酷和血腥,而王朝未來的天子竟然能如此的溫情,這讓這些看多了世事的老奴生出一種敬重和溫馨的感覺。

  “小哥哥,你知道我的家在哪裏嗎?我好像很久沒有回去了。”

  夕陽看著被陽光照得有些透明的手指,看著外麵銀雪覆蓋的天地,眯著眼睛問彌江,而彌江放下手中的政要,在夕陽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笑著說,“就在這裏呀,你的家在這裏。還有,不要叫我小哥哥,叫我的名字,我是彌江。”

  楓迦這次講的故事更少,在他喝水的時候我問他,他們可以算是早戀嗎?王宮中真的有如此純真的情感嗎?

  還有,他們和那個黃金簪子有什麽關係嗎?

  “夕陽,你總是這樣,耐心一些,這個故事還很長,它不過剛剛開始而已。”

  我趴在他對麵的桌子上,繼續聽著,也繼續想著。

  這根簪子本是父親要買的,可是就是由於它的寶石切割技術過於完美而他產生了懷疑,於是他讓我向一個古物鑒定專家楚空詢問,就是那一天,我遇見了楓迦。

  楚空曾經是父親最好的朋友,二十多年前他們都在倫敦上大學,不過後來的很多年楚空失蹤了,除了他之外別人都不知道他那些年的去向。一年前,楚空重新回到中國這片土地,並且成為了遠東大學的曆史係主任,專門負責鄭朝曆史的研究。父親說過他的研究是冒險而不合時宜的,在父親眼中,或者說,在除了楚空之外所有人的眼中,鄭朝不過是一個無聊的人自己幻想寫出來的東西,它並不存在。但是,作為楚氏礦業的唯一繼承人,楚空不但得到了他想要的職位,也得到了近億元的研究經費。父親現在和他的關係並不如他們回憶中的那樣密切,不過既然共同走過青蔥歲月中最美好的時光,那些帶了灰塵的時間還是無法消除那些友誼。這次就是,當他們一個電話彼此聯係上的時候感覺還是很親切,而這次父親打電話卻是有事相求。

  我拿了父親給我的盒子裝了那根簪子來到他的辦公室中,眼前除了隻見過一麵的楚空,還有一個年輕人。楚空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麵,雙手交握,幹淨而清瘦的手顯得骨節分明,腕上簡潔的百達菲利亞光白金表則顯示一種暗隱的奢華。他上身穿了白襯衣沒有打領帶,領子那裏解開兩粒扣子,有些慵懶的感覺。有的時候我不禁感歎,他和父親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父親已經開始有些兩鬢微白,而對於楚空來說,時間對他並不殘酷。

  “夕陽,這是我的學生李楓迦。他看著那個年輕人說,他曾經對古物鑒定產生過濃厚的興趣,相信他可以為你提供一些你需要的東西。楓迦,她就是夕陽。”那個年輕人轉過頭來衝著我笑了一下,很溫和的一個人。

  鄭的薰王後是一個高貴的人,罕見的外姓王族出身讓她擁有了比別人更多的東西。鄭王愛她,因為薰王後是用一種很單純的感情來愛她的丈夫和兒子。

  她希望他們快樂。

  端王雖然品行不端,酒色過度,可他依然權傾朝野,為了鄭,她建議她的丈夫收養宗室的女孩,這樣可以籠絡王親,也可以緩和矛盾。鄭王顯然很喜歡這個建議,十年來,他不斷剝弱那些絆腳石,直到有一天,禦書房的王接到了一個消息,端王辭世,那段不見血的戰爭才如鄭王的很多往事一般,放入了他的記憶中。

  然後呢,外藩是另外一個威脅,就讓端王的女兒去和親吧。

  想到這裏,突然一陣強烈的咳嗽讓他不能克製,然後感覺嗓子甜膩,拿起絹帕輕輕抹了嘴角,一片殷紅。

  鄭王就在這樣的時候撒手歸西了,年僅十四歲的太子彌江登基為王。

  “夕陽,你感覺這個那個王死的悲哀嗎?他原本有很多事情要做,結果卻是上天中斷了這一切。”我和楓迦爬上了香山的頂,看著滿山的紅葉,他突然這樣問我。

  “嗯,……還好呀,當時理療設施很差,而那個王處在一種每時每刻都在擔心,都在耗費精力的生活之中,英年早逝也不是不可接受的。隻是楓迦,……這個故事是你自己編的,還是你研究的呢?”

  “文章天成,妙手偶得。”楓迦下巴昂得高高的,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桀驁的才子,“對了,夕陽,這些天看你和你的父親關係不是很好,沒什麽吧。”

  “嗯,還好,他的脾氣不是很好。”

  我隨便坐在石頭上,看見楓迦的眉有些微皺,他和我的父親都不喜歡我過於散漫的習慣,在他們心中,我應該是一個身穿香奈爾,舉止優雅的淑女,可惜我不是。

  “你的父親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不是,他不是很喜歡和楚空有所關聯的人,他說過,他和楚空的價值觀不同,而且,嗬嗬,我的母親原來暗戀楚空,這也是我剛剛知道的……說些別的吧,我的父親不會影響到我的朋友的。”

  “楓迦,你好像很喜歡那根簪,你看著它的時候總是有一種很莫名的溫柔。”

  楓迦的頭發被山頂的風吹得有些零亂,他拿出淺色的墨鏡戴在臉上,卻轉過了頭,看著遍野的紅葉。

  印像中的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睛,溫和的笑容後麵是不容易發掘的情感。他隱藏了很多事情,也許是並不令人愉快地往事,也許是曾經的愛情。

  我從來沒有問過他,他也沒有說。

  “嗯,……,我喜歡那個,它居然可以讓我想起很多往事,在我以為我全然遺忘的時候,……”

  公主夕陽逐漸感覺到,寂寞的情緒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彌江不再是那個可以陪著她的彌江,他已經成了所有人的王,在外人麵前,他們見麵要恪守禮節,公主夕陽要向他的愛人跪拜的,這讓她有些難受。

  不過當她看到疲憊緊張的神情逐漸消磨彌江英俊的臉龐,她的心如被人糾起般的痛苦。

  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即使父親和從小就寵愛她的鄭王的先後離世都沒有這樣的感覺。

  公主夕陽對父親的記憶不是很深刻,自小在大鄭宮中成長,端王殿下仿佛不是與她骨血相連的親人,而是一個權壓天子的端王。

  那,鄭王呢,與彌江相似的臉,卻讓夕陽有種自內而外的疏離。那個人,不單純,所以不快樂。

  夕陽端著一碗燕窩放在了彌江的書案旁邊,燭光下的彌江還在寫著什麽,英挺的眉微微皺起,淡色的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線。她的手指按住了那微皺的眉,想要撫平它。

  彌江放下了筆,在夕陽的唇上輕啄一下。

  “夕陽,這些天比較忙,等過了這一段,我陪你去西山賞楓。”

  夕陽拿起瓷勺,喂著彌江燕窩。

  真快,又是秋天了,彌江,你已經快十六歲了,也許,……

  該立後了,不過這句話她沒有說出來。

  故事的走向已經開始有一些不如人意了。

  “夕陽,你覺得他們會發展得怎樣呢?”

  “他們不可能在一起的,公主夕陽是公主,她也姓軒轅。”

  “夕陽,你真的不可愛,為什麽不相信他們的愛情可以讓他們改變這些呢?”

  “愛情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尤其是他們。”

  “楓迦,我不是不可愛,我隻是很喜歡悲劇的故事,既然是故事,那麽他們分開也就是悲劇的結束吧。”

  很清淡的一個故事呢。

  楓迦繼續講。

  那個少年在有的時候遠沒有他們認為的那樣穩重,或者可以說如今他要麵對的事情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吧。他不是沒有好好思考過他和夕陽的未來,可是由於過於得敏感和早熟讓他知道結果是什麽,也許潛意識當中,他想把這個責任推給別人,或者也可以說,他想不顧後果的任性一番。

  他向他的母親請婚,他想要娶那個女孩。

  “母後,我要立夕陽為王後。”

  鄭王彌江還沒有親政,他的母親急切地看著王朝的重臣在行使原本屬於彌江的權力,於是他提議彌江早日大婚,這樣就可以宣告成年而收回那些屬於他的東西。

  但是,彌江的提議卻讓薰王後不安。

  “鄭王,有些事情要考慮清楚。”

  薰太後是一個聰明的人,她懂得怎麽說話才讓她英明的兒子保存了麵子,並且引導他自己思考,自己選擇。她需要他的兒子可以自己承擔選擇的後果,這在她看來,也是一種尊重和信任。

  “鄭王,你已經是大鄭的主人了,在你的心中,臣民的幸福就是你的幸福。”

  彌江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其實很了解自己的處境,如果自己要宗室公主為後,那麽那些表麵上以社稷為重的大臣就敢用亂倫的罪名廢了他,然後呢,鄭陷入內亂,那些小民百姓將永無寧日。

  但是,如果放棄夕陽,就如同分割開自己的心,一個空心人可以活下去嗎?

  男人視愛情為對自己的犒賞,而女人才視愛情為自己的全部。

  “這是一個開始就已經結束的故事,對了,楓迦,今天我家有舞會,你來嗎?”

  “夕陽,為什麽你總是不看好他們可以在一起呢?”

  “是你編了一個這樣的故事,楓迦,你來嗎?”

  “嗯,看樣子可能不能去了,今天有一個實驗要做,楚教授很重視這個。他將堅定那根黃金釵是不是過去年代的東西。”

  “對了,你的父親還對這個釵感興趣嗎?”

  “他?已經放棄了,最近他和楚空的關係很緊張。”

  我們分開後,我回到家裏,最近我和父親的關係也不好,我一直躲避著他。這次當我轉過門口樓梯的時候,我看見他坐在客廳裏,手中拿著一根煙,像等了我很長時間。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他總是用一種對待不聽話小孩子的口吻和我說話,我不想總是和父母爭論一些我們永遠不能達成協議的問題,所以我沒有說話,繞過他想上樓。

  父親站了起來,對著我的後背說,“夕陽,不要再聽那個李楓迦講的故事,活的現實一些,做一些你應該做的事情。楚空過的很不現實,你不能受他的影響。”

  我反駁,“楓迦不是楚空,他們是不同的人。爸爸,為什麽你總是分不清楚?還有,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希望你可以接受並且喜歡他。”

  “夕陽,我隻接受你選擇與之共度一生的人,要知道你是我的女兒。”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很凝重,卻讓我不得其解,這個時候父親書房的門打開了,看見母親走了進來,看著我們兩個,卻沒有說話。這個時候,我卻清楚地感覺到,母親同意父親的話,並且很認真。

  “如果你繼續和那個楚空他們混在一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兒。”

  我轉身上樓後,父親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最近楓迦的工作很忙碌,我們見麵的時候並不多,除了一起吃飯逛街之外,他也很久沒有給我講那個故事了,不過,奇怪的卻是,當楓迦把黃金釵拿回實驗室之後,那個故事仿佛有了生命般在我的腦海中繼續演繹,而那個時候,我就是公主夕陽。

  公主夕陽以為自己可以接受彌江娶其他的女人,可是當她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身穿紅色的禮服以一種王後的傲慢出現在她的麵前的時候,她竟然有些恨,可是令她茫然的是,她竟然不知道應該恨誰?整個大婚的典禮上,彌江都沒有看她。

  前一天晚上,公主夕陽用她的手捧住了彌江的臉,她的眼睛如同噩夢中的黑色漩渦一樣吸引著彌江的全部神經。

  “彌江,你還愛不愛我?你究竟還愛我嗎?”

  她反複問著這句話,反複吻著彌江幹澀的嘴唇。可是到了最後,彌江選擇的確是把她攬入懷中,然後,沉默。

  彌江的眼睛中看不出表情,令人難以想像的沉靜一直籠罩著他,而這些如水般的清淡使人們驚奇地發現,他們年輕的王,成熟了。

  是呀,夕陽和彌江都知道,這一切沒有人逼迫彌江,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夕陽看著眼前的彌江,突然感覺很熟悉,一種許久之前被遺忘的感覺又被喚醒了,現在的彌江很像他的父親,那個總是很慈善的出現在夕陽麵前的“父王”,那個不單純也不快樂的鄭王。

  一個洋溢著鮮紅色喜慶氛圍的夜晚過去,人們恢複了平日的生活。

  大鄭宮裏有很多秘密,不過人們是不會亂說的。曾經在很多年前,一個宮監不小心說了一句,“鄭王喜歡晚上喝點清水,”就被那個王割掉了舌頭。

  這裏最安全的,就是不會寫字的啞巴。

  清晨打掃院子的老奴看見公主夕陽手中拿了一根簪子坐在台階上麵對著晨曦發呆。她手中是黃金打造的丹鳳釵,鳳嘴裏含著一顆璀璨的藍寶石,閃爍著異樣的華彩。

  公主喜歡自言自語,有的時候老奴聽見了,他們也會裝作沒有聽見一樣。

  “這是彌江送的,他說過,這顆寶石是依照開國的時候一個很有名的占星師留下的圖切割的,鑲嵌在這裏是裝飾,可是用在戰場上卻可以是武器。它反射太陽的光芒可以灼瞎敵人的雙眼。”

  說到這裏,公主夕陽的雙眼看著升起的太陽,蒼白的臉上顯出紅暈。

  從這以後,彌江有了新的王後。

  夕陽變了,變得墮落而放肆。

  她不夠成熟到承受她作為公主的名分,或者說,她過於成熟到看到一種末路的絕望。

  我在半夜的時候從夢中驚醒,手中抓住柔軟的被子,身體上卻還有夢境中的記憶。我甚至可以清晰的感覺到烈酒劃過喉嚨後的燒灼感覺,彌江那雙沒有神情的眼睛就在我的身後,看著我。

  現在的我無法作出公主夕陽的行為,但是我可以理解她。

  一個愛上別人的女人。

  披上了衣服要到樓下廚房拿些水喝,經過客廳的時候卻看見燈光昏暗的亮著,父親在講電話。

  “……,我不想了解你的課題,楚空,離我的女兒遠一些,……”

  他已經盡量壓低聲音了,我卻可以感覺到其中的強硬和怒氣。

  “……,我們一家都是普通人,我隻希望我的女兒平靜地生活,我不需要她有任何的不同,楚空,她不是曉泱那個瘋子,她不能卷入你們所謂的傳奇。”

  說完掛掉了電話。

  我立在樓梯的陰影處,看見父親點了一支煙,用手把前額的頭發撫了過去,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他在那樣的燈光下吸著煙,煙頭的火光一明一暗,一向沉穩強勢的父親顯得有些脆弱。

  再見楚空是在他對近期研究的報告會後,在這次展覽上,我卻沒有見過那個金釵。他還和以前一樣,合體細致的衣服總是不張揚的表現出他的出身和氣質,親切,卻也疏遠。

  夕陽,來了。

  帶著長輩的和氣跟我打招呼,我笑了一下,問他,楚叔叔,那根釵呢?

  他了然般的挑了一下眉,然後說,“夕陽,那個還在研究。因為有些是超出了我們原有的知識,所以需要時間驗證,也需要時間讓大家接受。”

  “楚叔叔,我聽見昨天你和爸爸的電話了,你們有事情瞞著我,而我卻是那個當事人。”

  他拍了拍我的肩,“夕陽,也許你父親說的對,很多時候我不懂人情世故,這次的事情,也許是我錯了。不過,我還是堅持,很多事情不能阻止而是要讓它們發生,然後自己尋找解決的方法,那個時候,你就不再是需要父母保護的小孩子了。”

  “我還有事,以後見麵再聊。”

  留下了一頭霧水的我,他走了。我更加困惑了。

  為什麽夢中的那根金釵如此的熟悉,為什麽我會繼續楓迦的故事做這個夢,還有,為什麽,那個公主,和我長的同樣的一張臉?

  鄭王彌江很痛苦,當他看見這樣的公主夕陽他就更加的痛苦。公主放肆的笑聲就好像一張灰色的網,彌江有些無法走出去的窒息感覺。他抱起醉倒在花園中的夕陽,聽著她沉沉地低語,“彌江,彌江,我們曾經起誓要相愛的,可是如今的我們,還愛著對方嗎?”

  彌江低下頭,用自己冰冷的額頭貼在夕陽滾燙的臉上,喃喃地說著什麽,誰也聽不清楚。

  禦花園的火紅薔薇後麵,新王後陰鬱的眼睛仿佛淬毒的箭。於是,大鄭宮中開始悄悄流傳著一個可怕的故事,公主夕陽勾引他們英明的鄭王。

  薰太後找了公主夕陽,她們之間有過一個很秘密的對話。

  “她們都說了什麽?”

  楓迦問我,這次我們見麵依然繼續這個故事,不同的卻是,這次是我給他講。

  “楓迦,你知道英國的愛德華八世吧,就是那個為了美國的辛普森夫人而放棄英國王位的人,你對他怎麽看呢?”我反問了他一句。

  “嗯,很複雜的一個人。我記得看過一本書,上麵說伊麗莎白二世女王恨他,因為他的退位而讓伊麗莎白虛弱的父親亨利成為了國王並且肩負起二戰期間艱難的責任,這些都直接導致亨利六世過早的去世。”

  “那麽,你認為愛德華不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嗎?”

  “也不是。至少,他選擇了,並且堅持了下來。他可以在很長的歲月中堅持對希普森夫人的責任,這也是一種負責。其實,……”

  楓迦停了下來,他沒有繼續說。

  其實,那個時候,辛普森夫人應該自己走開的,是嗎?為什麽女人愛了,而事情不完美,那麽隻應該是女人承受這一切呢?

  故事中也是這樣,薰太後找到了公主夕陽,她勸她放手。

  “……,夕陽,他是鄭王,而你是公主,你們錯就錯在都姓軒轅。如果他要娶你,那麽彌江必須放棄所有和你走,他將不再是彌江,他也不再是軒轅的王子。

  “他是鋒利的劍,隻能用在戰場上,而這裏就是屬於他的戰場。你不能讓他埋在土裏被汙泥濁水腐化,……

  他是天下萬民的王,小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那我呢,”公主夕陽有些聲嘶力竭。

  “我的幸福呢?”

  “夕陽,不要忘了,你也姓軒轅。你是軒轅王族的公主。”

  “我不是,我不過是端王酒後和一個侍女亂性生出來的,我也不過是你和父王用來籠絡端王的棋子,在你們眼裏我什麽都不是。可是我的母親用生命換來我的生命,彌江用十年的時間來告訴我,我的家在這裏。”

  “我什麽都沒有了,我隻有他,我不想放棄。”

  “如果你愛他,為什麽不能放手呢?”

  “我們曾經對天地起誓,日月為鑒,我們的愛永不改變。所以我不能放手,我看不見退路!”

  薰王後聽了失望地搖頭,然後落寞地走了。

  故事講到這裏,我抿著嘴,看著餐廳外麵的天空,驕陽似火。

  “誓言呢,我雖然不信神,但是我會祈禱。這樣的誓言由於過於得絕對而過於的脆弱。楓迦,你想知道結局嗎?”

  “也許我已經知道了。在彌江的立場,他也許為了很多事情而徹底放棄夕陽。也許,他隻是為了可以讓夕陽重生而放棄她。”

  我點頭,“對嗬,是彌江背棄了誓言,並且徹底的顛覆了它。”

  有一天,彌江下了聖旨,要夕陽下嫁番王,重新行使王朝公主最重要的職責,為了她們父兄的江山而祭出自己的人生。

  夕陽接到聖旨就直接去問彌江,為什麽?

  “楓迦,你想知道彌江怎麽回答的嗎?”

  “我,……,不再愛你,……”

  楓迦說出這句的時候格外得沉重,仿佛生命都無法承受一樣。

  “對,就是這句話。彌江對夕陽說,我不再愛你。”

  “真傷感呢,真傷感呢,……”

  “夕陽,這其實很絕望,不是傷感。你無法想像,當一個人說出這話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我不知道,也想像不出來。楓迦,故事就這樣完結了,今天我來,是要和你說,我下個月結婚,……“

  啪的一聲,他手中的水杯從手中滑落,水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居然沒有濺起水花。

  其實那個故事還有一段,沒有結束,不過不適合我講過楓迦聽。

  公主夕陽在她出嫁之前的一天身穿正紅色的吉服去找彌江,然後他們度過了一個很狂亂的夜晚。我在夢中感覺到那種紅色的喧囂和窒息,被扯碎的裙子,如夜一般長發,還有情欲賁張的疼痛,都如此的鮮明烙入我的肌膚。

  夕陽很瘋狂,她沒有明天,彌江很絕望,他失去了曾經得到的最珍貴的東西。

  然後,夕陽用那根鳳釵刺穿了喉嚨,血灑在彌江的眼睛中,滾燙的。

  故事結束了,完全結束了,我恢複了正常的生活。

  城旭是父親最得力的助手,他比我大三歲,我們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曾經以為,我們會這樣像兄妹一樣直到永遠。可是有一天他向我求婚,說想和我一起走完剩下的人生。

  我想,戀愛和結婚是兩件事,戀愛要找一個自己愛他多一些的人,而結婚,要找一個愛我多一些的人,於是我接受了他。

  楓迦對於我而言,過於的縹緲,仿佛,不是真的一樣。

  這些天我都沉浸在這個故事當中,它太真實了,就好像前生的記憶從我出生那天就印入我的生命一樣。我迷惑過,好奇過,可是這些過後,生活就如同父親說的那樣,那又如何呢?他曾經阻止我知道我想要知道的這些,可是在我知道之後,我還是選擇了繼續正常而普通的生活。

  我不是公主夕陽。

  今生的我,就是夕陽。

  婚禮的準備很繁雜,每天都會很忙碌。試禮服,定酒店,還有錄像和賓客的名單,這些都是瑣碎而實際的,不像我的夢境伸手都無法觸摸,這些事情想甩,也甩不掉。

  婚禮那天,我看見了楓迦,我從來都不知道,白色燕尾服的他如此的英俊,就像幻想中的王子。他還是溫和地笑著卻有幾分的蒼涼,“夕陽,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就在,那個紫色的花下麵好了。”

  他的臉有一半隱藏在花的陰影下,看不清楚。

  “夕陽,我說的全都是真實的,雖然不奢望可以改變什麽,可是總想告訴你。”

  “我總是做同樣的一個夢,裏麵人生活在特殊年代。他們每天演繹的故事集合起來就仿佛一個人的一生。我很困惑,可是不能解釋,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楚空,他用他的眼睛看著我,就好像已經明白了所有。

  “然後我就遇見了你,才有了我們一年多的相處。我一直和你講那個故事是因為我知道故事的開始卻不知道結局,夢中的夕陽總是在我將要蘇醒的時候說著一句話,可是我卻怎麽也聽不清楚,隻記得她鮮紅色的衣服和破碎的笑顏。

  “不過,夢就是夢,很快蘇醒過來。明天我就要走了,去楚空發現的遺址繼續發掘。

  我就在這裏和你道別吧,我不想等到婚禮的開始。”

  楓迦走的時候我沒有轉身,卻衝動地問了一句。

  “彌江,今生你愛我嗎?”

  ……

  他沒有回答,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的聲音幽幽傳了過來,“昨天我聽見了她的話了,她說,我曾以天地起誓愛你,可是今天世界已經改變,所以我不再愛你,……”

  聽著這話,我笑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當城旭溫暖的手撫過我的眼睛的時候,我看見了眼淚。

  “小夕,怎麽哭了?”

  “沒事,聽完了一個故事,有些傷感,不知道為什麽,……”

  他笑著用手絹擦掉我的眼淚,“嗯,還是個小孩子呢,故事結束了,就結束了,忘了吧。”

  楚空雖然沒有邀請函可是他還是來了,手中拿著一個盒子。

  “夕陽,祝你快樂,你已經長大了。還有,這個給你,是送給你的。”

  我打開一看,是哪個丹鳳黃金釵。父親走了過來,有些生氣,“楚空,你這是做什麽。”

  “哦,老沈,你太緊張了,你總是不相信孩子,一位他們容易被迷惑,可是事情不是很完美嗎?這個是我們出土的東西,經過科學檢驗後證明你當時沒有花大價錢買它是正確的,我們研究的時代太遙遠了,不能切割這樣的寶石,不過它也並非一文不值,這可是三克拉的藍寶呢,……”

  楚空被父親拉遠了,我手中的金釵沉甸甸的,那顆寶石的確炫目,發出女神眼睛一樣的詭異的光芒,……

  也許,那個真的不僅僅是一個故事。

  附錄:

  發釵考證

  發釵和發簪都用於插發,但兩者的結構有所不同:發簪通常做成一股,而發釵則做成雙股;另外在用途上也有一些區別。

  發釵的普及大約在西漢晚期,自此以後,它一直是我國婦女的主要頭飾之一,直至今天,發釵在婦女的梳妝品中仍占有一席之地,比如現在的發夾,就是由發釵演變而來的。

  發釵除了在質料及長短上有所區別外,更主要的特點還在於釵首上的不同裝飾。

  發釵的安插也有多種方法,有的橫插,有的豎插,有的斜插,也有自下而上倒插的。所插數量也不盡一致,既可安插兩支,左右各一支;也可插上數支,視發髻需要而定,最多的在兩鬢各插六支,合為十二支。

  如果在發釵上裝綴一個可以活動的花枝,並在花枝上垂以珠玉等飾物,這就成了另一種首飾,名為“步搖”,因為插著這種首飾,走起路來,隨著步履的顫動,釵上的珠玉會自然的搖曳。

  紅雲叼著一個麵包從外麵進來,手上拿了一張傳單,古色古香的畫麵很好看。

  白月也被吸引了,拿過來看看。

  漿聲燈影秦淮河,千古幽情寄與誰。香豔的文字,精巧的圖片,原來那裏曾是江南的豔歌美境。無數的美麗人兒,該是何等絢麗風光呀。

  “這裏怎麽樣?”

  “姐,聽說那裏的小吃不錯,我們去吧。”

  白月徹底失望了,原來紅雲把它帶回來是因為底下的一行小字:本地特色小吃也是風味獨特回味悠長。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七:臂擱
( 本章字數:12387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3:12)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文/匪我思存

  午後的蟬聲隱隱,陽光透過窗上的格眼透射進來,隔了玻璃,車水馬龍都成了無聲的電影,連小貓兒也伏在窗下睡著了。博山爐裏焚著檀香,淡白的青煙逸出,店裏靜得似乎連空氣都凝固了。白月用一隻玳瑁釵簪起長發,鬆鬆地挽個了髻,忽聽裏間傳出一聲尖叫。

  她不禁喟歎一聲,在心裏開始倒數計時:“三、二……”還未數到一,紅雲果然已經從裏間竄了出來,說是竄一點也不過份,就像是隻小箭一樣“嗖”地射到了眼前。照例是穿著熱褲小可愛,火辣辣惹人注目的粉頸之上扣著銀鏈,鏈墜上的鈴鐺兀自叮鈴亂響。

  白月柔聲問:“氣急敗壞的,見鬼啦?”

  紅雲將漂亮的大眼睛一翻,雖是雙胞胎姐妹,和白月如出一轍的外表,但白月是靜靜的碧涵秋月,紅雲便是這靜月映在水中的倒影,波光瀲灩,飛光流雲。一開口就是亦怒亦嗔:“見鬼有什麽稀奇,走過路過哪天不見著十隻八隻鬼?”將手一揚:“姐,你瞧瞧這個。”

  紅雲手中是一隻形致小巧的玉臂擱。臂擱是文房用具,又名秘閣,原來古人寫字,是自右向左。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產生了枕臂之具臂擱,作書揮毫時枕於臂下,就既防墨跡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水滲紙,亦可代紙鎮,是書案常置的器物。白月見那臂擱玉質細膩,瑩然光潤,通體無瑕,乃是上佳和闐白玉,其上隻疏疏淺鏤幾枝柔柳,淡雅可人。

  白月微蹙了眉,揮開紅雲斜剌伸來的祿山之爪:“拜托,這可是明代陸子崗的琢玉,市值不菲,千萬別毛手毛腳打碎了。”紅雲道:“這上麵附著一個女鬼。”白月淡淡瞥了她一眼,紅雲理直氣壯的將臉一揚:“是我喚醒她的,人家一睡幾百年,好容易遇上咱們生有靈異,可以見著她,大家說說話解解悶多有趣。”

  白月輕輕歎了口氣,說:“你就會惹事生非。”忽聽幽幽亦是一聲長歎,其聲嬌柔婉轉,說不出的入耳動聽,隻歎喟道:“這世上,不惹事亦是生非。”白月不覺問:“你是誰?”那女聲幽暗,如泉如咽,說不出的風情旎旖,卻隻悵然若失一般:“我……我是誰?”

  我是誰?

  銅鏡裏一張芙蓉秀臉,兩頰敷了淡淡的胭脂,紅暈卻從肌理裏透出來,隻襯得一雙剪水雙瞳,眼波欲流。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到了如今,未嚐不是個好結果。……行結酈禮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蘭麝襲岸,齊牢合陛,九十其禮……我要的,他一一都給了我,如今還有什麽不滿意?

  瓦礫落在船舷之上,篷篷有聲。明媒正娶我這風塵之人,真的就這樣不見容於世間?岸上的人義憤填膺連辱帶罵,向船上投擲瓦礫,他卻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鴛湖畫舸思悠悠,穀水香車浣別愁。舊事碑應銜闋口,新歡鏡欲上刀頭。此時七夕移弦望,他日雙星笑女牛。傍曳歌闌仍秉燭,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間若問章台事,鈿合分明抵萬金……我回過頭去盈盈淺笑,他以嫡配之禮待我,我不嫁此人,卻要嫁與何人?

  暮色四起,一鉤新月映照江麵,煙籠寒水,艙外終於漸漸寂靜。推開艙窗,涼風襲來,冷沁骨髓。

  天氣那樣冷,周家人將我趕出來時,身上隻一件翠色單衫,三寸金蓮躑躕而行,卻不知要去向何處。風塵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十歲那年我便被賣入娼寮,既入得這門,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每日五更起來練嗓,媽媽吸著水煙,煙筒嘟嚕嚕地響著,她噴出一口輕煙,聲音也悠悠似那煙縷散入空中:“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們這門子裏,一樣要藝有專精,才好襯得一張臉兒錦上添花。光憑張臉,那是下三濫的站街妓。”稀奇,不稀奇,連妓亦分三六九等,但一樣是倚門賣笑背人彈淚,我到底倚仗天稟過人,在姐妹裏也算得個拔尖兒,猶憧憬一個出淤泥而不染,隻盼遇得良人,贖得此身。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門。十四歲那年,他是大學士周道登,媽媽做主,將我賣與這位白發蒼蒼的權臣貴人。周家門庭顯赫,規矩森嚴。當家的主母聽說買得我這風塵女子回來,進門之後便在上房誡飭訓斥半晌,又命婢女執家法來,打我三十棍“規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輾轉,我隻咬了齦牙一聲不吭。那張皺紋千溝百壑的臉上,卻隻有漠然的冷淡,如看著毫不相幹的一出戲。

  已知這裏,沒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規矩,夜裏挾了鋪蓋,睡在主母床前,遞茶侍溺,一喚便要醒起。哪裏還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無心思想著書畫吟唱。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鬢畔簪了朵紅絨花,主母便冷笑一聲:“果然是狐媚子,成日愛著花兒粉兒,想著勾三搭四。”便命婢女往臉上一口啐來。

  那唾沫不許擦,膩在臉上一點點幹,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地發緊,隻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幾乎已經絕望,想過一索子吊在那房梁上。替老爺點煙的小廝看在眼裏,那日餓飯罰跪,他悄悄袖了隻饅頭來給我,低聲相勸:“姐姐,你這樣年輕,不為旁的,忍著總有條出路。”那隻雪中送炭的饅頭,一兩句關愛的話,我心裏微微一酸,這府裏唯有他還將我當人,當成弱質可憐的女人。足以將我的心又慢慢綴連起來,頑強而執著地活下去,苦熬著沒有未來的明天。

  慚慚覺得一絲溫暖,如果能夠看見他。隻是將他當成個希望,當成是自己唯一的回護,是這如海侯門裏唯一的慰藉。擠著功夫背著人,繡了雙鞋墊,眼瞅著主母出門上香,偷偷約了他在後園裏,方遞在了他手上,卻雙雙叫總管拿了個正著。

  主母上香回來,一聽得此事,冷笑一聲:“早瞧著你們眉來眼去,原來早就勾搭成奸!”不無得意回頭瞧了老爺一眼:“我就說這娼門裏皆是爛貨,遲早不守婦道。”那個老爺,滿臉的白胡子氣得幾乎都要翹起來。我卻隻有絕然的痛快,這糟老頭子憑什麽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聲:“攆出去!”主母曬笑:“還算便宜了這汙濫貨。”

  攆出了周家門,天宏地廣,我卻隻如飛絮浮萍。流落吳江街頭,幾成乞丐。棲身庵堂,做些灑掃粗活,那些尼姑見不得我吃一碗閑飯,每日隻是冷嘲熱諷。原來佛門亦不是清淨之地。這日卻遇上貴客來上香,布施了五十兩雪花白銀,師太當即眉花眼笑,讓入後堂用素齋。那貴客卻是二八年華的嬌饒豔姝,扶著小鬟迤邐而來,正執帚打掃中庭的我驚呼失聲:“徐姐姐!”

  這一聲終於改變了我的命,有同門之誼的徐佛,將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綠柳垂楊掩映粉垣紅樓,好個雅嫻之地,卻是吳江人盡皆知的胭脂境、銷魂窟。我淨身洗發,換過身幹淨衣衫出來拜謝徐姐姐,卻隻見她驚豔的目光:“影憐,真真是我見猶憐。你不若重操舊業,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臉上不禁浮起笑容,這勾欄院裏,風塵之中,能求何所成?不過掙一口飯,舍得這身子罷。兜兜轉轉,原來到底逃不開這軟紅輕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橋,宴請了吳江名士。我一闕詩成,轟動席間,從此才名不脛而走。卻原來世上人貪圖附庸風雅,青樓賣笑,能詩能畫,倒替我博個花魁名頭。從此我改姓為柳,易名為隱,輾轉吳越,寄居鬆江,秦淮河的槳聲燈影,綺光年華,時人將我與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並稱秦淮八豔。

  功成名就,往來無白丁。這日複社首領,大才子張縛設宴相邀。我青衣素服,隻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齊楚閣內。席間諸人驚豔的目光,早已是見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張縛的字:“西銘,今日諸多貴客,我卻來遲了,還望乞諒!”旁的人哪裏肯等閑饒過這一句,定要罰酒。我隻淡然道:“諸位公子皆是雅量,隱雯不才,獻醜一曲,為諸位公子佐興。”接了琵琶,輕攏慢撚便一紓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劍術。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錚錚,嘈嘈切切,卻掩不住那驟生的肅殺之氣,席間人不由停箸置杯,側耳凝神。

  “寒鋒倒景不可識,陰崖落木風悲吟。籲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琵琶聲漸激越,如一線淩空,漸拔漸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時早已瞠目結舌,手中酒壺兀自汩汩流傾,那杯中早已注滿,隻流得半席皆是,卻無人注目理會。

  “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發心惻惻……”琵琶聲嘎然而止,席間仍是一片沉寂,過了半晌,張西銘方轟然一聲:“好!”諸人這才似回魂一般,擊案鼓噪。我緩緩放下琵琶,忽聽得個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藝雙絕,隻不知此詩何名,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應是奇才高士手筆。”

  我淡然一笑:“此首《劍術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聽了。”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讓須眉。抑何其淩清而渺遠,宏達而微恣與?大都備沉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張西銘大笑道:“軼符,你素來自負詩名,今日得見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風?”

  我竦然一驚,回首隻見劍眉宇軒,他那雙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陳子龍,鬆江第一才子的陳子龍。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裏去,我突然無端端又是竦然一驚。名士風流,他也不過是個走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贏得青樓薄幸名罷了,卻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雙頰微微的發起熱來,隻是萬分地不自在?

  隻講些場麵話,十指纖纖捧了杯盞:“隱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見,實三生有幸。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臉驟然微微一紅,赦然還禮。他竟然會臉紅,來這銷金窟裏的豪客,故然有一擲千金的措大,亦有久負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視我,不過一介玩物,風雅玩物。我這才名也不過博得他們嘖嘖向旁人炫耀:“那能詩能賦的柳隱,我也曾做過她的入幕之賓。”娼女便是娼女,這世上並無出淤泥不染的神話,人家看到你嫋嫋淩波,仍不忘記提點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歡愉的笑顏裏亦帶了一絲微妙的揶揄。雖不在臉上,但隱在心裏,我知道。

  他居然會臉紅,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氣,仰麵將酒一飲而盡。我心裏忽悠悠一輕,想起周府那送我饅頭的小廝。他一字不識,隻因著我是個女人,便傾心相授。他——這才高八鬥的陳子龍,原來在他心裏,我亦能拋開那些個虛名才氣,單純隻是個女人。

  一盞女兒紅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雜,突然嗆住,忙取了手巾子掩著輕咳不止。小鬟輕撫著我的背,無意中向他一瞥,他卻正正望著我,那目光中甚是關切。一對上我的目光,卻又連忙轉臉向一旁。我心裏突然回過神來,那酒的辣裏便泛上一縷甜。

  夜涼如水,席間諸人早已是酒酣耳熱,我酒意沉突,趁人不備去向廊上,倒是一輪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風裏傳來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聲隱隱綽綽,醉意迷朦,拔下金釵擊柱輕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餘音猶自緲緲,突然見那青磚地上,倒映淡淡人影。

  驀然轉過身來,是他,果然是他。他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溫和如水:“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姑娘異稟過人,卻原來所求不過如此。”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所求不過是一個情字,至真至誠的情字。他的眼中似流露千言萬語,我隻覺酒意上湧,人卻微微有些眩暈。

  他一字一句地曼聲吟哦:“應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歸。”美人芳草一行歸,我急急地睜開眼睛,他不閃不避,隻是那樣瞧著我,四周夜蟲唧唧,花香濃鬱,我卻似置身怒海狂濤之中,隻是不信,不肯信,不能信,害怕信……

  我求了這麽多年,等了這麽多年,卻原來,等得竟是他。

  描金花燭成雙插在堂上,燭焰輕漾,照得一室洋洋的春意暖人。忽而如癡,忽而如醉。他執了筆替我描眉,那筆尖柔若無骨,似舌尖輕舔在眉端,又癢又酥,叫人渾身失了力氣,再也沒有了支撐。他低低地在我耳畔昵喃稼軒的名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愛兒,你這一雙眉嫵,叫人想見春山。”

  我的眼波似流,仿佛要連自己也要化成水一下子全潑出來。我回眸淺笑:“那麽——我從今後易名如是,柳如是。”他不答話,隻吻在我眉間,那滾燙的唇烙在我額上,烙在我心上。我隻覺得自己身似那描金花燭裏的芯,慢慢融,慢慢焚,慢慢燃,散如無盡的光與熱來,明亮璀璨。天與地豁然開朗,仿佛一切皆是五彩流離的光華,我竟然能再世為人。

  逍遙不問紅塵事。每日隻是填詞作曲,兩相唱和。幽靜的閨閣隻有風光旖旎春風無限,隻羨鴛鴦不羨仙。他雖家有妻子,可是他以赤誠待我。他不誑不騙,不許不願,卻令得我百折千迥,一往無回。

  他贈我一隻臂擱,因我性好書法,此物日日相伴,貼於肌膚。他說:“我要你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東西亦是我的。”翻心一想直如蜜甜,自然是他,當真是他,也唯有是他。世界便隻是一個他。越是美好越是惶然,從來彩雲易散琉璃脆,這一切太甜美,所以叫人有夢境一樣的恍惚,隻怕醒來失去。

  那一日,終究還是來了。他接得家書,濃濃的眉頭便微微皺起。我知他由祖母撫養成人,事祖母至孝,這家書,必是老人家想念孫兒。我勸他:“公子離家已久,家人必然記掛於心,公子應返家探望為宜。”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眼神一如初見:“如是,我怎麽能拋下你。”我微微一笑:“我與公子兩心相悅,是為情也,公子與家人骨肉至親,亦為情也。如是安能存一己私心,以與公子之情,奪公子骨肉之情?”

  他輕輕歎了口氣,我心裏直如萬箭穿心。不能以己情奪彼情,可奈,會否那彼情會來奪己情?直一昧安慰自己,不會,不會……

  桃葉渡,夏日陽光如碎金,斑斑斕斕散下來,照在我的裙裾之上,江風盈袖,吹得我衣袂飄飄若飛,近處林木間皆是蟬聲,聲嘶力竭的鳴叫,叫得人心裏隱隱生出煩躁。這一別,山長水遠。他執著我的手:“如是,你好好保重,我會來接你的。”

  “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冀白首而同歸,願心誌之固貞。”薛濤箋上寫出密密的簪花小楷,將一顆心細細揉進每一筆劃裏,臂擱熨貼在肘下,觸膚生溫。擱下筆後,隻是細細摩挲。上好的和闐白玉,通體無瑕,出自琢玉名家陸子崗,當值千金。

  可是在我心裏,何止萬金?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我那梳奩裏,雖及不上杜十娘怒沉的百寶箱,但凡世上奇珍,珍珠翡翠,貓眼夜光,何物沒有?可是那些珠光寶器隻是冷冰冰的死物,散發著銅臭的腥鹹,是叫人唾棄的俗物。

  這臂擱卻是活的,如一顆篷篷跳著,我將它抵在胸口上,那裏也是一顆心在篷篷跳著。

  山長水闊知何處,漸行漸遠漸無書。他不是薄幸,可他是孝子,他的妻子張氏“生而端敏,孝敬夙成”,被“三黨奉為女師”。我這樣的女子,實在不能見容於他的高堂。我知他苦衷,語意婉轉,隻求能與他廝守,哪怕隻是作妾。但隻要能為他洗手作羹湯,名份又算什麽?他無限淒苦,隻言道堂上祖母不許他三妻四妾。

  香君前來探我,方轉過泥金屏風便訝然:“姐姐怎麽瘦了如許多?”瘦了麽?梳妝台上的鏡子已是多日不曾細細端詳。他不在,我簪花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珠翠滿頭給何人看?他不在,我畫眉與何人看?他不在,我穿那些綾羅綢緞衫子給何人看?

  香君忽然喟然輕歎:“姐姐真癡子也,隻盼陳公子待姐姐,亦是如是。”

  如是,如是,他自然亦是如是,怎麽會不是如是?

  許久之後才知道,香君並不是一語成讖,而是欲語又止。

  那一日終究知道,他竟新納了蔡氏為小妾,卻原來,並不是不許納妾,而隻是,不願納我這風塵女子。

  天崩地裂亦不過如斯!往昔之言曆曆在目: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於君絕!海枯石爛言猶在耳,到了如今,竟然是聞君有二意,故來相絕決……

  他與我來往,是風流韻事,是一段佳話。可不能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能是堂堂正正,立於人前。我到底是錯了,他沒有勇氣去打破那世俗枷鎖。他讀的是聖賢書,求的是科舉功名,他是“清流”的中流砥柱,要有忠,要有孝,要有節,要有義,獨獨與我的這情,是孽情醜陋,隻能視作浮雲。

  案上的臂擱冷冷散發潤澤的瓏光,我伸手舉起,便欲向案上擊碎……

  手到底還是緩緩垂下,到了如今,玉碎又有何用?盈盈一滴淚,終於墮在臂擱之上,淚痕宛然,漸漸幹去,如許多年前在周家被啐在麵上的那唾沫,膩在臉上一點點幹,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地發緊,隻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傾盡了一顆心,卻原來不過如是。欄外暮色蒼茫,青山嫵媚,卻隻不過如是。

  月還是那輪好月,皓然圓滿。我依著薄醉徘徊月下,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總賴東君主……憑什麽要總賴東君主,難道我自己的命運,我自己不能去掌握?

  我從此依舊是秦淮河上婉轉的一聲嬌歎,引了生張熟魏朝秦暮楚客似雲來,卻隻冷眼旁觀。仿佛賭著一口氣,一定要三書六聘,明媒正娶,嫁了出去。他是才高八鬥,我就嫁學富五車!

  終於等到我要的人,東林領袖、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不知那赫赫的才名之下,是怎樣一個人。我卻托詞密友,言道:“吾非才學如錢學士虞山者不嫁。”這句話令得錢謙益心旌神搖,我親赴半野堂拜訪於他。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自稱“女弟”,他已年過五旬,我卻在他眼裏看到攝人的光芒。我不以色事他,而惑其以文采風流,世人謂我此舉“神情灑落,有林下風”,他是何等的當世大才子,見我如是驚才絕豔,如獲至珍。

  夜風吹來有一絲寒意,他將大氅披在我肩上,笑容滿麵:“夜寒露重,夫人要珍重身體。”我握了他的手,微笑著的眼裏卻恍惚要落下淚來。從此我是錢夫人,明正言順的錢夫人。我求仁得仁,從良得良人。

  這良人雖是鶴發雞皮,比我大上三十六歲,但確是一顆真心待我,任旁人說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他仍肯以嫡娶之禮相迎,旁人視若驚世駭俗,他卻隻是執了我的手,在物議沸騰中默然一笑。

  他在虞山為我蓋了壯觀華麗的“絳雲樓”和“紅豆館”,富貴繁華,安逸閑適,早早叮囑過了家中上下,人人皆是客氣待我。他自更是溫存有禮。還有什麽不知足?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他道:“我愛你烏黑頭發白個肉。”我脫口相答:“我愛你雪白頭發烏個肉。”他仰麵大笑,我亦是言笑晏晏。旁人眼裏,是才子佳人,宛若天成罷。

  我終於有了家,可是,卻失了國。

  清兵鐵蹄長驅南下,山河破碎,烽煙四起,京城失陷,大明朝在天旋地轉中顛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力支持謙益變賣家產,裝備義軍反清。

  大勢已去,節節敗退。

  乙酉五月之變,兵臨城下,我勸謙益殉國。他靜默片刻,攜我的手至西湖之畔。

  五月天,楊柳絲絲弄輕柔,榴花初燃,風老鶯雛。一勺西湖水,百年歌舞,百年沉醉。那李易安有不肯過江東的豪氣,我安能摧眉折腰任見河山受韃虜蹂躪?湖水青碧如幽幽一方翡翠,泛著黛色的漣漪,遠處隱隱一帶青山如畫。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熟悉而淡遠的呼聲,生死大劫,卻原來不曾忘卻,根本不曾忘卻那個男子。卻原來嫁與旁人,並不是得償所願,隻是賭一口氣,為著他賭這一口氣。驚痛裏不能再想,不敢去想,不願去想。他被清兵俘虜後慷然赴死就義,慘烈至於眾口皆碑,而我今生與旁人相攜赴幽泉。

  臥子,我隻能待你來世。

  謙益已緩緩步入水中,我臉上隻有寧靜和熙的微笑。

  臥子,臥子,你是否在奈何橋上等著我?

  謙益突然回過頭來,道:“如是,水涼。”

  我胸口突然一窒,他已經步步退卻,直退上岸來。

  我突然覺得無窮無盡的悲哀,我千挑萬選,所擇的良婿,卻原來是這樣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到底是遜色於他,到底是爭不過他。

  我猛然掉過頭去,奮身欲沉池水中。他能遜色於陳子龍,我卻萬萬不能!

  衣袖卻被人死死拉住,謙益哀哀地看著我,目光中的了然與通透,卻突然令我竦然一驚。

  我以為他不知道,或者,他仍舊是不知道。嫁他之後,他肯讓我著儒衣出閨門會客,甚至替陳子龍的詩集作序。他知道?他不知道?可是他目光中隻有無盡無際的悲哀,我急促而緊迫地喘息著,像是要窒息的一尾魚,隻想躍回水中。

  他一字一頓:“如是,千秋罵名我來背負。”緩緩道:“史閣部一意孤行,全城苦守,結果如何?是屠城十日,血流成河。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誌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我聲音淒厲:“任你如斯詭言,亦不過替靦顏出降狡辯,叛國貳臣,你背負得起,我背負不起。”

  他從來沒有用那種眼神瞧著我,良久,突然道:“莫若說,你恨我不如陳子龍。”一語中的,我全身的氣力突然一鬆,卻原來家國隻是一個籍口,我這錚錚的一身傲骨,隻是一個籍口,我軟軟暈倒。

  這一病纏綿數月,病榻之上隻聞夜雨淒清,隔著窗兒點滴到天明。窗外是大株的芭蕉,漱漱有聲。鬆江我那小紅樓前,亦是植有大株芭蕉,每逢夜雨,臥子總伴我靜聽那淅淅雨聲。我發著高熱,那個名字噎在胸口,每次呼之欲出的最後一刹那,總有理智能及時攔阻。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一碗碗的苦藥喝下去,高熱卻總是不退。我昏昏沉沉睡著,仿佛靈魂已死。

  頰上突然傳來一陣清涼,我用僅存的力氣睜開雙眼,卻是那隻臂擱靜靜放在枕上。謙益卻遠遠立在床前:“如是……”

  我終於落下淚來,爭不過,爭不過,這許多年來還是爭不過一個他,那陳子龍是我命中的魔障,避無可避,無路可逃。我慢慢伸手握住臂擱,像是想握住夢中的過去,謙益隻是望著我,一刹那像是老了十年。

  我的身子漸漸起複康健,山河早已變色。謙益奉了滿清的詔書,北上為官。

  我盛妝相送,卻身著一身朱紅。謙益變了臉色,那些來送他的新朋故友也變了臉色。朱紅,不忘朱明,如清脆的一耳光括在他臉上。我痛意而絕決地看著他,他的目光反倒安靜下來,仍是那種了然的淡定通透。

  我從心裏憎恨這目光,說不清道不明的憎恨,我錯了,他錯了,我們兩個都錯了。既不能為國,亦不能為家,這俗世令人厭倦得透了。

  我開始放浪形骸,甚至公然當著他兒子的麵與人調情。錢公子氣得要鳴官究懲,我隻幸災樂禍著瞧著歸家未久的堂堂錢尚書。

  謙益淡淡告誡其子:“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

  轟然便是一敗塗地盡失城池——我終究不是他的對手,割袍斷義也不是他的對手。他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亦不是他想的那樣。

  家還是徒有虛名的家,國卻是早就亡了。我傾盡妝奩之資獻與南明朝廷,隻盼能喚回東風。謙益不言,我亦不語。這是為國,還是為著陳子龍,他早已經不再問,我更不會再提。那個國寄托了我全部的信念,因為那曾是陳子龍的信念。那個國是我全部的過去,見證過我今生的唯一。

  山河寂廖,殘夢終醒,南明朝廷苟延殘喘,咽下最後一口氣。

  我麻木地瞧著謙益咽下最後一口氣。他終於撒手人寰。

  錢公子在靈前嚎啕痛哭,所有的人都是素白的衣衫,屋內皆是白汪汪的帷幕,四處掛著喪幡,我披在頭上的孝布生硬摩挲在臉畔,粗糙如礫,我竟然沒有哭。

  錢家上下皆道我沒有良心,謙益,你視我為至愛,我隻能待你為知己。我終究是有負於你,這靈堂之上,連淚已幹涸,半生就這樣遙迢無望地去了。

  那些舊日的詩句,還言猶在耳,你蔭蔽了我半生,給了我一個家,給了我現世安穩,你卻撒手去了,拋下我繼續留在這塵世受苦。

  屍骨未寒,族人卻已經尋上門來,挽了太叔公出來說話,言道錢家家產,不能再掌控於我手中。

  家產?

  我漠然望著披麻帶孝的族人,他們如一群狼,眼裏幽幽發著噬人的光芒。七嘴八舌搬出了祖宗家法,嘿,祖宗家法,甚至說我多年來並無生子,要攆我出門。太叔公坐在堂中上首的大圈椅上,隻嘟嚕嚕抽著水煙,我突然微微有些眩暈。極小的時候院子裏的媽媽也是抽這樣的水煙,我在堂前咿呀學著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一個詞轉吐不過來,媽媽順手用煙杆打過來,火辣辣得痛,卻忍住不能吱一聲,從頭再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終究是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終於緩緩道:“太叔公,此事等過了頭七,我請闔族公議就是了。”

  太叔公慢條斯理地磕磕煙袋,說:“擇日不如撞日,我看隻要今天大家說個齊全,也是個了結。”

  我瞧著他泛著煙黃的牙,隻是一陣惡心。

  這樣的醃臢氣如何受得?

  謙益,方知你素日裏曾替我抵擋了多少風吹雨洗。我到底是負了你,如今難道竟保不住你身後這點產業?

  我淡然道:“好極,就請太叔公寬坐,我命人去請闔族長輩,還有近支子侄們來公議。”回首便吩咐婢女,叫廚房預備素宴。

  他們鬆了口氣,大約沒想到我如此知趣。

  我走回房中,暗暗寫了封書信,命人送與知縣,再出來親自執壺斟酒。

  闔族人都放下心來,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孀婦,最後還不是任他們宰割?酒過三巡,我陪笑道:“眾位侄子陪太叔公坐坐,我上去開箱子取地契賬簿。”

  房裏金碧箱籠,高櫃抽鬥,這一切,樓下那群人垂涎欲滴罷。我緩緩打開抽鬥,一條長長的素色寒絹,輕盈若雪。輕輕拋過房頂的大梁。

  謙益,我負你良多,今日便全還了你。

  臥子,你答應過我,會來接我。

  我派人寄與知縣的信——夫君新喪,族人群哄,爭分家產,迫死主母。

  樓下酒宴正酣,那些人渾不知,一個也逃不了牢獄之災。

  唇邊終於浮起一個淺淡笑顏。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如是……如是……

  白月長長的睫毛如蝶翼忽閃,柔聲問:“你為什麽不去投胎轉世?”

  那聲音卻靜默片刻,方道:“俗世紛擾,那一世我有如花之貌,林下之才,事國節烈之名,到頭卻隻是枉然,何必再生受一番煎熬?為人其苦,不若為鬼。”

  紅雲咭得一笑:“如今幾百年過去了,情形可不一樣了。”正說話間,忽見有人推門進來,白月小心將臂擱放回錦盒中,起身迎客。

  卻是一男一女,男的年可五十許,大熱天裏全身的名牌西服,粗肥的脖子上若不是係著領帶,真叫人懷疑他是否還有脖子。女的卻是韶齡妙女,身材妙曼,姿色過人。將嘴一撇嬌嗔道:“答應人家買鑽石,卻帶人來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

  那男子道:“聽人說這種地方才有好東西呢。”四麵環顧,隻見店堂潔淨如茶舍,幾把明代的雞翅木椅,線條簡潔明快。他伸手摸了摸那椅子,說:“好是好,就是樣子太簡單了點,要是雕上富貴牡丹,龍鳳圖案,這椅子就好看了。”

  那女子在他臂上輕輕一擰:“這種地方的東西,全是些破破爛爛的老古董,隻好配你們家那個黃臉婆吧,正好一樣又舊又破。”一轉臉卻看到錦盒中的臂擱,咦了一聲:“這個倒是真漂亮。”

  “漂亮就買。”肥油的一張臉上綻出笑顏,趾高氣昂問:“老板,多少錢?”

  白月淡淡一笑,緩緩道:“前陣子拍的清乾隆粉彩禦題詩文竹節臂擱,以71萬元成交。這隻是明代子崗所出的和闐白玉臂擱,曾為名妓柳如是所有,我們目前叫價210萬人民幣。”

  紅雲好笑著瞧著對方瞠目結舌,從她手中接過了臂擱,輕輕放回錦盒中。笑得一臉燦爛如同窗外的陽光:“店小本薄,概不賒賬,請付現款或刷卡。”捉狹地擠一擠眼睛:“先生,要不要包起來?”

  就是白月,也忍俊不禁,微笑瞧著那兩人急急倉惶離去。

  紅雲扮個鬼臉:“他們兩個怎麽一幅活見鬼的樣子?難不成他們和我們一樣,異稟過人,可以瞧見這臂擱上的柳如是?”

  臂擱上隱約傳來一聲輕笑,而後低低一聲喟歎。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原來幾百年過去,卻原來情形亦不過如是罷。”

  附錄:

  臂擱考證:

  我國以前的書寫格式,是自右向左。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產生了枕臂之具-臂擱,其竹片肚稍虛起,不惹字墨,最為適用。有了它,作書揮毫時枕在臂下,就既防墨跡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水滲紙。另外臂擱還有一個用途,紙輕易被風掀,壓在上麵,可代文鎮。

  臂擱又是書案重要飾物,富書卷氣。一般用去節之竹筒分劈成三刻製。因是枕臂之用,宜淺刻平雕,以刻製書畫為主。有鐫座右銘以為警策,有刻所喜之詩畫以作欣賞,有刊摯友親人之贈言以為留念。它確實還有一些秘記檔冊的作用,故極受士人的偏愛。

  臂擱是常置案頭的玩物,日夕摩挲,愈摸愈潤,久之似得人之靈氣,更具神采;又因竹子性涼,古人即用“竹夫人”(唐時稱竹夾膝,宋又稱竹妃、竹姬、青奴等)祛暑,故每當心情煩躁,或精神倦怠之際,能獨坐清齋,手撫臂擱,閉目養神,則可令人蠲慮忘世,得一時之清靜,蓋手掌有勞宮穴,觸竹有涼侵肺腑之感。猶似佛門僧人坐禪以竹“性板”(又稱禪板,形式似臂擱,但長達42厘米,由半爿筒竹製成,光素不刻文飾)置膝上撫手靜心。這一妙用大概也是古人所謂的修心養性。

  另有覓擇異形竹或珍稀竹類,如人麵竹(一稱龜背竹)刻製為臂擱的,那就更物以稀為貴,奇趣耐玩了。

  白月用毛巾仔細地替紅雲擦拭一頭濕發。紅雲的頭發隻要一不小心就會蓬得滿頭都是,所以她不能剪短發,隻能緊緊地用頭繩係住。這樣“張狂”的頭發洗起來自然更加麻煩。紅雲沒有耐心,每次都弄不好,等幹了一梳免不了又要哇哇大叫。

  “姐。今天來的那個人……你確定那把古梳可以賣給他們嗎?”紅雲有些不確定,先前她在店裏找東西,一失手險些把那漂亮的梳子掉到地上,差點把白月嚇死。

  結果不到半個小時白月就把它賣掉了。之後還狠狠瞪她一眼說:“眼不見心不煩。與其讓你總有一天弄碎它不如賣了換錢花。”

  “你現在倒擔心起那把‘倒黴’的梳子來啦?你已經是第幾次差點把它掉在地上了?我還以為你看它很不順眼呢?”白月故做不解地調侃她,嘴角隱隱地笑意出賣了她,可惜背對著她的紅雲看不見,可憐地想著怎麽跟她解釋。

  終究還是不忍心看她那麽煩惱“放心吧。我是不會忘記我們的‘職責’的。”紅雲聞言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姐,其實我不完全是擔心那把梳子……”

  白月感動地笑了,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妹妹是更擔心她忘記職責而受到懲罰。

  “看你下次還敢這麽毛手毛腳的了。”

  “我一定努力控製。”說話間她已經不小心的把一個紅木雕刻掉在地上,換來白月一聲驚呼。

  紅雲暗想,還好這個摔不碎。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八:玉梳
( 本章字數:11205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3:39)


  魂牽夢縈

  文/江心無月

  廣袤無邊的楓樹林,飽經風霜的紅葉鮮紅得仿佛要滴出鮮血,繁茂的枝葉遮天避日,形成凝重的紅雲,低低地壓在人們的心上。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卿卿吾妻,當血楓盡染,珠聯壁合,就是你我相聚之時……

  是誰,是誰在說話?我猛地睜開眼,驚恐地彈坐起來,急速地喘息,瞳孔因為心髒的劇烈收縮而微微放大,雙手緊緊攥著項鏈上的吊墜,想借此擺脫那個詭異的夢境,但收效甚微。為什麽,還會夢到?不敢再睡,隻能披衣起身,坐在書桌前,開始翻閱桌上的案卷。

  本人淩霄,25歲,正值挑選男人和被男人挑選的臨界點上,就職於本市第一醫院心理科,專門研究人的心理狀況並尋找為其排減痛苦的方法,也曾獲得類似“優秀”、“模範”之類的稱號。 但如同頂尖的理發師難以打理自己的頭發,我不知道該用何種理論來解釋自己的問題。

  小孩子5歲的時候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而我,就在那個時候開始,每當睡覺總是做同一個夢,給人一種讓人心碎的熟悉,好怕好怕,往往睡不到一小時就哭著醒來,但醒來後隻記得無邊無際的紅楓林裏,有一個聲音不停地重複一句話,久而久之就不肯睡覺。人消瘦得很厲害,父母很焦急,帶著我四處求醫,但無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吃了很多安神助眠的藥物,卻毫無效果,每天強撐著眼睛想睡又不敢睡,人瘦得隻剩一張皮了,隻待一陣風將我刮回輪回殿去。每個人都知道我活不過這個秋天,人們隻能拍拍父親的肩膀,道聲節哀。

  但是就在那時,我遇見了一位高僧。

  那時我正裹著父親的大衣,坐在路邊,看著樹葉在凋零的刹那在空中漂浮的身影,曼妙而又淒涼。一個身影站在身前,擋住了光線。

  你是誰?我眨了眨眼睛問。

  他,一臉的慈悲,沒有說話, 長長的眉毛無風而動,隻是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額頭,我隻感覺有一種暖流從頭頂流進身體,突然覺得好困,就依靠著樹睡著了,迷糊中好像聽見他說,千年情緣,癡纏一生,是福是禍,唯天可知,阿彌陀佛……

  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父母欣喜的微笑。再低頭,見在頸間垂掛著一顆毫不起眼的黑色珠子,但我知道,或許我可以安心睡覺了,再也不會有楓林,再也不會有詭異得如同預言的聲音了。我得以平凡地長大,和尋常人一樣讀書、生活、工作,隻是在每個深秋時分,路過楓林時,不禁會駐足觀望一番,那種熟悉的感覺在血液中奔騰,有一種衝動想進入紅葉中暢遊,但理智即使將我的腳步拉了回來。

  但是沒有想到,歲月彈指一揮間,才過了二十年,深秋季節,那個窒息的夢境重又占據了所有的睡眠時間,仿佛一閉上眼,便是遮天避日的紅葉,風一過,如同在樹枝間跳躍扭曲的火焰,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卿卿吾妻,當血楓盡染,珠聯壁合,就是你我相聚之時……

  而那顆珠子隻是靜靜地垂掛在頸間,顏色黯淡。

  當我掩上卷宗,已是旭日東升,帶有溫度的光芒驅散房間的黑暗,我閉著眼睛沐浴在晨光中,以期望洗刷內心的窒息和迷茫,同時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淩霄,你很正常,淩霄,你會沒事的……

  適時響起的門鈴聲將我奔騰不止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開了門,不期然對上了一雙深邃的眸子,乍看一下平淡無奇,但細看之下卻好像有一層黑色迷霧籠罩著,看不清其真實的想法,一個謎一樣的男人。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我問,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他的臉閃過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道,不,淩小姐,我們以前沒有見過。不過我的照片經常在財經雜誌上出現,說不定你有印像。

  是嗎?但是我從來不看財經雜誌。

  霄霄,霄霄,昊天是不是很帥,送給你當男朋友好不好?

  我終於將眼光收回,低頭看著正眨巴著眼睛,緊扒著我不放的紅色無尾熊,淡笑道,荷,我不知道你的興趣是當紅娘,而且穿得還像紅包似的。

  紅包撇了撇嘴道,可惜我們十幾個紅娘都沒有把你推銷出去,真是失策。

  我失笑。

  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驚嚇,長大後我生性淡泊,處世不驚,仿佛所有的熱情都在上一世用盡了,習慣獨來獨往,待人處事不溫不火,然而,總有一些朋友圍繞在身邊,夏荷就是其中一個。用她的話說,我是黑夜中的燭火,而她們是渴望光明的飛蛾。我還能說什麽呢,都已經不是人了。

  今天來的是夏荷和她的未婚夫,以及做為伴郎的神秘男子陸昊天,為的就是商討下星期五婚禮的安排,而我做為伴娘不得不參與煩瑣的討論,即使我所做的隻是捧一杯熱茶坐在一邊點頭。夏荷突然想到了什麽,大叫一聲,霄霄,這次可是你第七次做伴娘了,什麽時候才能喝到你的喜酒啊。我道,你也知道我這是第七次啊,還好意思叫我繼續做。夏荷用很可憐地眼光看著我道。可是她們一個接一個早婚,我能去找誰。我說,你不知道做了三次以上就很難嫁出去了嗎?以後你養我啊。夏荷很開心地點點頭,說,好啊好啊,我養你,我養你,聽了我直翻白眼,對旁邊一臉無奈的男人說,你怎麽還沒有教育好她。夏荷的未婚夫隻能說,隻要你早點結婚就好了。我正要接腔,卻被那個陸昊天搶去了話頭。他說,或許淩小姐很快就可以請你們喝喜酒了。說完,還衝著我笑了笑,說不盡的古怪。我隻能點了點頭,說,是啊是啊,到時候準備好賀禮就好了。

  臨走前,夏荷遞給我一個狹長的木匣子,說,這是昊天送的新婚賀禮,可惜不適合我,今天就當著昊天的麵送給你了。我接過,有點沉,木匣子是用上好的檀木而製,散發的檀香寧靜而悠遠,因年代久遠呈現焦黑的顏色,而表麵經常被人摸索,顯得溫澤潤和,相信這樣的盒子裏裝的一定不是凡品。打開盒子,一支玉梳靜靜地躺在鮮紅的錦緞上,梳玉色白中略青,半圓形,薄片狀,外弧飾鏤空花鳥紋,中部為3朵花,兩側各有一鳥,梳齒集於下弦,齒密而間距細小,底端平齊,樣式古樸典雅,好像是唐朝的作品。的確很難想像她這個跳豆用如此雅致的玉梳,就好像汽車行駛在恐龍的腳下。

  我細細地打量著玉梳,突然發現在玉梳的幾個梳間有幾絲紅絲,好似有鮮血的沾染。我的腦子裏開始出現許多跳躍的畫麵,就像是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閃現,稍縱即逝,如流星般劃過天空,抓不住一絲一毫。我有一種預感,這隻玉梳一定和我那古怪的夢境有關。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剛觸碰到冰冷的玉質,一股電流衝進體內,強烈地撕扯每一個細胞,我直直地倒了下去,落入一彎臂膀之中,夏荷驚惶地呼喊聲逐漸模糊,身邊升起了青色的濃霧。我漸漸沉浸在一個夢境之中,真實得讓人分不清楚現實與虛幻的夢境。我隻知道,在那個夢境中,我不是淩霄,我的名字是紅袖。

  我叫紅袖,出生在唐朝最繁榮的時代,蝸居在長安。這一片滾滾紅塵之中,所謂大隱隱於市,我想我可以算是最大的隱士了。

  在長安,提起牡丹坊,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男人們曖昧地挑挑眉,麵上春意昂然,而女人們則羞紅了臉,啐上一口,甩袖離去。牡丹坊,是長安最大的青樓,有最豔最大的牡丹,最精致的亭台樓閣,最豪華的裝飾,最烈最醇的酒。自然,還有最美的女人。在觥籌交錯之間,美人臉上的那一抹紅暈,讓王孫貴族如癡如醉,輕羅扇後欲迎還拒的盈盈秋波,讓土仕紳豪如飛蛾撲火般,義無返顧地投入無底的銷金窩中。

  我喜歡看人,坐在高高的樓台上,俯視著芸芸眾生,冷冷地看著一場場虛假的男歡女愛。對麵街角的那個乞丐本是江南有名的富豪,卻愛上了牡丹坊裏的姑娘,被掏空了家財,扔到了街上,但癡心不改,每天守侯在門口,飽受門衛的老拳,也要看一眼曾經海誓山盟的她。然而,等到的隻是一句,滾開!免得髒了本小姐的衣服。在後園正努力清洗一大堆衣服的老婦人曾是名振一時的花魁,當年有多少人捧上千金為求一笑。而如今,一旦年老色衰,昨日的你噥我噥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昔日的車水馬龍變為門可羅雀,往日一口一個心肝寶貝的情人懷裏是新一代的絕代風華。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生活。

  拎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從喉頭滑如胃中,開始如岩漿般翻滾。我滿足地歎了口氣,靠在欄杆上感受著秋天的氣息。清風拂麵,溫柔地仿佛情人指間的愛憐,帶著各異的胭脂花粉味,吹動了屋簷上銅製的風鈴叮叮作響,聲音清脆而綿長。這時間,怕是山前的楓林也開始紅了吧。

  紅袖姑娘,今天是不是……

  微一抬眼,見嬤嬤正垂手立在門邊,一臉的渴望,見我一頷首,那整張橘皮似的臉開心地舒展開來,忙喚了夏荷為我置了一身火紅的衣群,佩帶上最珍貴的珍珠寶石,抹上最上等的胭脂。夏荷謂歎道,小姐,你真漂亮。我不置可否,對著銅鏡笑了笑,鏡中模糊的人影笑如春花,傾國傾城。

  路過一個小小庭院,忽聽得一個人道,趙將軍真是好運氣啊,一來就遇上紅袖姑娘獻舞。

  另一個豪爽的男聲朗聲大笑道,小小舞伎有何能耐,能讓那麽多人著迷,不過是賣弄色相而已。

  隻是賣弄色相而已?我對夏荷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饒有興趣地躲在花叢後尋聲望去。見幾個人正坐在石凳上說話,其中一個二皇子,以及一些跟班。而那個說我隻是賣弄色相而已的男人正在喝酒,看他舉杯的姿勢就可以看他應該是個武將。他模樣不錯,朗目劍星,氣宇軒昂,身材健碩而又無野蠻人的剽悍之氣,再加之陪坐在一邊的是對皇位虎視耽耽的二皇子,可見此人身份的尊貴,若是能攀上,怕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難怪旁邊的女人們一個個眼角含春。

  二皇子忙道,趙兄,你這句話可就錯了。紅袖小姐的確是美豔動人,但光憑這點也坐不上花魁的寶座,隻有你看過她的舞蹈,你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真是此舞隻因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天上人間也不過如此了。

  那個男人大笑道,你們這些文人把這些風月之事看得比命還重要,你可知道沙場上的一刀一劍才是最驚心動魄的,那軟綿綿的歌舞我還是不去了,免得影響喝酒的心情。

  趙兄,你這不是不給小弟麵子嘛,走啦走啦。

  見那個男人被二皇子拖走,我才從花叢後麵出來。賣弄色相……是嗎?我倒要讓你見識一下,什麽是所謂的天上人間。我低聲吩咐了夏荷幾句。

  人人都知道牡丹坊中掛牌的姑娘都冠以花名的。其中以四朵名花豔壓群芳,牡丹的雍容華貴,碧蓮的清廉自潔,海棠的楚楚可憐,寒梅的冷豔清高,讓世上的男子魂牽夢縈,失魂落魄,但牡丹坊的花魁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舞伎,而且那個舞伎最愛拿喬,高興的時候出來舞上一段,贏得滿堂喝彩,不高興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見蹤影。對此,嬤嬤卻毫無怨言,讓那些王孫貴族怨聲載道偏又望穿秋水,與眾女調笑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問上一句,今天紅袖來不來,怎不叫一票美女咬碎一口銀牙。而我,卻生來享受這種眼神,我問身邊的夏荷,我是不是個壞女人。夏荷急忙搖著頭說,小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真的。我看著她惟恐我不相信的焦急樣子,不禁莞爾,拍拍了她的頭,阻止她將頭搖下來的行為。其實我做的不過是賣了個麵子,把她從一個喜歡虐婢的主子手中要了過來,不料把的心也要了過來。

  我登上舞台,隻往台下瞟了一眼,喧鬧的大廳頓時安靜了下來,隻能聽見酒杯從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破碎的聲音,此起彼伏。而本來正在享受愛慕者殷勤的美人頓時淪為壁上花,卻不等表現出怨婦的模樣,咬著錦帕,用恨恨的眼神瞪著,巴不得瞪出個洞出來。而那個男人正和二皇子一群人坐在最前排,默默地喝著酒,麵無表情,想必不情願得很,與周圍淫褻的目光格格不入。

  接過夏荷手中的佩劍,向樂師打了個手勢,琵琶聲如迸瀉的水銀炸開,帶來一片金戈鐵馬之聲,將手中的雙劍舞將開來。火紅的身影在不大的舞台上騰挪轉移,風,化為我靈動的舞步,琵琶聲,是浮動在空中的音符,一個又一個或正或斜的銀色光圈蕩漾開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懂得我的舞蹈,還是隻會注意我的臉蛋和身體,這些都已經不在考慮範圍之列,我隻是讓自己沉浸在一陣急似一陣的琵琶聲中,用身體、用感情、用雙劍舞出關外的漠漠黃沙,滾滾狼煙,兩軍交戰前的一觸即發,兵刃相接時的驚心動魄,夕陽下打掃戰場的淒涼荒蕪……當最後一個顫音回蕩在空氣中,我緩緩地起身,看見那男人眼中的激動和欣賞。

  要知道所謂公孫大娘的舞劍術,杜二娘的“神針點睛”和顧三娘的“朱筆飛毫”並稱當代三絕,又以公孫大娘的舞劍術為首。詩人杜甫還特意做了首詩,讚曰:“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而我作為公孫大娘的首席弟子,自然不能丟了她老人家的麵子,而我做的,僅僅是將最真實的一麵展現出來。

  我微微一笑,轉身離去,空留身後如雷的叫好聲。

  再遇上那個男人是在上香途中的楓林中,上演了一場英雄救美的鬧劇。幾個自詡為潘安再世的紈絝子弟在深秋時分,自認為瀟灑地搖著紙扇,攔住了我和夏荷的去路,沒說兩三句話就開始動手動腳。我冷冷地笑,正要動手,他擋在我們的麵前,隻是那麽一站,低喝一聲,滾!暴戾之氣噴薄而出,嚇得那幾個隻懂得風花雪月的人落荒而逃,連掉了的扇子都忘了揀。

  趙將軍好威風哦。我說。

  他有些詫異,問,為什麽在下不自報家門,紅袖姑娘卻知在下名謂。

  我淡笑,避而不答,反問了一句,二皇子不太好相處吧。

  他恍然。要坐上皇位,除了自身的實力之外,還需要拉攏一票人,以尋求經濟、軍事上的支持,那些握有兵權的將軍們自然成了香饃饃,而鎮守北疆,在安西都護府統率邊防守軍的趙天昊成為二皇子尋求合作的目標。他苦笑道,政治複雜多變,今天的朋友很可能成為明天的敵人,誰都不能相信,殺人於無形,還不如在沙場上,朋友就是朋友,敵人就是敵人,一刀下去落得幹脆。

  那今天趙將軍是來……

  我是來看我的兄弟們,他們都是大唐的好子民,他遙望著矗立在山頭的寺廟,眼神飄渺,我仿佛在刹那間置身於廟宇之中,隔著嫋嫋的香火瞻仰一個個長生牌位上默默無言的名號,在綿延的鍾聲和低喃的誦經聲中成為永恒。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說,也許是兄弟們保佑,能在這裏遇見紅袖姑娘,實在是在下的榮幸。說完微微一笑,露出白色而整齊的牙齒,眼睛彎彎的,笑容明亮,好像劃破春天的鶯啼,化為百花盛開的瞬間,但眼底卻有一抹化不開的憂傷,濃重而深邃,清晰地疼痛著。雖然我不明白一個人的笑容為什麽可以擁有如此矛盾的極端,但我隻知道,就因為這個笑容,我愛上了眼前的男人,愛得痛徹心扉,從此,萬劫不複。

  你並不適合沙場,我說,你的眼底沉澱著因為殺戮而凝結的憂傷,深不可測,不可觸摸。

  他的身子整個振了振,眼睛閃過複雜的情緒,似驚喜,似悲苦,似釋然,似無奈,交織在一起。良久,才長歎一聲道,紅袖姑娘真是在下的知己,但一個隻懂得耍刀弄槍的武夫不打仗,又能如何?

  我笑道,辭官歸隱,種上幾畝良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豈不悠哉,總比見到自己兄弟的屍體和牌位好上千百倍,莫非趙將軍舍不得榮華富貴?

  他朗聲大笑,區區不才,哪裏還舍不得這幾鬥米的,若紅袖姑娘肯為在下織布製衣,別說辭官歸隱,就是發配到邊疆,在下也是十分願意的。

  平生第一次,為了一句話,竟然羞紅了臉,如同楓葉剛由青轉紅事的那一絲紅痕,清澀卻又豔麗無比。而他,隻是愣愣地盯著我罕見的那一抹嬌羞發起呆來。四目相投,含情脈脈,此時無聲勝有聲,隻有風吹過楓林發出沙沙的聲音在耳畔回響。直到夏荷看不下去了,硬是咳嗽了幾聲,我們才驚醒了過來。

  有空請來我的紅袖閣坐坐。我客套了一句,拉著夏荷匆匆離去,卻不料我這一客套,為紅袖閣套來了一個白吃白喝的將軍。

  白天,我們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在城外的郊遊。馬蹄濺起的點點塵土都帶有我倆的歡笑。夜晚,或在月光的銀輝下,我撫琴,他舞劍,或在房間中秉燭夜談,他談西疆的粗曠豪邁,人心樸實,我談江南的煙雨淒迷,遠樹含煙。一日複一日,他眼中的愛憐日漸堆積,濃得化不開的深情總在四目相對時將我溺斃在其中,但我不躲不逃,心甘情願。

  秋已深了,經霜的楓葉燦爛地如同二月花,恣意燃燒人們的視線。坐落在楓林之中,品茗青雅甘醇的碧螺春,實在是一件趣事。端杯相敬,我開玩笑道,趙大將軍,何時把你在我這紅袖閣裏費用清一清,我這裏可是以黃金計價,怕時間一久,即使趙將軍當掉褲子也付不起這個價錢。

  他笑道,紅袖閣是你的,你又是我的,那紅袖閣自然就是我的,自己的東西還要付錢嗎。

  我聽得好笑,此人臉皮之厚,世上絕無僅有,不禁徉怒道,哼,你的都是我的,我的可不是你的。

  對對對,我從上到下,從每一根頭發到腳底的泥巴都是屬於紅袖姑娘的。他笑著一把擁住我,耳鬢私磨。又說,隻是不知紅袖姑娘什麽時候給在下一個名分。我大笑地掙脫開,才跑了兩三步,又被他一把抓進懷裏,牢牢地鎖在堅實的臂彎裏,灼熱的鼻息噴在耳後引起陣陣顫栗。他輕聲道,紅袖,我為你贖身可好。

  斜瞥了他一眼,我說,怎麽,將軍府上少一個端茶遞水的稱心丫鬟,將心思打到本姑娘頭上了。

  他笑道,我可不缺什麽丫鬟,隻缺一位將軍夫人,不知道紅袖姑娘有沒有興趣。

  我瞪他,那我缺一名護院,不知道趙將軍有沒有興趣。

  他還一本正經地點頭說,好啊好啊,你做我的將軍夫人,我做你的護院。

  他耍賴的樣子很可愛,亮晶晶的眼睛裏閃爍著渴望的神情,讓人不忍心拒絕。輕撫他的臉,我歎了口氣,昊,你是我今生的劫數。

  你答應了,你答應了。他開心地笑了,抱著我轉圈,四周的景色飛快地旋轉,令人暈絢,楓葉在樹枝間跳躍,如同無數對龍鳳花燭舞動的火焰。

  我想,我們會永遠幸福地在一起。

  但事情遠非我們想像地那麽簡單,婚姻並不是一場家家酒,隻要你情我願,蓋上一塊紅布就可以替代鳳冠霞帔。他是將門之後,名門之子,而我隻是一個叫紅袖的舞伎,即使擁有絕世容顏,過人之才,也不過是個倚門賣笑的舞伎。自他那天回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根據夏荷打聽的消息,不知道什麽原因,趙老將軍大發雷霆,將自己的寶貝兒子杖責二十,關入房間軟禁起來,而他的母親更是誇張地暈了過去,醒來後整天以淚洗麵。

  昊,你可知道你的父母正在為你物色門當戶對的名門淑女,小家碧玉,以便斷了你的念頭,難道我們注定有緣無分,無法白頭偕老嗎。

  一個人坐在閣上,怔怔地看著遠方,我感覺凜冽的秋風穿過身子,在心上留下一個血洞,汩汩地流著鮮血,疼痛,刺骨而尖銳。我終於下了個決定,喚來了夏荷,低低地說了句,你陪我去見一個人,一個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三天後,皇上親自賜婚,將蘇尚書的千金許配給趙天昊將軍,十日後舉行婚禮。

  他是被人架著拜了天地,抬著進了洞房,多日的絕食使他的臉頰深深地陷了下去,臉色蒼白而憔悴,原本刀刻似的輪廓變得更加鮮明,讓人看了心疼。紅袖,他醒了,睜開眼,伸手覆蓋住我正在他臉上摸索的手,溫柔地笑道,真好,又夢見你了,你帶鳳冠的樣子真漂亮,好像仙女下凡,不過仙女是不流眼淚的。

  我透過朦朧的淚眼微笑,說,親愛的昊,你並沒有做夢,我就在你的麵前,今天是我們成親的日子,我們已經拜過天地,我們可以白頭偕老了,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了。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隨即又皺了皺眉,說,我記得我是和蘇尚書的千金成婚,為什麽……

  我就是蘇尚書的千金,我是蘇紅袖。

  他愣了一下,然後誇張地歎了口氣道,早知道你是蘇尚書的千金,我就該吃飽了喝足了,以準備今天的洞房花燭夜。

  我連忙塞了一湯勺的粥堵住那張毫無禁忌的嘴,以掩飾微紅的雙頰,說,我知道你很疑惑,為什麽牡丹坊的舞伎會成為蘇尚書的千金,我給你講故事吧。

  這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富家女愛上了窮書生,為了愛情舍棄了安逸舒適的生活,任由艱辛的風霜在嬌柔的麵容上刻下歲月的痕跡,她,如同失去了水分的花朵迅速地枯萎著,但每晚回倚在門邊期待上京赴考的丈夫高中歸來。即使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眼睛仍是朝著門的方向。在簡陋的葬禮之後,她的女兒帶著信物去找父親,這才知道當年的窮書生中了狀元,被丞相看中,招了做女婿。自然是平步青雲,官運亨通,忘記了在家鄉的妻兒。女孩恨她的父親,是他的薄情寡義導致了母親的死亡,她不顧父親的呼喚轉身離去,在各處流浪,直到遇到公孫大娘,拜了師傅學習舞蹈,長大後成為牡丹坊的幕後老板,每天坐在高閣上看盡人世情愛。她不相信愛情,卻在某一天愛上了一個男人,為了與他廝守終身,她去找了十幾年未見的父親。她突然發現,或許,她沒有想像中那麽恨眼前這個霜染鬢發,老淚縱橫的男人。

  他緊緊地抱著我,以期補償我少時所受的所有苦難,低聲喃喃道,紅袖,你是楓林中舞蹈的精靈,從見你的第一眼起就輕易捕獲了我的心,我願好好地守護你,給予你世間最大的幸福,即使毀天滅地,也再所不惜。

  我親吻著他如刀劍一般的眉毛,說,你不需要毀天,也不需要滅地,隻要你能和我永遠在一起,不要拋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就可以得到我的靈魂。

  755年冬,以誅楊國忠為名,時為平盧(治今遼寧朝陽)、範陽(治今北京)、河東(治今山西太原)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及其部將史思明乘機發動叛亂,率15萬大軍由範陽南下,直指洛陽和長安。“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為所擒戮,無敢拒之者”。皇上任命朔方(治今寧夏靈武西南)節度使郭子儀為主帥,趙天昊為副帥迎戰。

  那時,我們已成婚五年,依然如膠似漆,恩愛甜蜜。每天他會用一把玉梳替我盤起發髻,為我畫眉,他總會親親我的臉頰,說,紅袖,紅袖,真想為你梳一世的秀發,畫一輩子的眉。而我,則每天下廚,為他煮一些他最愛的小菜,再熱一壺好酒,在盈盈花叢中看著他笑著走來,將我擁入他的懷裏。

  但當他要回北疆的時候,總舍不得我去受苦,希望我呆在安定繁榮的長安,但我不願和我的母親一樣,將其一生耗盡在無窮無盡的等待當中,就把兩個兒子扔給了趙老將軍,化了裝偷偷地跟在大軍後麵,直到半途被他發現,當著眾兄弟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臉無奈地將我擁入懷裏,宣布我為他的傳令官,女扮男裝,編入他的帳中,從此寸步不離。我們共乘一騎,馳騁在仿佛沒有盡頭的草原之上,枕在他的腿上看毫無瑕疵的藍天白雲,唱著粗獷豪邁的歌謠,跳著熱情奔放的舞蹈。隻要他在身邊,那些粗茶淡飯,淡湯濁酒勝過山珍海味,瓊漿玉液。跟了一次兩次之後,他走時順便將我打包,以免我風餐露宿,讓他心疼。

  但這一役他卻堅持讓我留在軍帳之中,不可外出,還派了兩個小兵守在帳外。聽著山崩地裂的喊殺聲,我如坐針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折磨得我坐立不安,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要到他的身邊去,不然,我一定會後悔終身。換了一套普通戰士的盔甲,不顧小兵的阻攔,我衝到戰場,那些飛濺的血液和殘肢,和我們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兄弟與敵人同歸於盡,那兩個小兵為了擋住向我落下的武器,也倒在血泊之中,但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隻有一個信念,趕快到他的身邊去,一定要快。

  終於,我看見他了,騎在“踏雪”身上的他渾身浴血,連“踏雪”的身上也都是紅的,他如戰神下凡,所向無敵。四周的敵人一次一次地圍上來,卻一次一次倒在他的銀槍之下,我可以看見他們在膽怯,他們在顫抖,他們的長官大叫著放箭,快放箭。我微一轉頭,看見一羽飛箭正悄然無息地接近他,我沒有多想,飛身撲了上去,撕裂的疼痛從胸口炸開,紅色的液體激揚開來,無力的身子從空中墜落,落入熟悉的懷抱。我看到他眼中的難以置信,他眼中的憂傷讓我心疼,他說,袖,為什麽你要來,為什麽不聽我的話……兩行淚流了下來,混著刺眼的鮮血。

  我想安慰他,想伸出手觸摸他的臉,告訴他我沒事,但我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周圍越來越冷,無邊無際的黑暗落下帷幕,阻隔了我心愛的他,隻有悲愴的哭嚎在耳邊一遍一遍地回響……

  懷中的玉梳落在地上,沾染了兩人的鮮血,詭異地閃爍著翠綠的色澤……

  周圍的青霧漸漸散去,我知道我又回到現實世界,緩緩地睜開眼睛,印入眼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看來我又為醫療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右手很沉,抬不起來,好像被什麽壓著,轉頭一看,原來是被人牢牢握在手裏,捧在心口,不能動彈。見我醒了,忙問,感覺怎麽樣,頭疼不疼,我馬上叫醫生過來。

  我拉住他正要按鈴的手,微笑著說,昊,原來你長胡渣是這個樣子的。

  他怔在那裏,籠罩在眼睛上的黑霧如同曝在陽光下逐漸消散,顯出清明而漆黑的眸子,欣喜的笑容綻放開來,露出整齊而潔白的牙齒,好似三月的陽光劈裏啪啦地照過來,燦爛得讓人暈眩。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霄,你都想起來了嗎。

  我點點頭,說,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有你,有我,有夏豔,還有其他人,既甜美又悲傷。但是昊,今生我隻是淩霄,不是紅袖,沒有絕世容顏,沒有傾城舞姿,你會不會覺得失望。

  他眼底深藏的憂傷如潮水般湧了出來,他低低地說,霄,我也不是前世的昊,你還會愛我嗎。

  看著他憂傷的樣子,我覺得好心疼,前世的一幕幕又飛快地在腦中閃過,他眼神清明的樣子,他遙望山頂寺廟飄渺的樣子,他在楓林中舞劍的樣子,他在月光下訴說綿綿情話的樣子,他爭著和我抱孩子的樣子,我們在草原馳騁的樣子,他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樣子,還有,最後那一刻無淚慟哭的樣子……我將頭埋進他堅實的胸膛,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愛你,我愛你……

  他捧起我的臉,眼神專注而虔誠。他說,那你可不可以答應我,永遠陪伴在我身邊,不能和上一世一樣,早早地離我而去,將我一個人扔在你不在的世界裏。

  我拚命地點頭,拚命地點頭,直至我們相擁。

  病房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火紅的楓林,隨風搖曳的樹葉如同跳躍的火焰,好似千年前的那一片楓林,有個男人跪在其間三天三夜,懇求法師以其三十年陽壽換取來世的情緣。

  附:

  玉花鳥紋梳,唐,長10.5cm,寬3.5cm,厚0.4cm。

  梳玉色白中略青,半圓形,薄片狀。外弧飾鏤空花鳥紋,中部為3朵花,兩側各有一鳥。梳齒集於下弦,齒密而間距細小,底端平齊。

  唐代婦女往往在頭部插梳以為裝飾,此件玉梳器薄、齒短,恐非用以梳理頭發,而應是置於頭部的飾物。唐至五代,用於頭部的玉飾品一般都較薄,且玉質精良,表麵少起伏變化,刻畫圖案多用陰線,線條直而密,這些特點在此玉梳上有明顯的體現。

  紅雲一個上午就癡癡地看著桌上的這個物件,眼睛似乎都沒有眨一下。

  “你看死了它還是那個東西。怎麽也不會變成一麵雕花鑲寶石的梳妝銅鏡。”

  白月搖搖頭,把東西從紅雲麵前拿開,免得她真的看出一個鬥雞眼或者金魚眼。

  紅雲一下子把頭摔在桌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毀了我一世英明。我怎麽會買了這個奇怪的東西回來。天哪!你放道閃電劈死我吧!”話音剛落果然天空一道霹靂。

  白月趕緊關窗關門“還愣在那裏幹什麽,後麵的衣服還曬在外麵。沒見過嘴這麽黴的。”

  紅雲趕快跳起來火燒屁股地去收衣服了,她最喜歡的一件紅色連衣裙就曬在外麵。

  白月關好門窗,拿起那件東西細細打量,臉上露出笑意,這個傻妹妹,還真給她揀到寶了。看看她難得的懊惱樣子,白月壞壞地決定明天再告訴她。這是一件上好的古董。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九:葬器
( 本章字數:16878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4:19)


  溫明

  文/飄燈

  (一)血紅

  大紅的喜轎,隨著轎夫的腳步輕輕顫著,我知道,這是在上山了,我還知道,這山必

  是美的——不然,何至這些粗魯漢子的腳步也輕快如許?

  我微微挑了轎簾,斜瞥了出去。正是十月深秋時節,一山紅葉蓊蓊,如噙著一天的血。夕陽從背後攆了過來,照在我微露的四指上,將一層觸目驚心的紅揉進我新染的蔻丹上,刺得眼睛忽然一痛。

  我閉著眼睛,喘息。眼前恍惚如同夢幻,紅的天,紅的地,紅的嫁衣……雙瞳頓時蒙起一層氤氳的血色,承受不起這炫目的色。

  低低按著額頭,摸索出那麵從不離身的玉鏡,打眼望去,驀地一驚——鏡中,一對血紅的雙眸,正含笑看我。

  “銀針——”我駭得驚叫,鏡子落在柔軟的轎底,沒有一絲聲響。

  “小姐,怎麽?”轎簾猛地被挑開,人群似乎被驚動了,看來我適才的尖叫,著實嚇到不少人。銀針連忙探身進轎子,緊緊捏著我的脈搏,清秀的臉上滿是擔憂。

  “眼睛……你看眼睛……”我緊緊扯著銀針,適才的幻夢慢慢散去,我的口齒開始清楚:“你看那鏡子,怎麽我眼中有血?”

  銀針憐惜地捏著帕子擦了擦我眼角的淚水:“小姐,你自從離家,早也哭,晚也哭,別說是一對眼睛,便是鐵石心腸也給你哭出血了。”

  我默然,隻慢慢鬆開銀針的手,倚著椅壁,長長地歎了口氣。

  終究還是要嫁了,徽州嚴家富甲一方,偏又是書禮傳家,嚴三公子更是今科才放榜的進士,端的前程似錦。論門第,論家室,論人物,爹爹實在沒有回絕的理由。

  稼笙……玉鏡的棱角嵌進手掌,冰冷跟著切入心裏,我切切地念著:我等了你三年,稼笙,我等不了你了。

  “清寒……”一個聲音忽然冒了出來,如同急訴,如同低喚。

  清寒是誰?我忽然坐得筆直,隻覺得一身冷汗,狹小的花轎,哪裏有第二個人的影子?

  “銀針!”我第二次尖叫起來。

  “小姐小姐——”銀針慌慌張張地奔了來,挑起轎簾,急急問:“怎麽了,又怎麽了?”

  “沒什麽……”我咬了咬嘴唇,隨口問道:“這山……叫什麽名字?”

  銀針忽然抿口一笑,嘻嘻地道:“說來也巧,正犯了小姐的名諱。”

  “溫明?”我也多少有些詫異。

  “不錯”,銀針隨手一指,劃過漫山飄零的紅葉:“這裏就是溫明山。”

  溫明山,一美如斯。

  遠山的暮嵐在山間逡巡旋繞,慢慢飄來,一分分加重,如同情人枕畔的呼吸。

  “銀針?”忽然發現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我低聲問:“怎麽了,怎麽不走了?”

  “小姐……”銀針擦了把汗,勉強笑著說道:“這個時候居然起這樣的大霧,走不得啊。”

  走不得?我四下環顧,隻覺得霧蒙蒙一片,四下都是混濁的白色,令人胸口發悶。銀針正在和宗參將低聲商議著,依稀聽得見她的焦慮——“不成,決不能讓小姐在這裏過夜,太危險了。”

  銀針本是君家同宗的一個親戚,十歲上父母雙亡,爹爹出錢為她爹娘置辦了棺木,又收留了她。本說是留在府中,隻當半個女兒將養,銀針卻叩頭說寧可服侍小姐,報答君家大恩,這一服侍,就是八年。銀針畢竟是讀過書的孩子,又蒙爹爹媽媽另眼看待,說話氣度,自然和府中其他仆役不同,每每遇到事情,她倒比我有定奪些。

  “看那裏——”忽然一個轎夫驚叫起來,手直直地舉起,白霧中隱隱約約透出一塊血紅,滲透地觸目驚心。

  “是夕陽!”宗參將低聲道:“這下就好辦了,順著太陽的方向走,準保沒錯就是了。”

  “起轎。”

  銀針斬釘截鐵地道,緊緊抓了我的轎欄,我隱隱地感到了她的顫抖。

  忽如其來的濃霧,顯得極其詭異,我坐在轎裏,任憑簾外人的腳步將我帶向未知的未來,手心的古鏡捏出了汗,竟似也在微微顫著。

  “銀針,我有點怕。”我忍不住忽然開口,聲音竟嘶啞了。

  沒有人回答——

  “銀針,銀針——”背心忽然傳來一陣冷意,轎子明明是在移動的,小小的窗簾,依舊映出人形的側影,隻是那側影僵硬得令人恐懼。

  一把拉開了窗簾,側影驀然倒下,那是一張鐵青的臉,如同在棺木中漸漸幹枯的屍骸,從狹小的窗口一下倒了下來,一對眼珠啪的落下,帶著濃血落在我手裏的古鏡上。

  幾乎是與此同時,轎子停了下來,砰然擱置在地上,另一邊窗口也驟然探進一顆頭顱,青色的頭巾裹著亂糟糟的頭發,正是家裏的轎夫。

  我瑟瑟縮成一團,左右兩顆頭顱占去轎中小半空間,猩紅的轎氈,第一次變得如此恐懼。

  不敢再依靠,背後的綢布無風自鼓,前方的轎簾忽然被掀開——

  “小姐!”一隻手死死扯住我,銀針駭極的臉滿是汗珠,我的腿已經軟了,被她一扯向外奔了一步,險些栽倒在地。

  銀針緊緊抱住我,周圍的大霧已經完全變成血紅色,噝噝地旋轉。

  四個轎夫,八名護衛,在紅霧裏僵立,霧中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壓力,一點點擠壓著他們的軀體,四肢在迅速枯萎,頭卻脹大了足足有一倍,一粒粒眼珠落在地上,滴溜溜轉個不停。

  偌大的空地上,隻有我,銀針和宗參將。

  “小姐當心。”宗參將定定執著寶劍:“這是屍氣。”

  “屍氣……是什麽?”我哆嗦著問,好在是武將的女兒,總算跟著爹爹看過些殺伐撕鬥,不然隻怕真要攤倒在地上。

  “屍氣就是……”宗參將的話頓住了。

  十二具沒有了眼珠的屍體似乎聽見了人聲,一起向我們走了過來,已經幹成枯骨的足趾漸漸從靴子裏刺出,掙開幹癟的皮,白得刺眼。

  “小姐閃開!”宗參將臉色已經變成死灰色,深深吸了口氣,向前走去。

  骨骼碰撞的聲音磔磔,在這荒涼的溫明山上,顯得極其詭異。

  劍光一閃,一具屍體的胳膊落下,斷臂的裂口極力收縮著,似乎有什麽要破體而出。

  宗參將目光已經血紅,劍鋒在行屍走肉間穿梭,手腳和頭顱一起落在地上,殘留的軀體一起收縮著,忽的,無數青色小蟲鑽了出來,反過頭去,將屍身上的皮肉啃得幹幹淨淨,又一起擠在腹腔裏,噬咬著肝腸內髒。

  雪白的骨架,頭顱和腹腔黑壓壓擠滿了屍蟲,我忍不住一陣反胃,就要嘔出。

  “不要吐!”銀針忽然死死扯著我:“那些……那些蟲子好像聞得到腥氣。”

  隻這一句話,我把胃裏的翻江倒海一起壓了下去,隻見骷髏的頭顱慢慢轉向我們這邊,竟一步步走了過來。

  地上的手足和頭也似乎感受到了空氣的波動,慢慢爬了過來。

  我和銀針心裏已是雪亮,誰也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生怕它們“聽”見,隻是,它們已經慢慢“走了”過來,屍體裏的屍蟲興奮的蠕動著。

  尖叫憋在喉嚨裏,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隻要停止這場惡夢。

  不要過來……不要碰我……分不清是我在顫抖,還是銀針。

  “老子在這裏,有種過來吧!”一聲怒吼,宗參將在另一邊大喊著,這個身經百戰的漢子,現在竟然也顫抖如同秋風裏的落葉。

  十二具白骨一起轉過身子,動作生硬,其中兩個還撞在一起,肋骨險些勾住。

  快跑啊,我心裏在低喊,隻是不敢出聲。

  一步,又一步……宗參將隻是站著,死釘著骷髏的腳步,好像在計算什麽。

  終於,他再也忍不住,轉身就開始飛奔,隻要是人,沒有人願意和這些掛著屍蟲的骷髏動手的。

  地上兩隻枯手迅速飛起,一左一右抓住了宗參將的雙肩,我和銀針還沒來得及喊出聲,宗參將已經轉過身——隻是就在那一瞬,一顆骷髏頭骨也已經飛起,雪白大口張開,一口咬住他的麵門。

  無數屍蟲似乎在瞬間一湧而上,半聲刺耳的尖叫詭異的中斷,好像是聲帶被啃斷。宗參將的身軀頓時變成了掙紮的黑色軀體,密密麻麻的屍蟲發出了興奮的吱吱聲,好像很久沒有再嚐過如此的美味。

  “銀針——”我什麽也管不了,頹然跪在地上,終於喊了出來: “殺了我……殺了我……”

  “小姐……別……怕……”銀針抱著我,無助地安慰。

  吱吱的啃噬聲結束了,屍蟲散開了些,當中新生的白骨緩緩轉過身,慢慢走了過來。

  這一回,我們無可逃避。

  我不是怕死的女人,但是我不敢想像可能的……結局。

  我和銀針一起向後瑟瑟退著,觸手忽然一片冰涼,我一驚,連忙縮回手,回頭看去,是那麵小小古鏡,背麵青螭紋似乎要在這血紅的大霧中活過來。

  我一把抓住鏡子——那是稼笙留下的唯一,如果一定要死在這裏,我也帶著它罷。

  翻過鏡子的瞬間,紅霧滴溜溜轉動了起來,在眼前形成了奇妙的氣旋,一轉,又是一轉,竟一起鑽入了小鏡裏。

  明亮的陽光驟不及防地灑滿全身,我一陣眩暈,倒了下去。“清寒……”倒下的刹那,依稀有人在耳邊呼喊。

  “小姐,這位小姐……”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我耳邊低喚:“醒來,醒來。”

  我醒不過來,陽光裏我的腦海一片慘白,我囁嚅著問:“我死了麽……這,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

  “君小姐,你沒事了,你們衝撞了屍氣,幸好沒事。”那個男子的聲音溫厚鎮定:“睜眼看看,這裏是溫明鎮。”

  (二)溫明鎮

  溫明鎮?

  看來我這個名字起得當真大大俗氣,隨處都可以遇到。

  抬起頭來,麵對我的是高高的牌樓,青石板上三個大字龍飛鳳舞:“溫明鎮。”

  眼光一震,這裏,我仿佛來過。

  是的……那青石的長街,青石的牌坊,陰鬱恍惚的天空,我似曾相識,肩膀忽然冷了起來,我打了個寒戰。

  “溫明。”一件長衫落在肩上,那溫厚的聲音忽然響起:“嚇壞了吧?”

  我氣憤得扯下長衫,猛地扭過頭——眼前的公子清秀如晴空,溫文如美玉,端的令人眼前一亮。

  “公子自重!”我將長衫摔在地上。

  “嗤——”右邊,銀針忽然笑了起來。

  “銀針,你笑什麽?”我惱了,這蹄子平日決不會這麽不知進退的。

  適才的公子也笑了,和銀針一左一右,笑得我摸不著頭腦。

  “小生姓嚴,名叔南,表字子陵。”那公子忽然一揖:“在這溫明鎮恭候娘子多時了。”

  娘子?我吃驚得睜大了眼鏡,細細打量著眼前的男子,天下居然有這麽巧的事情?救我的人,就是嚴三公子,我未來的相公?

  “你……不是在徽州城麽?”我吃吃地道。

  “此處離徽州不過三十裏。”嚴子陵輕笑著指點:“有嚴家的七處鋪子,我圖這裏清淨,便建了處別院,一年裏在此處倒是比在家還多些。”

  “哦。”我低了頭,不語。

  “爹爹說,要你在這裏將養幾日身子。”嚴子陵笑笑:“家裏也要重新布置嫁儀。”

  我無話可說,遇上這樣大大凶煞不吉的事情,嚴家就算要退親,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和難過,嚴子陵輕輕拉了我的手:“莫要難過,溫明,你知道我救了你回來有多開心麽?”

  我搖搖頭,輕輕掙開他的手,低眉道:“公子守禮。”

  他臉上失望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爽朗一笑:“子陵忘形了,娘子勿怪。”

  溫明小鎮倒是五髒俱全,一路上茶葉鋪,古玩鋪……十之七八是嚴家的產業,這是我第一次走在大街上招搖過市,雖然十分羞澀,卻不十分窘迫。來去行人的目光深邃且溫暖,好像歡迎一個歸家的遊子,讓我莫名地鎮定。

  “到了。”嚴子陵隨手一指,眼前是極清爽的一座青磚小院,海棠紅芭蕉綠,梧桐灑秋聲,極是安靜,似乎聽得見書聲。

  門楣上四個大字頗為古樸——清寒別院。

  清寒?

  不會是錯覺,我曾經連著兩次清清楚楚聽見有人喊著清寒的名字,難道,就是這裏麽?

  我疑問的目光投向嚴子陵,他笑笑:“清越婉揚,高潔勝寒,不好麽?”

  “好……”我遲疑地答道,這幾日遇到的怪事已經太多,我沒法子再問下去,隻是覺得嚴子陵的笑容似乎有些隱藏似的,又帶著幾分無奈的心酸。

  “這裏就是溫明鎮的中心了,一處是我的清寒別院,一處是林姑娘的怒紅繡坊。”嚴子陵指點著,此處極是空曠,隻有左側一處繡坊,大門似乎永遠緊閉著,火紅的宮燈上,“怒紅繡坊”四個字如火如血。

  “進來吧。”嚴子陵的手若有若無在我肩上一拂,我不自覺地走進那座小院,一陣暗香浮來,青磚纖塵不染,潔淨不似人間。

  似乎看出了我極其喜歡這小院,嚴子陵也得意之極,隨手推開西廂門:“溫明,你看,這裏一花一木都是按你喜歡的樣子布置的,以後,這裏便是我們的家。”

  嚴子陵愛慕我的才名美貌,千裏迢迢求親,我倒是早就知道,隻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是這等人物,又偏偏這般細心。人非草木,我又豈會無情?

  不知道如何做答,我隻拉了銀針的手,似想拉她求援,她笑吟吟道:“小姐,姑爺這般疼愛,是福分呢。”嚴子陵聽得她說話,臉色一寒,眼光好像陰冷一轉,轉瞬又消失。

  “連你也打趣我。”我真的有些惱了,轉念一想:“我嫁入嚴家,不是應該住在徽州的麽?”

  嚴子陵臉色變了變,又嘻嘻笑著:“你喜歡一大家子麽?光是妯娌姑子你就伺候不過來,咱們在這裏讀書彈琴,過神仙日子,豈不是更好?”

  在這樣的世外清淨地,讀書彈琴,逍遙一生,確實是我魂裏夢裏想的嗬,可是……隻有和心上人在一起,才能過“神仙日子”的吧?

  我緊緊捏著手心的鏡子——稼笙,稼笙,隻怕你我此生是無緣了……

  “唉!”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嚴子陵一頓足,轉身拉開房門,就要出去。

  門外,一個紫衣小婢巧笑嫣然,看見嚴子陵,連忙施禮道:“三少爺,我們夫人聽說君……君姑娘到了,特地設宴接風,三少爺還是快些帶著姑娘去吧。”

  嚴子陵登時展顏道:“有勞。”他轉過身,笑吟吟地道:“溫明,怕你還不知,怒紅夫人洗手做下的羹湯,可以算是天下第一美味,你來溫明鎮第一天就能赴宴,真是難得的口福。”

  對稼笙的思念,讓我多少有些愧疚,眼前的男子,畢竟才是我相伴一生的人啊。我連忙走了上去:“好啊好啊……銀針,我們走吧。”

  嚴子陵和那紫衣小婢一起一怔,嚴子陵有些尷尬地笑道:“銀針她……怕是不能去。怒紅夫人從來不請外客,這是規矩。”

  “外客?”我看了銀針一眼,她依然笑意盈盈,絲毫不以為意,我轉過頭力爭道:“那我怎麽能去?”

  “你是我夫人。”嚴子陵簡單回答,一把拉了我的手,向外走去。

  (三)怒紅繡坊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盛宴,一道水晶簾將大堂一分為二,堂上是請來的貴賓,堂下是怒紅繡坊的常客,圍著沸騰的鼎鼐,高聲呼喝,隨意取用。

  “三少爺到了。”嚴子陵一走進去,便是一迭聲的招呼。

  堂上右席空著,想必是為我們二人而設,男男女女坐了七八席,這般的放肆,實在是我平生所僅見。

  “這……”我看了看嚴子陵:“你們平日都是這樣男女混席的麽?”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嚴子陵攬著我肩頭,向空席上一坐:“溫明,溫明,我們這裏並不講什麽規矩禮法,你且放開懷抱,大吃大喝就是。”

  “說得好!”

  “溫明鎮就是快意之地,啊,哈哈!”

  “好一個與爾同銷萬古愁!嚴三公子,請!請!”

  一片喝彩聲傳來,平日學的言行舉止似乎完全用不上,聽爹爹說徽州一地禮法極嚴,卻沒有想到還有這等去處。

  “請……”我捧起金卮,在眾人的目光下滿滿飲了一杯,前所未有的眩暈奇妙地衝入頭腦,莫名的悲涼,莫名的快意,我醉了。淚珠滴滴落下,聲音也隨著眾人大了起來。

  “林姑娘唱一曲——”有人對著怒紅夫人叫道。

  “究竟是姑娘,還是夫人?”我醉眼乜著嚴子陵,輕問。

  “姑娘也是夫人,夫人也是姑娘,怒紅夫人有時候不喜歡別人喊她夫人。”嚴子陵搖頭晃腦,含混地回答,我雲裏霧裏,聽不明白南北東西。

  當中的紅衣女子也不過二十上下,一直在招呼眾人,聽到這一喊,隨手撿起一根牙箸,錚的在金杯上敲了一下。

  這一敲之下,堂上頓時安靜,所有人都不再說話,隻有堂下的粗魯漢子們,想必沒有聽見,兀自高高興興,大吃不停。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怒紅夫人的嗓音,柔裏帶剛,鏗鏘悲涼,隻聽得我心潮澎湃。

  “好!——”堂上雷鳴般喝起彩來,眾人和著她的調子齊唱著:“古來征戰幾人回——”不過十餘人,卻聲遏行雲。我雖未曾隨父親上過戰場,但也依稀聽見了金戈鐵馬之聲,隻欲令人將胸中最憋悶苦楚的事情喊了出來。

  “功名未就,我有何麵目再見江東父老?”左邊一男子狂哭。

  “所托非人,還不如死了幹淨!”一女子掩麵而泣。

  歌哭聲,吵叫聲,觥籌交錯聲……高低響成一片,我隻覺得胸口那極其鬱悶的感覺越來越濃烈,又是一鍾酒入喉,我忍不住嘶聲喊道:“稼笙——”

  稼笙?幾個人奇怪地看了嚴子陵一眼,他卻似乎毫不以為意,隻舉著杯子大笑:“人生得意須盡歡,請!”

  人生得意須盡歡,隻是,我的歡樂又在哪裏?

  我累了……醉了……仰首,倒在嚴子陵懷中,腦中盤旋廝繞的,全是稼笙。

  我認識稼笙是許多年前了,那時我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稼笙是父親身邊的貼身侍衛,那時我隻要一跑去父親那裏哭鬧,他就會揮手粗聲粗氣地吩咐:“稼笙,帶小姐出去玩,別在這裏煩我!”

  就是這樣一年年玩著,玩著,我長大了,銀針也長大了,而稼笙,長成了成熟健壯的青年。愛慕不可救藥地到來,而最終的爆發,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

  父親不在家,我歡欣鼓舞地奔去稼笙的房間,很熱的天,大門卻詭異地鎖著,屋裏令人悸動的呻吟若隱若現,伴隨著靈魂深處的翻滾。

  我不明究裏,砰砰地大聲砸著門。

  似乎是一瞬間,適才的聲音消失了,代之的是夏日聒噪的蟬鳴,我不解,依舊拍門,難得無人看管,我想約稼笙哥哥出去踏青。

  不知隔了多久,大門忽然打開,我還來不及抱怨,一個極深的擁抱便包圍了我,然後,便是一個深深的吻。他的唇在我的唇上糾纏,依稀帶著殘存胭脂的馨香。

  “我的小姐,我的姑娘”,他喃喃:“我想你……”

  那一刻我的天地和庭院消失了,隻有滾燙的雙臂,糾纏著我的身體。我抬起頭,卻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流淚:“稼笙……你去向爹爹提親吧?”

  “提親?”他一笑,令我不自覺地羞愧:“向君家小姐提親的隊伍,怕是及得上你父親的馬隊了吧?溫明,我算老幾?”

  我低頭,不忍看他痛苦難過,爹爹疼愛我如同掌上明珠,我不信事情會沒有轉機。

  離開了稼笙的懷抱,我一路歡喜,險些和銀針撞了個滿懷,銀針正端著一盆洗臉水要灑出去,銅盆裏胭脂蕩漾。

  “銀針,你的臉好紅。”我驚異地望著她滿麵的潮紅。

  銀針不答,隻是遞上一麵銅鏡,鏡中,我的臉鮮豔如桃花,似乎可以擰出胭脂膏子來。我“呀”了一聲,羞愧地跑開,留下銀針在我身後哈哈大笑,聲音悅耳如風鈴。

  稼笙說得不錯,君家小姐才貌雙全,尚未及筓,上門提親的幾乎要把大門擠破。

  “女大當嫁。”爹爹無可奈何地盯著我,戳著我的腦門道:“一有人提親你就要死要活的反對……莫非,我的乖乖女兒也有心上人了?”

  我的臉在發燒,不置可否。

  “誰家的公子?說給爹爹聽聽。”爹爹慈眉善目,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片刻之後他會那樣的大發雷霆。再三地鼓足了勇氣,我抬起頭,報出稼笙的名字。

  爹爹的臉色瞬間大變,我生平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地暴怒。“放肆!”他的語氣近似咆哮:“平日教你的禮義廉恥都喂到狗肚子裏了!盧稼笙說到底是個下人,憑什麽娶我君家的女兒?你自己掂量吧!”

  我低頭,眼角有淚花浮動,笑容僵硬在嘴邊,看著爹爹拂袖而去。禮義廉恥?我輕輕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便成了抽泣。

  三天後,稼笙被調去滄州衛戍,我不管不顧地衝出了大門,若不是銀針死死拉住我,我一定會跟著他遠走高飛。

  “小姐,小姐!”銀針急得聲音都已經變了調:“你這樣追他,等於要他的命啊。老爺什麽脾氣,你不知道麽?”

  我頹然,順著門框緩緩滑下,將自己的前半生連同初開的豆蔻一起鎖在大院清秋中。目光中的少年漸行漸遠,時不時回頭,目光中有無盡相思和愛憐。

  我癡癡等著稼笙建了邊功,回來娶我,一等就是三年。我沒有等來稼笙的消息,卻等到了嚴家提親的隊伍,我知道這一次無處可逃,因為嚴子陵的執著已經不是我可以推脫和拒絕的。

  十八歲,我沒有理由搪塞了,終於流著淚看爹爹收下了嚴家的聘禮,不住口地誇讚未來姑爺的學問和人品。

  我知道,爹爹是真正疼著我的,這三年來不知錯過了多少大富大貴的人家,爹媽一個個地討論,打探,回絕,隻怕我嫁過去受了絲毫委屈。能讓他一眼認定的人物,家世和前途都決不會差的。

  本來是大哥親自送我去徽州的,偏偏還有一山之隔的時候接到十萬火急的軍報,軍令如山倒,大哥不敢耽擱,將我千叮嚀萬囑咐托給宗參將,匆匆帶著親隨打馬而去,說是盡快趕回來不耽誤妹子的婚禮。

  現在想來還有些後怕,大哥幸虧是離去了,不然……

  不然,多半也要變成一具屍蟲蠕動的白骨吧!

  我驚叫一聲,猛地坐起身來。

  “溫明,你醒了?”嚴子陵捧著茶鍾,不知什麽時候,我已經回到了清寒別院的“家”裏。

  “我?我怎麽?”我扶住頭,恍恍忽忽地眩暈著。

  “你醉了。”嚴子陵將茶鍾遞到我手上,詭異地一笑:“是我把你從怒紅繡坊抱回來的。”

  我羞紅了臉,怒紅繡坊裏那個大呼小叫不可一世的女子難道是我?如果是我,怎麽半點也不和平日相似?如果不是,那為什麽我又覺得痛快異常?

  這溫明鎮,確實有些不對呢。

  (四)鏡

  白晝和黑夜如指尖的細沙,匆匆溜走。怒紅繡坊夜夜深杯酒滿,清寒別院朝朝小圃花開,我習慣了推窗即見清晨的薄霧,也習慣了帶著林姑娘手釀美酒的微醺沉沉睡去。溫明鎮是精致的,精致到似乎可以用指尖拈碎欣賞,也是寫意的,寫意到我居然再也分不清日月的概念。

  隻是除了,半睡半醒之間那一聲聲“清寒”,似乎還在提醒著我什麽。

  清寒小院,三進的格局,東西廂房遙遙而對,由於還沒有過門,子陵每日用過晚膳,都會退回東廂房歇息,我並未留意,倒是銀針好意提醒道:“小姐,姑爺怎麽算也是你夫主,萬不該這麽不上心的。”

  “上心又如何?不上心又如何?”我歎道,銀針這小丫頭跟我十年,卻也如此不解我的心意。

  “小姐,你既然是他妻子,自然不是任性說一聲沒關係便沒關係的。”銀針苦口勸導:“我前夜經過東廂,見姑爺對著一幅畫卷出神……”她沒有再說下去,這丫頭聰明得很,知道適可而止,也知道女人的好奇心。

  女人真的是種很奇怪的動物,雖然未必喜歡一個男子,卻也多少不喜歡癡戀自己的人背叛。

  再三沉吟,我終於推開了那扇晦莫若深的房門——

  那是一幅什麽樣的畫嗬,不像朱砂,不似鮮血,竟然如同地獄裏的火焰畫成的一樣,畫上女子火紅的雙眸閃著妖冶凶煞的光,讓我一見竟驚呼出聲。

  “不可能!”寂靜的夜裏,我驚叫道:“是銀針!”

  畫上的女子,眉如春柳,眼似刀鋒,赫然是銀針,隻是,銀針又怎麽會有如此得凶狠戾氣?那雙眼睛好像活了一般,追隨著我的腳步,冷笑我的戰栗。

  好像畫卷上真的有火在燒,我一把扔開,目光卻又一次凝結在案上一卷殘書上。我的心砰砰跳了兩下,我知道,自己已經走近了答案。

  書頁折在微皺的一頁……甲申四年,林氏隨侍雁門,趣勢改妝,得壯婦人七十有二,習練兵戈,自號娘子軍。公甚喜,嚐醉曰:此吾家怒紅也。自此上下皆呼為怒紅夫人。十月,胡自黑水下,雲、雁、薊三地危急,怒紅夫人了無懼色,赴死如歸,其間立功者再四。明年二月,雁門草木殆盡,人幾相食,書記文雨諫曰:自古全大義而輕小節,將軍何惜一女子乎?公頷首曰是,隨即呼怒紅入,許以宗廟。怒紅笑對曰:我視君如神主,未料君視我如朐脯耳!遂掩麵入內,額爾盛裝出,引頸待戮,士卒恧縮不敢對,氣為之奪。怒紅長笑,自赴湯鑊,公為之涕泣,終不肯食。七月,胡兵退,上恤公忠勇,封忠義侯,公以怒紅對,上讚歎良久,許列宗廟。責令徽州令為立牌坊,永饗血食。

  怒紅夫人?自赴湯鑊?牌坊?莫名觸目的字眼令我無語,而那個字裏行間忠義慷慨的女子更是令我唏噓,那樣的女子,就這麽被分食——

  哦,不,等一等,怒紅?分食?

  怒紅繡坊裏永遠沸騰的那口大鼎猝不及防地闖進我的腦海,一種不可言說的恐懼讓我戰栗起來。

  那個怒紅夫人是誰?那個怒紅繡坊是什麽地方?而……清寒別院,又是哪裏?

  跌跌撞撞奔出別院,我深吸了口氣,慢慢轉過身,怒紅繡坊,已在眼前。

  怒紅繡坊,兩盞火紅的燈籠終夜誘惑著溫明鎮上的行人。

  兩盞燈籠似乎永遠代表著好客豪邁的女主人,殷勤有禮的家丁,堂上滿斟的金杯,堂下永遠沸騰的大鼎和終日大笑,似乎不知生老病死,憂愁為何物的客人們。

  本來我和其他人一樣,每次看見那兩盞紅燈便有了莫名的溫暖,隻是現在,一切已經不同。

  烈女?

  高倨堂上,談吐如風的那個女子居然是烈女……而且還有一座牌坊?

  一把推開大門,一室喧囂。堂上客高談闊論的聲音靜了下來,隻有堂下那群粗魯的漢子,依然四顧無人的調笑。

  “來來來,老劉,喝!”

  “幹了!誰不幹誰是王八羔子!”

  偌大的廳堂,這聲音聽起來寥廓空寂,甚至有些寒意。

  “溫明妹子……”林姑娘先是一愣,輕提裙踞,走下,對我微微一笑:“怎麽了?和子陵吵架了麽?”

  多甜美的聲音?若不是已經見過了那卷烈女傳,我如何能相信眼前如花美眷已不是生人?

  “林姊姊,沒什麽,我就是不明白,你們究竟……是什麽東西?”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和力氣,大吼,全力推倒那隻大鼎——升騰的白霧,紛紛碎裂的泡沫,血紅的湯水,一起湧了出來,大鼎之下赫然是一具白骨,身上紅綃霓裳宛然。

  雖然心裏早就隱隱猜到,我還是吃了一驚,地上的華衣白骨對我咧嘴一笑,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那群食客卻張大了嘴,依稀可見內裏的顱腔。

  “你不是人!”我終於嘶聲叫了出來:“你們都不是人哪!”

  “我本來就不是人。”林姑娘目光中若有深意,對那群食客揮手道:“還站在這裏做什麽?滾吧!”

  我看著他們依次走了出去,轉眼間,豪俠就變成了行屍走肉,隊伍最前那人一腳踢在金杯之上,發出哐啷啷的脆響,這脆響似乎驚動了沉默的行列,詛咒過的巫術升騰,熟悉的喧囂又一次噴湧出來——

  “來來來,老劉,喝!”

  “幹了!誰不幹誰是王八羔子!”

  “六六六呀!”

  我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正撞在林姑娘身上,一想到鍋中的女屍,忍不住大聲尖叫了起來。

  沒有人如我一般的恐懼,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若有若無的憐憫和悲哀,好像所有人都洞察了這個故事,唯有我,是被戲弄的一個。

  “溫明,你知道什麽是溫明麽?”林姑娘盯著我,似乎有什麽秘密要脫口而出。

  “什麽?”我戰栗著問道:“溫文爾雅,明淨高潔,爹爹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說的不是你這個溫明——”林姑娘躊躇半晌,緩緩踱到大堂正中的一幅中堂前,中堂上世外仙姝,寂寞如空林。

  “是——這個!”

  袍袖揮處,整張中堂已經被生生扯了下來,嵌在牆上的是一個方漆桶一樣的古怪東西,裏麵開著一麵,擱著一麵古鏡,陰洌洌地映著寒光。

  “這……這是什麽?”我分明地看見,座上男女臉上一起生了懼意,身子也在不經意間靠攏。

  “這就是溫明,你在溫明鎮這麽久,就沒有發現家家都有這麽一樣事物麽?”林姑娘一隻極美的手搭在鏡上,目光深深望去,雖然隻是側影,我卻看得出她說不出的留戀。

  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她終於略一用力,將那麵古鏡翻轉了過來。

  大廳在瞬間變成了一片黑暗,完全的黑暗,徹底的黑暗,似乎來自千尺下的地底。

  “溫明,不要怕,不要怕嗬。”依舊是林姑娘的聲音,從我麵前三尺處傳來。

  我循聲望去,目光漸漸適應了黑暗,幾點磷火的漂浮下,一張麵龐在黑夜中勾出慘白的輪廓來——那赫然是、赫然是適才的華衣白骨,隱隱還可以辨別出身上的紅衣。

  一連串深深淺淺的感歎聲響起,怒紅夫人的聲音在雜音中分外清晰:

  幾度紅塵入舊魂,無端辜負黃泉春。

  十年一覺溫明夢,座上皆是斷腸人。

  那聲音漸次唏噓,如歌如哭,身邊萬鬼唱和,似乎帶著滿腔的憤慨和不平。我心裏莫名生出一種悲淒,若不是看見那駭人的白骨,說不定便要合著調子吟唱起來。

  “惡夢吧……都是惡夢吧!”用力捂著耳朵,跌跌撞撞地狂奔,身後的歌哭聲漸漸埋入塵土,仰頭,已是一天的繁星。

  “小姐,你去了哪裏?”銀針在清寒別院的門前想必已經等了很久,一看見我出來,立即迎了過來,滿臉關切:“姑爺找你半天了!”

  我咬咬牙,這樣不明不白的日子既然已經到頭了,我又何必替“那個人”掩飾?怒紅繡坊住的是一窟怨鬼,我就不信,清寒別院還能是什麽神仙洞府不成。“銀針,你跟我來——”我一把扯了她的手,直奔廳堂。

  廳上那幅中堂曾經是我極力讚賞的,據說是出自嚴家老太爺的手筆,高山積雪,晶瑩純澈,無論布局筆法都是一流。

  就是這一切,現在已經不過是個笑話,我怔怔地看著那麵牆,青磚牆麵上,一麵溫明如一個女人的冷笑般囂張。

  “不要動!”身後一個聲音迅雷般奔入大廳,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失態的子陵,不,我的夫君。

  深深吸了口氣,我扳過了那麵溫明——

  幾乎是與此同時,子陵站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有了哈哈一笑的感覺——什麽如花美眷,無論如何營營,等待自己的,不過是一幅枯骨罷了。風流倜儻才貌雙絕的嚴家三少爺,入了土,又和街頭的花子有什麽區別?

  雖然明明白白知道眼前就是子陵,但我無法對那具白骨喊出一聲“子陵”來,他那麽窘迫,似乎急急想要掩麵,隻是亦成枯骨的十指一舉到眼前就放下了。

  “你和我實說吧,那個叫做清寒的女人又在哪裏?你們把我找來,究竟要做什麽?替死鬼麽?”記得小時候奶娘不在身邊一個人睡也會大哭,但是現在,我居然可以麵對一具白骨平平靜靜地說話。

  “溫明,你真是太性急了……”子陵的聲音從空空的軀殼傳出:“那天你若是肯多翻一頁《烈女傳》,自然就會發現清寒的名字就在怒紅夫人後麵,她們二人的牌坊本來就是溫明鎮的中心。”

  “那你畫銀針做什麽?”我拉著銀針的手,豐腴嬌柔,傳遞著人間最後一絲溫暖。

  “攝魂。”他大大方方地道,我開始懷疑是不是一旦做了鬼就再不知道義二字:“我們都不過是幽魂,對付活人也隻有這樣。”

  “笑話!”我情不自禁向後退了一步:“你好端端對付銀針?殺了她之後,就是我了麽?嚴子陵,你休想把我困在這個地方!”

  “為什麽?”白骨顯然激動了起來:“就因為我這樣子?你隻要把溫明扳回來,這裏就還是那幅幻像,我們……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做人。”

  “因為……”我笑了,麵對一個死人,誰也不能再用婚約捆住我,我要離開這裏,去找我的稼笙,我一字字道:“你不是我愛的人。”

  白骨在大笑,整個墳墓似乎也一起搖晃了起來,我不再耽擱,拉著銀針開始飛奔,一步邁出了墓門——

  眼前,是一片兩山之間的墳地,一點點碧綠的鬼火在飄浮,我似乎聽見了“街坊鄰居”們的竊竊私語。

  “是那個姓盧的惡賊麽?”格格兩聲輕響,嚴子陵的白骨爬了出來,絲毫沒有放過我的意思:“你居然還一心念著他!”

  我無暇去追究他如何知道我的心思,隻是頭也不回地又一次飛奔,昔日我聽人說過,山穀之間陰氣最重,或許逃出去,翻過這片山坡,就可以擺脫這場惡夢了吧。

  “小姐。”銀針跟著我飛奔,“快呀,我再也受不了這裏了。”

  山不是很高,也不知跑了多久,回頭看去,山穀已經一片粉紅的煙嵐。而腳下,不知什麽時候灑落一片月光,流水一般淌過整個山顛。

  “你真的以為自己可以逃出溫明鎮麽?”重新扭過頭來,不知什麽時候,嚴子陵竟然又站在我麵前,又是一襲青衫,麵龐皎潔如玉,俗世的女子,當真要為之心折。

  我一下癱坐在地上——“嚴子陵,你究竟怎麽樣才肯放過我?”

  “清寒……你,真的不明白麽?”他忽然重重歎了一聲,沒錯,沒錯的,就是魂裏夢裏喊著清寒的那個聲音:“你照一照溫明吧,就什麽都清楚了。”

  “誰是清寒?什麽溫明?”雖然隱隱猜到了他的意思,我仍然大聲叫著,似乎是喊給心裏的自己聽。

  “你就是清寒,我的妻子,君清寒。” 嚴子陵走上一步:“你懷裏那麵古鏡,就是溫明。”

  幾乎應著他的聲,我的手向懷裏伸去,古鏡輕觸指尖,讓我一驚。

  “你既然猜到了,又何必怕呢?”嚴子陵滿臉的憐惜:“清寒,你死得太冤,到現在你還不肯從夢裏醒過來麽?”

  我口中依舊喃喃著“你胡說”,手卻慢慢扯出那麵鏡子,隻一眼,我幾乎就暈了過去——鏡中,一堆血紅的眼鏡閃著惡毒怨恨的寒光,焦枯的皮膚貼著骨架……那是,是一具僵屍的頭顱。

  “你怨氣太大,死而不化。”嚴子陵似乎知道我此刻的心境:“我這才替你勾了這個賤人的魂魄,清寒,隻要七七四十九天,她的生魂就會煉化,你也就可以瞑目了……但你,偏偏闖進我的房間。”

  銀針一直緘默,直到此刻才尖叫了一聲,死死扯著我道:“小姐救我!”

  嚴子陵接過我手裏的古鏡,久久摩拭:“清寒,你的屍身,是我親自收斂的;你的雙眼,是我親手合上的;這一具溫明,也是我親手放進你的棺內的,隻是我沒有想到,你怨氣居然那麽重,我明明合攏了你的眼睛,你卻又硬生生地睜開來,盯著溫明,時刻陷在幻像裏不肯出來!清寒……你,醒——來!”

  他忽然用力一擲,古鏡在地上跌了個粉碎,鏡中血紅的雙目竟然流出血來,那一刻,我好像覺得心裏什麽地方生生斷裂,痛得幾乎窒息,我伸出手想去拾起碎鏡,卻發現雙手已是焦枯猙獰的一對。

  難道……好一場惡夢,我真的也不過是個死人?

  嚴子陵走了過來,攬住我的雙肩,古鏡破碎的一刻,他也變回了骷髏的樣子,雪白的指爪指著地上的血光道:“你看,你看哪,看看你究竟是怎麽死的?”

  銀針一聲驚呼,似乎想要逃走,不怪她,無論是誰,看見月光下的荒山上,白骨骷髏擁著僵屍,都會活生生嚇死的吧。

  ……

  正是十月深秋時節,一山紅葉蓊蓊,如噙著一天的血。

  大紅的喜轎抬上山坡,轎中嬌媚的新娘滿臉的愁容。

  忽然,一群黑衣人一擁而上,刀劍齊下,眨眼間,護衛和轎夫便橫屍血泊中……

  那個女子,是我麽?或者,就是清寒?她眼睜睜看著群盜殺人之後將財物掠奪一空,揚長而去,隻剩下一名為首的黑衣男子,緩緩扯下了麵罩——

  血光中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清寒和我一起大叫了出來:“稼笙!”

  是稼笙!我苦苦戀了十年,等了三年的男子,他獰笑著,拍了拍銀針的肩,隨手扯開了我的吉服,露出貼身的小衣。

  難道,你這樣大開殺戒,隻是不願意我嫁了別人?

  撕開衣裳的一瞬,稼笙也是明顯有些吃驚,相識這麽多年,今日的我應當是最美的吧?

  “快動手!”身後的銀針冷著臉催促:“看見女人的身子就挪不動了麽?”

  稼笙嘿嘿一笑,將地上一柄短刀塞到我手上,我頓時明白過來,拚命閃躲,嘴裏狂叫著:“放過我,你,你不能這麽對我?”

  銀針卻是不耐,一伸手扯住我的發髻,稼笙抓著我的手在頸間用力一劃,劃斷了我所有的委屈、憤怒和怨念。

  消息很快傳了出去,君家小姐路遇匪盜,為保貞潔,自盡而死。嚴家請縣裏下了告示,昭立貞潔牌坊,入地方列女祠。

  嚴三公子得知消息,痛哭三天,親手收斂了未過門的妻子,隨後飲食不進,不出十日竟然也辭世而去……

  我回過頭,看了看抱住我的子陵,雖然還是白骨,但是也憑添了一絲親切。

  “醒醒吧,清寒。”子陵道:“我知道你臨死時一口怨氣發作不得,混沌了魂魄。你現在有什麽要問的,就快問吧。”

  我看著銀針,她的身子瑟瑟發抖,顯然恐懼至極,我沒有衝過去,隻是靜靜地問:“為什麽?”

  “為什麽?”她冷冷一笑:“小姐,若不是你爹倚仗權勢欺侮了我娘,我爹娘又怎麽會一病不起?他們不肯告訴我,我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都聽在耳朵裏的。你們君家以為收我在府裏我就會感激涕零不成?嘿嘿,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明白麽?”

  我聽得遍體生寒,她八歲起跟著我,一起瘋鬧,一屋休息,一塊兒研習女紅,難道這十年她就是帶著這樣的憤怒和憎毒和我朝夕相處的麽?

  “那麽,盧稼笙又是為什麽這樣對我?”我和子陵的身軀似乎同時一抖,死在自己的姐妹和情人手裏,我自然悲淒;而死了之後才知道妻子念念的是另一個男人,子陵心中又何嚐不會難過?

  “稼笙?”銀針放肆地大笑:“怎麽,你以為他真的喜歡你不成?他接近你,本來不過謀個晉升的階梯罷了,可是你一句話就可以把他貶下邊城,大好的前程葬送在你手裏,嘿嘿,君小姐,你以為他不恨?”

  我悶哼一聲,幾乎要摔倒,若是……若是盧稼笙真的是由愛生嫉,我雖難過,但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冰冷。

  “你好不知羞恥。”銀針繼續道:“他本來就是我的人,從頭到腳都是我的人。君清寒,我們本來已經商量好了成婚,如果不是你多嘴多舌,我又何必守這三年活寡?”

  “哈!哈!”我終於明白了,隻可惜明白得太晚——“銀針,你哪裏是為了報仇?你是在嫉恨我搶你心上人罷了,不然,你在君府一住十年,什麽時候沒有機會?”

  “是,那又如何?”銀針厲聲道:“你本來就虧欠我。”

  “好了,我明白了,隻是……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我向前逼近了一步,剛才還大喊大叫的銀針立即又開始顫抖:“那就是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你若不說,說不定今天我會放你一條生路。”我緩緩道,生前的記憶和情感慢慢流入魂魄,憤怒開始燃燒。

  “因為——”銀針的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她看看天色,似乎勝券已經在握……

  “清寒快走!”子陵好像想起了什麽,不顧我的掙紮,一把拖住我,向山下亂墳坡衝去,投入重重陰氣的一刹那,我聽見了一聲嘹亮的雞鳴。

  嗬……天亮了。

  夢,也醒了。

  (五)尾聲:溫明

  臘月。

  雲州。

  今年的歲尾,雪下得分外大,雲州的營衙本來就有些冷清,如今更不見什麽過年的喜氣。

  盧稼笙歎了口氣,天不遂人願,好不容易提了參將,本想好好過個年,偏偏妻子生了病,一直糊裏糊塗地說些夢話,這幾日偏又下這樣大的雪。

  不過不管怎麽樣,埋在院子裏的那一大包財寶首飾總算脫手了,變成了白花花的銀子,又變成了參將的印符,想想當年這件案子,做的著實漂亮。

  “稼笙,稼笙救我!”屋子裏,銀針又在鬼叫,盧稼笙皺了皺眉頭,懶得搭理她。

  想想同級的兄弟們,還有幾個不納幾房小妾的,除了自己天天守著個病殃殃的女人,哪有一點男人的樣子?盧稼笙憤憤地想,等開了春,得找老邢介紹幾個漂亮閨女了。

  “篤,篤篤。”幾聲輕微的敲門聲。

  “篤篤,篤篤。”這回,敲門聲更清楚了些,盧稼笙皺了皺眉頭,大年下的,誰會過來串門?常聽人說,有些單身女子前來雲州尋親,沒了著落,就會……

  不會有這等好事吧,盧稼笙一邊嘻嘻笑著,一邊拉開了大門。

  門外,狂風卷著地上的積雪,風雪中竟然站著個絕色的美人兒,一雙秋水滿是盈盈笑意。

  “請問這位官人,我可以……避個風麽?”美人兒低頭問,盧稼笙這才發現她隻穿了件火紅的夾襖,這在寒冬臘月的雲州可是要死人的。

  “快請!快請!”盧稼笙連忙將那女子讓了進來,匆匆關上房門,屋裏火盆燃得正旺,擋住外麵刺骨的寒風。

  他自然沒有留意,那個女子一路前來,竟然沒有留下一個腳印。

  盧稼笙看著那女孩兒,似乎盯著一隻送上門的肥羊,他上前幾步,湊到她身邊:“姑娘身上一點熱氣也沒了,快進來烤火……哦,對了,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我姓嚴……”那女子回眸一笑,似乎在斟酌字句:“我叫溫明。”

  【完】

  備注:溫明——古代葬器,形如方漆桶,開一麵,把鏡子放在裏麵,懸在屍體上,入殮時,封入棺內。

  溫明,作為古代喪葬禮具的一種,最早見於《漢書·霍光傳》,對於溫明的解釋,東漢人服虔曰:“東園處此器,形如方漆桶,開一麵,漆畫之,以鏡置其中,以懸屍上,大斂並蓋之。” 溫明作為葬具來記述,《漢書》中僅見《霍光傳》一處,《後漢書》中未見,《三國誌·魏書》中有一處,《晉書》、《魏書》、《南史》、《北史》中多見。記載最晚的是在《舊唐書》。

  從文獻記載來看,溫明是皇帝、王侯、大臣和高級貴族使用的葬器,但也有的考古發現說是中下階層地主用。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十:紫砂壺
( 本章字數:13620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8:30)


  恍然隔世

  文/艾豆

  侯洙偶然間走進那爿古董店。

  他那時在夜市裏逛,到處是喧囂的人聲。他本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可是當他經過這裏的時候,忽然看見剛剛升起的月亮,就那麽細細的一彎,靜靜地懸在樹梢頭。風吹樹梢動,倒像那彎月搖搖欲墜。

  便那麽看著,搖搖欲墜的月,照著嘈雜紛亂的人群。

  看了許久,心裏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該去那夜市裏走走。這念頭來得莫名其妙,然而一浮上來便像非這麽做不可。

  於是慢慢地走進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裏。原先這裏也是一個集市,隻是沒有這麽寬敞,如今舊時的房子大概都拆去了吧,但那份喧囂始終不曾變過。

  目光在人群中穿過,似乎在找什麽,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找什麽。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走著,忽然看見拐角的那爿小店。

  隻得一間門麵,幹幹淨淨的雕花木門,燈光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薄雪似地灑在店外的街麵上,在光怪陸離的夜市裏,孤零零地清靜著。

  便以為是間小茶室,冷不防抬頭,卻又看見招牌——“古董雜貨店”。

  侯洙倒不免意外,便不由自主地走進去。

  門“吱呀”一聲輕響,滿耳的喧囂便仿佛一下子隔在了外麵。

  店裏收拾得整潔清爽,一邊有貨架,架上一應的瓷器、漆器、文房之類。店角置了張古舊的四方桌,一個年輕女子坐在桌子後麵,閑閑地看書。聽見客人進來,也不過抬起頭,微微地一笑。侯洙隻覺得這安靜愜意極了,便也答以微笑。

  女子並不像別家店那樣諂媚招呼,依舊低頭看書,留侯洙一個人慢慢地看。

  他本也不知自己為何進來,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貨架,忽然在一個角落停住。

  那角落,放了一隻小小的紫砂壺。

  隻一手大,珠圓玉潤。

  段泥壺。

  這段泥,俗稱“綠泥”,生時是淺綠色,燒成了該是米白微褐。但這段泥壺也是最難燒的,差了火候的壺,初成時不覺,幾泡茶後,便開始“出黑”,猶如發黴。

  這一隻卻不曾“出黑”,泡養得珠璣隱現,潔瑩似玉。

  最奇巧的還是做工,一枝蔓藤自壺柄攀緣而出,在壺身分做兩枝,各自在一邊兜纏,便似兩個人兒,互相地試探,試探。終於,繞上鈕子,綻開並蒂的兩朵花,用朱紅的筆,細細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塵埃,兀自鮮靈靈的,恍若一雙笑臉。

  “這叫做‘連理壺’。”

  那年輕女子不知何時走過來,站在他身後說道。

  “‘曼生壺譜’裏,傳說該有這一式。”

  侯洙一驚,“哦?”

  女子淺笑,“傳說。——若真是曼生壺,該高閣供起,放在這貨架上豈不委屈?”

  侯洙便也鬆口氣,笑:“不錯。”

  女子又道:“雖然不是曼生壺,到底是一隻好壺。”

  侯洙望著那一雙連理枝,不由自主地答:“是。”

  “要不要拿出來看看?”

  侯洙又不由自主地答:“好。”就像一隻提線的木偶,要人提一下,才動一動。

  女子將壺從貨架上取下。

  壺拿在手裏,堪堪的一握,溫潤得像有生命一樣。

  便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一樣。

  “這壺,也不知是什麽人做的。”女子閑閑地提起,“看這泥色,也有些年頭了。壺底上刻了‘甲庚’,也不知是哪一個甲庚年。”

  侯洙翻過來看壺底,果然刻了“甲庚”兩字。

  旁邊還有兩枚小篆。

  一枚“子安”,一枚“絳彤”。

  齊頭緊挨,便如鈕子上的一雙花兒,並蒂而開。

  侯洙細細地看那兩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說:“是兩個人吧?”

  “應該是,但隻怕不是壺匠的名字。”女子忽而一笑,“先生,可是知道這壺的來曆?”

  侯洙笑笑,“我怎會知道?”

  便將那壺放下,卻又十分不舍。心裏想,要不要買回去?

  不期然的,斜刺裏伸過一隻手,端起那壺。

  瑩白如玉的一隻手,仿佛不帶一絲血色,隻有無名指甲上,一點丹蔻,紅豔得有如那壺上綻開的花。

  “我要了。”

  回過頭,便見一個女人。

  紫紅的旗袍,微卷的短發,削得極薄,所以顯得精幹。細長的眉眼,細長的嘴唇,深紫的口紅,蒼白的麵色中,便有如一抹幹涸的血跡,觸目驚心。

  侯洙果然驚心。

  這女人麵容全然陌生,卻無由地感覺熟悉,有如認得了幾生幾世。

  侯洙癡癡地望她,仿佛失了魂魄。

  蘇星的人生,在見到那隻連理壺的時候,重新開始。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她是與眾不同的,卻又不知道,為何她會與別人不同。

  她出生的那刻,雷電轟鳴,大雨傾盆而下,她的母親說,從來未見過那樣可怕的雨,仿佛蒼天的怨氣,一夜傾瀉。

  便在那一夜,趕來醫院的父親出了車禍,人不曾有大礙,卻因此識得了一個女子,從此心就不曾再回頭。

  她的母親從未跟她提過這段往事,隻說她父親死了。

  奇怪的是,她卻一直明明白白地知道真相。她仿佛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懂事的,所以發生了什麽她都很清楚,連她母親望著她的時候,那種冷漠的目光,她也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有一次當母親又這樣望著她的時候,她說:“你為什麽要怨恨我?又不是我造成了這一切。你應該知道,世間的男人都不過如此。”

  她的母親驚愕莫名地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怪物。

  那年,她十歲。

  長到十七歲,母親患上癌症。

  臨終時,叫來了她的父親。

  那男人,隻在她剛出生後不久來看過她,所以對她來說,隻是一個陌生人。他提出接她回去,與她的後母和弟弟一同生活,她淡然地拒絕。

  十七歲,高中剛畢業,她挽起一隻旅行包,離了家門。

  走過許多城市,換了許多工作,見了許多人世滄桑,看得多了,一點點寫下來,投給雜誌社。日子久了,居然也混出一點小小的名氣,算是一個作家了。

  但職業對於她,不過一樣謀生的手段,與當車間的女工,練攤的小販,沒有多少不同。

  她寫下的,都是別人的故事。

  至於她自己的故事……她沒有故事。她的生活,還奇怪地空白著。

  沒有戀人,連朋友也沒有。

  她從小就是冷漠的,總是整天想著自己的心事,總覺得有什麽事情曾經發生過,她想要記起來,可是卻總也想不起來。悶悶地堵在心裏,這樣的感覺好不難受。

  別人看見她,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十分怪異。因為特異而被疏遠,沒有人跟她作伴,雖然有一點寂寞,但她也並不在意。隻想早點記起那件事情。

  生活就這樣迷迷茫茫地過著。

  她走進這爿古董店,純屬偶然。本來漫無目的,在夜市裏逶迤地走,囂喧在耳邊一掠而過,不留任何痕跡。

  身邊的男男女女,裝作不經意地從眼角打量她,露出好奇的目光。時下雖然流行複古,然而這個女子,卻像從舊時畫中活生生地走出來。

  不管多少人的目光,她恍若未見地走,然後便看見那間古董店。

  薄雪似的、清靜的燈光,從雕花木門的縫隙裏流瀉,像一隻手,溫柔地召喚,一下,又一下。

  她久久地看著,那一扇門,就像在那裏等了好久,單等她來。

  於是她來了。

  生命便在那一瞬清醒,知道為何來這世上一遭。

  “我要了。”

  蘇星衝那男人,微微地一笑。

  她心知自己的美麗,曾經有雜誌的編輯,同為女人,見到她時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後來說:“我才知道古典的美人該是什麽樣子。”她又說:“為什麽你不多笑笑呢?多笑一笑,沒有人能抵擋你的魅力。”

  她卻回答:“為什麽我要笑呢?”

  那時她懶得笑,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

  現在,她卻一心想要眼前的男人,看見她的笑容。

  心裏還不免惴惴,那話是不假的麽?真的沒有人能夠抵擋?那這一個男人,真的會上鉤吧?

  男人回答:“好。”

  蘇星便終於鬆了口氣,看他失神的樣子,先前的擔心真是多餘。

  也不免起了輕視之意,男人真是經不起誘惑,可是這麽想著,心裏又莫名地湧起一股悲傷。

  店的主人,那年輕女子問她:“那麽,你要買這隻壺?”

  蘇星點頭。

  女子輕笑:“可是你連價錢都還沒有問過。”

  蘇星眼睛看著那男人,慢慢地說:“不管多少錢,我都要買。”

  女子悠然地說:“其實也不貴,隻要三千。”

  三千確實不貴,可是蘇星並沒有帶那麽多錢。

  她剛剛露出一點為難的神情,那男人就說:“我帶了,我買給你。”

  她心裏一驚,我買給你,這話好耳熟,她想起許久以前的一個人,也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說過一樣的話。那是在一間玉器店裏,她手裏拿著一隻翡翠鐲子,沒有帶足錢,又舍不得放下,他便走過來,這樣說道。

  那時他一身半舊的青緞,卻是儒雅翩然,她在逆光中望定他,隻見他眼裏的溫柔,便意亂情迷。

  她咬了咬牙,淡淡地回答:“我們初次見麵,怎麽能夠收你這樣貴重的禮物?”

  他笑了笑,說:“沒有關係,隻要你喜歡。”

  隻要你喜歡。

  那人也曾這樣說。

  蘇星更加驚心,忍不住再一次仔細端詳他的麵容。沒有錯,人還是那個人,可是又分明不是。經過這麽多次的輪回,他一定什麽也不記得了,所以這隻是冥冥中的巧合吧。

  她便又露出清淡的笑容:“我住得不遠,可以回去取錢。”

  他說:“我替你付錢,你再還我,也是一樣。”

  他畢竟還是不一樣了,那時他是不由分說地堅持,蘇星倒是鬆了口氣。她也是不願放過這個機會的,便點點頭說:“好。”

  店的主人把壺仔仔細細地包好,遞給蘇星時,忽然若有所思地說道:“這真是一隻好壺,小心別打壞了。”

  蘇星覺得話裏似乎別有深意,卻捉摸不透,抬頭看時,隻見那女子幽深的眼眸,微微含笑。

  蘇星住的地方,隻隔兩條街,走走就走到了。

  她抱著壺,一語不發地走著。

  他便在後麵,一語不發地跟著。

  她一次也未曾回頭,卻看見地上他淡淡的影子,一忽而晃得不見,一忽而又移過來,拖長了,兩人的影子便迭合在一起。

  那時卻不是這樣。

  他們剛走到店子門口,就有他家的馬車。

  她原以為他隻是個尋常的富家哥兒,卻不想是個有資格坐藍呢高檔大車的公卿子弟,心裏便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他卻坦坦蕩蕩地微笑:“來。”

  她本不是那樣一個沒有主張的女子,卻隻因他這一笑,便失了分寸。

  這一跤到底,一切都不可收拾。

  到了她住的樓下,四層的舊樓房,惟有二樓上,她住的那一間沒有燈光。

  蘇星抬頭看看,他便也抬頭看看。他仍像一隻木偶,線提在她手裏。

  “我上去拿錢給你。”

  他說:“好。”

  她沒有請他上去,他便在樓下等著。總覺得她無論想做什麽,他都會依她,明明是初次見麵的女子,這樣的感覺好沒來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間的燈亮了。

  過了一會兒,蘇星走下樓,手裏拿了一隻信封。

  她在旗袍的外麵,套了一件線衣。

  天色很暗,本來是看不清顏色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紅的衣裳。

  蘇星把錢遞過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數數?”這一笑嫵媚動人,與她一直的冷淡判若兩人。

  他沉默半晌,搖頭:“不用了。”

  蘇星又嫣然一笑,“那麽要是少了的話,你再來找我好了。”

  他卻不語,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

  春日的季節,桃花開著,玉蘭也開著,清清淡淡的月光裏,花影悉悉索索地搖。她眼裏映著月光,也微微地搖擺不定。搖擺不定,好像並不十分自信的獵手對著獵物,不知道賭注是否下對了地方,有點莫名的張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許因為太突然了,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轉身沿著小區的窄路走了。

  蘇星呆呆地望著他被路燈拉長的影子,心裏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來。

  這時候,他卻又回頭,大聲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這樣問的時候,臉上帶著微笑,還有幾分孩子氣。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說:“我叫蘇星。”

  他點點頭,更大聲地說:“我叫侯洙。”

  蘇星在心裏默默地重複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蘇星。轉過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細,若有若無的一絲懸在天邊,就像一縷清冷的霧氣。

  蘇星站在陽台上,手裏捧著那隻連理壺。

  煮去了塵埃,越發滋潤得如同一顆珍珠,茶水微微地溢開清香,混在花香裏,在側側輕寒的春風裏,手心的溫暖一直沁入心裏。

  隻是心裏,總有涼涼的一團,是任何溫暖也化不開的冰。

  侯洙走到樓下,站住。

  他從小路彼端走來時,蘇星就看見他了,卻故意裝作沒有看見,揚臉望著月亮。

  即使不看著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視她,目不轉睛。

  從前也這樣子的。

  月上梢頭的時節,他就來找她。

  那時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紅人,自住一座小樓,暮色降臨,她便坐在樓上。但不肯顯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賞月,卻又總留了一隻眼睛,在那一徑幽暗,幾點紅燈中留意著,那一個人影有沒有來?

  他來了,便鬆口氣,卻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實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隻有這一個,她不肯,總覺得先招呼了,便會被他看輕似的。

  他卻也不說話,隻在樓下靜靜地望著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頭看了看,便見他的一雙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閃亮。

  “幹嘛?”她訕訕地,到底還是她先開口了。

  “看你。”

  他答得理所當然,她便忍不住臉熱心跳。

  “我有什麽好看的?”

  “你的什麽都好看。”

  心裏便一陣竊喜。那時她深信他的話,隻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摯。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針一樣戳在心頭,痛不堪言。

  “你來幹什麽?”她問。

  聲音一點也不大,可是他卻聽見了。

  “來看看你。”他說。

  他的聲音也不響,可是她也聽見了。

  他又問:“我上樓去,行嗎?”

  她默然良久,說:“你想上來,就上來吧。”

  侯洙的腳步沿著樓梯上來,蘇星打開房門,卻沒有打開防盜門。

  他也不要求開門,兩個人便隔著門說話。

  侯洙說:“昨天我回去,還是數了一下你給我的錢,結果發現多了五百。”

  “哦,是麽?”她漫不經心地說,“那一定是我數錯了。你今天是來還錢的?”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屋裏的光線亮,樓道裏的光線暗,她的臉龐模模糊糊的,卻依然美得驚人,就如同霧氣籠罩的一支曼陀羅。

  他說:“我本來是想來還錢的,可是路上我把錢花了。”

  蘇星忍不住輕笑:“那你來幹什麽?”

  侯洙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明天再來還你,好不好?”

  蘇星望著他,即便換了人世,那人眼裏的執著還是沒變,心裏便泛起一絲酸楚。

  宿命已定。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低地說:“你一定要來?”

  侯洙點點頭。

  她笑了笑,“那你就來吧。”

  蘇星到裁縫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那爿裁縫店,就在那條夜市的街上,晚上是夜市,白天是商業街。

  旗袍是大紅的,大紅錦緞,輕輕一抖,便在陽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澤。

  裁縫問:“要做新娘了?”

  蘇星怔了一會兒。

  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縫樂嗬嗬地說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

  “恭喜啊,這回脫身火坑了!”

  “恭喜啊,姐姐就該飛上枝頭!”

  “恭喜啊……”

  那些歡笑的聲音,在耳畔幽幽地回響,倒像陰毒的火,一點點噬著人的心。

  手裏的大紅旗袍似是越來越豔,陡地張滿了整個天地間,像火,也像血,無邊無際,將一個渺小的人兒困在其中,逃不脫,掙不開……

  “咦?”冷不丁,有人歡叫一聲,“原來是你!”

  漫無邊際的紅,驀地一收,眼前仍是那件新做好的旗袍。

  蘇星回過頭,原來是那古董店的年輕女子。

  “好漂亮的旗袍!”她欣喜地讚,“你皮膚這樣白,一定很襯。”

  蘇星無力地回答:“謝謝。”她還不曾徹底從亦真亦幻的記憶中掙脫出來,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脫開了去。

  “那連理壺還好吧?”女子忽然問。

  蘇星微微地一怔,總覺得她問這話別有用意。

  “好,很好。”

  “真是一隻好壺呢。”女子又說,“如果有陳曼生的印鑒,那就價值連城,可是沒有,也不表示一定不是曼生壺。人世間的事情,亦真亦假,有些親眼見的、親耳聽的,也不見得就是真的,有些見不到證據的,倒也未必是假的。就像這壺吧,是不是隻好壺,還得你自己有個定斷。”

  蘇星呆呆地愣了半天,回過神時,女子已經不在眼前。

  她忙忙地追到門口,卻隻見黯淡的斜陽,靜靜地照著空蕩蕩的小街。

  蘇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覺,夜來伏案。

  所以,侯洙也隻得每天入夜來找她。

  那五百塊錢,當了一個禮拜的借口,一個禮拜之後,他便也不再找什麽借口,依舊日日來訪。也不知他這一世以什麽謀生,接連一個月,天黑下來便準時到,倒像上班一樣。

  他來了,其實也沒什麽事做,有時蘇星寫作,連話也不跟他說,他也不打擾,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旁邊,也許手裏拿一本書,但蘇星從眼角打量,大多時候,他並不在看。

  他總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轉睛。眼神裏有很多內容,似乎有探究,似乎有迷惑,更多的還是依戀。

  這樣專注的目光,讓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猶豫。

  可每當這種時候,恨意便像潮水一般湧起,心又硬起來。

  這天,蘇星告訴他:“我正在寫一部小說。”

  她正坐在窗邊,這時已經是暮春,窗子大開著。將滿的月在她腦後,瑩白的一輪,映著她的臉龐,仿佛也泛著淡銀色的光澤,雖然美,卻有著一絲詭異的味道。

  “以前我寫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這一個不同。”她微微側過臉來,“你想知道我寫的是什麽嗎?”

  侯洙點了一下頭。

  “我要寫一個舞妓,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裏的連理壺,“她的名字叫絳彤。”

  思緒有些亂,她停下來。

  侯洙忽然笑笑說:“那麽她若有一個情人,就該叫子安了?”

  蘇星望著他,眼裏流露出淡淡的哀傷,臉上卻笑得明媚,像個被識破小詭計的孩子,“對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靈感,正是從這壺上來的呢。”

  侯洙沒有說話,她便也跟著沉默了一會兒。

  “絳彤那時,是乾隆年間的名妓,那既是一個太平盛事,人物風流,絳彤也很有些際遇,慢慢地便眼高於頂,倒把自己看得跟個侯門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陣苦笑,那時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叫那些個公子哥兒們一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來。

  隻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侯洙忽然說道:“她一定是位才貌雙全的絕世佳人。”

  她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詩的才氣,也有一舞傾城的姿容。她那時,喜歡穿大紅的綢衣,因為愛這喜色,歡場已經諸多辛酸,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她便日日穿著大紅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馬的貴介,擲下千金,隻求一睹芳容。”

  那時,日日歡歌,也覺得平常。

  直到遇見他。

  “子安那時候是個公子,他的父親是當朝大學士,姓富察……”

  蘇星歎口氣,富察公子。

  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沒有忌憚的,連鴇兒都婉轉地勸過,但一見他溫柔的神情,便什麽也不顧了。

  “那怎麽呢?”她對著鴇兒半蠻橫半撒嬌,“將他拒之門外?”

  誰敢?誰敢將富察公子拒之門外。

  有富察公子在,別的客也不必接了。於是,便有雙宿雙飛的日子,花前對斟,月下吟章,仿佛稱心如意。

  她從來未曾提過要他娶她。

  不願提,不願叫他覺得她別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實那一個名分,對她來說沒有多大用處。她富有積蓄,待到年邁,寧可效法鴇兒,在八大胡同尋個安身處,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順目。

  但他不肯。

  他總是很固執,再三堅持。那時年少,也就答應了——

  “絳彤那時,滿心地信任子安,他說愛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說花轎來迎,她便也信了。”

  侯洙眼裏閃動異樣的光芒,“後來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與她相約,來迎娶的日子。”

  “結果,他踐約了沒有?”

  “結果……”她說不下去。

  恨意一點點地積起來,像針一樣紮在胸口。

  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視著她,那目光也像針一樣紮在胸口。

  “你走吧。”她忽然說。

  說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決心到了這一步,為什麽要讓他走?

  可是想了一想,還是說:“你走吧。”

  侯洙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手扶著門說:“我明天再來,你把這故事講完吧?”

  蘇星怔愣了許久,終於無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腳步沿著樓梯慢慢地走遠,蘇星的心裏便悵然若失起來。

  一個人坐在窗邊,已經有一點暑氣,入夜不散,燠熱便仿佛一直悶到胸口,呼吸不暢。

  目光忍不住往窗外望,看那一條樹影搖曳的小徑,漸漸行遠的人影。

  他的腳步,似乎很是猶豫,幾度停下來,她以為他會回頭了,忙忙地轉開視線,但他卻不曾真的回頭來看。

  那時卻不同。

  每一回他走,都一再地回頭,她便在樓上揮一方雪白的絲帕,故意要他看見,故意要他回頭。

  那絲帕的角上,繡了一雙並蒂蓮。

  那一回他走,她故意地,失落了那絲帕,像一朵雲般,飄落在他腳邊。他便揀起來,仔仔細細地收起,把那一雙並蒂蓮,收在了懷裏。

  連理並蒂。

  蘇星的手在連理壺壁上慢慢地摩挲。

  那壺,本是他親手遞到她手上。

  因為她提起曼生壺的別致,他便輾轉相托,特為請陳曼生做了這一隻。曼生十八式不載這一隻,人世間惟有這寥寥的幾個人知道根底。

  所以,那一晚,她便穿著大紅的嫁衣,在紅燭膩人的光影裏,捧著這一隻壺,靜靜地等,靜靜地等。

  不虞有他。

  想起他臨去時,執起她的手,似乎有許多的話,卻隻說了兩個字:“放心。”

  她那忐忑的心,便真的安定了。

  侯洙再來時,發覺門開著。

  蘇星坐在窗口,手裏捧著連理壺,那模樣,仿佛自他走後還不曾動過。

  侯洙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剛好看見她的側麵,日日來,已經成了習慣。

  逢十六,仍是月圓。清輝灑在窗台上,也灑在她臉上。侯洙看了她一會,又慢慢地轉下去看她手裏的壺,那珠圓玉潤的壺壁,便在月光泛著瑩瑩的光,看來竟有幾分妖異。

  蘇星忽然回過頭,很奇怪地看看他說:“你來了。我還以為今天你不會來了。”

  他微微一笑,“我說過要來,就一定會來的。”頓了頓,又說:“如果你真的以為我不會來,為什麽要把門開著?”

  蘇星淡淡地說:“這是兩回事。我開著門當然為了等你,可是我等你,你就一定會來嗎?”

  侯洙覺得她的話很奇怪,怔了一會,沒有回答。卻問:“那麽,絳彤到底等到了子安沒有呢?”

  蘇星轉過臉來,見侯洙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忽然一陣說不出的煩惱。她搖搖頭,焦躁地說:“我想不好!我也不知道,絳彤等到了子安沒有?”

  侯洙笑笑,說:“那你慢慢地想,我不會著急的,無論多少時間,我都可以等著你想出答案來。”

  這不是她設想會聽到的回答,蘇星便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望著月亮發了會兒呆,她低低地問:“你相信有些事,是前世注定的嗎?”

  侯洙回答:“如果一個人不記得前世,那就算被前世注定,也沒有什麽意義。除非一個人能記得前世,那今生也許能被前世注定。可是一個人,真的能記得前世嗎?”

  蘇星默然,半晌才道:“聽說一個人的恨意若是能夠上達九天,就能夠三生三世都記得這段仇恨。”

  侯洙靜靜地看著她:“真的會這樣嗎?”

  蘇星搖搖頭,又點點頭,“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

  侯洙忽然笑了笑,“聽你這麽一說,我倒也有點相信起來。”蘇星不說話,他便又說:“你知道麽,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很麵熟,可是我並沒有見過你。現在聽你說前世,我想,我也許是認識前世的你吧。”

  “哦?”蘇星勉強笑了笑,“你怎麽會這麽覺得的?”

  侯洙說:“我不但這麽覺得,而且我想,我一定很喜歡前世的你。你說恨一個人可以記得三生三世,那喜歡一個人也一樣吧,不管你怎麽轉世,我都會喜歡你。”

  蘇星不由地失神起來,可是心裏就像有一根冰淩,又冷又尖銳,狠狠地刺下來,便又驚醒過來。

  “你不是想知道絳彤有沒有等到子安?”她說,“現在我想到了。”

  “等到了沒有呢?”

  蘇星低頭望著手裏的連理壺,鈕子旁邊的花開並蒂,紅豔豔的,卻像針一樣刺著眼睛。

  她慢慢地說:“她等來了,來的卻不是子安。”

  是兩個富察公府的家人。

  拿著子安的絕情信,那方繡著並蒂蓮的絹帕,還有……一杯鴆酒。

  話卻隻有一句:“花轎,你也配!”

  你也配。

  隻這三個字,如同三把刀,將她一段段地切,一寸寸地割。拋進油裏,又拋進冰水裏,從來沒有過這樣熱,從來沒有過這樣冷。

  人僵了,心也木了,連那酒如何滑過喉嚨都沒有感覺。

  隻是不甘心。

  什麽花開並蒂,什麽連理同根,原來全是鏡花水月。

  但,她並不曾求過他呀。

  死死地撈住那最後的一絲自尊,如同撈住淪入泥沼的落紅,什麽絕世有佳人,自欺欺人罷?命裏注定要被人踩的。隻是不甘心,為什麽是他?為什麽是他,來踩上這最後的一腳?那麽狠,那麽不留餘地——

  “後來呢?”那男人問。

  她冷笑,“人都死了,還有什麽後來?”

  侯洙不語,良久,忽然長歎:“原來結局是這樣,我倒是不曾想到。”

  她問:“那你以為結局該是什麽樣?”

  侯洙想了一會,說:“那子安原來想將生米煮成熟飯,逼得家裏不得不認下兒媳。他在外麵賃屋,備下喜宴,那一天,他本來該去迎娶絳彤。卻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不曾瞞過府裏,才出門就被捉回。等他終於脫身回去泉香樓,絳彤卻已經死了。原來家人告訴她,子安已經另娶,絳彤便仰藥自盡——”

  蘇星冷冷地望定他:“你想說,這一切子安都不知情?”

  侯洙默然片刻,苦笑了笑,說:“這結局是不好,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絳彤是個剛強的女子,便是情郎真的將她拋棄,她也會活個好樣兒的,絕不會自盡。”

  蘇星心裏驀地一酸,想不到轉過來世,他還是如此了解她。那一世,他便是這樣的,叫她以為他是個知己。

  呆呆地出神,忽聽侯洙問:“我還是不明白。絳彤那樣聰明,為什麽會輕信那兩人一定是子安派去的?”

  “有他親筆的絕情信。”

  侯洙歎息,“可以是別人代筆。”

  “還有那方絹帕。”

  “可以是硬搶來的。”

  蘇星忽然不語,咬了咬嘴唇,一點殷紅慢慢地滲出,刺目如同並蒂的花瓣。

  侯洙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這故事還沒有最後結局吧?”

  “人都已經死了,還要怎樣才算結局?”

  侯洙一笑,“可是我卻總覺得,還沒有到最後的結局。”

  蘇星沉默良久,終於慢慢地點點頭,說:“是,還沒有最後的結局。”

  “那麽後來呢?”

  後來?……後來清醒過來,已是一隻鬼,一隻不甘心的鬼。

  縱然已是一把破碎的玻璃,拾掇不起,卻總還不肯死心,便在世上遊蕩。一隻孤魂野鬼,被那一腔的恨燃燒著,被那一絲不甘心冰凍著,滿懷心事地遊逛。

  好生辛苦,這世上卻鬼的寶物太多,一出門,寸步難行。

  費了好多氣力,終於到了公府。

  卻隻見雙雙對對的紅燈籠,喜字燈籠,紅得如同並蒂的花瓣。

  她怔愣間,便見一乘大轎緩緩地來。

  他在裏麵。

  到底是鬼了,不消看,也感覺得到,便不由自主地跟。

  二門轎停,看他下轎,攜一個女子的手,下轎。

  當朝的公主。

  那是他的妻,配得上他的妻。

  怪不得。

  怪不得,不能再容一個青樓女子,壞了駙馬的名聲。

  看自己身上,尤是那一身喜服,一枝梅花攀上,一雙喜鵲婉轉,有道是“喜上眉梢”,玲瓏精致,一並豔豔地嘲笑曾經的不甘心。

  還有什麽不甘心?沒有了。

  終於,徹底地,死心。

  隻是這段仇恨,卻不肯忘卻。

  三生三世,定要找到他!定要他償了這條命!

  她出神地想,不由笑得猙獰。

  忽聽侯洙說:“你穿這紅色旗袍,倒真有幾分像新娘子。”

  她一怔,淺笑:“原來你留意到了,我特地做的。”

  “我一進來就留意到了。”侯洙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又說:“要是件嫁衣,還應該再精致些。”

  “哦?”她側過臉來,似笑非笑,“怎麽樣才算精致?”

  “裙邊該有不斷邊的‘福’字,裙擺該有‘喜上眉梢’,還該有一塊‘百子’大紅蓋頭。”

  不由得怔住。昔日她正是這副模樣,但,他怎麽知道?

  他微笑,“我說過,恨可以記得三生三世,喜歡也是一樣。我喜歡你,所以不管你怎麽轉世,我都認得你。”

  她遲遲疑疑,“你真的記得?”

  侯洙點頭,“你還想報仇嗎?”

  不由眼神一黯,是蘇星,還是絳彤,她已分不清,隻知胸口的恨,化不開的冰。

  侯洙望定她,忽然說:“這茶,定是一壺好茶,既然已經泡了,那就讓我嚐嚐吧。”

  她看看手裏的壺,眼神就像忽然不認識這隻壺了一般。

  侯洙伸出手,她躊躇良久,終於遞給他。

  看他一飲而盡,心裏便一鬆,到底還是這樣結局了。

  卻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悲傷,止不住地冒上來。

  “朱朱。”

  忽聽那男人這樣喚她,朱朱,她的小字,他給她取的,隻得他們兩個知道。心如刀絞,卻不明白,這一世終於償了心願,為何還是這般難受?

  卻聽他又說:“你知道麽?其實我從來不曾騙你。”

  她一愣。

  “我趕去得遲了幾天,卻已經找不到你。”

  “你……”她困惑地,“你是……”

  “我一直在等你。”他伸手輕輕撫上她的麵頰,冰冷的手,卻仍是那般溫柔,“我也是不甘心,所以不肯轉世。等你三生三世,隻為了告訴你這一句話:朱朱,當日我不曾騙你。”

  她迷迷茫茫地看他,與前世一模一樣的臉龐,忽然心裏一陣清明,原來,還是子安。

  侯洙,就是“候朱!”

  他竟為了這一句話,等了那麽久。

  終於再也忍不住眼裏的淚。

  “為何不早說?”

  “天人兩隔,說了又如何?我隻要你不再恨我。”

  他的笑,越來越模糊。得償心願,遊蕩的野鬼終可以再去投胎。

  “等我!”她伸手要取連理壺。

  “不。”他傾盡壺裏的最後一滴茶水,“你是一個剛強的女子,會活一個好樣兒的。”

  他的形已散,隻留一抹微笑在她眼裏。

  “恨可以記得三生三世,喜歡也是一樣,我等你的來世!”

  “好。”她在心裏回應,“今生我會好好地活,來世我一定找到你!”

  便緊緊地握住壺身。

  依舊,連理並蒂。

  附錄:

  紫紗壺考證:

  紫砂壺是明清時期江蘇宣興地區所產的一種陶質茶具。紫砂壺泡茶不走味、貯茶不變色,即使是盛暑時節,所泡之茶仍不易餿。由於泡茶日久,茶素慢慢滲入陶質中去,如果隻泡清水,也有一股清清的茶香。

  紫砂壺從選泥、製作成壺坯等關鍵工序都是用手工操作的,因而製作十分精細。陶坯一般多不上釉,以其自然色澤取勝,隻是在陶坯成型後,上麵印刻的書畫詩文紋案都要用粉質顏料加填於輪廓中。這種自然本色和著色方式是紫砂陶壺的一個顯著特點。

  在造型上,雖然每個製壺名家都有自己的風格和特色,但大體上還是可以分為素色、筋瓤和浮雕三種類型。

  鑒定紫砂壺的真偽,可從兩個方麵著手。一是從亮色上看。真正的紫砂壺體重、色紫,因為長期為人手撫摩,上麵呈現出汕潤的光亮。而新製的紫砂壺一般說來質地都比較疏鬆,顏色偏黃,有光亮的少,無光亮的多。即使有光亮,也是用州白蠟打磨上去的。

  再從文字上看,舊壺的款都是用陽文,字體極為工整。新壺如果用陽文,字體因為摹仿或顯呆板,或筆劃長短粗細不一。如果是用舊壺加刻新款,則所刻文字為陰文。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十一: 推背圖
( 本章字數:14910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8:12)


  惹塵

  文/獵瑾

  鹹豐九年 七月初七

  陽光下,漫塵飛舞。

  窗邊矮幾上本本敞開的泛黃書籍在柔風的驅動下微微顫動,如春天的蝴蝶振翅欲飛。

  初進門的裏蓉為眼前的情景失神,仿若隔世。竹簾外盛夏驕陽似火,竹簾內清淨幽寧,散發惱人熱量的陽光進屋後立即失了氣勢,變得柔和安詳。

  其中的一本似乎有著心高氣傲的稟性,不願受清風的戲耍,唰唰的翻動起來,一頁頁地聚攏,直至封麵碰上扉頁,輕微反彈後全然合上。

  極強烈的不真實感籠罩著裏蓉,恍恍惚惚地上前,迷迷糊糊的拿起那本書,就見古樸的封麵上寫著“推背圖”三個字。

  “客人,是要買古董嗎?”裏蓉旋過身,一紅衣女子手中抱著的一疊書從裏屋掀簾而出,額上有星汗點點。

  悅耳動聽的女聲,把裏蓉拉回現實中。

  瞬間,潮熱暑氣襲人,陣陣蟬聲入耳。

  瞄到裏蓉手中的書,女子笑道,“客人,好眼光,這古書來頭不小,可有上千年了。”

  “來頭不小?”裏蓉再看手中的書冊,平凡古樸的封麵,書中奇怪的簡圖和文字似乎也並非是大家之作,除了泛黃且稍許破損的紙張可以證明這本書年代久遠之外,她看不出來有何珍貴之處。

  紅衣女子嘴角微揚,放下手中大疊的書籍。以絲帕拭去額頭汗珠,再向裏蓉解釋道:“《推背圖》是貞觀年間由司天監李淳風和隱士袁天罡共同編著的圖讖,預言了唐後曆朝曆代發生的大事。”

  裏蓉險些失笑,為這天方夜譚般的說辭,她以為隻有江湖術士才會誇口自己能通曉未來。她的心思寫在臉上,但那女子並不引以為意,繼續道:“預言共六十像,至今應驗了三十四像,而且其精確程度令人歎為觀止。”

  “哦?”裏蓉微仰下頜,將信將疑。

  紅衣女子再翻開書冊,為她細說:“三十三像‘黃河水清,氣順則治’說的是太祖入主中原;三十四像圖中描繪的是明君得賢後,指的是太宗得孝莊文皇後之助;三十五像則講的是正在發生中的太平天國之亂。”

  “那三十六像呢?按書裏所講接下來會發生什麽?”裏蓉興致勃勃地翻到三十六像。隻見:“讖曰: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歸,三台扶傾。”雖無法全然釋意,但隻憑這八字,她已可以斷定此非吉像。

  “按書裏的意思,應該是指洋人……”

  裏蓉全神貫注,不知紅衣女子是否有另一番見解。

  “紅雲!”裏屋傳出的喝止聲使女子噤聲。

  紅衣女子暗自吐舌,急忙合上書。“如果客人有興趣的話,不妨買了回去,潛心研究後得出結論應該更有意思。”

  “小姐,小姐,糖葫蘆買來了。”就在這時,裏蓉的貼身女侍拿著一支糖葫蘆,滿頭大汗地跑進古董鋪。

  裏蓉旋身,盈笑著對顧雅攤開一隻手。

  糖葫蘆放進裏蓉手中。顧雅抹著汗催促:“小姐,看時間老爺要回府了,我們也快回去吧,被發現了可不好。”

  沒想裏蓉卻對她伸出另一隻手。

  “顧雅,拿銀子。”

  內務大臣文豐府邸

  “阿瑪。”

  裏蓉雙手背後,立在書房門口,巧笑倩兮。

  文豐放下筆,對最寵愛的麽女招招手。但見裏蓉三步並兩步地來到跟前,他不禁顰眉。“說過多少次了,走路別老蹦蹦跳跳,大家閨秀就該有嫻雅淑貴的樣子。”

  “還不是都怪阿瑪,這麽多天不回來,裏蓉是因為太急著見阿瑪才會失態的。”裏蓉輕咬唇瓣,嘟囔著為自己辯解,言語間小女兒態盡顯。

  文豐無奈歎氣,對自己的掌上明珠哪舍得更多責難,將裏蓉拉至身側。“小丫頭,嘴巴倒是越來越甜,你平時是什麽脾性為父我還不了解嗎?”

  “那您還一回來就對我板著個臉?”裏蓉倒不依不饒起來。

  文豐輕刮女兒的俏鼻。“沒大沒小!再不收斂,等你以後嫁了人有你的苦頭吃。”

  “裏蓉才不要嫁人呢,裏蓉要陪阿瑪額娘一輩子。”

  “哼,少給你阿瑪灌迷混湯。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下午又偷跑出去了。”文豐刻意板起臉作嚴父狀。

  “府裏真的好無聊,要是再不出去透透氣,裏蓉就快被悶壞了。”裏蓉拉著文豐的衣袖撒嬌討饒,文豐僵硬的臉部線條在片刻間軟化。

  “不是不讓你出去,阿瑪隻是擔心就你跟顧雅兩個女子,手無縛擊之力,萬一遇上暴民無法自保。”

  “阿瑪……”

  “以後要出去先請示你額娘,再多帶些下人出門。”

  裏蓉轉憂為喜,繞到文豐身後,雙手纏上他的脖子。“阿瑪,真好。”

  文豐拍拍裏蓉小臉。“阿瑪就你一個寶貝女兒,等嫁了人想對你好也沒機會了。你拿手上的是什麽?”

  “對了,正想跟阿瑪說呢,裏蓉得了一本奇書。”裏蓉獻寶似的將書遞上。

  “哦?你能有什麽奇書?我倒要看看。”文豐接過,定睛一看,瞬時變了顏色。

  “阿瑪,這書真的好玄奇。一千多年前的人居然能預測到太祖入主中原,孝莊文皇太後先後輔佐三代明君的事都能預測到。可阿瑪,接下來要應驗的三十六卦:‘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歸,三台扶傾。’怎麽看都不像是吉兆。”

  “還不住口!”文豐拍案而起。

  “阿瑪……”裏蓉被父親的疾顏厲色嚇到了。

  “女兒家妄論國運,已是不對,還輕信神鬼奇談,怪力亂神。看來我平時真是太驕縱你了,才會讓你行事這麽不知輕重。從明日起哪都不許去,由你額娘教導著好好學學什麽叫做規矩!”

  “阿瑪!”裏蓉抗議,她不懂為何一本書就能讓父親勃然大怒。

  “有空多讀讀《女戒》、《女史》,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先出去吧。”文豐對女兒擺擺手,示意她離開。

  裏蓉張口欲言,話已到嘴邊,卻因瞄到父親緊繃的神色而咽了回去。

  鹹豐九年 十月十五

  低空烏雲密布,天色陰霾。

  京城東郊的某處府邸裏,裏蓉對一白袍男子抱怨:“你不知道阿瑪多心狠,因為一本書就把我禁足三個多月。”

  “隻為一本書?”溫清平劍眉高挑,麵色凝重的用食指輕抬起裏蓉的下顎。“裏蓉,你看著我。”他突然動作親昵,令裏蓉的心率突然加速,砰砰砰地快跳出心房。她依言盯著他的俊眉朗目,心裏揣測著他是不是也因為多日未見,和她一樣早已思念滿懷。

  “你是不是偷看了春宮秘籍之類的,被你阿瑪逮個正著了?”溫清平說出最先閃入腦內的想法,這個念頭來得那麽自發自覺,那麽理所當然,那麽天經地義,連作他想的空間都沒留。

  裏蓉側臉離開他的觸碰,心跳再次加速,這次是羞憤和失望疊加的效果。“溫大人,裏蓉在你心中就這麽不堪?連挨罰都隻能為些下三濫的事?”春宮秘史她是想看,但想跟做是兩碼事,所以現在她跟下三濫還扯不上關係。

  她叫他溫大人,她小時叫他先生,長大後有時叫他溫先生,有時叫他溫清平,有時也叫他介之。叫他溫大人的情況隻有一種——她生氣了。

  “那到底是什麽書能讓你阿瑪生這麽大的氣?”他想不動生色地將方才的事掩去。唉,人越大脾氣倒也越大。

  她杏眼危險的眯起。他的頭皮發麻。

  她昂頭,轉身,開門。他撫額,搖頭,出聲。

  “你的戲虎圖還沒畫。”

  一句不痛不癢的陳述就使門邊的人兒緩下動作,跨出去的腳縮回來,打開的門合上,轉過去身子又轉回來,翹起的櫻唇的表示她還怨憤難平。

  “畫完了就走。”她氣呼呼地在書桌上鋪開宣紙,研起墨。本就是為畫而來,能不能在父親的壽辰時討得父親歡心而點頭解禁就看這一回了。為這她連狗洞都鑽了,絕不能前功盡棄。

  “既然出來了,吃一塊桂花白糖糕也不會耽誤多少時間吧。”溫清平的唇線蕩開溫柔弧度,這是有心討好的信號。

  睨一眼遞到頰邊的糕點,她偏頭,賭氣地冷哼。“不要。”

  那頭他也不執著,隻是惋惜地自語,“又要浪費了,三個月來天天備著,卻天天都落入小狗的肚子。”

  他不喜甜食,天天備著是為她嗎?心情由憂轉喜,搶過他手裏的點心,“這麽好吃的白糖糕才不要拿來喂狗。”櫻唇微啟,皓齒輕咬,香甜的味道入口,直滑入心底。

  “你還沒說是什麽書能讓你阿瑪對你大發雷霆?”據他所知文豐對女兒向來千依百順。

  “還不就是《推背圖》,我興衝衝地想拿給他看,他都沒翻開就把我臭罵一頓,連書也收了去,害我白花了一個月的月錢。”由她嘟嘟囔囔的表情看來,三個月的嚴教根本未見任何成效。

  溫清平不禁遺憾,不是為她的月錢,而是那本不知會被如何處置的書。據傳《推背圖》明朝之後的那部分順序被打亂,他對真本頗有興趣,不過憑她的這麽點閱曆,十有八九是被人騙了。

  “不怪你阿瑪要禁你的足,《推背圖》曆代都是被列為禁書的,一怕人心浮動,政局不穩;二怕圖謀不軌者借此作亂。恰好六月與英法兩國戰事又起,而書中所言正犯了大忌諱。真要讓你出去不小心說漏了嘴,別說你的性命難保,恐怕族人的命也得陪上。”

  “這不是掩耳盜鈴嗎?若《推背圖》真有這麽準確,那不管說與否,結果仍會呈現。”裏蓉咬著白糖糕提出質疑。

  “即使以前的卦像都應驗了也並不保證下一像一定能應驗,當局者通常賭它不會應驗。”

  “那你呢,覺得它會繼續神奇下去嗎?”裏蓉更好奇他的態度。

  溫清平沒有正麵回答,反過來問裏蓉。“你相信天命嗎?蒼穹之上有冥冥神力,掌控著人世間的一切。大至國家興亡,小至個人榮辱,都早有定數。”

  這個問題有點大了,裏蓉凝思半響才吐出幾句。“有時候信,有時候不信。想有些人生來富貴榮華,而有些人一生貧困無依,這不是老天爺的安排是什麽?說不信,則是因為像我這麽靈秀聰慧的女子不可能會有神靈舍得讓我落到鑽狗洞的境地。”

  溫清平失笑,點推她的額頭,“又胡謅。”

  “所謂的命運是由人的每一步堆積而來。我覺得人力是比命更複雜難測更難以左右的事物,這一刻決定著下一刻的動作,既而影響著下一刻的結果,每一個結果都有其根源可尋。就如朝廷的軟弱源於國家的落後,國家的落後又可歸咎於長久以來的鎖國。”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是亡國,也是我們咎由自取?”

  “當然不是這麽簡單,但自身落後讓他人有機可趁到是事實。預言一類的還是少看為好,既然無力扭轉現狀,看了也隻是徒增傷感而已。”

  裏蓉似懂非懂,抬起頭看到外麵的天色,才驚覺時間已經不早。

  “哎呀,該畫了,再不畫就來不及了。”

  “是由我代筆,還是……”

  “當然是我畫,你在旁邊適時指導就好。”

  溫清平頜首,在一旁候立。果然,不出一會兒,裏蓉就停了筆,支著筆竿喃喃道:“改成戲貓圖會不會簡單好畫一點。”

  溫清平見怪不怪,一手溫柔包覆住她的手。在他的施力之下,萬獸之王生猛的形像很快躍然於紙。

  趁著溫清平專心作畫,裏蓉悄悄地抬頭,目光放肆地在溫清平臉上作著巡禮。

  從他入府教導兄長至今已有八年,歲月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印記。

  俊朗的麵容依舊,溫暖的體溫未變,清冽好聞的味道仍存,就連唇邊那抹漫不經心,似有若無的笑意都與八年前如出一轍。

  仕途坎坷,三起三落,仍未見其心境的改變。

  他還是他,那個在後花園池塘邊吟著“衣上征塵雜酒糧,遠遊無處不銷魂”的溫先生,那個她鍾情的可以永遠風淡的溫清平。

  就這樣好了,就讓他停留在這一刻,等她,等她一起慢慢變老。

  窗外,細雪無聲無息地飄落。

  在一片詳和的氣氛中,北京城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鹹豐十年 四月二十日

  “其實老爺何必為裏蓉的婚事傷神,眼前不就有一個好人選。溫大人一表人才,與裏蓉似乎也很和得來,裏蓉配他也算得上一段良緣。”三夫人納蘭氏為文豐重新換上一杯熱茶。

  文豐放下茶杯。 “溫清平是相貌出眾,才華橫溢沒錯。想當初老夫也是對他賞識有加,有意栽培,曾多次向吏部推薦,可他每每不出幾月便遭降職。起初以為他是時運不濟,打聽後才知道他既不願拉幫結派,也不會見風使舵,難免處處受人排擠。也曾向他傳授為官之道,可他不以為意,做翰林院編修倒是做得逍遙自在。胸無大誌啊——” 他連連搖頭,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翰林院編修雖不是什麽大官,但好歹也在京中為官,比起尋常百姓家已是好上百倍。而裏蓉的個性不受拘束,規矩繁多豪門望族未必適合她……。”

  三夫人早已悉知女兒的心事,有意助女兒一臂之力,但文豐自有他的打算。“不是老夫嫌貧愛富,一心想讓女兒攀龍附鳳。可你也知道你這個女兒自小錦衣玉食慣了,更衣洗漱生活起居那件事,不是一大群仆役跟著伺候。若我過世或是有日頂戴不保,誰來保證裏蓉繼續錦衣玉食,繼續奴仆成群。以溫清平的性子再次遭貶是難免,說不定連個編修也做不成,你舍得裏蓉跟著溫清平過布衣簡食的日子?你覺得裏蓉吃得了這個苦?”

  “可是裏蓉她……”三夫人想再做努力。

  文豐擺手,阻止三夫人繼續說下去。“婚姻大事不能再順著她的意思來了,以前就是太由著她,才會讓她私看禁書,差點闖下大禍也不自知。”

  ……

  三夫人見文豐意欲已決,便不再執意辯駁。“老爺,說的是。”

  “昨天怡親王向我問起了裏蓉……”

  文豐和三夫人都沒有注意到,從廳堂的紗簾微晃了一下,伴隨春風的柔撫,掀起一層又一層的紗浪。

  午睡中的溫清平被猛烈地撞門聲驚醒。

  半仰起身子的他,還未來得及穿衣就被一具來路不明的紅色物體擊倒。

  “裏蓉?”看清了壓在身上的人之後,他才鬆了口氣,還以為太平軍反守為攻突襲了京城。

  裏蓉一身紅色雲錦羅裙,麵色潮紅,喘著粗氣。

  “這回要畫還是字,很急嗎?”他支起雙肘,想撐起身子,卻讓裏蓉雙手使力壓回,用力之猛令他後腦撞到床頭,一陣暈旋。

  “介之,你要了我吧。”裏蓉這句話讓他那一慣自信腦門受到了重創。

  “你聽到沒?我要你要了我。”溫清平茫然的表情,讓裏蓉不得不把話在重複一遍,確保這個看起來未睡醒的男人明白她的意思。

  他凝眉開始思索是什麽原因令她拋棄矜持衝動如此。但弄明白前因後果之前,他必須做一件事,“裏蓉,把你的手拿開點好嗎?你壓得我胸口痛。”仿佛是怕他跑掉,她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他的胸前。看架勢好像不答應她的要求,就要來強的。

  “哦。”裏蓉這才不好意思的鬆了手,將手改放他兩側,依舊呈包圍之勢。

  他將手雙手墊在腦後,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弱勢。“裏蓉,如果你是看了雜七雜八的書想要實踐一下的話,我恕難從命。”

  “跟春宮圖之類的無關。”她麵若桃紅,胸口起伏。

  他不自在地清咳,掩飾吞咽口水的動作。“那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的。行來春色三風雨,睡去巫山一片雲。”誦著《牡丹亭》裏的詞,臉上已是紅霞朵朵。”

  他又想笑了,為何她總有辦法讓她弄到禁書。“這次又是怎麽得來了的?花一個月月錢買的?”

  “沒。二哥房間裏不小心搜到的。”她神態間還帶著點小小的得意。

  溫清平伸手為她整理垂落額間的劉海,她還是那麽孩子氣。

  “是你阿瑪說什麽了嗎?”他推測。

  紅顏立刻換上了泫然欲泣的表情,將腦袋倚在她的胸前,可憐兮兮的說:“我不要嫁給不認識的人。”

  “你覺得隻能生米著成熟飯,有情人就會終成眷屬?”

  “不是嗎?《西廂記》也這麽寫。”

  他搖頭。“《鶯鶯傳》裏的鶯鶯就被始亂終棄。”

  “你不是這樣的人,對不對?”

  溫清平真不知是該高興她對他的信賴,還是斥責她的輕率。

  “就算我不是這樣的人。那你阿瑪呢?知道他會作何反應?他會殺了我,然後拿掉你肚子裏的骨肉,或是讓你帶著骨肉嫁人瞞天過海。”始終難以想像她懷孕生子的模樣,是喜歡沒錯,可在他眼裏,她依舊還是個孩子。

  她無語,否認不了這個可能性,經過上一次《推背圖》的事,她知道父親對她的縱容並非無限度。

  裏蓉鬆開對溫清平的束縛,沮喪地往外室走去。

  身上負荷的外力驟然消失,溫清平卻覺得失落了什麽。

  穿戴完整後,他來到外室,看到裏蓉坐在凳子上,柳眉深顰,雙目低垂,萬般可憐,原本隻在心底的絲縷失落感,一下子躥上了心頭。再看到她眼角的晶瑩淚花後,加上憐惜,加上一直以來的感情。他弓下身子,伸手輕觸一下她的唇。

  裏蓉錯愕地仰起臉。

  “我們先從最簡單的開始。”就像以前教她寫字繪畫時一樣。

  兩唇相抵時,溫清平沒有察覺到,他的心在不知不絕間被填滿,他的笑意在不經意間上了眉梢。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鹹豐十年 六月三十日

  正午時分,烈日當空。

  後花園裏,正找著裏蓉的顧雅盡可能走在陰涼處。

  顧雅在毫無遮蔽的池塘邊找到已魂不守攝兩個月的裏蓉時,她坐在石塊上,被陽光曝曬中。

  “小姐?”顧雅輕喚。

  此刻,她的思緒回到八年前與溫清平初見的時候。

  八歲的她跟著丫鬟們趴在書房外偷看新來的先生。丫鬟們這些天來對他議論,都說這位先生如何如何的俊俏,如何如何的和善。

  可憐她人小腿短,丫鬟們又徑顧著自己看了,還一眼都沒瞄到呢,就被突然四下散去的丫鬟們給拌倒了。

  就在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時候,有人抱起了她。一襲白袍,有著淡淡的檀木的幽香,阿瑪也熏香的,卻不是這樣好聞的味道。他的手勁很輕,隔著薄薄的單衣,她感覺到來自他手心的熱量,大熱天居然會讓人覺得很舒服。對他的樣貌的好奇,令她暫時停止哭泣,掛著鼻涕,帶著眼淚就抬頭去看。他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高眉深目,氣質淡定。

  他嘴角微揚著,似笑非笑,裏蓉看出來了,那是想笑又不笑的克製。他在心裏笑話她!年紀小,自尊心卻不小的裏蓉,哇的一聲重新開哭,壞心眼的把鼻涕眼淚都往他身上抹。

  丫鬟來抱她,她不讓,非得他抱著到處逛,哄她開心。

  他在池塘邊給她看那種會跳十幾下的水漂,終於讓她破涕為笑。

  那時她不知道在池塘裏掀起圈圈漣漪後沉入水中的小石子原來都沒有墜到湖底,而是落在了心底。

  “小姐!”顧雅在裏蓉耳邊加重了音量喊道。

  裏蓉隻是掏了掏耳朵,消除雜音,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們從最簡單的開始。”

  那天他這麽說著就吻了她。小心翼翼,輕柔得如蝴蝶。他的唇溫溫的,就如他手心的溫度……

  顧雅擔憂得看著小姐的臉突然變得通紅,難道是中暑?

  裏蓉想起那時偷偷得睜眼看他,近在咫尺的是他的直挺的鼻子,濃密的睫毛,還有一隻手……

  手?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紋路清晰的手掌,把裏蓉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往後傾,身後沒有遮擋物的她急速向後仰倒。

  多虧顧雅眼急手快,才沒讓她摔得頭破血流。

  “顧雅,你幹嘛?大白天的想嚇死人啊。”驚魂未定的裏蓉撫著胸口抱怨。

  “我喊了您半天都沒反映。”顧雅理直氣壯。

  “好端端的喊我做什麽?”裏蓉還沒好氣。

  “老爺要見您,都找了您老半天了。”

  “你怎麽不早說。”裏蓉急忙起身,突然眼前一片漆黑。

  顧雅扶住搖搖欲傾的她,擔憂得問:“小姐,您怎麽了。”

  “好像……好像是中暑了。”

  “好端端的怎麽會中暑,你平時都怎麽照顧小姐的。”見寶貝女兒病倒在床鋪上,文豐煞是心疼,責備起伺候的人來。

  “阿瑪,不關顧雅的事,是我自己貪看池塘裏的荷花,沒避著陽光,才會這樣的。顧雅,我想喝冰糖蓮子羹,你去幫我拿。”裏蓉示意顧雅離開,遠離暴風圈。

  “總是像個小孩子,什麽事都不經心,你讓阿瑪怎麽放心把你交給人家。”

  “人家?”裏蓉察覺到不對勁。

  坐在床邊的三夫人開口道:“你阿瑪已經決定向皇上請旨把你指給怡親王的貝勒。方才找你就是為跟你說這事。”

  “我不嫁!”裏蓉彈坐起,直接地抗議,引來父親不快。

  “嫁不嫁的事,自有父母做主,哪由得你做主。”

  “裏蓉,聽話。你阿瑪也是為你好,怡親王的兒媳是多少女孩子求都求不來的身份。”三夫人在一旁勸慰。

  “額娘,我不稀罕身份地位。什麽貝勒、貝子我從未見過,試問一個素昧相識的人怎麽能共渡一生。額娘,你也不放心的對不對?”裏蓉鎮定下來,想尋求母親的支持。

  三夫人笑了,“原來你是怕人家對你不好。這點額娘到沒什麽擔心的,這件婚事是王爺主動提起,貝勒在那次你呈昭去進宮聽戲的時候就見過你了,對你很是喜歡,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見母親已經一邊倒,她轉向起決定性作用的父親,拉住父親的衣裳,“阿瑪,不要把裏蓉嫁出去好不好?裏蓉寧願留在府裏侍奉阿瑪額娘一輩子。”

  文豐臉上冰霜盡釋,緩下語氣,“傻丫頭,阿瑪也舍不得你出去,但……”

  這時,奴仆在門外稟報,“老爺,宮裏來人了。”

  “什麽事?”

  “兵部來報大沽口失守,請老爺即時進宮商議對策。”

  重重烏雲奔騰翻湧而來,呈遮天敝日之勢。

  “介之,趁聖旨還沒下來,你去向阿瑪提親好不好?”

  溫清平抬起眼,“你覺得你阿瑪會為一個的翰林院編修得罪怡親王嗎?”

  “原本是不會,但事關女兒的幸福,說不準會的。”裏蓉真急了,幾個月前她還可以說一切未成定局尚有轉機,現如今真是急得火燒眉毛了。

  “你阿瑪肯讓你下嫁的前提是我能步步高升直到位高權重,但現即使我有心求升,得罪了怡親王的我還有機會嗎?”溫清平的冷水沒能把燒眉毛的火澆滅,反倒熄了裏蓉的希望。

  “所以,你就可以眼睜睜得看著我嫁給從未謀麵的的人,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她直楞楞地盯著溫清平的雙眸,想由此進入他的心底,看看這個男人究竟把她放在何種位置。

  “裏蓉。”他輕聲低喚,將她眼中的波光粼粼盡納眼底。“你垂青的溫清平既無權亦無勢,無法左右你阿瑪和怡親王的決定,連你的婚事也不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你逃。”

  裏蓉激動地揪住他來不及換下的朝服,“那你就帶我逃啊,現在,馬上就帶我走。”她不要別的男人像他一樣握著她的手,不要別的男人像他一樣的親吻她。

  他將她揪在胸前的小手包進手心,“可是裏蓉……你跟我不同。我孑然一身,除了你,心無所係,什麽都可以放棄。而你早已習慣了有人前擁後簇的生活,有疼你的阿瑪、護你的額娘,這些你都能舍棄嗎?你願意從此過粗茶淡飯的日子,從此見不到父母,而不會有絲毫悔恨嗎?”沒人知道他有多渴望和她雙宿雙飛,琴瑟和鳴。但他更不希望將來看到她痛哭流涕,指著他的鼻子說後悔。

  裏蓉把臉埋進他的寬厚的胸膛,無言地低泣。曾幾何時,她那麽欣賞他的淡定從容,可現在她卻恨起他的冷靜來。討厭他在這種時候他還能風淡雲清,討厭他明知道她需要人幫她做決定卻不幫她。

  父母與愛人,哪個又是她能輕易舍棄的?

  鹹豐十年 八月十八日

  戰爭形勢劍拔弩張,京城裏人心渙散,舍家逃難的百姓四處可見。

  皇帝出宮秋狩前奉旨照管圓明園的文豐,命人帶話到府中:由次子護送家中女眷到承德別苑暫避。

  於是,文豐的妻妾兒女做百姓打扮,分乘幾輛簡便馬車出發了。

  “等等……等等……。”顧雅跑到最前麵攔下馬車。

  二公子瑞祥及時拉住馬僵,微怒。“顧雅,你不陪小姐在馬車上呆著,四處亂跑什麽?”

  “我也想陪小姐好好呆著,可是……可是小姐不見了。”顧雅神色焦急,要不是小姐被拉下了,她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攔下主子們的馬車呀。

  “她不是早上車了嗎?”還是他攙著上去的啊。

  “是,方才小姐說落了件東西。我說我回去取,小姐非得自己去,一直到現在都沒回來。”

  “出什麽事了?”馬車裏的大夫人隔著簾子問道。

  “丫鬟說裏蓉被拉下了。”瑞祥回複母親。

  布簾“咻“地從裏麵掀起,探出頭的是二夫人。她對顧雅厲色道:“小姐不見了,不趕快去找,還愣在這裏幹嘛!”

  “是,二夫人。”顧雅稱是,頭也不敢抬,馬上轉身去尋人。

  放下簾子,二夫人唇角微抬,“我看裏蓉八成是舍不得她病著的額娘,故意躲起來了。”

  假寐中的大夫人,隻抬了下眼瞼,未置可否。

  “說來也怪。”二夫人把玩著精心修飾的指甲,看似漫不經心的自言自語,“裏蓉這丫頭自小嬌縱難馴,做事從來就沒個輕重,就像這會,都什麽時候了,一大家子的人在等著,她倒玩起躲貓貓來。嗬,可老爺就是疼她,寵她。雖說是三房生的丫頭,老爺對她的婚事卻比對其他兒女都要盡心。不過想來老爺疼她疼得也到值,怡親王這門親結得好啊,以後咱們家都成皇親國戚了,大家都指著她飛黃騰達,能不好好寶貝麽,哪怕賠上所有的人命也是值的。”目光斂聚,寒氣隱沒,二夫人直視大夫人。“您說是吧,夫人。”

  在大夫人斥責的眼神下,二夫人就勢閉嘴。

  大夫人調整著吐息,若有所思。一會,她對外麵的兒子吩咐道:

  “瑞祥,咱們先走,等找到裏蓉,她自然會跟上來。”

  “可是,額娘……”瑞祥覺得有些不妥。

  “照我說的辦,洋人攻城在即,難道真讓一家為了等她而延誤了時機。”大夫人不容置疑。

  “是,額娘。”

  瑞祥隻能照辦,吩咐了幾個家丁隨後保護小姐跟上。

  就在顧雅把府邸翻個底朝天不見裏蓉的半個身影,又因怕驚擾病中的三夫人而手足無措時,裏蓉出現在了東郊民巷。

  一個時辰後,裏容終於等到了辭官獲準的溫清平。

  溫清平見到布衣裝束的裏蓉著實驚訝。

  “原來不是說好入夜後來接你的嗎?城裏不太平,你怎麽敢一個人跑出來。”他替她拭去額頭的汙泥,不難猜想又是從狗洞出來的。

  “介之……我……”她麵色凝重,欲言又止。

  “你想說你迫不及待,多等幾個時辰也不願意了嗎?”他嘴上開著玩笑,心頭卻有不祥的預感。裏蓉一向是想說就說,想哭就哭,想生氣就生氣,什麽時候這樣過。

  她搖頭,淚水呼之欲出。

  “你……不跟我走了?”他摒住呼吸,做最壞的推測的同時又期冀她能搖頭。

  “額娘昨夜舊疾複發,不能跟著去承德,大哥在南邊,爹又不常回來,我放心不下額娘……。”她既沒搖頭也沒點頭卻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失望難掩,卻又別無他法,能任意拋下父母的裏蓉不是他值得放在心裏的人。他隻能無奈地安撫她:“不要緊,我們從長計議。”幫她抹去眼邊淚水的時候發現她的雙頰冰冷。“你出來多久了。”

  “有幾個時辰了……”

  溫清平決定先送她回去。

  裏蓉止步不前,“阿瑪要我去承德,我是從馬車上溜出來的。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在等?”

  “先去我那吧,我讓人去府裏打聽一下。”

  裏蓉點頭。

  他們走了一路,卻也沉默了一路,溫清平想著的是他們之間似乎全然不可期的未來。

  等到皇上回京,與怡親王府聯姻成了定局,嫁與否就不僅關乎她個人了,逆旨拒婚,她拖上的是全族的性命。她非嫁不可了。

  細雨花慢、慢、慢的飄落在他鼻端,等不到下一滴覆蓋就被指拭去,除了消失中的濕意,指尖空無一物。

  是他太慢了嗎?

  要不然,怎會情方明了就已無路可去?

  若當初不計公平與否,在她尚未懂情時使她心係於他,就不會浪費這麽多時間。

  還是他的堅持太無謂?

  趨炎附勢、拉幫結派又如何?私相授受、言不由衷又如何?他隻需學著樣做,就不會連光明正大爭取她的機會都沒有。

  ……

  溫清平忙著自責,而他的沉默及頻頻皺眉落在裏蓉眼裏卻有了另一種含義。

  他後悔了?

  和她一起的代價太大,他為她辭了官,她卻不能跟他走。

  他動搖了?

  為了她冒上殺頭的罪名,為了她從此隱姓埋名究竟不值得?……

  “小姐!”快到門口時,顧雅的驚出望外的叫聲,讓各自神遊的兩人回神。

  “溫大人。”顧雅對溫清平行了個禮後,就急著向裏蓉倒話:“小姐,為了找你府裏都急翻天了,後來我猜想您可能又去找溫大人了。就過來試試運氣,沒想您真在這。”顧雅嘰嘰喳喳說著,自顧沉浸在找到裏蓉的成就感中。

  “二哥他們還在等?”

  “他們已經走了,二少爺留下幾個人要找到你後馬上趕上去。”

  “額娘知道了?”

  “沒敢驚動三夫人。”顧雅搖搖頭,三夫人有心疾,她不敢冒險。

  “也沒告訴阿瑪吧?”

  “還沒,不過管家說再找不到你就得稟告老爺了。小姐,快回去吧,真讓老爺知道了又挨說。”顧雅催促道。

  “顧雅說得對,早點回去吧,別驚動你阿瑪額娘。”溫清平柔聲附和。

  裏蓉有萬般不舍,仰起臉問:“就這樣了?”

  “……隻能這樣了。”溫清平想輕撫她的手抬起又放下了,有顧雅在場。

  裏蓉因他的動作紅了眼眶,轉身離去,淚和著雨落。

  一頭霧水的顧雅向溫清平告別後,急急忙忙地跟上。

  鹹豐十年 八月二十一日

  這日傍晚,裏蓉在三夫人的房裏的見到了許久未見的父親。

  裏蓉低著頭,隻等著父親的訓斥。沒想他行跡匆忙,探望了三夫人,隻交代下人好生伺候著,便離去了。

  “阿瑪,洋人真的會進城嗎?”裏蓉想了想還是跟著到了回廊。

  文豐顯得心煩意亂,並未停下腳步。“難說,打不打就這幾日的事了。”說完話,走出幾米後,卻漸漸緩下了腳步,對著女兒囑咐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既然留下了就好好照顧你額娘,別再到處亂跑。”

  “是。”裏蓉低落地答應,她想到處亂跑也沒機會了不是,府裏加強了防衛,狗洞也給堵了。

  “嗯。”文豐糾結的眉宇這才有所舒展,轉身向書房走去。

  文豐取了所需的文件,臨出門那一刻鬼使神差地瞄到書櫃頂上露出的書的一角。他記得那是一年前從裏蓉那繳來的《推背圖》。

  抖去封麵積塵,文豐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打開了書。也許他平時不信易學,但人在危機時刻,往往會失了分寸,六神無主的時候會覺得任何一根稻草都可能是救命的繩索。他知道洋人軍隊的破壞力,他清楚一旦開戰,京城失守,聖上臨行前親手托付的這座曆經幾朝幾代修葺而成的皇家園林已非他能守護,而園裏任何一件物品的損毀卻都是需要他用命來抵的。此刻,他急於知道未來,哪怕是凶兆,也比惶惶不可終日要痛快。

  “三十六像,裏蓉上次說的是三十六像。”他喃喃自語。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副模糊不清的簡圖,畫的似乎是城門失火。

  再看注語“讖曰:西方有人,足踏神京。帝出不還,三台扶傾。”

  “足踏神京、帝出不還、足踏神京、帝出不還……”文豐反複咀嚼這八個字。

  他思及現狀:聯軍即將攻城,皇上出了京。

  這分明是亡國的預兆!

  書從手中滑落。

  文豐瞬間手腳冰涼,萬念俱灰。

  鹹豐十年 九月初五

  裏蓉披麻戴孝坐在堂前的石階上,看著廊下處處飄蕩的白帷恍著陽光刺眼,極不真實。她回頭又見堂裏放置的兩口棺木,隻覺得心頭有如真刺。事實令人難以接受,父親在聯軍進入圓明園後,投身福海殉難,母親在得知父親噩耗後心疾發作去世。她仍是不明白為什麽在短短幾天間她的生活就天翻地覆了。

  她用雙手捂住臉隔絕恍眼的白色,手指縫隙經光線透射顯現出血紅色,她睜大了眼,血紅色彌漫開來,布滿了雙手。

  死亡,都是代表死亡的血紅。

  她緊閉上眼,下定決心阻決一切光線。可這裏的黑暗並不純粹,猶如萬花筒,各種顏色忽隱忽現,詭異變幻。她更用力合緊眼瞼,反而把她帶入更令人暈旋的色彩漩渦中。

  許久,待雙眼力氣用盡,再也無法閉得更緊時,她放棄了。

  緩緩睜開眼,卻沒有見到預期的血紅色,

  慢慢張開合攏的十指,沒有白色入眼。

  她重新閉上眼。放下雙手。

  再睜開時,印入眼中的是漫無邊際的夜色。

  她驚恐地跳起。

  走到中庭,抬頭看到天空黑雲低垂,那是濃密的、純粹的、不見半點雜色的黑,仿佛能將人瞬間吞沒的黑色。

  裏蓉隻覺得天旋地轉,在被黑暗吞沒的那一刹那,在她眼前浮現的是溫清平的模糊麵容。

  她笑了,心滿意足。

  鹹豐十年 九月二十日

  接到消息,從承德敢回來料理後事的瑞祥,回府後見到跪了一地的家奴。

  “小姐呢?”他沒見著裏蓉的蹤影。

  眾人低垂著頭,沒人敢應聲。

  “顧雅,小姐病了?”他問裏蓉的貼身丫鬟。

  顧雅邊抹眼淚邊搖頭。

  “我問你小姐上哪了,沒讓你哭!”瑞祥不免急了,一下子去了兩個人已經夠他心煩了,再不見了裏蓉,他怎麽向父親在天之靈交代。

  “園子被燒,煙霧遮天蔽日了有三天,有暴民趁機入府作亂,小姐……小姐被擄走了,哇……”顧雅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瑞祥呆楞住了。

  靈堂裏冷色燭光輕閃,白色帷幔隨風晃動,和著悲傷哭泣,益發的肅殺清冷了。

  “還要多久呀?”村婦打扮的裏蓉從溫清平身後的簾子探頭出來。

  “還早著,我們出來不過十幾天,這個問題你已經問了不下千遍了。”駕著車溫的清平探手到身後拍她的頭。

  “可是真的很悶呀。”她靠著溫清平坐好,雙腳悠悠地晃蕩。不一會,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回到馬車裏,出來時手裏多了一本書,重新坐好,翻開書。“讓我看看三十七像說的是什麽。”

  “《推背圖》?”溫清平問。

  “是,在整理阿瑪書房的時候找到的。”提及父親,裏蓉的情緒變得低落。

  “別把這本書混在我的書裏,萬一要上山下海,你帶的東西你自己背。”溫清平逗她,沒想裏蓉順手就把書甩出去了,“那不要了。”

  他阻擋不及,哭笑不得。“你怎麽說丟就丟啊。”

  “想想你說的也是,預言之類的隻會徒添悲傷而已。”

  他無奈作罷,她說是風就雨的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裏蓉突然開口喊他,“介之。”

  “恩?”

  “等回到你的家鄉後,我們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依偎著溫清平,她仰望朗朗晴天,憧憬著未來。

  “一個就夠了。”他的理想顯然和她的有出入。

  “為什麽?”

  “照顧你夠我累的了,再拖一大群孩子,我容易英年早逝。”

  “溫先生,你已經不英年了。”

  ……

  仿佛怕忘了來時的路,車輪一路記載著他們的行跡,所到之處都留下了長長的車痕。隻不過車輪不知道,他們已不會再回頭。

  “我要賣古董。”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小男孩踮起腳,仰起頭對櫃台後的白衣女子說話。他常在附近走動,知道這裏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經營著古董鋪。

  白衣女子走櫃台裏走出來,半蹲下身子,微笑著問:“你有什麽古董要賣?”

  “呶。”小男孩從懷裏掏出一本破舊的書籍,上麵沾滿泥土,‘推背圖’三個字依稀可辯。

  白衣女子並不急著接過書,而是問:“你怎麽知道這是古董呢?”

  小男孩很驕傲地回答。“它都快跟我的爺爺一樣老了,不是古董是什麽。”

  白衣女子的笑容在臉上綻開,小男孩看呆了。

  “那你想賣什麽價錢?”她又問。

  “嗯——”小男孩側頭想了想,伸出五個手指,“能買五個饅頭的錢。哦,不。”他又伸出另一隻手。“十個饅頭的錢。”

  白衣女子並沒有回答,隻是笑著走回櫃台。

  小男孩有些後悔了,自己是不是開價太高?

  就在他準備說八個饅頭也可以的時候。

  白衣女子再次出現,將一錠金子放入他的手心,將他的手合攏,“收好了,別讓壞人搶了去。”

  小男孩張大了嘴,沒再合上,呆呆地揣著錢出了店,腦子裏想著一錠金子可以換多少個饅頭。白衣女子拿著書步入後室,小心翼翼的清理好每一頁後將書放在曬得到太陽的地方晾著。

  “白衣服姐姐,一錠金子究竟可以換多少……”小男孩叫嚷著再次掀簾而入,見到眼前的一幕他呷然而止。

  窗邊矮幾上敞開的泛黃書籍在柔風的驅動下微微顫動,如春天的蝴蝶振翅欲飛。

  陽光下,漫塵飛舞。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十二:玉鐲
( 本章字數:13159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7:54)


  了願

  文/木偶海

  我喜歡師傅以掌包容我的雙手,有片刻的溫暖。師傅說我是個見不得殺戮的女子,純淨的笑靨不染塵埃。他呢喃著,一遍一遍,用熟悉的眼神,追逐著我整整過了三百年.身後孤魂野鬼青麵獠牙,每一個擁有血色的水蛇腰,懸著白足,妖嬈起舞.很悲傷,很蒼涼。輪回之外,我忽然明白,也許這三百年來睜開雙眼,留守的正是這場角逐.一場任淚流縱橫,依然無法扭轉的宿命。

  我的名字叫青黃。三百年前,訣塵摘下第一片菩提葉,附於我掌心,那年秋天我四歲。

  他稟告我的父王,魑魅族的統領說,青黃是塊美玉,有潔白的顏色。那是我第一次見他迥異於父王的彪悍,王兄們的俊俏,他的美是絕俗的。

  那一天,塞外飄飛著黃沙,我穿著紫桃軟襖偎在父王戰袍裏,高高築起的銅壁金壘下,我們的俘虜狼狽地倚靠在一起。訣塵就端坐在吠躁的鐵麒麟中央,青絲束辮,雲白水袖間,一雙素手捧著白玉。他抬頭回視我。就這般,淡然幽深的紫瞳一如他美麗的手指,重重烙進我的心。

  妖孽啊。群臣們紛紛臆測著。他們說訣塵長的不是人該有的容貌。紫色的眼睛裏有太多紛繁,那是野心,掩藏於絕色的皮囊下,蠢蠢欲動。占星師說,這樣的眼眸會讓一個國家分崩離析灰飛煙滅,是天生的妖孽啊。

  我愛訣塵,我不喜歡占星師這樣講他。占星師也隻有對我這樣講。對訣塵,他怒目相向。你師徒兩人,將來必斷情斷義!我悚然一驚。在切切的疼痛裏我仍不忘努力為訣塵開脫。我們是不會的。我才第一次見訣塵,我們不是師徒,我們不會的…心爬滿焦躁,突突亂跳。慌亂中我急切尋到訣塵的眼睛,也是滿目的疑問,會嗎。我苦苦哀求父王,

  當時他矛盾的眼神我終生難忘。

  好吧,就遂青黃的意。

  父王沒有殺訣塵,他說如果訣塵願意用手中的美玉打造一隻鐲子,他便可以留下.訣塵答應了.同一個夜晚,占星師嘴吐鮮血,離奇死亡了,宮裏流傳著各色的說法,但誰都不能肯定。接著第二天玄武殿外便蓋起了隱滄閣,訣塵有了家。而父王收養了占星師的獨子,一個叫釋夢的男孩。

  釋夢很少和我們玩在一起,因為我喜歡纏著訣塵。父王常去隱滄閣監督玉鐲打造的進度,釋夢跟在後邊。我喜歡呆在隱滄閣的父王,隻有在那裏,他看著白玉一點一滴被決塵仔細雕琢出形狀,他才表情溫柔,成了我的父王。釋夢在訣塵的麵前永遠小心地收斂著光芒,連他看他的眼神都帶著微笑彎曲成討好的模樣。也許,失去父親的小孩都是稀奇古怪的吧。懵懂年幼的我這般猜想.每逢那刻,我就從低垂的帷幔後鑽進訣塵的懷抱,揭開香茗,笑逐言開。

  我告訴父王,我戀上了訣塵身上飄渺難定的幽香。他睨了我一眼,便將訣塵賜予我。那一年,我九歲,父王的赤蟒寶鐧沒有流淌不止的殷紅。我想我會幸福。

  我抵住訣塵的胸膛,感受他的鼻息,甚至心跳。每一個夕陽殘紅的傍晚裏,我們一同看郊野上芳草氤氳濃綠成海,無數揚花飛起。然後我把父王的戰績,王兄們私下的逸事,娓娓述說著;他在一旁聽.手指揉亂我的發漩,等薰香嫋嫋上升,宛若遊絲輕逐爐邊。安安靜靜。

  訣塵,我們永遠永遠在一起好不?我嬌縱地問他,沒有人敢拒絕我。

  訣塵沒有看我,聲音突然轉冷。他說.你想太多了,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也許一覺睡去就再也不能醒轉,抓住自己想要的都不容易。你還小,沒有什麽是永恒。

  訣塵從未提及他的過去,那一刻我甚至有點害怕。他也隻是淡淡地望向白玉,良久。

  不生氣,好嗎?青黃不敢了。

  他繼續撫摩我的發漩,沒有表情。最後他說,你不必委屈自己。

  那晚我做了我人生中第一場噩夢,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害怕天黑。每一個星星漸漸稀疏的夜晚是夢寐無窮無盡的開始。任奶娘如何哄誘我依然哭泣。

  夢裏父王手持赤龍寶鐧站在玄武殿前的石階上,紅色的血液從他鐧尖流下。空氣中,四處是令我窒息的怨氣.他的身下,異族們屍體麵目扭曲,淒慘橫呈。然後我看見入夜歸巢的群鳥,飛快地落入天際,羽毛染成一片血色。我揮舞著手臂想要阻止它們,那越擴越大的血色.但耳邊拂過的控訴揪住我,帶著複仇的快感,讓我無所遁形。直到過了很久我被納入一具身體,溫暖熟悉。我知道訣塵來了,我得救了。

  訣塵以手撫去我的眼淚,他說,你父王在你身上種下罪孽,唯有白玉的清冷可以化解。然後他開始教我刻玉.他的手包著我的,一遍一遍.我們刻許多的娃娃,像我像他.

  我們成了師徒。

  那天起,我喚訣塵師傅。有幾次訣塵會在睡前擁抱我,把我的頭抵在他的胸口。別怕,有我。即使隻有短短四字,我想我們都心照不宣,我們需要彼此。女人都需感動,更而況是我,一個青澀的丫頭.我無法揣測他的心意,我選擇放棄,隻是全心全意地愛著。也許,對於那時候的我來說,能倚在他的胸前已經心滿意足。

  我沒有告訴師傅,那個夢從沒停止過。最後一次,它有了結局。師傅也出現在我的夢境裏,變成了我的敵人。在他擁我入懷的瞬間,他背著我拔出了長劍。血鳥在風中飛舞,羽毛飄落像一群嬉戲的蝴蝶。劍氣如虹,貫穿我的胸膛。給我一個理由好嗎?我平靜地看著,但很想從他的紫瞳裏知道答案。淚水從師傅的兩頰滑過,然後他用最簡單的幻術凍結我的血液。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叫釋夢來替我解惑。他繼承了父親的天賦,可預測未來。我討厭他看師傅的眼神,讓我想起占星師,充滿忌憚。因此這是一個隻有我自己知道結局的夢境。

  我問師傅,如果有一天青黃不乖,你會殺我嗎?

  不會。怎麽問這傻問題?他笑道,抬手又在白玉上雕上一筆.

  永遠不會嗎?

  永遠……不會。

  我小心翼翼嗬護著師傅的承諾,讓一個懷疑永恒的男子許下承諾,我豈感再多奢求。童年劃過,當棗花簌簌紛紛落了七重 ,飄滿戰士的頭巾,新的戰役開始了。我們的敵人是白翳族,一個弱小卻頑強的部落。

  我尾隨王兄來到魑魅族最偉大最神聖的祭塔下,釋夢高高地站在上邊,那是他的領地。14年前占星師站在同樣的位置給我占卜,然後雙淚長流。他昭告天下,我將給父王帶去廣闊的疆土,車馬以計的珠寶與佳釀。預言實現了,瑤池貝闋裏魑魅族的子民從此歌舞生平。而我隻能躲在父王背後,看著一起起殺戮,源源不斷.

  釋夢穿著銀色發袍,舉起手臂接受群臣朝拜,他的黑發張狂地飛舞著,隱入烏雲翻滾的天空。他連說話都換了語氣。成熟的,略帶野心。

  上去吧,青黃。師傅站在我的背後,小心翼翼地說著。別怕。我卻隻感覺恐懼。父王沒有來。他說有的事情必須我自己去麵對。打完這場戰役,魑魅族將誕生新的王。

  每一個人麵色凝重,釋夢什麽話也沒有說就結束了占卜,靜靜地站在祭台的中央,直到人群散盡。

  釋夢,告訴我結果,好嗎?

  青黃,你將是魑魅族新的女王。你的仁慈和寬愛遠遠超過了你的父王,而你現在所要做的就是除去你生命中唯一的絆腳石。從此以後,沒有人能傷害你。你是最強的。相信我——

  絆腳石?我的腦海裏閃過夢寐的結局,師傅的長劍穿過我的胸膛。不,不,不!我步步後退。搖頭,擺手。說,不。仿佛我隻會對著釋夢說這個字。

  我感覺到釋夢拉我的手。青黃,我們走。離開這裏。你不喜歡這個地方。釋夢說著,他一下子不再古怪沉默,看我的眼神全是捍衛。我既感動又惶恐,但是幸福終究無法交易。我需要的不是這雙手,那雙手已經離開。結局注定我逃不掉。

  開戰了,又開戰了。族人的呼喊淹沒了我的腳步。父王的金戈鐵騎破城而出。隱滄閣中央,赤龍寶鐧早已不見。萬籟俱靜的城郭,四周號角連天,頃刻間,的盧飛快,霹靂弦驚。

  當我趕到城門.師傅被縛在樓篙上,他依然刻畫著他的白玉,,每一記森冷絕情。紫瞳注視屍體一個個倒下,沒有悲傷。

  住手吧,住手吧。師傅求求你,青黃求求你。他是如此的固執,就如同敵人的寶劍一刀刀落族民的身體上,果斷堅決。他的眼神,始終落在我的臉龐。如血色的目光,溫暖,安詳,一眨不眨。

  我經不起他如此專注的注視。我突然感覺絕望,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經曆。我害怕這樣的目光,在血色裏溫暖,安詳,一眨不眨,注視著我,叫我無所遁形。這樣的師傅,用目光將我割碎,遍體鱗傷。我對領我進來的釋夢說,對不起。

  我知道我講得很差,我甚至連自己在說什麽都不清楚。但是師傅卻對他說,我要她。你去對她說,我要她留下。

  那個夜晚,玄武殿外到哭喊悲絕。我的七個王兄全部陣亡。父王受了傷.他躺在鮮豔的刺桐花叢裏。我靜靜地守著,有那麽一瞬間,我發覺父王蒼老了許多。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除了他沒有人能夠傷害你。等待吧,一切終會水落石出——釋夢的臉上掛著微笑,預言沒有改變。

  三天以後,父王傷愈,他命令我在一年後繼承王位。本來父王想讓大王兄唯一的兒子世襲,可是他尚且年幼,劍術也不能服眾。師傅被父王關進大牢,群臣們一致肯定他的白玉,帶來滅頂的災難。

  釋夢帶我到師傅關押的地方。迷離的月光,白玉的光澤冷冷清清,折射著俘虜們的軀體。

  我以為師傅會和我解釋,或者求情幫助。他卻隻是要一隻蠟燭遠遠地可以雕玉。汙濁的空氣裏,死囚縱情歌舞。師傅是例外的,他依然神情安詳,仿佛是他們的天使。我聽著聽著就睡去了。一隻手還緊緊拽著他的袖口。他歎息,將袖子抽回來,我就醒了。他說,這樣不如明天不要來了。明天是他處決的日子,他甚至沒有挽留我。罷了,你再生氣他都不在意你,青黃你輸了。

  其實我沒睡著,師傅,你可知道即使閉上眼睛青黃依然可以看到你。我決不讓你死。

  我藏起了我們的玉娃娃,要求父王授於我首領的劍法。他知道我屈服了。因此當釋夢再次要求父王處死師傅的那刻,父王沒有點頭。師傅從玄武殿外的大牢搬回了隱滄閣,一切似回到從前。

  青黃,釋夢值得被信任。父王把赦免令交到我手中,這樣深沉地說著。釋夢是個內斂的人,什麽事情都可以放在心裏。他可以為別人預測未來,卻從不為自己占卜。他有著和師傅一樣的深沉和神秘。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釋夢發出的劍氣是熱的,而師傅刻的玉器是冷的。父王說過,當一個人與一物渾然相成時,人即是物,物既為人,劍熱心熱,玉冷心冷。隻可惜,我依然選擇了師傅冰涼的手。哪怕,用我一生的幸福和自由。

  寒風呼嘯著刮過祭台,師傅抬起頭說,王,真正的冬天來了。

  我望著那朗朗的夜空,想起我和師傅的童年,想起我們一起雕玉賞月的日子,恍如隔世。

  我不再是那個任由他撫摩發漩,幸福自得的小丫頭。我的肩頭負上了枷鎖,我將成為魑魅族的王,而他將成為部落的禁忌。

  玄武殿和隱滄閣不過幾步,卻好似隔著山窮水複。我再也不可以擁著師傅的懷抱入睡,感覺他指間粗糙的厚繭。那已經成為遙遠回憶,這是我對父王的承諾。

  師傅叫我,王。以前他隻喚我青黃。

  忽然之間,我想念師傅的白玉,可以雕刻一尊娃娃,一個似他,一個像我.

  師傅,青黃做你的妻子好不好。待來年春花爛漫的時候,請您娶我!我也習慣了每天看到你淡然的紫瞳。

  埋藏在心裏的秘密終究說不出口.我真的還是小孩子。父王已經宣布我將在明年春天登基,他要為我籌備婚禮。新郎是釋夢。

  小孩子會長大嗎?我問師傅.

  會的.師傅答地如此堅定.他說,所有的女孩都將變成女人,就好像所有的愛戀都有一個收尾,所有的開始都有結束,所有有的傷都將結成疤。也許,你需要的隻是足夠的時間去遺忘。

  為何娶我?轉過身,釋夢站在祭台上,最近他一直陪我練劍,站在那麽高高的位置。他身上圍著父王那條像征權利的狐皮圍巾。細細的雪在他的身後落下,周圍有宮女們仰慕的眼光。

  不冷嗎?他笑了,輕輕走下來,從高到低。

  我不得不正視他陌生卻又熟悉的臉.認命吧青黃他將是你的丈夫。以花為貌,以月為神,以風為態,以玉為骨,以雪為膚。尤其是這雙眼睛,漣如冬天的陽光. 完美若釋夢,你還奢望什麽?可是這麽美麗的眼睛什麽都看不到。父王說,神給了釋夢家族洞悉天機的法力,因此他取走了人類最肮髒的部分作為回報。

  要是我能看到你該有多好.釋夢淡淡地笑道,然後用一種憂傷至極的溫柔接過我手中的劍。他把它舉起,劍尖地對向我。笑容突然從他的臉上消失。為了訣塵,值得嗎?釋夢不笨,他終究猜到了。

  為了他成為這裏的王,做我春天的新娘?

  對不起,釋夢.

  我可以給你做到你想要的,可是,青黃,我是為了你才這麽做,世界上隻有你才值得讓我這麽做。你是我的唯一,.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不知道是什麽讓微笑從釋夢的臉上消失,他是一個從來不曾失去微笑的男子。

  釋夢看著長劍,他甚至流淚,也許我們永遠都逃不出這一劍的距離。不會的.

  我跑過去,攀住釋夢的肩膀,撫摸他的眼睛,那種晶瑩得讓我心痛的空洞,像海藻一樣糾纏我的身體。雖然我不清楚他為我背負了什麽,但我卻真心憐惜著.

  命運正在漸漸地背叛,我依然懵懂無知。

  青黃,答應我,不論發生什麽都要相信我,好嗎?隻有這樣我才可以支持自己不去後悔。

  恩.相信你,釋夢,無論多久多久,我相信你。我承諾著,眼前和腦海深處隻有清澈的雪花和釋夢在風中蜿蜒的發絲。

  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再留戀。

  接下來的等待是平靜的。天空是一成不變寂寞的鴿子灰,很少下雨,很少有陽光。

  師傅在隱滄居專心為父王趕製玉鐲,他把我留在這個幹燥而多血腥的玄武殿。我們之間保持著若有似無的銘記或者遺忘,持續了整個冬天。

  我一直簡單而安靜地生活著,很好的活著。我不必再逼迫自己去舞劍,忍受謀術弄權,暗潮洶湧的日子,在這一點上釋夢做得足夠好。他用他認為合適的方式保護著我,這就夠了。雖然他美麗的眼睛已經漸漸在我頭腦裏變得模糊。

  剛開始的時候,我會因宮娥侍婢談笑間羨慕的語氣引以為豪。它們是釋夢——用哀傷的微笑預定我全部的信任後——換回來唯一陪伴我的。其他,什麽都沒有。但現在,隻要他代替我走上威嚴的玄武殿,我都會盯著父王蒼老而病態的睡容,一直盯到午夜。空蕩蕩的屋子,不時發出我的嗤笑,聲音填滿每一個寂寞的角落。有時候,拿出藏好的玉娃娃,一尊一尊撫摩,直到絕望的氣息幾乎把自己淹沒。於是,我寫了封短箋托玄武殿的宮娥呈給釋夢。我說,我要一隻白玉做的鐲子,鐲身突脊斜刀刻著飾龍紋,刀工簡潔流暢,要和父王命令師傅雕琢的那般。我要一模一樣的,這樣,我就可以幻想師傅的體溫透過,這尊傾注他所有視線的玉鐲,傳到我的腕間。我曾不再做噩夢,隻因它才給過我安全。

  釋夢答應了。宮娥傳來了回複的折子。那上印著他的璽印,“準”。

  兩個月後的春天。我被宮娥梳妝妥帖,坐在花轎裏抬進玄武殿.這是場盛大的婚禮。老人們準備著細沙甜餅,豬頭,鮮蔥,高香,還有一枚和師傅打造的一模一樣的玉鐲子。它被一條紅色的絲帶纏上,由釋夢親自護送。我立於案前,神色恍惚。因為師傅也站在觀禮的賓客裏,他佇立在旁邊,像尋常日子那般,手裏卻沒有那尊白玉。

  我恍然大悟,想開口卻被喜娘按住,遂連連和釋夢磕拜下去。孩子們在玄武殿外燃起爆竹

  和紙錢。我開始絕望.釋夢究竟做了什麽。經用我的信任換取了魑魅族無尚的權利,在他還不肯放過師傅嗎?是師傅延續生命的唯一脈絡。沒了,王定會殺他,很慶幸自由有雙好眼睛,清了釋夢的居心,慶幸的是我仍然記得父王的劍法。

  我在全場的驚愕中抽出藏在喜服下的軟劍——那是釋夢送給我的禮物……在如此尷尬的場麵刺向了他。沒有躲開。開懷大笑。的眼睛,雙沒有焦距的眼睛看著我,潔地笑著。那麽的難以接受。

  釋夢的血順著軟劍流到我的喜服上,有片刻的遲疑,還是伸手要搶玉鐲子。傅在那

  看著我,滿讚許。夢忽然執著起來,固守著玉鐲。

  還給青黃。王突然出現。臣震驚了,都知道半年前的那場戰役已耗盡父王的心力,命留下的隻有等待死亡的殘喘。禮必須取消,黃嫁給訣塵吧。樣的聲音哪怕曾讓我期盼過許久,當它真正從父王的嘴裏落下,疑像擊落在我頭頂的驚雷。

  父王,把我許配給釋夢的啊!

  可是,青黃,隻有訣塵可以救我.父王布滿皺紋的臉上有閃亮的痕跡,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

  的耀眼.釋夢和他的父親欺騙了我們,訣塵不是妖孽,隻有他手中的那枚了願可以救得了我.

  了願?

  是這枚玉的名字.釋夢流淚了,即使是占星師的離去他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我說過他隻會微笑.

  父王病態的臉皮扭動著,楚楚可憐.魑魅族的首領跪在師傅的麵前,喃喃地和眾人說,他在祭台發現了占星師的遺諭.原來,早在第一次捕獲訣塵的時刻,他看著他紫色的眼眸,以及世間少有的青黃白玉便認出了它是傳說中可以了人一個心願的魔玉——了願.他們害怕自己的地位因訣塵而動搖,因而動了殺機.

  我的淚落在爆竹跳動的火焰之間,哧哧的聲音就像我的心燃燒的聲音.釋夢過來,問我,青黃,你信嗎?

  他的血液是藍色的.我這才想起釋夢被刺的時候,那一灘晶瑩的藍色,我知道所有的族人隻有背叛了自己的職責血液才會轉為藍色.而釋夢根本就是欺騙了我,而我還曾說要永遠永遠相信他——我搖頭了.不信,是不信啊.

  釋夢離去的時候,表情前所未有地複雜.更多的,可能是愧疚.因為他沒有忘了那段承諾,我也沒有.

  我跟著他,走到城外,停住腳,掏出五十兩銀子給他.

  心裏是平靜的,我並不恨他.

  釋夢很艱難地伸出手,接了過去.他喃喃地說,我不後悔.他把了願還給我.青黃,別把它交給任何人,記住任何人.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忽然覺得能諷刺.這世界或許有好人壞人之分,但輪不到我們,我們根本隻是工具,不是人,怎能談得上好人還是壞人.他說的對,我們不會後悔,因為誰都沒有機會.

  所以,釋夢當然不是壞人,父王也不是.

  我又一次見到父王複雜的眼神,那麽哀傷,那麽哀傷。

  我的心止不住的疼痛。

  我坐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父王的手疲軟蒼白,冰涼蝕骨。在這個角度我可以細細地將他看清楚。他真的老了。青黃,不要這樣看我,我已經老了,經不起你這樣細細的推敲。 青黃,曾經我是不服氣的。在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就和別的部落鬥,和權利鬥,和金錢鬥,和命運鬥。就在我感覺勝利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敗給了歲月。無論我如何努力,生命,曾經有過的輝煌時代都已經一去不返了。於是,我借助一切可以挽回的力量,我相信釋夢的父親,相信他所說的預言,我有了你就有了一切。如今我服氣了。順從。所有的人都在時間麵前低頭,無論成敗。尤其是英雄,更加突兀。生命的衰敗來得猝不及防,越是輝煌越是短暫。青黃,我隻有這次機會。我老了,讓了然賜我多活幾年吧。

  我從來沒有見過父王如此頹廢,他一直是自信的。驕傲,勇敢,鬥誌昂揚。我發現我根本不了解他。這麽多年來,我忽略了他。

  然而我又能做什麽呢?

  我無法給任何人保證,即使是我親愛的父親,父王。

  去求訣塵,青黃,把了願交給他,他已經把它刻成了青黃玉突脊龍紋鐲子,隻要他再刻上龍眼,我就可以實現願望。是的,我怎能忘記了願上的龍兒威風凜凜,可沒有眼睛.師傅站殿外等我。在黃昏夕照中,落日的餘輝將他瘦削的影子拉得極細極長。投射到對麵雪白的牆壁,像一株孤傲的水仙。我的心沒來由地疼痛。他仰起頭,青絲在風中飛揚。他喚我的名字,青黃……他不再喚我作王。我曾經認為我的名字是我今生唯一的美麗,因為那代表,師傅的心裏有過我,我是他最愛的,最愛的青黃美玉。現在,終於明白了,再美麗的名字,於訣塵,不過是一個笑話罷了。蒼白,無趣。

  青黃,你不該來,這裏哪裏是你能夠遊刃有餘的地方?

  晚上,我們挨擠在同一張床上。這些年來,我們從未如此親密。

  師傅說,青黃,我羨慕你。

  我愕然側過頭看他。他卻未曾看我,眼睛隻是睜著向外盯牢桌台。了願安然地擱在上邊。當我無力地倒在床上,師傅從我背後抽出軟劍用劍指著我的胸口,冷冷的劍氣籠罩了我的全身。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我。

  給我一個理由,好嗎?

  了願身上的龍兒若想長上眼睛,就必須用祈願者至愛的鮮血來交換!

  占星師是你殺的嗎?那封遺諭也是你刻意安排的嗎?

  這個已經不重要了。能讓你的父王痛苦地活著就已足夠。

  原來一切隻是為了複仇。他的目光永遠淡漠散漫,隻有說起方才那句話才會集中,才會有令人心悸的閃亮。父王早已寬恕了他,是怎樣的仇恨呢?都是迷霧吧。罷了罷了,就我來了結吧,也許糊塗的死亡也是一種仁慈。幫我做一件事,替我找回釋夢,他是無辜的。

  我閉上眼睛的時候,裏麵全是釋夢,他的眼睛飛舞著。青黃,你瘋了嗎?是釋夢的聲音。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進來的。我看到他臉色蒼白,你一定要殺她嗎?是的,釋夢,就算是你也無法阻止。

  接著在師傅像神一樣慈悲的注視下,釋夢一劍得手。我漫長的等待和心化成輕微的“噗”的聲響和泉湧的鮮血,訣塵驚愕的目光畫出一條弧線,像很多年前他把菩提葉賜給我的畫麵。 釋夢的劍響亮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

  師傅倒下的時候,始終掛著眼淚,從來沒有過晶瑩剔透的眼淚。

  絲桐,我羨慕你。釋夢把我帶會白翳族——

  釋夢痛苦地跪在地上,掩麵而泣。

  逃亡,逃亡,為了一個不曾愛過我的男人,和一個真心愛上我的男人,我竟然放棄一切?這當然不是全部原因,還有,我已經對父王口中的長生不死,深入骨髓的厭惡。那扇城門外,釋夢抱著訣塵的屍體,在等我。

  青黃,訣塵是我的哥哥。那天,釋夢抱著我,親吻我的眼睛,潺潺的淚水落在我臉上,那些溫熱的液體引起我的心灼熱的痛。

  釋夢坐在我的麵前,他的左腕套著了願,沒有眼睛的龍兒,周身閃著銀光。我就是在這樣的光裏麵再一次端詳他的臉。可悲的我竟然才發現,除卻釋夢空洞的眼睛,他與訣塵是何等的相似。也是第一次聽到關於釋夢和訣塵的過去:我的名字叫釋夢,生活在美麗的白翳族那個開滿菩提葉的部落。我沒有見到過我的父母,我和哥哥訣塵相依為命。由一位部落的師傅養大。

  每當烈日炎炎,青石板鋪的練劍場變成燒紅的鐵板。

  汗水滴下去,很快就迅速地消失了。師傅嚴厲的眼光掃過來,跟著就是重重的一鞭,皮開肉綻。

  別的孩子都嘲笑我們,因為身上鞭痕最多,就是最無用的。我們都是孤兒,師傅收養我們,派人教我們雕刻占卜舞劍,等我們長大再為部落獻出生命。這合情合理,我們應該感激,應該永遠順從他們。

  就像地上那群螞蟻,整齊地排著隊,扛著食物,送給深深洞穴裏的蟻王,前赴後繼,死而後已。

  看螞蟻,曾經是我生活中惟一的樂趣。我看的時候,所有的孩子都笑我傻。後來哥哥拉開了我,他們卻開始圍成一圈饒有興味地圍觀那些螞蟻。

  哥哥說,釋夢你看他們黑壓壓的腦袋。他看他們隻有像看螞蟻一樣。

  哥哥說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腦子,要有心,雖然,這很痛苦。

  我們第一次看到魑魅族王的畫像,是為了一場生存的賭局。魑魅族又一次打敗了白翳族,部落裏養不起更多的孩子。所以師傅要從我們這群孤兒中挑中兩名最優秀地潛伏在那位王的身邊。

  師傅手下的衛士很強,我們這些孩子,一看就不是對手。

  對方出兩人,我們也要出兩人。

  族長發出了指令,師傅的手微微地抖起來。

  我第一個出來,同時,武功最強的哥哥站在我後麵。我問哥哥,我們會死嗎?哥哥笑了,不會,記住哥哥教你田忌賽馬的故事。

  所以盡管我在全場的哄笑中被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哥哥卻拚了全力。

  一和一勝,我們還是打平了這一場。

  族長開懷大笑,他的眼睛,貪婪地看著我們,讚許地點了點頭。我們得到一尊青黃白玉,族長的白玉。

  我們就這樣一直等待機會,直到10歲,我在黃沙裏看到了我們的敵人。當時沒有人發現除了哥哥,倒在他身邊的我也沒有死。我看到了凝視著哥哥的女孩,那個叫青黃的公主,於是我明白世界上還有另一種生活,可以無憂無慮地在父王的懷裏歡笑。我從來沒有奢望過她會下來,並且可以和我說說話,因為我是那麽的卑賤,卑賤到可以忽略。我奉命殺了占星師和他無辜的孩子,那片刻,我也有一陣難過,但是誰讓他威脅到哥哥的生命。我用同一把劍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的劍上有很多人的血,有敵人,也有自己。

  但是,哥哥說我們不是壞人,因為,我們無法選擇。

  我每天都會跟著王去哥哥的隱滄閣看他雕琢玉鐲,聽到絲桐在那裏歡笑,不自覺地對她微笑。直到有一天她沒有出現,我才知道我愛上了她。

  下毒,刺殺,放火…這些辦法對付普通人足夠,但對付王就很可笑。我知道他的朝服裏周身鐵甲,即使在炎熱的七月,也不例外。

  釋夢,他美麗的女兒是他唯一的弱點。哥哥這樣說的時候語氣淡淡的,我的心卻像被針狠狠地刺了一下,那種尖銳的疼痛彌漫全身。哥哥認真了。王不殺他,是貓對老鼠的戲耍和嘲弄,他沒有資格成為王的敵人,隻能做他卑微的奴隸,靠主人的寬容苟且偷生。這樣侮辱訣塵,使他生不如死,才是最大的勝利。

  幽暗的城門有一個人在等,是父王!

  他果然沒有放棄了願,知道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敵人。

  釋夢也在,不過已經是躺在訣塵身邊一具冰冷的屍體,白色的衣服邊,美麗的了願孤單成影。

  我的力氣,恐懼,悲哀,一下子被全部抽空。

  他那張精致的臉和訣塵貼在一起,眼角有一滴清淚,遙遙欲墜。

  父王的聲音很遙遠,他說釋夢不肯為了願上的龍兒刻上眼睛,他自盡前還問,長生不老對王來說真的那麽重要,釋夢的最後一句話是,愛你。

  我已經聽不見,也已經看不見,輕輕地抱起釋夢,輕輕地吻去他的眼淚,嘴裏漾起的,卻是鮮血的味道。

  隻有我知道,他是多麽善良多麽無辜的孩子,忍受了多少痛苦和無奈。而我也終於知道,他一直沒有欺騙我,我也愛上了他。

  青黃,根本沒有可以讓人長生不老的東西。了願隻是哥哥另一個報複的圈套,他要斂去你的微笑,然後看著你的父王哭泣。

  青黃,當哥哥的劍指著你的胸膛,我選擇的是你。為了相依為命的哥哥,我不知道哥哥為什麽改變了計劃,可是請你相信我,他是好人。不管怎麽樣,我不可以原諒自己。我沒有麵對你的勇氣,無法相信這會是現實。所以我要帶哥哥離開。

  青黃,答應我,不可以再那樣孤獨,那樣憂傷。像我們沒有來過你的生命那般,快樂地生活。忘記我們的出現。就送我們到城門,你是魑魅族的王,不可以那麽任性。

  解脫了,釋夢不再是矛盾中煎熬的奴隸,也不再是被服著複仇使命的奸細,他睡在我的懷裏,如一朵清香潔白的百合,隻為我綻放芬芳。

  慢慢地,為他和訣塵理好頭發,放下他。

  他們去的地方要比我所知道的一切地方都更美更好,幸運的是,我也要去了。

  我站起來,直視父王,仿佛透過釋夢的眼睛看到當年看螞蟻的他們。父王弱小地,遲疑地,卻充滿野心地,一步一步地走來了。殺我吧,刻上龍眼的方法就是用我的血換永生。

  我知道他也矛盾猶豫,訣塵終究算錯了,但父王還是會出手,我知道他不會忘記我是他最愛的女兒,因為我曾帶給他無數輝煌,他也不會忘記我死前的眼神,我還知道有一天,他會抱著了願,瘋狂地期盼龍兒長出雙眼,然後期盼變成厭倦,最後逃亡。

  你的父王不曾愛你。釋夢背叛占卜師的忠誠,守護了我的性命。他的血是藍的,因為他騙了所有的人。青黃才是魑魅族的禍害,總有一天她會讓昨日的輝煌變為明日的骷髏。

  來吧,用死亡來結束這複仇,開始下一個輪回。

  在我喝下那碗令人忘卻一切過往的孟婆湯之後,所有的前程往事,不管是模糊的,細微的,被忽略的,那些我想遺忘了的,都齊齊地湧上心頭。原來,孟婆湯是要人一生一世的痛苦痛到極至,痛得人不願再想起才去忘記。可是我呢?

  青黃,你做不了人,轉不了世。閻王回來了,他身後還跟著道骨仙風的牛神馬麵,行色匆匆,披星戴月而來。

  隻在我腕上點下一個鬼字便走了。這段孽緣死心了方罷。

  死心?三百年前,我看著父王的血,同樣濃而紅。一滴一滴,緩緩流在了願身上,口中絮絮念著永生兩字。他都死心了,我還在期盼什麽。

  訣塵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他陪著我,赴地府,見閻王。他定然要守在我的身旁。是孤魂野鬼也好,是妖是魔好,訣塵都記得要陪在我的身旁。

  他堅持了三百年。

  我對他說,師傅,我原諒你。

  訣塵笑,青黃,我何故要你的原諒?我並沒有過錯。

  我愣在原地。

  青黃,你已經漂泊了三百年。亦該明白誰才是真正愛過你。誰才是值得你付出,可以托付終生的人。

  許多的時候,我都忘了訣塵是害我至此的人,我會以為他仍是我師傅。許多的時候,都是他在教我該如何如何,我在他的教誨和忍讓嗬護之中一點點忘卻疼痛。同時將他不經意傷害。

  我起身欲離去。

  訣塵卻搶在我的前頭,倚到六道輪回的入口。曳地的緋色長衫,青絲婉轉,如海藻般在風中輕舞飛揚。左手環於胸前,右腕套著了願。紫色的眼眸微笑,向我看來。青黃,不要為了不相幹的人置氣。感情是會轉移的,人心叵測。世界上最永恒關係不過父子母女。你我都失卻了。情人會背叛,兄弟會反目…

  師徒會成仇。我接口。

  他笑,縱情,放肆,風嘯雲生。然後突然伸出手擁抱我。

  訣塵伸手緊緊擁抱我。在我耳邊低歎,青黃,我愛你。

  他終於肯說愛我,他一直都不愛我。他是我最美麗睿智的敵人,是我至愛唯一的男子。

  我也愛他。

  隻是我們有多久沒有這麽擁抱過了?非肉體和肉體,鬼是無肉體的,他們隻有靈魂。作這樣親密的姿勢。一年,兩年……三百年,可能更久。

  自從他成了戰俘,我是公主。他因嫉妒和驕傲而將我推搡至絕望,破了心魂。

  占星師對他怒目相向,若為師徒,將來斷情斷義!

  我們都悚然心驚。

  我靜靜跟著訣塵的腳步,這是我們唯一一次共同做些什麽。

  見了閻王,敘了前世。訣塵送我上奈何橋。

  訣塵依舊微笑,他今日笑得特別多,孟婆,第五百七十三個。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點了點頭,盛一碗清湯給我。

  訣塵說在一起投胎之前不要看悲傷的玉鐲子,我等你回來,我們一起給龍兒雕上眼睛。我微微點頭,美麗的訣塵在六道輪回門口和我告別,風衣和長發被陰氣吹起來。

  師傅,我會找到你。

  青黃,三百年前,釋夢的劍浸了我的血,閉上眼睛的那刻我向了願望許下希望,如果可以,我會試著愛你。那個傳說是真的,隻是雕上龍眼的方法並不是祈願者至愛的鮮血,而是那一輩子祈願者最缺少的東西。所以我把真心的眼淚留在了那一輩子。沒有眼淚的鬼永遠變不回人!

  青黃,祝你好運!

  訣塵把那隻長上眼睛的了願放到我手中,我感到他的手冰涼。

  三百年後,所有的記憶逐漸模糊,唯一鮮明的是手腕上青黃玉突脊龍紋鐲溫軟的寒氣。母親說,這是枚好玉,雖然上邊的龍兒邪獰張狂,但它有雙眼睛,仿佛兩滴人間最幹淨

  的眼淚,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魘…

  附錄:

  玉器考證

  我國玉器製作源遠流長,精品薈萃,因而素有“玉石之國”之稱。軟玉稱真玉,如白玉、青玉、清白玉、碧玉和墨玉等,它們均具有蠟狀光澤,純潔乳白,從曆代玉器看,我國用玉以軟玉為主,古軟玉在我國被稱為傳統玉石。‘

  “ 軟玉常見顏色有白、灰白、綠、暗綠、黃、黑等色。多數不透明,個別半透明,有玻璃光澤,軟玉的品種主要是按顏色不同來劃分的。白玉中最佳者白如羊脂,稱羊脂玉。青玉呈灰白至青白色,目前有人將灰白色的青玉稱為青白玉。碧玉呈綠至暗綠色,有時可見黑色髒點,是含雜質如鉻尖晶石礦物等所致。當含雜質多而呈黑色時,即為珍貴的墨玉。黃玉也是一種較珍貴的品種。青玉中有糖水黃色皮殼,現有人稱其為“糖玉”。白色略帶粉色者有人稱之為“粉玉”。虎皮色的則稱為“虎皮玉”等。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十三:古塤
( 本章字數:13868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9:04)


  今日店裏來了幾位熟客,白月、紅雲很是歡喜。

  忙著布茶添水,倒也熱鬧,姐妹倆索性關了門專心和她們談笑說古。

  紅雲咽下杯子裏最後一口茶,舔舔嘴唇,嗯,她最喜歡姐姐泡的桂花茶了。

  她從架子上拿下一個玉塤,遞給一旁伸著手的客人。

  “說到玉製樂器你一定要看看這件。它的曆史可長了,絕對是件好東西。”紅雲一臉神采飛揚。白月端了一盤瓜果走來,笑意盈盈,一邊張羅客人用水果一遍肯定紅雲,“這次紅雲確實說對了,此物確實不凡。”

  一位客人拿起,輕輕握在手裏,心裏暗暗一驚,這玉溫潤柔和,置於掌中竟如有生命一般,心下了然,果然是好東西,“不知兩位作價幾何?”

  紅雲搶在白月前麵,故意裝做一本正經的樣子,她刻意模仿白月的口吻“本店所有商品隻尋有緣人,倘若無緣千金不賣。怎麽樣?像不像?”

  一時間大家笑作一團。

  白月微微一笑緩緩開口“此物確有一段非同尋常的來曆,如果真有意,且聽我細細道來,聽完之後再定奪是否購買。”

  來這裏的人大都有三種目的:一是掏寶,二是看人,三是聽古。

  商品十三:古塤

  來生願

  文/泫月汐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樂婉《卜算子》

  今生·宋朝

  臨安城內不知何時開了一家古董雜貨店。

  那一日的黃昏,晚霞輝煌。似開後破落的罌粟花,落紅委地,豔麗地堆在天空。又似誰腮上的一滴鮮紅血淚,半是哀婉,半是詭秘。

  有人輕輕推開門。

  是個二八妙齡的絕色少女。女孩輕輕抬頭,柳眉淡淡,杏眸婉婉,如石生泉裏的白玉黑晶,清波流豔。

  她這樣的年紀,又是這樣的神氣。猜猜也知,定是按不下心中的好奇,來尋些新鮮的玩意。

  白月笑笑,迎上那少女,在搖曳的燭光下細細打量。

  “你……”采薇一向自認生相不惡,今日見了這白衣女子,竟也幾乎呆了一呆。隻見她雲髻高挽,烏黑柔亮,雅致得像是從古畫中走出來的仕女。

  “我是這家店的店主,姑娘可以叫我白月。”白月淺淺地一笑,明眸流轉靈動至極。

  “啊,白月姑娘,你好。”采薇含羞帶笑地點了點頭兒,由她引著自己看這些陳年的玩物。

  物都是死的,但多年離人近了,染了氣息。明滅的燭火下,似無數雙眼睛,欲睜非睜,竊竊笑著看這世間浮華。

  采薇忽然“訝”了一聲,視線被一隻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枚水綠青玉雕琢成的塤。她自小便跟隨師傅學古樂器,尤其精習古塤,光瞧外形與流轉的光芒便知此非凡物,晶瑩潤亮,光滑澤潤。

  她小心翼翼的執起玉塤,珍愛地撫摩著它,像輕撫著一個新生的嬰兒。通體水綠的玉塤像是擁有生命似的,光輝在其中流轉。采薇暗暗吃了一驚,她曾在何時、何處見過這隻玉塤?如此熟悉觸感,溫潤的暖意透進指尖,是一種錯覺吧?玉塤的光彩顯得更明亮了,似乎在慶賀著彼此的相遇。是相遇?還是重逢?她心中有一個細微的聲音,悄悄地問著。

  白月在旁斜睨了采薇一眼,唇角邊似笑非笑:“這是一件難得的俏貨,我和妹妹紅雲機緣巧會得到此物,經過對質地和加工工藝的判斷,這隻玉塤為秦代玉器。姑娘可是喜歡?”

  “秦?!”采薇瞪視著手中的玉塤,方寸跳得好促,不知為何,她聽了“秦”字隻覺得莫名想哭泣。

  “是呀,你瞧,這兒還有銘文。”言罷,白月把玉塤翻了個個兒。采薇發現玉塤的底部刻有字跡,一行篆書。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王家乃是詩書大戶,女子更是講究才德兼備,認出幾個篆體字還是難不倒她的。

  “此四句出自《詩經·小雅·采薇》,被謝安謂道有雅人深致。”白月趨進一步,唇畔那抹笑意漸深。

  多巧呀,采薇聽言心中一動,抬頭衝著白月歡喜一笑:“我的閨名叫采薇,這玉塤上的篆書倒應了我的名字了!”

  恍惚之中,仿佛接受了那玉塤的呼喚,隨意識驅策著,她將玉塤置於嫣紅的唇瓣下,一曲陌上桑在她的巧手下緩瀉而出,淒婉動人的旋律似在低訴心中無限的情意,古韻嫋嫋,餘音繞梁。

  “白月姑娘見笑了。”采薇把玉塤握在手中,忽然間心潮澎湃,生出一份強烈的占有欲來,“不知這枚玉塤需多少銀兩?我想跟你買下!”

  白月深深地看了采薇一眼。“從沒有人能將這玉塤吹響,而今天竟被你演繹出樂曲。錢,不用了,天地萬物,本就是有緣則聚,無緣則散!這玉塤,今天是自己找主人了,就給了你吧!”說罷,不等采薇反應,笑吟吟地挑起一盞刻花流蘇琉璃燈徑自而去。

  “采薇……采薇……”

  一片靜寂中,忽然,幽幽的,有一聲沉緩低沉的歎息。

  誰?是誰?

  “采薇……采薇……”聲音回旋,不忍遁去。

  這呼喚的聲音很遙遠,幾乎要穿過了歲月,采薇愣了愣,總覺得那種語氣似曾相識。她下意識地掉過頭來,目光所及之處,一抹身影不虛不實、捉摸難定,處在蒼涼詭譎的天地間。

  “誰?誰在那裏?!”

  “千秋萬世,不棄不離。采薇,你可還記得?你……還記得我嗎?”一男子立在似近似遠處,朦朧月色將他高大的影子拉得斜長,臉隱在昏暗中,怎麽也瞧不透徹,隻有他的眼似曾相識,還有他的歎息,這麽綿長,這麽憂鬱,隨著虛無傳來。

  “你!等等……”這夢境離魂而詭異,采薇覺得渾身輕飄飄、軟錦綿,沒有一點力氣。恍恍惚惚中,隻瞥見他手中握有一橢圓形器物,在暗夜中熠熠生輝,令人目眩。咦,那不是白日裏在古董雜貨店得到的那枚玉塤嗎?!其上的光影流轉著,乍看之下竟像活物。

  “我等你等了很久很久,神魂和思念都固守在玉塤中。但,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你與我就真的毫無機會了,你將永遠不再想起我,連神魂都把我忘得一幹二淨。采薇……”

  說話的男人向她伸出手。明明知道不該握住的,但就是無法控製自己的行動,采薇整個心魂像被奪走一半,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他的。

  然後她整個人被他一攬,在眼前一黑前,瞥到了那男人溫柔的微笑與深情。

  “小薇!睡得迷糊了嗎?怎麽不關窗戶,小心醒來後要咳了。”母親低柔的嗓音穿透她未醒的夢寐。

  猛地一震,采薇睜開眼睛,繡床的邊緣,坐著她溫柔慈愛的母親。

  “娘……”她呆怔了半晌,方從那片迷離的夢境中醒來。

  好奇怪的夢啊!一個高大的男人踏著月色而來,語調中盡是深情,溫柔的眼神、溫柔的撫觸,采薇總覺得自己曾見過他,隻是一時間想不起來……

  “乖女兒,再過十日你便要出嫁了,可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母親從屏風上拿起一件帔帛披在她的肩上,語氣裏有濃濃的關切。

  上個月初,爹和娘替她許了一門親事,對方是名聲顯赫的侯門之子。

  她就要出嫁了……

  雙眼無意中觸及妝台上的那枚玉塤,忽地,場景陡換,那個怪誕的夢在毫無預防下襲來,那個難辨輪廓的男子,再次對她說著相同的話。

  我等你等了很久很久……

  神魂和思念都固守在玉塤中。

  采薇,難道你忘記了嗎?

  那個時候,那些事情?

  一陣昏眩襲向采薇,疼痛在刹那間擊中心扉。這玉塤是真的、切切實實地存在於這世間,不是夢境啊……

  “乖女兒,沒不舒服吧?怎麽臉色這麽差?”母親看著采薇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很是擔心。

  “娘,我沒事,許是方才睡時著了涼,待會差丫鬟泡杯熱茶,暖暖身子就行了。”采薇仰頭,唇邊抿著一個笑,環手抱住母親的腰,“娘,女兒不想嫁人,隻想一輩子陪著您。”

  “唉,娘心頭雖舍不得,可女兒養大是人家的,你爹又總想要你早些出閣。”母親溫暖的雙手揉撫著采薇的秀發,一臉愛憐橫溢的神情。

  采薇長聲歎息,緊緊摟住母親的腰。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方才心中那陣突如其來的痛楚,像是沒有愈合的傷口被深埋在靈魂深處,以為早已遺忘,卻在承受到碰觸後,才感覺到那錐心刺骨的疼。剛才有一段時間她仿佛不是采薇,而是一個心痛的古代靈魂。

  那個出現在夢中的男子,他到底是誰?

  長長的流蘇,羅幕輕寒,纖雲飛渡樓台欄杆,一個女子宛約清麗的身影,隱隱遮現。竹簾疏處,清露澹澹,杏花疏影裏,她倚著欄杆低低的吹著——

  吹著人生虛幻的夢影,吹遍春花秋月不同的風景。悠悠的楚塤,吹徹梁山宮的淡天遠山。秀雅的身姿,拂著清風。她,是秦宮美女,被嬴政冊封為華陽夫人。

  雁過無聲,風過無言。

  她隔著鏤花的窗子不斷向遠處眺望,花開得很淡,成一抹憂鬱的輕藍,人笑得很淡,有冰雪寂寞的容顏。

  夜深人不寐,隻為等待遲遲不來的心上人。

  他,是始皇嬴政的重臣,名振天下的大將軍,秦帆。

  世上最無奈的事情,豈非就是這種緣?

  他與她自幼訂下婚約,他是她高大英武的未婚夫婿,她是他掬在手心中的秀雅嬌娥,本注定了自由自在的相伴終老。卻未料上蒼捉弄,大秦統一六國以後,盡收六國美女充實後宮,嬴政——這個權傾天下的男人,隻是在頜首間,便已輕輕將她折下。

  而後,他投身從戎,屢獲奇功,成為名聲顯赫的當國重臣,終於可以和幽居深宮中的她相見。雖然光陰流轉,但烙在神魂裏的鍾情,豈能遺忘。他們重敘離別後的種種,再也不願分離。

  是孽,是劫?相愛和分離同樣刻骨銘心,一切的歡喜,一切的悲傷齊齊湧上心頭,一眨眼,她的眼淚落下來,記起如水從指間緩緩流去的平靜歲月。

  彼時,楚國尚存。

  明朗的天空是淡淡的盈藍,溫暖的陽光是淺淺的金色,翠綠的湖水如水磨的銅鏡,倒映出天上的雲彩、飛鳥,兩岸連綿不絕的山巒。山很綠,綠得像西湖的水。桃花林從湖邊延伸至山林裏。粉色的桃花開得滿樹、滿山,將世界染成一片粉紅。

  “哇!好漂亮啊……”朝陽下,她的笑顏莫名耀眼。風一吹,粉色花瓣在空中片片翻飛,

  她扯住輕薄的披帛,輕輕蒙在臉上,臨水輕輕起舞,漫天的桃花在她身畔紛飛。

  “秦帆秦帆,你快看、快看……”她纖纖玉指向上一挑,笑吟吟地叫著:“山上好多桃花啊!”

  看她如此高興,男子嘴角不覺也牽起一絲淺笑,伸手將她頭上的花瓣拿開,他叮嚀道:“小心腳下樹根,莫要絆倒。”

  “我知道!”她衝著他笑,柔軟的身段依偎在男子的胸懷,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玉塤,今日她及笄,這是他送她的禮物。

  玉塤吹徹雲渚。曠古之晨,曠古之今。

  男子閉上眼,靜靜聆聽。千回百轉的古音,輕柔地、緩緩地飛揚著,山也動容,雲也含情。一曲即止,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小手圍在嘴邊對著桃花林大聲喊道:“我喜歡桃花喔!” 她話才喊完,山中就傳來回音。

  我喜歡桃花桃花桃花——

  她笑了起來,愉快的情緒傳染給他,男子深吸口氣,也學著她將手圍在嘴邊,笑著大喊出她的名字:“我喜歡采——薇——”

  我喜歡采薇采薇采薇——

  她和著飛舞的花瓣笑著,眸光柔和得要滴出水來。他氣一窒,心急劇跳動起來,跟著許下了生生世世的盟誓。“千秋萬世,不棄不離。”

  千秋萬世,不棄不離。千秋萬世,不棄不離……

  夢到這裏就中斷了,之後的一切變得模糊,記憶又變得遙遠,她無力再去探索了。睜開眼睛,采薇愣愣地看著被淚水浸濕的繡枕,伸手抹幹臉上的淚痕。心揪得好疼,那種被迫分離的痛楚還存在,一陣陣的刺激著她的神經。

  秦帆,秦帆……她在何處聽過這個名字?像是從記憶的最深處,那個不屬於今生的呼喚,一聲又一聲地回蕩在她的夢中,好似輪回心事裏唯一的秘密。

  執起放在白綢上的玉塤,手指甚至有點顫抖。采薇發覺手中的玉塤隱隱散發微溫,像在吸引她的注意。她方寸陡震,趕緊把它湊近眼前,細細打量。渾然的水綠色,柔和古樸,卻在斜側麵,有一縷暗紅的細紋,看起來有些生硬,和玉塤的整體搭配很不和諧。

  注視了稍許,采薇感覺這暗紅色的細紋在逐漸變化,從暗紅色漸漸變成鮮豔的大紅,從鮮豔的大紅又變成森森的殷紅,更奇怪的是,這縷殷紅仿佛在擴大,在流淌,要充斥玉塤的整個表麵,在陽光的照射下無比詭異。采薇感覺有點暈眩了,她閉上眼睛,再睜開,隻看到一縷暗紅的細紋。

  “天哪,莫非這玉塤是血玉?” 內心不由巨震。

  傳言說,“血見於玉,濺為斑,流為痕,浸則滲入成絲。”血是可以浸於玉的,而玉會給血以經久不衰的生命力,使血凝結在玉中經久不散。

  采薇從未見過血玉,隻是從父親那裏聽說過一些關於血玉的傳說。唐《世說通考》和晉淮安王劉用召集墨客編纂的《玉略》都曾提及血玉 ,隻可惜,書中題言:血玉,凶。曆代皆忌,無人以言詳。傳說血玉會有自己的心願,待完成其心願後通常血跡就會消退,這也是世間極少有真正血玉的一個原因。

  “你與我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糾葛?”望著手中的玉塤,她輕歎一口氣,心中有著理不清的亂。

  我喜歡采薇,千秋萬世,不棄不離。

  男子沉穩的聲音清清楚楚響起,如呢喃在耳。如此堅定,如此深情。采薇直覺地想回應那呼喚。

  忽而靈光一閃,仿佛有什麽往事就要被想起,采薇迷惘了。是否,她的前生會是那個受到他鍾愛的女子?

  又是黃昏。天空似明非明,欲晴不晴,呈現一種驚心動魄的紫色。

  采薇又一次踏進這家古董雜貨店,她微微喘息,白蓮清秀的麵頰上暈染著一層桃花色,神色間明顯帶點急匆匆。

  紅雲心裏一動,抬眼看她。

  “白月姑娘,我……”采薇正要開口,突然一怔。白月今天一改古雅女子的裝束,一身流蘇紅絹,頭挽斜髻,一支珠釵瑩瑩閃動,顯得嬌媚異常,像一朵花開到了最盛時的豔極之美。

  采薇想了想,輕輕問道:“你可是紅雲姑娘?”

  “正是,姑娘有事?”極少有人能一眼將她們雙生姊妹辨認出。紅雲歪著頭很是有趣地看著采薇,豔若桃花的一個人,更因唇畔的一絲淺笑,盛極而妍。

  采薇輕輕咬住了下唇,猶豫地打開一直緊抱在懷裏的東西,是一襲雪白的綢,打開來,裏麵包裹了一枚水綠色的玉塤。她定定地看著紅雲,軟軟地歎息:“自從白月姑娘將這枚玉塤贈予我後,我竟常能夢見一個男子,我沒見過這個男人啊,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為什麽那種相識的感覺愈來愈強烈,深深的思念好似淩遲,要把我的靈魂一寸寸的劃開來,為什麽會這樣?”

  “為了一樁未了的心願,為了一句以血許下的誓言,玉塤成為血玉,尋覓千年。”紅雲盯著采薇,一字一頓地說道,像是要把這幾句話烙進她的靈魂。

  “什麽心願?”

  紅雲笑了起來,眉目妍媚:“怎的問起旁人,采薇,你該問的是自己的心呀。”

  明日,她就要出嫁了。

  娘一再地囑咐她,嫁過去之後,要孝敬公婆,要賢淑明理,要忍氣吞聲,要委曲求全。不可嗔,不可怒,不可怨,更不可妒。她一一答應,這樣,娘才放她一室清淨。

  精致的繡床上平鋪著尹府送來的火焰般熾紅的嫁衣。裙、裳、帔,樣樣都是上好的絲緞。清光流動,不必試穿就可以看得出它們的熨帖。明日,她將被這樣的絲緞層層包裹著,送入豪奢的侯門,成為一個男子的新婦,從此錦衣玉食,一呼百應,她應該知足的,應該感激的,而她,偏偏不知好歹,在出嫁的前夕,不知道那個共度一生男人的容貌,卻一直妄想著另一個男人溫柔的微笑與深情。

  昨夜,一樣的夢境,夢中,他說著相同的話——

  我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千秋萬世,不棄不離。

  黑暗中,身體浮浮沉沉的,感覺像是漂在水中。她看向前方,前方是一片暗沉的黑,她回首張望,身後也是一片暗沉的黑。她想見他、想將他的模樣仔細鏤刻在心裏,張狂的夜風不再阻撓她,反而順遂她的願望,卷起她的身軀,將她帶到他的麵前。

  她見到了他,在這好長好長的夢裏,她終於又見到這個男子,他有一雙全世間最閃耀的眼瞳,淩厲沉冷,好深邃、好野性,她感受得到他雙臂之間的溫暖堅定,牢牢橫抱住自己,如同護衛著易碎的珍寶,還有那拂過耳畔的沉啞低語:“采薇,我來了,不再拋下你……你跟不跟我去?”

  跟不跟他去?她盼望嗬……可是,要怎樣跟?去哪裏?

  采薇由幽思中轉回,右手緊握住玉塤,左手觸了觸眼眶,發覺眼中無緣無故湧出淚水,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感到一陣無法抵擋的心痛。

  他的一切都顯得如此令人依戀,她仍然記得他的懷抱,熱烈而溫暖。想偎在他懷中,幾生幾世逝去都不在乎,隻要能和他在一起。

  晶瑩的淚珠滴落在玉塤上,滑過那縷暗紅色的細紋,驀然,手中的玉塤變得極燙手,采薇忍不住驚呼,低頭觀察著玉塤,隻見那縷暗紅色細紋逐漸褪去,而指間隱隱有霧凝結,眨眼間,一滴微微沁紅的血便停在她指間。

  暗夜恍惚中,幻化僅在瞬間,她的床前竟立了一個身穿黑色長襦的男子,他眼波熟悉而流轉。她訝然:“是夢嗎……” 如果是夢,就讓她永遠別醒來嗬……

  男子胸懷中有熟悉的氣味,采薇方寸猛跳,身子輕輕顫抖,感覺他將自己摟得更緊一些了。

  “這次不是。我從夢裏走來。是真實的。”男子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啞啞的,在月夜下逸出。夢中的人由虛轉實,穿過縹緲之地,來到她的麵前,接續未了的情緣。

  采薇一眨也不眨地望著他,不敢合眼,怕這一合上,再睜開時,那身影已煙消雲散。她抬起手撫著他的眼眉,他的唇鼻,還有他下顎短短的胡須,小手下是冰涼涼的,她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心中卻有說不出的狂喜。

  他的唇傾近她秀氣的的小耳垂,低低啞啞地啟口,在現實中響起:“采薇,我來了,不再拋下你……你跟不跟我去?”

  “去哪裏?”采薇唇抿了抿,眸光在他臉上穿梭端詳。

  “幽冥忘川。”他的目光沉而柔,聲音亦是,一字一字緩緩響起。大掌柔撫她的頰,一下下,帶著難以言喻的感情。

  一股溫柔的情緒捉緊了她,淚珠由眼角悄俏跌落。 幽幽地歎了口氣,采薇合上雙眸又悄悄地睜開,那個朝思暮想的麵孔映入眼瞼。她瞧著他,許久許久,終於輕聲允諾:“好。”

  前世

  秦·鹹陽

  幾聲燕雀的呢喃使采薇從夢中醒來,乍一睜眼,發覺身邊空空的,她幽幽一歎,人倚在榻邊怔怔發呆。

  昨夜,是個月明如畫的夜晚,雲讓風吹淡了,月光清澈見亮的,把地麵塗成一片瀲豔的銀白。她合手包住玉塤,對著夜空、對著月娘、對著滿天星鬥,垂著眼眉默默許願,希望可以見到他。才一回首,便瞧見他坐在塌邊,正微微地笑凝著自己。她心中不怕,知道他武藝超群,來去無聲,可以安然出得她的寢宮。

  執手相望,她歡喜不已,知道每一次相聚都分外不易。這個卓爾不群的男子,若不是偏執於她,何以至今孑然一身。每次對視,她都能從他那漆黑的眸子裏讀出化不開的疼惜,為她,也為他們之間這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情。

  她曉得他為何對她似有千言萬語,卻又欲語還休。他想帶她走,走得遠遠的,永遠離開這些紛繁蕪雜的世間爭鬥,可是,梁山宮守衛森嚴,縱使他武藝精湛,也隻怕無法護她周全。

  她不奢求了,他給她的已經足夠,十年來的相知,讓他和她的感情深厚堅固,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將他們分開。雖然不能長相廝守,雖然有些許的遺憾,但她從不曾後悔,她心中有他的情,不管多久才見一麵,隻要能知道他平安無事,那就很好……很好了……

  隻是,當她睜開雙目,瞧見他在玉塤上一手刻下的字跡,心髒如中巨錘,痛得似要裂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早膳後,贏政傳旨詔采薇陪同一起出遊。一幹人浩浩蕩蕩出發,往朝陽宮去了。臨近渭橋,一個戴高山冠的侍郎擋在贏政坐的車前。他麵色慌亂地高喊:“陛下,禍事!禍事!南海尉要把子哀公子……”

  贏政喝道:“別急,慢慢說!”

  事情是這樣的:前不久南方傳來驚訊。越人發動夜襲,在秦軍疏於防備之下,征南將軍屠睢遭到擊殺,統帥一死,軍心渙散,越人趁機反攻,秦軍又退至五嶺之線,所派地方官吏全遭殺害。此次百越暴亂,公子子哀自請隨南海尉任囂去安撫平定,約好今日卯時在鹹陽的章台檢閱軍馬,辰時出發。可是子哀在母妃那裏逗留太久,又依次到諸位兄弟那兒去辭行,結果耽誤了許多時間,卯時三刻才匆匆趕到。任囂將他痛責,並宣布免去他的先鋒之職。子哀不服,用定秦劍砍傷了任囂。任囂大怒,命人把他捆起來。按照軍法,任囂將他判以黥麵,就要動刑。

  采薇暗暗吃驚。心想:子哀公子不就是秦帆說在行軍布陣上有將才之氣的公子嗎?!

  侍郎把事情經過敘述了一遍,勸贏政速頒一道赦書,救下子哀。

  贏政一動不動地坐著,冷冷地問:“是南海尉派你來的?”

  “不,是微臣自己來的。”

  “可曾告訴南海尉?”

  “不曾。”

  “好大的膽子,朕派你隨南海尉剿撫百越,責任重大!大軍臨近出征,你卻擅離職守!南海尉乃朕親命,對於所屬部下,自有生殺之權,豈有容你置喙的餘地?”贏政的聲音威嚴極了,“朕對你素來看重,不料你竟是這等小人,留你何用?來人,賜死。”

  無論是采薇、侍郎還是跟隨贏政一同出遊的大臣們,都沒有料到贏政會說出這番話來。這時候,任囂派了一個都尉把定秦劍送來了。

  贏政手持定秦劍,眼睛低垂著。周圍的空氣緊張而肅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告訴南海尉,定秦劍朕收回了,至於怎樣發落子哀,全憑他一人做主。朕並無二話。”頓了頓又道:“南海尉深明大義,執法如山,有古大臣之風,實乃大秦之幸,朕甚為喜慰。”

  采薇不禁大吃一驚。大臣們也隨即紛紛跪倒,替公子子哀求情。贏政臉色陰沉,緊咬嘴唇,不發一言,僅對車夫揮了揮手,車向前行去。大臣們又跑到驂馬旁跪了下來,繼續為子哀求情。贏政突然被激怒了。他拂了一下袖子,怒叱:“別再羅嗦了!今日出遊中,誰膽敢再提子哀的事,誅無赦!”大臣們嚇的不敢再說下去,連連磕頭。

  這時候,贏政的金根車已經離開采薇有幾十步遠了。車聲轔轔,她沒有聽到贏政最後的這句話。

  朝陽宮位於渭南上林苑中,地勢較高,易於觀遠賞景。秦帆被喚來在此候駕。嬴政一幹人到了朝陽宮,酒筵早就布置好了。嬴政麵朝南坐著,采薇在他身邊,大臣們按照官職的大小順序坐在東西兩側。采薇的眼光不由自主和秦帆相觸,但很快分開了。

  酒過三巡,嬴政卻不知為什麽顯得意味索然,采薇察覺出嬴政的心情。她向嬴政挨近一點,低聲問:“陛下可願聽臣妾唱歌?”嬴政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采薇走到嬴政對麵重新跪下來,向樂工們要來一張箜篌,自撥自唱。這是在大秦流傳特別廣的一首著名歌曲:《無衣》。她知道嬴政格外喜歡這首歌,想借此使嬴政高興起來。

  她有一幅好嗓子,歌聲婉轉動聽:“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

  撥彈吟唱間,她烏黑晶亮的眸子又不由自主地飄向秦帆,秦帆也一瞬不瞬地回望著她,縱有千言萬語,奈何相隔千溝萬壑,隻能默默地、癡癡地被她的琴音引領進入她細致纖柔的情感世界中,而深深陶醉著。

  當第一段唱完的時候,嬴政舉起銅觴,對大臣們說:“好歌!再來一闋!”但口氣那麽平淡。心情似乎並無轉機。

  唱完歌後她回到贏政身邊,這時,贏政的臉上陰沉沉布滿烏雲,一雙略帶悒鬱的眼睛望著遠方,采薇尋其目光望去,隻見黛色的、蜿蜒千裏的終南山像巨蟒一樣橫臥在天際。晴空中飄著幾縷淡淡的浮雲。她發現贏政的右手緊握著定秦劍,手指在劍鞘上輕輕撫摸著。他在想什麽?采薇心裏暗忖,再次把目光投向定秦劍。忽然,一個念頭閃過她心中。“啊,他可是在想公子子哀?”

  采薇跪在苫席前倒了滿滿一觴酒,恭恭敬敬,舉過頭頂,獻給贏政,道:“陛下請。”

  贏政接過銅觴,沒有說話。采薇微微低下頭輕語:“陛下可是還在想公子子哀的事?”贏政突然把臉轉了過來。采薇低著頭,未發現贏政的舉動,繼續說:“臣妾認為公子子哀不就是晚到一會兒嗎?為何施以這般重刑。況且他年紀尚輕,不知輕重。依臣妾之見,陛下還是速頒一道赦書,將公子赦了。”她心裏記得,秦帆曾說子哀公子在行軍布陣上有將才之氣,他非常喜愛那個孩子。

  半晌,采薇沒有聽到贏政發話,她抬起頭來,猛然一怔:隻見贏政正用異乎尋常的陰沉抑鬱目光瞪視著她。這樣的眼光,她從未見過。她感到有一股涼氣從心底湧上,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贏政緩緩把銅觴放在幾案上,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采薇有些茫然。突然,贏政抬起頭:“把華陽夫人推出去,賜死。”事情太突然了,她呆住了,眼中盡是驚疑閃爍。

  秦帆驚愕到極點,不能置信,“陛下,您在同華陽夫人說笑吧?”他試探著問。嬴政沒吱聲,也沒望他。

  在這瞬間,時間停頓,秦帆全身上下急速冒出一陣寒。

  兩個武士大步向采薇走來,把她從苫席上拎了起來。望著武士冷漠的麵孔,秦帆心裏的恐慌幾要使他崩潰。剛才一切都是好好的,怎麽轉瞬之間卻突起狂瀾?她究竟在什麽地方觸犯了陛下,竟招致殺身之禍?

  一切發生得那麽突然,以致采薇竟說不出一句話來,隻能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贏政。贏政心裏動了一下,但馬上把目光移開,揮手示意武士們快把采薇推出去。

  “陛下,為何誅殺無辜?”采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兩片唇瓣顫顫地抖著,珍珠淚兒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贏政臉色平靜的說:“朕剛才已經講過,今日出遊中,誰若再提子哀的事,誅無赦。你為什麽不聽話呢?”

  “什麽!臣妾並沒聽見陛下這樣說過啊!並沒聽見啊……”她心裏頭覺得委屈,哽咽著,許多許多眼淚紛紛墜落。

  “不用多說了,朕曆來金口不開,開口不改。這你是知道的。”他朝執法廷尉瞟了一眼。兩個武士喝了一聲,拖著采薇走下宴席。

  迅雷不及掩耳地,秦帆一躍而起,震開了兩個武士的手,他豁出去了。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心一橫,咬牙下跪:“臣願替過行刑,請陛下饒恕華陽夫人。”所有在場的人聽到這話,全部瞠目結舌。

  “秦帆,朕因愛才,對你悉心栽培,恩寵有加。你卻為區區一妾,膽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詞!”贏政用沉沉地目光望著秦帆,怒叱。

  “她不是妾,而是臣的妻!”秦帆正色道,回首望向采薇,對於他,敢於為她做任何事,保護她,嗬護她,愛護她,這就是他全部的信仰。

  采薇因他的話停止了哭泣,方寸如此震撼,她仰起臉,眸中有喜有悲,唇邊閃動美麗的笑。兩人的視線相觸後,不由得癡了。

  眾人發出驚愕地低呼,誰都沒料到這驚人的變故。

  嬴政從未如此暴怒過,盛怒中,麵目猙獰:“朕——要你們死!”

  話音剛落,秦帆已不顧一切,倏然起身,飛身抱起采薇躍出殿外。嬴政輕輕頜了下首,殿內所有的武士們刀劍並舉,大叫:“莫走了叛賊!”

  秦帆見四下並無隱蔽之處,言道:“采薇,天可憐見,咱們夫妻被迫分離十載,今日一戰,難逃一死,但若能生死相依,也是心滿意足了。”采薇則摟住了秦帆的脖子,牢牢不放手。

  秦帆眼見追兵已近,一個掃堂腿,兩名刀斧手飛跌出去。接著左肘後挺,撞正在另一名刀斧手胸口,咯的一聲,對方肋骨全斷。諸武士大呼,猱身齊上,秦帆見其中並無高手,心下稍定。他抱著采薇向前急闖,向朝陽宮闋門方向奔去。眼見東南西北都是朝他湧來的侍衛,他縱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抵擋得住?他心中暗忖:現在離闋門尚遠,若是有馬匹,憑著腳力或能遠遁,現下抱著采薇步行,那是萬難脫險了。

  他邁步疾奔,心裏祈禱隻要能到闋門,與自己的親信碰麵,憑數人之力或可能暫且抵擋一陣,那時再尋脫身之計。此時他衣上身上已全是斑斑血跡。正奔之間,忽然前麵喊聲大震,大隊人馬一層一層的圍上,情勢危機已極。

  采薇駭然,手臂不由得攬緊他。秦帆安撫著,朝她笑了笑,當下左手抱住她,右手持劍,正麵迎敵。眼見武士們逼近,煙氣中嗖嗖聲響。突然一箭射來,秦帆左右避閃不及,采薇想也不想,挺身一擋,正中背心。這一箭勁道極猛,噗的一聲,當胸穿透。豔紅的血飛濺,襯在藍天之下,滾滾的血珠像是圓潤的紅玉。接著又是一箭射向秦帆的前胸,他拋開劍,伸手接住,將箭頭折去。回手抱住懷中的采薇。

  “采薇!”他急得叫出來,臉上表情狂亂得嚇人。血已迅速染紅了她的前襟,狀如花朵。他整個人心慌意亂,覺得全身冰冷,發自內心深處的冷意。凍結了體內所有的血液。人生至此,他從不曾這般害怕和絕望過。

  不,她不能死!他是屬於她的,她主宰著他的生命。所以,她不能死。她死了,他也不能活。

  死死地瞪著她的雅致容顏,他的聲音艱澀暗啞,強忍著極大的苦:“采薇,你疼不疼?別怕,我在這裏!”

  按著她的背心,他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天呀,求你救救采薇吧!不要再折磨她了,她已受了太多苦,未能保護她,是他的錯,就算要罰也應是由他來承受啊!

  撐著最後的氣力,采薇抬手輕撫秦帆的臉,這張她深深愛了一生一世的臉:“帆,你如此待我,我,我已經很歡喜,來世——你要找到我,咱們再做夫妻……”

  “不,采薇,你會沒事的,我抱著你,我們到一個沒誰找得到的地方,你再好好養傷,就會沒事的,什麽事都沒有了。”秦帆大叫,終於,哭了出來。“你若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不能沒有你啊!”

  “那麽,我就等你。”采薇流露著安然的神色,取出隨身攜帶的玉塤,遞入他的手中:“我們會再重聚,你,要記得啊——千秋萬世,不棄不離。”

  縱然背後一直源源不絕傳來熱流,卻抵不過她由心而起的寒意,采薇明白自己的生命已走到盡頭了,她凝視著他的臉龐,與他的一切一切在腦中回旋,在她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刻,她傾其所有的心力,為他展現了一朵美麗無端的笑花,直到累了,倦了,眼眸輕輕合上。

  四周的武士將秦帆團團圍住,他沒有移離半步,隻是用目光鎖住她遺留在唇畔的那抹微笑,對她,他滿心地憐惜和歉疚。此生,讓她受盡前熬,來世,隻求不再辜負了她純情心意。

  “采薇——”他念著她的名字,然後他知道,他生生世世也放不下她。繼而,他的臉上有輕輕的笑容,緩緩伸手,淡定而冷靜地握住箭身。他的語調,很堅定,很溫柔:“我會找到你,在茫茫人海中。此情此愛,千秋萬世,不棄不離。”說完,他攥緊箭身,用力朝自己一插!強弩貫通兩人身體,將他們緊緊連在一起。他的血在空中飛灑,順著箭鏃流下,在玉塤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冥界

  一把細若遊絲的聲音不知從哪裏鑽出來,針一樣,鑽進她的身體裏,她的血液裏。她忽然想起了,那一樁未了的心願,那一句以血許下的誓言。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可不知道為什麽,她一直沒有能夠淡忘。它似乎一直葬在她的潛意識裏,陪她生生世世,輾轉不息。

  “采薇,我尋覓千年,直到現在才找到你。但人鬼殊途,此生無望結為夫婦。隻願共赴幽冥忘川,來生再續前緣。”他低喚著她的名,將她扯人胸懷,激烈地擁抱如同想將她揉入體內。

  “帆,你……好傻,竟固守在玉塤中等我千年!”她像小孩似地放聲痛哭,突地撲進他懷裏,雙臂圈住他的腰際,頭埋在他寬闊的胸膛,狠狠地汲取著他的氣息味道。

  是他堅定的執念,終於傳達進她的心,穿透了千年的歲月,喚醒了她沉睡的記憶。原來,他的魂魄一直執著與此,心心念念,專注的等著她的出現。

  “這是我的誓言,我會找到你,在茫茫人海中。”許過的諾言一定要實踐。所以等了千年,隻為了能再見到她。端詳著她秀瑩的麵容,他的雙眸承載情感,深邃如淵,蕩著不了情。接著手臂一緊,將她緊緊抱在胸前,不再放開。

  百川聚集於九泉之下,在地底深處的黃泉口湧出。那條河,幽冥府邸稱之為忘川,千魂萬魄總從那兒來到地府。忘川之畔,奈何橋邊,他握住銅樽,仰起頭將忘川水飲盡,接著哺入她的口中,忘川的水細細潺潺流過她的四肢百骸。

  他捧起她的麵容,望進她美麗生輝的眼裏:“采薇,我和你在一塊兒了!”交替的臂彎不會再放鬆來,臂彎之內的每一秒鍾,抓住了便不再放開。

  采薇含笑點頭,任由他牽著她的手,跨上奈何橋。一步又一步,奈何橋隻有三尺之寬,他們都等待了千年之久,才一起走過這盈盈的短橋。

  忘掉了分離的痛楚,忘掉了不能愛的痛楚,忘掉了長久等待的痛楚。從這一刻開始,懷抱之內,就隻有幸福。

  兩人的身影逐漸在橋的彼端模糊,千年前執手的諾言,正靜靜等待著溫柔的實踐。他將擁著她,重溫千年前的真摯溫柔,實踐曾給予她的許諾。

  隔日,迎親的人們在內房中找到已經氣絕的采薇,眾人惶惶請來仵作,那白須仵作細細查看半天,發現屍體完好,竟查不出死因。身著紅色嫁衣的采薇靜靜地躺在繡床上,蒼白的臉上凝固著燦爛嬌媚的笑容,她的手中依舊緊緊握著一枚玉塤,隻是玉塤表麵那縷暗紅色的細紋已經完全消失,又恢複成為一枚色澤柔和而渾然無暇的美玉。

  附錄:

  塤的考證:

  塤是我國古代的吹奏樂器,用陶土燒製而成。因此又叫“陶塤”。這種樂器除了陶土製成的以外,也有用石、骨製成的。它的外形是橢圓形的,有的是圓形、橄欖形不等。它的大小與鵝蛋相似,音有一至五個不等。最早的塤是一孔吹兩個音,後來逐漸發展為六孔,是中音吹奏樂器。它的音色古樸、醇厚、渾圓,即能獨奏又能同其它古樂器合奏,如鍾、琴、瑟等。同時也是曆代宮廷的雅樂,深受廣大民眾的喜愛。從浙江河姆渡遺址、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遺址、山西萬泉荊村遺址、甘肅玉門火燒溝遺址、河南鄭州銘功路、三裏崗商代遺址等。我國新石器時代幾種不相同的文化類型的重要古跡中,都發現出塤的實物,這些出土塤距今已有七千多年了。

  塤的音色悲涼、蕭瑟,擅於表現淒涼、哀傷的情緒。近年來,我國音樂工作者們經過長期的研究探索,同時對塤也做了大膽的改革,使隻一個音孔,可以模仿單調聲音的塤,發展到了十二音孔演奏出的清音。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十四:法器
( 本章字數:12918 更新時間:2006-12-18 20:59:51)


  非煙

  文/飄燈

  (一)青衫

  陌上發花,可以緩緩醉矣!

  白日,熏風,洛陽城外,芳草連天。

  鉦鉦的蹄聲踏破了暖融融的寧靜,遠處,一匹青驢緩緩行來,懶洋洋地踏著地麵,好像也醉心於陽春三月的太陽。一望可知,那騎驢的人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心事,一門心思享受大好春光。

  騎驢的年輕人二十五六年紀,下擺略沾了些泥土,麵色頗有些風塵,口中喃喃道:“好一片中原秀色,看來,我在江南是流連得久了那麽一點……”

  他話音未落,身後馬蹄得得,越來越是緊迫,隻一轉眼,便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揚起一路煙塵,撲了那年輕人一臉。那年輕人絲毫不以為意,隻是一驚道:“好馬!好身手!”

  “漢人蠻子,倒也有識貨的!”那匹烈馬明明奔出老遠,溜溜一轉又停在年輕人麵前,馬上赫然是個藩僧,劍眉朗目,竟然少見的英武,他左右看了那年輕人一眼,忽然大笑道:“好!好!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謝淵然,久仰啦!”

  那名叫謝淵然的年輕人著實吃了一驚,皺眉道:“這位……呃,大師,在下不過一介書生,你,你如何得知在下的名字?”

  那藩僧跳下馬,自懷中摸出半卷殘稿,大笑:“彭城謝淵然,采詩萬裏,我雖是化外之民,也聽說過的。謝公子,前日貧僧拾得你的手卷,真是好生喜歡!”

  “沒想到大師竟然通曉漢學”,謝淵然一禮:“佩服!佩服!隻是……這卷詩稿是在下的心血,不知大師?”

  那藩番僧繼續笑嘻嘻道:“莫要一口一個大師,我叫做迦巴川萇,追了你四百裏地了,就是要還你這卷詩稿。”

  謝淵然不禁大喜,他自幼無心仕宦,索性效仿古人遊曆天下,立誓要采得真詩,沒想到前些日子不慎丟了一卷詩稿,正是他大半年來的心血,如何不痛?沒想到遇到這等好義之人,謝淵然接得手卷在手,看那迦巴川萇竟然如同活佛一般。而那迦巴川萇極是愛好漢文,偏偏遇上了當世的才子,二人一見如故,轉眼便熟識起來,牽著韁繩並肩而行,隨口聊了起來。

  “謝公子,你來到洛陽,不知有何打算?”迦巴川萇隨口問道。

  “在下仰慕北邙山風物已久,既然來了,無論如何,都要看看的。”謝淵然也信口回答,滿麵春風。

  隻是迦巴川萇臉色卻變了,他一下頓住腳步,盯著謝淵然,一字字道:“你說什麽?你哪裏不好去,非要去北邙山?”

  “怎麽,難道那裏去不得?”謝淵然不解。

  “不錯,去不得。”迦巴川萇極是鄭重:“最近……北邙山可是不大幹淨。”

  “哈哈哈,我還以為怎麽去不得!”謝淵然大笑起來:“謝某這些年什麽地方也走過了,有聖賢書在側,什麽妖魔鬼怪也奈何不了我,大師放心就是。”

  “謝公子,不可掉以輕心。”迦巴川萇見謝淵然滿臉不以為是,多少有些焦慮,思忖再三,還是遞上一柄雙麵手鼓道:“你若非去不可,至少……帶上這個防身。”

  謝淵然低頭看時,見那鼓麵極其詭異,雙鼓之間嵌著一圈鬆綠寶石,一望可知極是珍貴,他苦笑著搖了搖頭:“多謝美意……隻是,謝某一向行蹤不定,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將這寶物還了大師,還是不麻煩得好。子不語怪力亂神,鬼神事情,謝淵然從不放在心上。”說完,他竟然一揖,轉身離去。

  迦巴川萇臉色極是難看,手裏小鼓係著的軟錘無風自動,輕輕敲在鼓麵上,緩慢而深沉,如同地下的心跳。

  “有些事情,不是不語就可以繞開的嗬。”迦巴川萇的目光投向了遠處的北邙山,似乎看透了遠山深處的什麽東西……

  (二)緋衣

  北邙山素來墓穴極多,僅此一處的帝陵便跨越千年。謝淵然自幼便喜歡觀摩陵墓碑銘,常常窺見些人間難得的好處。他一路上得山來,摹下不少,覺得大有收獲,眼見天色已晚,再不下山,隻怕今夜便要宿在此處——謝淵然剛剛一轉念,隻聽風聲颯颯,吹得合山樹木悲鳴,不由得讓人起了滄桑亂離之悲,他忍不住一歎:“前朝詩雲: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舊墓人家歸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果然不錯,任生前何等風光,至此也不過一抔黃土罷了。”

  他這一句感歎剛剛出口,隻覺得眼前一晃,似乎有一個紅影閃過,轉頭看時,不過滿山斷碑殘垣,哪裏還有人影?天色漸晚,謝淵然雖然膽大,也決不願意在這裏多停留。方一邁步,又見紅影一閃,方才的斷碑之下,竟然多出一張紙來。

  那張紙潔白如素絹,看來竟是寫就不久,上麵一筆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勾著四句:綠慘雙蛾不自持,隻緣幽恨在新詩。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泥誰。

  謝淵然心中一陣蕩漾,隻覺得滿紙檀香,筆力更是綿綿,四句詩下,是極突兀的一個名字:步非煙。

  “步非煙……好名字!”謝淵然一讚,隻想著不知哪家才女,攜詩上山,哭祭而回,那樣的情景,想一想也是癡醉,口中也忍不住讚道:“步姑娘,步姑娘,好一個郎心應似琴心怨,你、你何必自苦如此?”

  哪知一句話說出來,眼前竟然第三次有紅衣飄過,謝淵然背後開始發冷,隱隱斷定此刻所見絕非幻像,迦巴川萇說的話也登時炸雷般在耳邊響了起來——難道,那個叫做非煙的女子,竟然是……謝淵然額頭已然有汗珠落下,此時若再說“不怕”,就真的是騙人了。

  饒是如此,他還是站直了大聲道:“步姑娘,你究竟是人是鬼?你若聽見我適才之言,煩請出來相見。”

  並沒有答話,隻是剛才那張題詩的紙張轉眼間便不見了,然後再沒有半分聲音。

  謝淵然等了好久,歎道:“步姑娘,既然你不肯出來見我,謝某也無話可說——隻不過,投桃報李,謝某也有些舊作,奉於姑娘,你我相識此間,倒是緣分。”說罷,掏出白日好不容易到手的半卷詩稿,恭恭敬敬放在碑前,再不回頭,轉身離開……

  身後,似乎有一陣清風卷開書頁,謝淵然咬牙一步步前行,又是害怕,又是隱隱地期待,忽然,他聽見了一聲低低的“咦?”

  “姑娘!”謝淵然連忙回過頭,哪有半個人影,地上的詩稿卻已經不見。

  世間事皆如此,人家當真不見,你又有什麽辦法?謝淵然剛要再次回頭,忽然聽見一聲女音,清冷地如同翡翠互擊:“這位公子,你當真要見我?”

  “是。”

  “你不後悔?”

  “也不過紅顏白骨,又有何懼?”謝淵然斷然道。

  “好……”那紅影漸漸清晰,粉紅之中,漸漸閃出個緋衣的女子,隻是謝淵然一眼之下,幾乎要被攝了魂去,暗叫一聲,這才明白什麽叫做驚為天人。

  那女子體態纖纖,貌如冰雪,身上長裙正是前朝款式,寬幅大倨,又更襯得她端莊俏麗,飄飄若仙。

  “步姑娘……”謝淵然喉頭一陣幹,竟說不出話來。

  “這位公子,果然大手筆。”步非煙衽襝一禮,輕聲道:“非煙有幸,得遇高人。”

  “在下彭城謝淵然。”謝淵然急急忙忙道:“非煙姑娘絕不可如此多禮。”

  步非煙似乎有話要說,沉吟再四,還是沒有開口。

  謝淵然何等聰明?忙道:“姑娘有話請講,若有效勞之處,謝淵然斷不推托。”

  非煙一笑:“謝公子,我不見新詩已經百餘年,想請公子寒舍一敘,不知……”

  謝淵然的眉毛莫名地跳了兩下,但還是一咬牙,大聲道:“好,步姑娘請!”

  非煙一雙手在墓碑上輕輕扶了一扶,北邙山的夜晚就完全到來了……

  “謝公子,請!”謝淵然還過神來,見自己已在一間鬥室之中,四壁雅淨非凡,隻掛了一幅冬牡丹圖,那牡丹在冰雪中開得如火如荼,極是好看。

  “這便是我夫君趙郎,趙郎,這便是我今日遇到的大才子。”非煙盈盈一指,謝淵然這才發現屋裏還有個男子,沉坐在屋內一隅,看不清麵目。

  謝淵然一陣緊張,他未曾想非煙家裏居然還有“一人”,以前聽過的神鬼小說忽然冒了出來,說是惡鬼扮作美女,引了人回府去吃……這念頭剛剛冒起,謝淵然就痛罵自己——如何可以這般不信任非煙?他自己也沒有想過,相識不過一時半刻,為何對眼前的女子,便滿心滿意的信賴至此。

  “非煙,你好多事!”那“趙郎”忽然站起身來,袍袖一拂道:“你我過著神仙日子,如何不好了?非要去讀什麽新詩。”他麵有慍色,也不搭理謝淵然,轉身而去,弄得非煙極是尷尬。

  “趙郎、趙郎……”非煙喃喃,“你忘記了麽?你我當年,也是詩交的嗬……”

  “步姑娘,其實詩至前朝,已經是極致了,我遊曆天下,苦求超越之法,還是不得其門,姑娘你也不必難過。”謝淵然隻覺得和眼前女子有無數話說,隻是羅敷有夫,半點親近不得。

  “罷了,謝公子,隻盼若幹年後,你終成一代大家,再到我墳前焚上一卷書稿,非煙必然欣欣拜讀就是了。”非煙歎息:“趙郎既然不喜,我送公子出去便是。”

  “慢著……”謝淵然連忙道:“謝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姑娘如此人物,必然有段極精彩的故事……”

  “精彩?”非煙冷冷一笑:“故事?我初死的日子,倒也是轟動當世的一樁……故事。好,謝公子,我說給你聽。”

  “我少年時候,才名倒也不小,撫琴,擊築,奏琵琶,日子過得倒是逍遙。隻可惜女子有才未必是什麽好事,及笈之後,就嫁了個功曹。”說到“功曹”的時候,步非煙輕輕顫抖了一下:“他待我很好,百般寵愛,隻可惜他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他的世界,我不懂;我的世界,他也不明白。”

  謝淵然隱隱明白了這是個什麽樣的“故事”,多少有些尷尬,步非煙卻笑著說:“如你所想,終於有一天,我看見一個鄰家少年……那一天,陽光很好,我記得正穿了這麽一件衣裳,走出後院房門的那一刻,就看見一個練劍公子高高躍起,我……也就跟著醉了。”

  那一天,陽光很好,謝淵然看見一個緋衣女子的倩影,也醉了……

  “我畢竟讀過書,是明理的人,夫君之外,我不敢多想。”步非煙的眼波開始朦朧,嘴角也掛起了淺淺的笑意:“他也看見了我,然後就開始給我遞詩,我現在還記得那首詩,他寫的是:一睹傾城貌,塵心隻自猜;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 自此之後,便詩詞酬問,也不知互相遞了多少。”

  “那姑娘何不效仿紅拂女?索性……咳咳。”謝淵然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冠冕堂皇地說出私奔的話來。

  步非煙卻隻是幽幽一歎,並不回答,停了半刻,才說道:“後來,他終於進了我的內室,也進了我的心。那個時候,趙郎不過弱冠,文采風流,我愛他已極。隻是……我夫君終於得知此事。一夜,他親自守候在圍牆之下,險些抓住趙郎,卻終於隻是扯下一片衣角來。見到那片衣角,我心裏已是明白——生既相愛,死又何恨?我,我雖然不是什麽烈女,卻是知道擔當的。”

  “想必姑娘當時心冷如冰吧。”謝淵然聽得心碎,插話道:“不該我妄言,隻是趙公子就此離去,恐怕當不得擔當二字。”

  “何必兩人一起永墜不複?”步非煙低頭,神情稍轉即逝,口中掩飾道:“憑心而論,功業他待我極好,雖然死在他手裏……我,我並不怨他。”步非煙輕輕掠起長袖,瑩白如柔碧的臂膀上,盡是一道道鞭傷,鮮紅的,極是刺眼,就這麽長伴了百餘年。

  “非煙……”謝淵然頭腦一陣暈,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小臂,終於還是忍了。

  “我記得那個晚上,一直到魂魄離體,我並沒有哀求一個字,一心一意做個了結。他打死我之後,也極是害怕,報了暴卒,正好府椽趙麟是趙郎的父親,此事也就算過去了。從此以後,我便住在這北邙山上……”

  “豈有此理!殺人不須償命嗎?”謝淵然憤憤道。

  “償命又如何?不償命又如何?”步非煙輕笑:“我死之後,趙郎日夜在墳頭痛哭,他畢竟是我一生唯一貪戀過的人,慢慢,也就原諒了他。終於有一天,他也來了這裏。以後的事情,你猜也猜得到了。”

  謝淵然對那位“趙公子”極度不以為然,但是也無話可說,陰陽永隔,他又有什麽法子,眼看步非煙已經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勢,他連忙叫道:“步姑娘,我千裏來到洛陽,遇見姑娘這樣的人物,實在心折。不知是否有幸,聽姑娘撫一曲仙樂,在下也就無憾了。”

  “謝公子想必妙解音律,又何必要我獻醜?”步非煙心裏也是技癢,百餘年來,趙像鬱鬱寡歡,極少有撫琴吹簫的雅致,想到這裏,她咬咬唇道:“好吧,我當年擊築,也算小有名氣,不知公子是否有幸合奏一曲?”

  謝淵然大喜:“好!”

  謝淵然一琴一劍浪跡天涯,對音律一道也極是自信,見步非煙捧出一具古琴,一眼掃過,就絕非凡品。

  錚然一聲弦響,二人心有靈犀,奏得都是一曲《高山流水》,琴音婉轉,築聲高亢,竟配合的天衣無縫。謝淵然這才知道步非煙擊築之術果真橫絕當世,北國鏗然之音隱隱,如同絲綢撫過金石,剛柔並濟,琴聲隨拍而動,一生之中,從未奏得這般好過。

  隻可惜,想到一曲終料便是天人永隔,謝淵然一雙眼睛須臾不肯離開非煙,心下極是遺憾,清嘯一聲,唱道:

  “卿當為我擊築,

  我且為卿歌。

  黃泉碧落茫茫,

  紅塵兩相隔。

  錯錯錯,如何說,

  須知蓬萊有仙子,

  碧海泛清波。”

  步非煙何等玲瓏,謝淵然歌中相求之意如何聽不出來?她剛要正色回答,隻聽門外一個聲音冷冷:“謝公子,你詩也對了,琴也彈了,歌也唱了……難不成想在地府留一輩子麽?”

  步非煙臉色頓時變得極是難看,手中擊築嘎然而止,霍然起身道:“不錯,謝公子,你陽世之人不宜久留,我送你出去。”

  “不用你送。”門開處,一個中年男子緩步走了進來,果然是極英俊風流的人物,他一手拉了謝淵然,向外用力一推道:“謝公子好走!”

  謝淵然一陣天旋地轉,醒來時已經伏在墓前。天色將曉,竟然過了整整一夜,也不知那緋衣仙子是幻是真,但無論如何,那一幅神仙體態,已烙刻在謝淵然心間。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謝淵然喃喃道:“我心非煙,不可忘也……”

  (三)赤夜

  無論如何費心,那一幅《冰雪牡丹》也得不了墓中人的神韻,若非流於富貴,就是偏向孤寒。

  謝淵然長歎一聲,將筆遠遠拋開,這些日子,他在洛陽城裏買了不少傳奇小說,一字字覓著非煙的芳蹤,卻更覺得她風骨輕靈,雖然是彼之鬼魅,卻是自己心中仙子。

  轉眼已經月餘,北邙山上花木鬱鬱蔥蔥長了起來,再上山去,也不至於陰森冰冷。這一個月來,謝淵然攜詩酒上山不下十次,但無論如何哀求告懇,步非煙也再不出來見他。

  “築築——”,敲門聲傳來,謝淵然不耐煩道:“酒買了麽?拿進來吧!”

  “謝公子怎麽成了酒鬼?”門外人哈哈大笑,推門而入,“我也算故人了吧,怎麽,不歡迎?”

  謝淵然也驚喜道:“迦巴川萇法師!”

  迦巴川萇一邁入房門,臉色就變了,細細看了謝淵然一眼,沉聲:“你果然去了北邙山?”

  “不錯。”謝淵然點頭。何止是去了?兩天一小去,五天一大去,他一顆心全在北邙山上了。

  “好重的鬼氣。”迦巴川萇憂心道:“公子,你遇見什麽了?”

  謝淵然嘴角浮出一個極其甜蜜的笑容:“嘿嘿……”

  “公子莫非被鬼魅迷惑?”迦巴川萇更是著急,探手入懷,將那麵嘎巴拉鼓握在手中。

  謝淵然心裏卻是一驚——這迦巴川萇既然是法師,和他處得多了,難免對非煙不利。他連忙大笑:“法師不必多心,謝某最喜歡沾染一點鬼氣,下筆才能有神。我還有事情,告退!”

  迦巴川萇來不及阻止,看著謝淵然急急忙忙離去,怒道:“原來真的染了邪祟,竟然為那些鬼物掩飾起來……也罷,佛爺今天做一回善事!”

  迦巴川萇手中的嘎巴拉鼓流傳已經十七代,據說當年也是用兩位有道高僧的頭蓋骨製成,法力極重,莫說尋常鬼魅,千年妖精的道行也見不得此鼓。迦巴川萇乃是藏教密宗弟子,法力其實頗為高深,來中原一路,除魔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他極是欣賞謝淵然文采風流,絕不能眼看他為妖鬼所害,於是跟著便尾隨而出,那謝淵然提著一樽酒,背著一具琴,正向那北邙山而去……

  迦巴川萇遠遠看著,見謝淵然白日縱歌,撫琴瀝酒,哭喊著什麽“非煙”,隻是他拜祭之墓顯然已經在百年以上,墳頂陰氣凝結,顯然地下結了陰廬。

  他運起心法,向陰氣結界一望,隻見一個緋衣女鬼,扶著墓碑,麵上似乎有悲哀神色。謝淵然哭祭之後,知道今日依舊無功,照例焚了一卷書稿,回身下山去了。

  那緋衣的女鬼還在張望,背後,又是一條鬼影升起,怒道:“你看夠了麽?”

  遠處,迦巴川萇可無心廢話,他也不多說,摸出嘎巴拉鼓,輕輕搖了一搖。

  這一搖,在小兒聽來不過“撥浪”一聲,但是在北邙山群鬼聽來,卻無異於玄天霹靂一般。

  緋衣女子和身邊男子大驚失色,一起遁入地下,迦巴川萇如何肯放?他也懶得穿行,念一聲“但念無常,慎勿放逸”,輕輕一指,墓碑轟然倒下,陰陽結界也被打開。

  “什麽人?”驚魂未定的步非煙驚叫。

  “收鬼的法師!你們兩個遊魂,也逍遙的夠久了。”迦巴川萇冷冷道。什麽紅顏絕色,在他看來不過白骨,哪有半點憐惜?

  “趙郎快走!”二人自然知道自己法力相差實在太遠,步非煙驚叫道。

  “走?”迦巴川萇手起,嘎巴拉鼓咚咚響起,聲音愈來愈大,似乎要穿破地麵。

  步非煙從來也不知道修習之道,百年來彈琴唱歌吟詩,哪裏見過這等陣仗?她連兵刃法器也沒有,隨手舉起殉葬的古琴,向著迦巴川萇當頭砸下。

  “好不自量力的東西。”迦巴川萇忍不住笑道,“你也不看看,你那夫君去了哪裏?”

  步非煙依言回頭,哪裏還有趙郎的影子?他還是那麽快地做了判斷,又一次拋下了她,一如百餘年前。

  手臂軟軟垂下,步非煙心底最後一絲暖意也已經冰涼,她索性安放好琴,靜靜道:“既然法師要替天行道,就動手吧。”眼中撲朔一動,淚珠落下,手起,一絲哀絕的琴聲傳開。

  迦巴川萇竟然也有了絲感動之情,又立即警覺,心道不知此鬼迷惑過多少人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除了她。他意念如鋼,不為所動,又一次搖動了嘎巴拉鼓。

  步非煙隻覺得凝聚的魂魄慢慢散開,胸中如同火燒一般,知道大限已到,但是心內怨念憤懣之情卻愈來愈強烈,生前死後,兩世追求的愛,不過是個騙局罷了。隻是如今,參透了,看懂了,卻又如何?

  琴聲鏗鏘,如迸血淚。

  勾起的是靈魂最深處的怨念和不平,是歌,是哭,是怒吼和長嘯。

  迦巴川萇隻覺得手中法器越轉越是吃力,不禁暗自吃驚——北邙山上,難道還有妖怪有這等修為?

  他點開天目,四下一看,卻不禁大驚:一點點磷光閃動,無數孤墳陵墓上一起打開十字裂口,愈來愈多的陰靈破土而出,走了過來。

  “孽障!”迦巴川萇怒罵:“膽敢召集同夥,對抗佛爺!”他左手結大光明印,一掌打去,步非煙的靈體悠悠飛開,胸口處一個掌印自前胸燒透後背,然後開始噝噝地灼燒起周圍的靈體。

  “孽障!”迦巴川萇第二掌揮出,這一次卻是向著圍攏過來的群鬼,沒想到眾鬼真是不堪一擊,眨眼間,就有幾個被燒得一幹二淨。

  迦巴川萇也是不解,步非煙召喚出這樣的鬼魂,又有何用?

  “退下!”迦巴川萇怒道:“莫要惹惱了佛爺,隻怕到時候你們北邙山上再留不下一點邪祟。”

  步非煙也喊道:“諸位姐妹快走,此人法力極高深,你們不是他的對手!”

  為首的一名女子卻腳步不停移了過來:“非煙妹妹,我等聽你撫琴已經百年了,我們都是北邙山上含恨而死的女子,妹妹,你今天有難,我們不能坐視。”

  “不能坐視?”迦巴川萇大怒,嘿嘿一聲冷笑:“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能不能坐視?”

  他雙掌合十,默念六字箴言,嘎巴拉鼓急急搖動,催動自身大光明神力,緩緩一圈白光旋轉騰開,將步非煙罩在其中。圈外女鬼一起驚叫,不少人撲了上去,卻如同飛蛾撲火,沾上光明圈的一瞬便自身燒了起來。

  步非煙伏在光明圈正中,胸口一掌劇痛未消,周身卻又火辣辣灼起,那滋味比起尋常火焚當真痛苦百倍,也慢了百倍,大光明力燒盡萬物,甚至連同愛恨和怨念,也終將殆盡。

  群鬼終於無力,不知是誰第一個哭出聲,隨即滿山遍野都是鬼哭,陰惻惻遮蔽了半山星光。

  “女人就是女人,做了鬼也是一樣。”迦巴川萇冷笑,但不知為什麽,這千紅一哭,萬鬼同悲雖然不能奈何他,卻也讓他隱隱畏懼悲痛起來。

  “非煙!非煙你在哪裏?我聽到你的琴了,出什麽事情?”忽然,一聲急粗暴的喊叫傳來。

  謝淵然看不見群鬼,看不見大光明圈,隻看見非煙委頓於地,淚流滿麵,而迦巴川萇站在一邊,手中嘎巴拉鼓轉個不停。

  他下山之後,心思越來越不寧靜,依稀聽見琴聲哭聲,依稀有絕命之歎。謝淵然再不敢遲疑,匆匆抓了寶劍,又衝上北邙山。

  再無半點猶豫,謝淵然一劍直指嘎巴拉鼓,吭的一響,竟然撞了個對穿。

  大光明圈就此散去,謝淵然什麽也不管不顧,第一次將非煙攬入懷中。她本來就極是纖弱,經此折磨,更是如同流雲柳絲,魂不勝風。謝淵然抱她在手,也不知是實體虛體,若說實體,似乎伸手便可穿過;若說虛體,卻又一片令人心跳的冰涼冷膩。

  “謝公子,你還真是糊塗,你看看懷裏究竟什麽人吧!”迦巴川萇心痛之極,隨手一指,絕世儀容就此飛去,謝淵然手裏僅僅是一具幹屍,驚恐萬狀的大睜著雙目。

  謝淵然也是猛地一抖,眼前的可怖讓他第一時間有了嘔吐的感覺,隻是死活不肯放下非煙,一字字念道:“畫簷春燕須同宿,蘭浦雙鴛肯獨飛?長恨桃源諸女伴,等閑花裏送郎歸。非煙……你癡心若此,沒想到至死也沒個結局,你放心,今天我在這裏,有命在,我拿命護你;沒命在,我拿魂護你。”

  他站了起來,盯著迦巴川萇,大聲道:“我看了,那又如何?法師體內,難道就不是一具白骨?法師百年之後,就一定白日飛升?人鬼雖然殊途,不過相隔也不過一息,你以為……我會扔開她?”

  迦巴川萇不耐煩道:“謝公子,我真不知道,你迷戀她什麽。”

  “戀她一點精魂冰清玉潔,百年之後猶記得撫琴長歌。”謝淵然摸了摸非煙的“長發”,柔聲道:“大師,我知道你是衛道,隻不過非煙她獨居此處,害得誰來?她一個驚才絕豔的女孩子十六而亡,她一生眷念,不過詩、琴還有那個膽小如鼠的趙郎……大師,那麽多邪魔厲鬼你不收,你為難她做什麽?”

  “好好好!”迦巴川萇也無語了,點頭道:“我還不是見你一身鬼氣……罷了,你一個事主既然不放在心上,我也不為難你的心上人便是。”

  謝淵然喜極:“我自然不放在心上,身上不沾些鬼氣,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迦巴川萇長歎一聲,轉身就走,幾個女鬼卻圍了上來,適才說話的女鬼急忙道:“謝公子不能放他走!非煙的陰廬已經被他打散,魂魄又燒去一半,隻怕不多時就——”

  迦巴川萇搖頭道:“何止是她?陰廬既然打散,那個同住的男鬼也活不過三日。”他一邊說著,眼睛一邊望著遠處一個角落,趙像正伏在那裏,聽他說話。

  果然,一句話沒說完,趙像已經奔了出來,大喊道:“法師救命啊,我也從未染過罪孽。

  謝淵然隻覺得手中軀體極細微的響了一聲,好像有什麽東西碎裂開來,非煙的眼角緩緩流下兩行淚水,滴滴鮮血,身軀也在瞬間變成一團紅光。

  “我也無能為力。”迦巴川萇知道那女子是心碎魂滅,歎道:“嘎巴拉鼓已經毀了,返生的法事無論如何也做不了。謝公子,你陪她三天,也算仁至義盡吧。”

  “嘎巴拉鼓……嘎巴拉鼓……”趙像忽然對謝淵然咆哮道:“是你!是你毀了嘎巴拉鼓,姓謝的,你還我命來!”

  迦巴川萇看在眼裏,上前一步,將謝淵然佩劍握在手中,施了一道符咒,又遞了回去:“謝公子,北邙山乃是極陰之地,不宜久留……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這個步姑娘,真要留過三天……這把劍你拿著防身吧。”

  謝淵然接劍在手,趙像心裏發寒,立即後退一步。謝淵然卻無心理他,隻急急道:“法師,難道不能再做一次鼓麽?這山上不是有許多屍首,還愁沒有天靈蓋不成?”

  “自然不成。”迦巴川萇歎道:“這滿山屍首,有些已經殘缺, 有些魂魄已經轉世,留下的不過是軀殼,有些卻是絲毫靈性也無,根本做不了返生的法器。我剛才開天眼看過,唯一可用的,還真的隻有你這位步姑娘,她一點靈力,果然非凡。”他長歎一聲,緩步離去,也不知是遺憾,還是難過。

  謝淵然一雙著火一樣的眸子直盯趙像,趙像大急道:“不幹我的事,我知道我膽小,隻是怕死也沒什麽不對……那個,那個怪物明明是你引來的!”他一句話沒說完,扭頭便跑開了……

  懷裏的非煙隱在一圈靈光裏,麵龐如同嬰兒。謝淵然忍不住深深吻了下去,好像吻到一塊千年冰山上的雪蓮,冰冷,芳菲。

  (四)紅淚

  “爺爺,我要吃粑粑……”一個清脆的童音道。

  “爺爺去賣了藥,給小中買粑粑吃,啊——”說話的是個六旬上下的半老男子,背著藥筐,牽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兒。

  “爺爺,小中長大了,也要學你懸壺濟世。”小丫頭把“懸壺濟世”四個字咬得極準。

  “好……好……”老者看來極是喜歡這個孫女,笑嘻嘻道:“小中長大了一定是大美人,到時候送禮的小夥子還不把我家門檻踩斷?”

  “爺爺——”小女孩忽然極其驚恐的叫了起來,好像被什麽向上拉。

  “小中!”老者一邊拉住孫女,一邊急急忙忙掏出一張符咒,嘴裏念著阿彌陀佛——這北邙山有鬼祟倒是人人皆知,隻是已經五十多年沒有出過事情,老者這才放心帶著孫女上山辨別藥草,沒想到真的就撞上了。

  那拉著小女孩的力道極大,好像不把她扯去決不甘心。那股力道衝突了幾次,都被老頭兒死命扯住,一個無奈,索性放開小女孩,直奔老者。

  老者手上一鬆,連著孫女摔倒在地;脖子上卻猛地一緊,呼吸頓時不暢,舌頭也伸了出來。

  “爺爺!爺爺!”小女孩大哭著,用力搖著爺爺的身子。

  身後的鬼靈下手更狠,存心要置老者於死地。

  “趙像!你他媽畜生!”忽然一聲怒喝,山中衝出一個年輕人,手中寶劍幻起大金剛符印,正砍在趙像背上。

  一個披頭散發的男子慢慢幻出形體來,他捂著傷口叫:“你攔我做什麽?他們不死,我和非煙就要死——我就不信,這麽點大小姑娘的頭蓋骨還不能用!”

  “你也知道這麽點大小姑娘?”謝淵然怒極反笑:“我真替非煙不值——”

  “不要殺我,你不想救非煙麽——”趙像最後一句話沒有喊出來,寶劍已經刺穿了他的頭顱,遊魂一旦被殺,就再沒有什麽留下,那個叫做趙像的男人,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小妹妹……”謝淵然看著那個小姑娘,確實滿眼透著靈氣,趙像眼光不差,他柔聲道:“我送你回家……”說著,他輕輕合上了地上老者的眼睛……

  洛陽城幾乎炸了鍋了,王大夫在洛陽城名望極高,他四十年如一日,懸壺濟世,且多半義診,不知救了多少性命,卻被殺害在采藥途中。百姓們聯名上書,要找到凶手,千刀萬剮。但是當王大夫的孫女王小中被問及時,總是語焉不詳,一會說鬼怪,一會說符咒,一會說年輕人,還有幾個亂七八糟的名字,誰也不懂她說的是什麽……隻能感歎她年紀太小,實在誤事。

  但很快,一件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當天,便有個青衫男子前來自首,說他就是害死王大夫的凶手。知府怎麽看他也不是行惡之人,偏偏他一口咬定,時間地點無一不對,待到喊來王小中,小姑娘對質之時大喊是大哥哥送她回家,不是殺爺爺的凶手,但是說到最後,也就是證明了那個年輕人確實有在場的證明罷了。

  本來官府就急需了結此案,當即判了斬立決。

  於是當堂釘了重鐐,下入死囚牢中。

  那年輕人,正是謝淵然。

  他倚在牆上,雙足血脈不太通暢,行動也是不能。他一直盯著囚牢的大門,似乎期待什麽人的造訪。

  隻是這樣的地方,又有什麽人能夠到來?

  不知這樣看了多久,身後才傳來一聲歎息:“謝公子,你這又何必?”

  謝淵然回頭,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身後已經多了一人。

  “大師,那王大夫慘遭毒手,也有我的責任,我早點除了那個畜生,也不至於此……”謝淵然回頭道:“我償他一命,也是應該。”

  迦巴川萇道:“哦?那還有呢?”

  謝淵然微笑:“我之所求,大師應該都知道了……除此之外,就請大師你幫我給青驢找個好人家,它跟我這麽多年,也辛苦了。”

  “我不是來聽你說驢子的!”迦巴川萇忍不住道:“跟我走,我救你出去!沒有救一人害一人的道理。”

  “一世的輪回罷了……”謝淵然繼續微笑:“大師,我對非煙早已愛極,說不定生死輪回,我還有再和她相聚紅塵的一天。”

  他麵色極是恬淡,好像明日處斬是一件非常開心的旅途,迦巴川萇知道勸他也是無用,隻好點頭答應。看著眼前少年踏春而來,踏春而去,修行如他,竟也不舍起來。

  “謝公子,唯祝你早脫苦海,來生得遇伊人。”迦巴川萇不願再多說,合十一禮,人已消逝……

  第二日,一早,幾個士兵過來除了謝淵然的手銬腳鐐,取繩索來要上綁。

  “慢著”,他忽然伸了伸手,仔細摸了摸頭頂,然後古怪地笑了笑,負手背後,任由士兵擰過肩頭五花大綁,插上亡命的招牌,押上了遊街的囚車。

  一路上滿是人群,民怨沸騰,活活要將這凶手一起砸死。

  謝淵然垂著頭,綁繩幾乎勒入骨頭,他咬牙支撐著……隻要一會兒啊,一會兒,他就又可以見到非煙了。

  “不對啊……”洛陽城的百姓竊竊私語著——遠處的北邙山,好像哭聲震天,連天也是一片陰森,鬼氣蒙蒙

  莫非這家夥真是冤枉?”

  “哪有人冤枉他,不是他自己一口咬定的麽。”

  “會不會是凶手買了替死鬼?”

  “王大夫一生與人為善,誰費這麽大勁對付他呢?”

  ……

  隻是,投擲的雜物終於慢慢少了,沸騰的人群也漸漸安靜——一聲接一聲,一浪蓋一浪的哭聲響徹行雲。

  這是誰在哭?北邙山上,並沒有生靈。

  不,還是有的,迦巴川萇遠遠看著這一切,口中念動咒語,漫天的飛雪灑了下來……

  “下雪了!”謝淵然抬起頭,持刀的劊子手似乎也有些懼意,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囚徒,對著他如此溫柔平和的微笑,似乎勸他不必緊張一樣……

  刀,終於落下,大雪下得更猛。

  “怕真的是冤死的呢……”眾口一詞的議論著。

  尾聲:素魂

  終於完工了。

  迦巴川萇打量著新製成的手鼓,很是滿意。這兩副頭骨出奇的妥帖,似乎天生就是為了聚在一處一樣。

  “步姑娘……早得往生。”迦巴川萇輕聲念起了往生咒,咚咚的聲音,似乎刺穿了陰陽兩界的阻隔。

  “大師……等一等。”忽然,緋衣女子和青衫的年輕人攜手站在麵前。

  “步姑娘,你時間已經不多。”迦巴川萇皺眉:“快走吧,運氣若好,你們來生還能相會。”

  “我不要來生!”步非煙幹脆地回答:“我已經辜負了陰陽兩世,我怕……我怕來生找不到他。”

  “我也怕……”謝淵然輕輕挽著步非煙的手:“我怕來生趕不及給她幸福。大師,你法力高深,就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

  迦巴川萇看著眼前一對“年輕人”,終於……慢慢點了點頭。

  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做錮魂的法術,也是最後一次。

  兩道靈光一起收入了嘎巴拉鼓裏,然後封上密密的封印,隻要鼓不毀壞,就永生永世避開那個世界——

  那個世界很大,

  這個世界很小,

  但是,這個世界已經足夠了……

  後記:迦巴川萇雲遊百年,終成一代大德法師,留下的法器被弟子視為瑰寶。隻是,每個人都想不通,為什麽有一具奇特的嘎巴拉鼓,絲毫沒有法力,隻是靜靜放在師父最珍密的法庫裏,如同兩個永生相對的靈魂。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十五:銅香爐
( 本章字數:12336 更新時間:2006-12-18 21:00:29)


  神仙姐姐

  文/伊呂

  [一]

  昏迷十五分鍾後,孫建悠悠醒轉,再度看見暈黃燈光中那張漂浮在半空的臉,心想:我還是繼續暈吧。

  於是一翻白眼,正要歪頭時,一根冰涼的手指點在了他的額頭上,一股寒意頓時沁遍全身。

  “不要裝了。”那張臉說道,“我不是鬼。”

  不是才怪!孫建嗤鼻,深更半夜從銅香爐裏升起來的似煙非煙的家夥居然說自己不是鬼,誰信!

  說來說去都要怪他那個迷信的老媽,莫名其妙買了這麽隻鏽跡斑斑的香爐回來,還跟他說古董店老板說了,這是很值錢的古董。切!值錢的古董會隻賣30塊錢便宜你?

  這不,出事了吧?半夜三更的裏麵跳出一隻鬼!他剛才沒被嚇死還真是命大。

  “我不是鬼。”那張臉又說,“其實我是個仙女。”

  孫建一股腦兒地從地上坐起來,盯著它看了半天——人們總以“美若天仙”來形容美人,但如果天仙都長的和眼前這個差不多,那美女一定很悲哀。

  不過,如果這玩意真的是仙不是鬼的話,處境就立刻不同了。因為隻聽過鬼害人,沒聽過仙害人的。

  “仙女姐姐……”隻因對方說它是神仙,孫建的語氣裏不可避免地帶了幾分諂媚,“請問,你為什麽躲在我家的香爐裏?”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一般這種情況下,神仙肯定會跟凡人說那是因為機緣。

  果然,隻聽那仙女說:“因為我和你有緣。”

  “你不會是來點化我出家修煉成仙什麽的吧?”孫建第一時間想到了法海,然後開始覺得頭皮發麻,乖乖隆的咚,他可不要出家,花花世界多美麗,他還沒玩夠呢!“先說好啊,這種事我是堅決不做的!如果我出家,我老媽就沒兒子了,她半生守寡,要沒了兒子,肯定會哭死,她一死你可就算造孽了!”

  而且……還有個原因他沒說,就是舍不得鄰居家的小嘉啊。雖然二十多年來小嘉一直對他橫眉相向,非躲即罵,但他天生就是賤骨頭,越這樣對他他就越喜歡她。

  小嘉啊小嘉,沒娶到你前,我絕不成仙!

  仙女麵無表情的說:“不是,我是來滿足你的三個願望的。”

  孫建揚眉,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三個願望?三個願望!三個願望啊……

  在最異想天開的夢境裏,他都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居然讓他碰上中國版阿拉神燈!哈裏魯亞!他孫建出人頭地了!

  “你可以向我提三個願望,隻要不觸犯天條,我都能為你辦到。”仙女還在那解釋,孫建已把頭一甩,萬分堅定地說道:“我要什麽?我當然是一要鈔票越多越好,二要美女投懷送抱……”

  說這句話時他激動的腿都在哆嗦——錢和美女,果然從來都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兩種東西啊!

  仙女咦了一聲,說:“你竟然沒要求讓小嘉愛上你。”

  孫建的心跳了幾跳,這下相信她真的是個仙女了,否則怎麽會知道他那麽隱諱的秘密?

  “不急,我的第三個願望就是——”孫建眉眼都在笑,“再給我三個願望!”

  哇哈哈哈,他是多麽多麽的聰明啊!

  誰知仙女搖了搖頭:“不可以,仙界不允許投機取巧。”

  死板的神仙!孫建暗啐了一口,撓撓頭發說:“既然這樣,那第三個願望先放著,哪天想起來了再跟你說。”

  仙女的唇動了幾下,欲言又止。孫建挑起眉毛:“怎麽?不行?”

  仙女怔怔的看了他半天,喃喃道:“算了,反正都等了千年了,也不差這幾十年……好的,你有答案了就來香爐叫我。”說完又跟縷輕煙一樣縮回爐中。

  [二]

  第二天,孫建的生活就起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化。

  首先,一輛加長型凱迪拉克出現在他家門口,從上麵走下一個西裝筆挺帶著金邊眼鏡的精幹男人,自稱是個大律師,代表某某集團的主席來找他。

  大意不外是經過DNA鑒定,證實他是該富翁遺落在外的私生子,如今該富翁去世,把身後遺產全部留給了他……

  “紐約曼哈頓的一整條街?”孫建睜大了眼睛,一直屬於貧民階層的他並不能理解那意味著怎樣的富有。

  律師非常專業的解釋給他聽:“是的,一連二十多個號碼,光每年的租金就達8個數字。此外,您還擁有羅亞河的城堡、加勒比海的遊艇、瑞士的別墅……”

  “你幹脆說我有多少錢吧!”

  律師想了想,回答:“也就是說,錢多的光每天所收的利息,你就已經花不完了。”

  “我的死鬼老爹,哦,不,我是說我那位未謀麵的父親,真是位神奇人物啊……”話雖然這麽說,但孫建心裏清楚,一切其實和那個死人沒什麽關係,真正神奇的是他房裏的那隻銅香爐,以及躲在香爐裏的那個不像仙女的仙女。

  錢一來,美女就來了。

  這果然是個永恒不變的定律。

  孫建左擁右抱很是逍遙了一陣子,但是很快,麻煩也跟著來了。

  他噔噔噔跑上台階,啪的鎖上門,外麵立刻響起一陣拍門聲,其中夾雜著無數女子的嬌呼聲。孫建氣喘籲籲的擦了把汗,領帶、襯衫,甚至皮帶都被扯斷了,臉上還有很多手指印。孫媽一見兒子這樣,嚇得立刻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阿建,你怎麽了?”

  “媽,你先給我頂一下,我上樓去!”他顧不得解釋,一口氣衝上二樓,從書房的櫃子底下扒出那隻被打入冷宮的香爐,急聲說:“喂,出來出來!快出來!”

  香爐裏的仙女問:“你想到第三個要求了?”

  “想到個鬼!你先幫我解決眼下這檔麻煩事再說!我現在根本不能出門,一出去那些女人就衝我尖叫狂喊,爭風吃醋,搞得我一個頭比兩個都大!你快幫幫忙,讓那幫女人快點消失!”

  “這算不算你的第三個要求?”

  孫建睜大眼睛:“這怎麽能算?我現在弄成這樣,完全是你沒處理好第二個要求所導致的,所以你得替我收拾這個爛攤子。”

  “不行。”仙女冷冷說,“你要美女投懷送抱,我已經做到了,接下去怎樣是你自己的事。”

  有沒有搞錯?神仙也這麽不負責任?

  孫建臉一垮,哀求地說:“幫幫忙啦,仙女姐姐最漂亮,仙女姐姐最聰明,你不幫我我真的完了!”

  仙女沉默片刻,說:“這個其實不難解決的,以人類的力量完全可以辦到的事情,為什麽要來求我?”

  孫建一愕,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發亮道:“對啊,我怎麽這麽笨!謝啦,仙女姐姐,你繼續睡覺吧。”說完把香爐再度往櫃子底下一塞,下樓給保安公司打電話。

  從此以後,孫建身邊多了十個凶神惡煞般的保鏢,威風凜凜的往他身邊一站,那些美女們果然不敢再放肆靠前,從而得以天下太平。

  這一天,孫建開著一輛騷包到底的蓮花跑車回老家,以往的鄰居親戚老死不相往來的對頭們都一個個圍上前對他噓寒問暖,可把他得意壞了。在那一張張寫滿企圖的臉中,卻有一人冷冷的瞥他一眼,轉身不屑的離開。

  孫建的心好像被針紮了一下——小嘉。

  是小嘉。

  再開車回到新買的別墅時,整個人便說不出的失落。他走上樓,從櫃子底下扒出那個香爐來,有氣無力的問道:“喂,你還在吧?”

  香爐裏的仙女一如即往的問:“你想到第三個要求了?”

  孫建搖了搖頭,抱膝在櫃子旁坐下,說:“以前總在想,哪天等老子有錢了,喝老酒抽香煙,想喝紅酒喝紅酒,想喝白酒喝白酒。香煙點兩根,抽一根,燒一根!把錢砸到以前看不起我的那幫龜孫子臉上去,看他們還敢不敢狗眼看人低!我總想著要有錢要有錢,有了錢就什麽都有,可是……”他怔怔的望著天花板上那盞仿十六世紀歐洲皇宮模式的大吊燈,喃喃道,“為什麽我現在反而覺得很無聊呢?”

  香爐裏沒回應。

  孫建一把抓過香爐,幾乎是貼著鼻子問:“我的第二個要求是美女投懷送抱,可為什麽小嘉看見我還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很正常,因為小嘉不是美女。”

  孫建一呆,鬆開了手。嚴格說起來,小嘉確實不是美女,她隻是長得很清秀罷了。可那份清秀,在長達十六年的時間裏,自八歲開始,一直是他心中抹不去的影子。

  他倒在地上,吊燈的水晶掛鏈一閃一閃的,每一閃爍間,映出的都是小嘉的眼睛。

  “我想要愛情,一份真正的、讓我刻骨銘心的愛情。”孫建喃喃,然後翻個身對著香爐,很認真的、一字一字說,“幫我追到小嘉吧。”

  香爐裏煙霧升了起來,在空中凝聚成仙女的樣子,她望著他,揚眉道:“你選擇好了?不反悔?”

  “嗯!絕不反悔!”

  因這一句話,孫建的追妻計劃正式開始。

  [三]

  追妻計劃一號:

  “欲親其人,先親其親”,即,愛屋及烏。

  腦白金、蓋中蓋、黃金搭檔、昂立一號……凡電視廣告裏叫的出名的補品全都像座小山般地往小嘉家裏送,把二老逗得眼睛都笑眯了,連聲誇孫建這孩子好。

  可惜小嘉不領情,瞪著眼睛罵:“你送這麽多藥給我爸媽幹嗎?咒他們生病哪!”說著把那些什麽補血補鈣補鐵補鋅補銅補一切礦物元素的藥都往他身上丟。

  孫建被砸的一頭包的跑出來,心裏很納悶:怎麽反應和廣告裏演的都不一樣?

  追妻計劃二號: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即,改頭換麵。

  大翻領、兩粒扣的Prada修長西裝夾克配以十字形狀的嵌花針織衫,牛仔褲式的緊身長褲,孫建斜靠在哈利-戴維森機車上,唇叼玫瑰款款出場。

  小嘉下班從銀行出來,視若無睹的從他麵前走過。

  他連忙追上前說:“小嘉,我等你很久了,一起吃晚飯吧,我……”

  還沒說完,小嘉已對路邊一巡警說:“警察先生,這個人騷擾我!”

  孫建辯解:“我不是登徒子,我們認識的,我們是鄰居!”

  巡警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揪住他的衣領說:“小子,你這種花花公子我見得多了,少廢話,跟我回警局吧!”

  孫建坐在警局喝咖啡,心裏很鬱悶:難道小嘉不愛鈔票也不愛俏?

  追妻計劃三號:

  “欲摘其花,先讚其香”,即,恭維到位。

  銀行一開門,嘩啦——湧進大批人潮,全部往小嘉所在的C窗口擠。一個個辦完手續後都去銀行的意見簿上寫道:“該職員服務態度認真、為人熱情、操作專業,實乃不可多得的精英!”

  三天下來,銀行的意見簿換了九本。

  銀行行長麵部抽搐,找小嘉去談話,小嘉下班後直接來敲孫建的家門。孫建看見是她,高興地正要跳起時,她把三本留言簿啪的摔了他滿頭,眼中含淚道:“姓孫的,我是哪得罪你了,要你這麽變著法子整我!”

  孫建一邊抱頭鼠竄,一邊問:“怎麽了怎麽了?”

  “怎麽了?別告訴我那幫人不是你找來的,現在你滿意了,我被炒了!”

  孫建一愣,怎麽事情沒朝他所想的方向發展哩?連忙滿臉堆笑說:“不就是個小小職員嘛,炒了就炒了,你要真喜歡銀行,我開家私立的讓你當行長……”

  話未說完,小嘉已狠狠瞪他一眼,摔門而去。

  孫建看著散落一地的意見條,心裏很憋悶:這下可是好心辦壞事。

  追妻計劃四號:

  “欲得其心,先助其危”,即,英雄救美。

  深夜、小巷、獨行女郎,歹徒的匕首,英雄的拳腳,美女哭泣著抱住英雄,最後Happy end……

  多麽美好的一幕,永恒的浪漫傳說啊!

  孫建已跟仙女說好,等她幻變出的歹徒出現,以綠光為信號,他就立馬奮身而出。於是一早就藏身拐角處,忍受刺骨的寒風,等候、等候、等候……

  終於,那邊來了腳步聲,小嘉從奶奶家回來了!這當然是仙女施法讓她這麽晚走這條路的,並且保證不會被某個路人甲乙丙丁打攪。

  緊跟著,歹徒也隆重登場,大喝一聲:“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

  孫建頓時頭冒黑線——

  這位仙女是不是在香爐裏待的時間太久了,跟社會都脫節了,21世紀的今天哪個歹徒還說這話啊!

  眼見綠光閃起,他立刻跳了出去:“小嘉你別怕,我來救你——”定睛一看,啦字卡在了喉嚨裏。

  歹徒萎縮在地,蜷成一團。小嘉則正好把防狼電棒收回皮包裏,一掠額際的碎發說:“孫建,你有完沒完?別告訴我,這人不是和你串通好的,下次再做這種無聊的事情,我就馬上報警!”

  說完還狠狠踩了那歹徒一腳,大步離開。

  孫建連忙扶起地上的歹徒,砰的一聲,那人變成了輕煙,煙霧中仙女在哆嗦:“這、這這是什麽東西,太可怕了……”

  孫建頹然倒地,心裏很愁悶:這個仙女這麽沒用,真能指望她嗎?

  [四]

  “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隻要持之以恒,一定可以追到小嘉。”回到家中,仙女如此說。不愧是神仙,連安慰的話都可以說得冷冰冰。

  孫建歎了口氣,再歎口氣,一聲比一聲沮喪。

  仙女看著他,唇動了幾下,大概是知道勸慰無效,隻好自己縮回香爐裏去了。

  追妻計劃,就此暫告一段落。

  一幫狐朋狗友們得知他的苦惱後,出點子說:女人就是這樣的,你越追她,她就越傲成什麽樣子了,你呀,應該把她晾一晾,若即若離才是追妞之最高境界。

  於是,孫建就在他們的慫恿下去夏威夷旅遊。

  然而,喝水時,杯子忽然滾落,他想起了小嘉。

  散步時,天光忽然一闊,他想起了小嘉。

  抬頭時,燕子忽然飛過,他想起了小嘉。

  凝神時,忽然無法言說,他想起了小嘉。

  在每個晨起夜睡生活的種種小間隙裏,驀然一靜,乍然一空,清楚一痛。

  他想,原來他竟是這樣愛著小嘉。十六年的時光,已經將他的感情糾結成了一種記憶,與骨肉相連。

  於是第七天早上,他毅然決定回國。這一次,不再玩弄任何花樣,不再求助任何援助,他要認認真真的告訴小嘉——他愛她,十六年來他是如何卑微怯懦毫無希望卻又滿懷期待的愛著她。不管那愛情如何微不足道和被適合嘲笑,不管她是否對他依舊厭煩透頂避之不及,總之,他要親口說出那句話語,那一份刻骨銘心,原來早已駐紮在生命之中,再也無法割棄。

  私人飛機在草坪上款款落下,孫建顧不得梳洗更衣,就那樣一直朝小嘉家跑去。

  氣喘籲籲地跑到原來住的地方,遠遠看見小嘉提著一袋垃圾出來,正要穿越馬路倒垃圾。孫建頓時狂喜著朝她揮手,大喊道:“小嘉——小嘉——”

  小嘉轉頭回望,明媚的目光像承載了十六年歲月的沉澱,直直撞到他心裏來。

  小嘉……

  然而就在這時,一輛卡車忽地歪歪斜斜地衝過紅燈,路中央的小嘉來不及回避,就那樣被砰的撞到,直飛出去——

  孫建頓時大腦一片空白,心中的歡喜還未消失,眼睛卻驟然接收到這樣的悲劇,他大吼一聲,衝過去抱起地上的小嘉。

  穿著白裙子的小嘉,像一朵折斷了的百合花,漸漸被鮮血濡染成紅色。

  “小嘉!小嘉,不要死!你不要死!我還沒告訴你我愛你呢!我愛你,我愛你愛了十六年啊,小嘉……”事故現場,行人迅速圍攏,看見那個雙眼通紅的男子,抱著那個被車撞到的女孩子,發出野獸般痛苦的哀號聲,他嚎啕大哭,淚流滿麵。

  [五]

  “對不起,孫先生,我們已經盡力了。”市第一醫院的急診室外,最好的外科大夫一臉抱歉的告訴孫建,“你……進去見她最後一麵吧。”

  孫建渾身顫抖著,一步一步走進去,看見小嘉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抓了她的手哭著:“小嘉……對不起!都是我,如果不是我叫你,如果當時不是我叫你,你就不會被那輛車撞到……是我害你的,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他突然反手,打了自己十幾個耳光,打到唇角溢出血來。

  周圍的醫生護士看見他這瘋狂的舉動,無不目瞪口呆。

  小嘉的睫毛輕顫著,微微睜了開來:“孫……建……”

  “小嘉!”他立刻握緊她的手。

  小嘉看他的眼神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柔和,她輕輕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孫建……你,為什麽你總是……這麽可惡呢?”

  孫建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對不起,小嘉,我,我……我TMD就是個混蛋!”

  小嘉說:“你小時候,老是揪我的辮子,還把膠水塗在我的椅背上……”

  “對不起。”

  “你不肯交作業,我告訴老師,你就把我的作業本也給劃花了……”

  “對不起。”

  “你把我畫的花仙子貼到布告欄,還在下麵寫上‘醜八怪畫的醜八怪畫’,讓其他小朋友們都笑話我……”

  “對不起。”

  “你逃課,和其他班的女生一起看電影,被我撞見,你威脅我不許告訴老師……”

  “對不起。”

  “孫建,你總是這麽這麽得可惡啊……”

  孫建已經哽咽地根本說不出話來。

  小嘉抬起手,忽然摸了摸他的頭發,低聲說:“可是,我小時候放學不敢一個人回家,都是你跟在身後默默的陪著我……”

  “呃?”

  “隔壁班的大強欺負我,你就揍了他一頓,逼他叫我姐姐……”

  “……”

  “爸爸媽媽吵架,我好害怕,你把我帶到你家去,讓你媽媽做飯給我吃,還送我漂亮的布娃娃……”

  “……”

  “我十七歲生日那天,你跑了九條街,才買到我想要的《簡·愛》原聲碟,然後打碎我房間的窗玻璃,把碟扔進來……”

  “……”

  “孫建,你總是這樣子,嬉皮笑臉的,片刻都靜不下來,誰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說真話,什麽時候說假話。每次,當我以為我是與眾不同的那個時,總會看見你對別的女孩也有同樣的舉動和話語。孫建,你真的是個很可惡的人啊……”

  孫建怔怔地望著小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難道……難道小嘉其實並不是真的討厭他?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小嘉的眼睛霧蒙蒙的,但唇邊卻綻出一絲微笑,緩緩地說:“可是……雖然你這麽可惡,但我還是喜歡你啊……喜歡你,孫建,我喜歡你呢。”

  “小嘉……”就在他怔仲時,小嘉的手從他的頭上滑落,跌到了被子上,同一時刻床旁儀器裏的心電圖變成了直線。

  醫生和護士走過來,給她蓋上白床單,孫建一把撲上前叫道:“小嘉!小嘉!”

  “孫先生,請你節哀……”幾個護士架住他,正想勸慰幾句,孫建突然轉身,發瘋似地跑了出去,嘴裏喊著:“你不會死的,小嘉,有我在你不會死的!我這就去求仙女,她一定能救你的,會救你的……”

  誰知回到家裏,在櫃子底下摸了半天,竟是不見那隻銅香爐。

  孫建這下可是又驚又恐,滿頭是汗地大叫道:“媽!媽!我的東西呢?”

  孫媽在樓下和一幫三姑六婆們打麻將,他叫了好幾聲才聽見,趕上來問道:“兒子,怎麽了?”

  “媽,我的銅香爐呢?你有沒有看見?”

  “呀,你說那隻我30元錢買回來的破香爐?前幾天閑來無事幫你整理房間,看那香爐也沒什麽用,就順手給扔了。”

  孫媽還在不以為然,孫建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問:“你扔哪了?那香爐你給扔哪了?”

  “就在外麵的垃圾、垃圾箱……”孫媽的話沒說完,孫建已飛奔下樓。就那樣一頭衝向門口的垃圾箱,瘋狂的尋找,嚇得孫媽跟在後麵連連驚呼:“兒子,你怎麽了?那個破香爐,當初我買來你不是還罵我嗎……”

  孫建沒應聲,一個袋子一個袋子地解開,抖落,沒有,再解開,抖落,沒有……重複再重複。

  仙女姐姐!你是有靈氣的啊,我這麽急著找你,你一定能感受得到的對不對?快回來啊,快回來啊!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可是……為什麽會找不到?為什麽會找不到!

  孫建發出一聲哀嚎,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六]

  不知過了多久,孫建慢慢醒轉,睜開眼睛。隻見自己正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而三尺外的空中,仙女正很悲哀的看著他。

  仙女姐姐!

  他又驚又喜,連忙掀被衝上前跪倒說:“仙女姐姐!太好了,你還沒走,快救救小嘉,求求你,救救小嘉!!”

  仙女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對不起……”

  “什麽?”

  “我隻能幫你實現三個願望,超出這三個的,我做不到,也不能做。”

  孫建大急,嘶啞著聲音說:“怎麽會做不到呢?而且我的第三個願望是追到小嘉,可她現在死了……”

  “你已經追到她了,不是嗎?她在死前承認她喜歡你了。”

  孫建如遭雷擊,整個人重重一震,靜了下來。

  仙女垂下眼睛,低聲說:“每次都是這樣……你每次都是這樣子,為什麽就沒一次能順順利利呢?”

  “你說什麽?”孫建呆滯的抬起頭。

  仙女沉默。孫建也沒心思追問,隻是苦苦哀求道:“仙女姐姐,我求求你,你救救她,隻要你能救她,金錢美女我都不要了,我可以什麽都不要,隻求你救救她!小嘉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啊……”

  “不行,我不能幫你。”

  孫建忽然發起狠來,一腳踢飛那個銅香爐,香爐撞上牆壁,反震回來,在地上滾了幾圈後停在仙女的身下。

  “你TMD算什麽神仙!給人富貴給人美女都無所謂,但是給人姻緣給人生命就不行了是嗎?神仙不是應該普渡眾生的嗎?神仙不是應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嗎?你們這些當神仙的,根本就是冷血!就是冷血……”孫建罵到後來泣不成聲,“小嘉,我對不起你,小嘉……”

  一隻冰涼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孫建狠狠一聳肩,避開那隻手。身後的仙女發出幽幽一聲歎息:“我要走了。”

  孫建冷冷一笑,什麽話都沒有說。

  “我在人間已經逗留了千年,這一千年的漫漫時光,你可知我是怎麽度過的?”

  孫建怔了一下,原先的暴怒之色轉為始料不及。

  仙女輕輕道:“孫建,你說你要一份刻骨銘心的愛情,那麽你知不知道,刻骨銘心對人類而言意味著殘缺,意味著永不能達成的心願。不錯,我是神仙,我可以賜予你地位財富,但我賜予不了你真正的感情。感情是最難控製的東西,如能摒卻,神仙不會犯錯,而人類也可成神。”

  孫建還是不說話。

  “同樣的,我也無法挽救已經逝去的生命,生死乃是天道循環,自有定數,強行救起,是逆天而行,我……不能這樣做。”仙女垂下眼睛,低聲說,“對不起。”

  孫建捂住了自己的臉。這個仙女的出現於他而言本就是意外,強行索取意外的幸運,這樣的奢侈,貪婪了他的心。換句話說,她幫他,是她給麵子,她不幫,本就天經地義。

  他有什麽立場什麽理由可以去怪她怨她恨她呢?可是……小嘉啊,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小嘉死在他眼前,分明是對他貪婪的一種報複,是他太貪婪,是他太奢求,是他沒有珍惜那三個願望,他應該選的是讓小嘉平安、讓小嘉幸福,讓他永遠能跟小嘉在一起啊!

  “你走吧。”孫建轉身,望著仙女說,“謝謝你這些日子來對我的幫助。謝謝你。”

  仙女眼睛裏有著蒙蒙水氣。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她看上去竟比自己還要悲傷。

  “孫建……”仙女張口。

  孫建苦笑著搖搖頭:“回到天上,要當個好神仙啊。”

  仙女沉默,許久後伸手一指,地上的香爐重新立起,她化做一縷輕煙正要縮回爐中,忽又說道:“孫建,真的那麽想救小嘉嗎?”

  孫建輕撇唇角:“想有什麽用?”

  “如果……你真的那麽想,也不是沒有辦法……”仙女的聲音越說越輕。孫建卻眼睛一亮,連忙轉身抱住那個香爐說:“你有辦法?快說!什麽辦法?”

  仙女成了煙霧,因此他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聽到那聲音充滿遲豫和淒涼:“連人類都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更何況神仙……”

  “什麽意思?”

  “沒什麽,孫建你發個誓,我就告訴你怎麽救她。”

  孫建立刻發誓說:“我發誓,隻要能救小嘉,我什麽都可以舍棄!”

  仙女又是幽幽一歎,低聲道:“什麽都可以舍棄嗎……也罷,你現在趕往醫院,把小嘉的屍體從太平間裏接出來,運回這個房間裏。然後我會變出一些香料,你將它們放在爐中點燃,等香燃盡,她就能複活了。”

  “真的?”孫建高興得跳了起來,緊緊抱住香爐說,“謝謝你!仙女姐姐謝謝你!”

  香爐裏靜靜地,忽然沒了任何聲音。

  孫建當下照仙女吩咐的話一一照辦,將小嘉放到床上時,發現床頭櫃上的那隻香爐裏已盛滿了一種紫色的木塊,幾乎是打火機一靠近,它就燃燒了起來。

  孫建將蓋子蓋上,然後就靜靜的等待小嘉的複活。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小嘉發出嚶嚀一聲輕響,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孫建連忙上前抓住她的手,喜道:“小嘉,你醒啦!”

  小嘉怔怔地望著他,不敢置信地說:“我……怎麽會在這裏呢?我不是死了嗎?孫建,我怎麽會再看見你呢?”

  “傻瓜,你不會死的。”孫建握緊她的手,呢喃說,“你沒有死,一切都好好的,都好好的呢……”

  的確,愛人在懷,十六年的相思終得圓滿,一切都好好的。

  除了,那隻香爐在爐內的香料燃盡後,忽然哐啷碎裂。

  爐裏的仙女不見了,孫建想,她大概是回天上去了。

  無論如何,他真該感謝她。

  是她,賜予他這樣幸福的人生。

  [七]

  如此過去了很多很多天,一天孫建陪小嘉逛街,途經一條長長的巷子,巷子的盡頭處居然有家古董店。店裏坐了兩個女子,其中一人見他經過,隔著玻璃窗對他笑了一笑。

  真奇怪,他分明是第一次見到她,為何她會對他笑得這麽頗具深意?

  是夜回到家中,做了一個夢。

  夢見祥雲縈繞,仿佛置身天宮,一少女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隻香爐走過,忽然腳下一滑,香爐被打翻在地,她嚇得麵色慘白,連忙跪下拾撿,卻怎麽也拾不起來,急得直掉眼淚。

  於是孫建走過去問:“你怎麽了?”說著伸手,將香爐撿起,放到她手中。

  少女抬起頭,毫不起眼的容貌裏卻有一種莫名的熟悉。孫建衝她微微一笑:“別哭了,王母娘娘還等著呢,快去吧。”

  少女連忙行禮,捧起香爐匆匆離去。走到一半卻又回眸看了他一眼,目露感激。

  孫建想:這姑娘真迷糊,倒是挺像他家那隻香爐裏的仙女姐姐的。猛然間大驚——她不就是那個仙女姐姐嗎?可這是怎麽回事啊?!

  天地忽然旋轉,他再度看見那仙女踏雲而來,沉靜地望著他,目光溫柔中又帶了些許哀傷。這目光他並不陌生,她曾經這樣看過他很多次。

  她說:“孫建,我本是天上王母身邊捧爐侍女,因感你那日拾爐相助之恩,故而在你遭貶後隨你入紅塵,償還因果。”

  孫建呆住了——難道她的出現並非是他的幸運偶然所至,而是必然的因果?

  她說:“你本是天蓬元帥,因調戲嫦娥而被貶入凡,那一世,你投胎為豬。”

  孫建滿頭黑線——不會吧?這也太離譜了……

  她說:“我問你有何願望,你一要神力,二要兵器,三要與高家小姐結為連理。”

  孫建有點哭笑不得。

  她說:“我囑咐你在婚宴上不得飲酒,你卻不聽,最後導致露出原形嚇壞了高小姐。我任務沒有完成,被天帝責罰,隻得在人間等候百年,等你第二世輪回。”

  等等!豬八戒最後不是送唐僧西天取經修成正果了嗎?他若真是豬八戒,怎的還會輪回投胎?原來西遊記寫的不是真的啊……

  她說:“第二世你為江淹,一要逃脫牢籠,二要高官厚祿,三要文采風流。於是我贈你生花妙筆,豈料你最後竟不慎將之折斷。”

  啊,又和傳說中的不太一樣……

  她說:“我等你到第三世,這一世……”

  孫建打斷她,高興地說:“這一世真是多虧你了!你的大恩大德,孫建沒齒難忘!”

  誰料仙女聽了,目光反而更悲哀了,最後她笑了笑,說:“那麽,我走了,保重,孫君。”

  接著便看見她的身形由濃轉淺,和以往無數次一樣,化成煙縷,消散無蹤。

  孫建睜開眼睛,看見窗外晨曦已起,陽光鋪瀉進屋,明媚得仿若初生。

  他回憶著剛才那個夢境,覺得很搞笑,心中淡淡的想:不管如何,仙女姐姐回到天庭後,肯定過的很好吧……

  同一夜小嘉亦得一夢,夢見一女子飄忽朦朧,對她說:“我本是天上捧爐聖女,為報恩而隱身爐中墜入凡間,助恩公完成三個心願,以了此緣。誰料他轉世為人後行跡卑劣,所求者皆好逸惡勞、不思進取,以至於前兩世都功虧一簣。這世他雖也有頗多缺陷,卻難得對你情真,感我至深。自你死後他悲痛欲絕,我不忍他餘生都要忍受失情之苦,於是以自身法力換你一命。但求你真心相待,永不離棄。”

  小嘉一驚,伸手待要問個仔細,那女子身形由濃轉淡,化做輕煙,不複存在。

  驚起,看見外邊陽光正燦,想再回憶先前夢境,卻什麽都記不得了。

  [八]

  “沒了法力,永遠回不到天庭了,不後悔麽?”古董店裏,女子對著銅香爐微微而笑。

  香爐靜靜,許久後方答道:“不……”

  女子轉而凝視窗外:“他們很幸福呢。”

  “這就已經是最完美的結局了,不是麽?”

  古董店外,午後的陽光明媚的落在廣場上,兩人攜手漫步而行,正是小嘉和孫建。

  電影院在重播經典老片,小嘉歡喜地說:“孫建,我們看《阿拉神燈》好不好?”

  “好。”孫建柔聲應她,微微一笑。

  阿拉神燈麽?不稀罕,他也曾經有一個。

  一個仙女姐姐。

  附錄:

  銅香爐考證

  青銅是人類曆史上一項偉大發明,它是紅銅和錫、鉛的合金,也是金屬治鑄史上最早的合金。青銅發明後,立刻盛行起來,從此人類曆史也就進入新的階段-青銅時代。

  中國使用銅的曆史年代久遠。大約在六、七千年以前我們的祖先就發現並開始使用銅。相對西亞、南亞及北非於距今約6500年前先後進入青銅時代而言,中國青銅時代的到來較晚,但卻不能否認它是獨立起源的,因為中國存在一個銅器與石器並用時代,年代距今約為5500~4500年。中國在此基礎上發明青銅合金,與世界青銅器發展模式相同,因而可以排除中國青銅器是由境外傳播而來之說。

  《周禮》中記載:“剪氏掌除蠶物,以攻攻之,以莽草薰之,凡庶蟲之事。”因此中國在尚未產生專用的香器之前,先使用一般的銅炭爐來薰香。

  香爐的形製始於戰國時期銅爐,以後曆代出現各種式樣的香爐。材質有陶器、瓷器、銅器、鎏金銀器、掐絲瑵琺瑯、畫琺瑯、竹木器及玉石等,種類豐富。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十六:象牙手鐲
( 本章字數:18390 更新時間:2006-12-18 21:01:00)


  象牙血

  文/小青

  “您好,請問您需要什麽?”

  嘩嘩雨聲中,三十來歲的男子推開門,一隻腳才跨進店堂,迎麵便是這麽一句清脆甜美的招呼,跟水聲一混音,越發動聽。他收起傘,邁入屋中,門自動在身後合攏,把雨聲隔絕於外。抬頭看著麵前這個年輕女孩,還沒來得及說話,女孩的小嘴嘰嘰呱呱,又是一串:“我們店裏無論中西古今,什麽樣的貨都有,您想要哪種,盡管跟我說,我幫您找。您是要瓷器?繡品?字畫?還是古書,刀劍,古鏡……”

  “我隨便看看。”男子順口答,四顧打量這間琳琅滿目的店鋪。黃昏時分,又下著雨,窗外一片沉黑,濕漉漉的路麵一層薄薄水光,映著往來車燈,流麗變幻。而此間店鋪雖小,貨架上錯落陳列著各種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奇異東西,略顯陳舊的五顏六色,都被屋頂那盞看上去也很古老的吊燈打上暖黃一層光暈,玻璃珠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地懸垂,滿屋隱綽的影子。

  這是間奇怪卻溫暖的屋子。店鋪中各色古老物品散發的神秘感被舒適的黃色燈光調和,令人不覺陰森,唯覺新奇。仿佛踏入異域好友家的客廳。當然,還有店主,這個活潑的女孩。

  她仍然笑靨如花,絲毫不像有些生意人,一見顧客購物熱情不高便登時拉下臉來……不過,這女孩的樣子怎麽看也不是個“生意人”。

  一雙球鞋,粉色少女短襪,斜擺牛仔短裙,雖然雨天氣溫不高,上身仍穿一件鮮豔的小吊帶,雙唇塗著果凍唇彩,耳朵上還掛著一對做成汽水瓶蓋模樣的耳環。這樣一個大眼睛的女孩實在不該出現在如此充滿了古舊氣息的店鋪中,陪伴著這些可以做她爺爺的爺爺……的古董們。微一環顧,他已確定它們幾乎每個都擁有上百乃至上千年歲月的悠久身世。男子略有些驚訝。

  “你是店主?”

  她眨著眼睛,燦爛地笑著點了點頭:“是呀!怎麽,難道我不像?”

  他也笑了。然而她怎麽看都隻是個吃著甜筒冰激淩流連於少女飾物店的時尚學生妹。

  “不過,我不是唯一的店主。”女孩又說,“這家店鋪是我跟姐姐合開的。”

  “你姐姐?”

  “嗯。她在那邊煮咖啡呢。”

  男子隨著她的示意望去,果然在店堂盡裏,一架藤編屏風背後又轉出個女孩來。她的頭發很黑很長,穿著一條輕盈的雪紡連衣裙。往這邊走來的時候裙擺輕揚,帶起一股醇濃的香味。

  “您好,您對什麽樣的古董感興趣?請慢慢看,這是我剛煮好的咖啡,不妨喝一杯吧。”女孩的聲音圓潤悅耳,手裏端著一隻瓷杯。

  “這怎麽好意思。”

  “沒關係,反正我正在煮。”她微笑道。她的五官雖然跟妹妹很像,但眉目之間流露的則完全是另一種氣韻,溫柔而恬靜。“外麵在下雨,喝杯咖啡可以暖和點。我不打擾您了,請隨便看吧。”

  “那麽我就不客氣了。”男子接過杯子,點頭示謝。雨傘早被那個伶俐的妹妹拿去靠在牆邊,傘身的水滴逐漸匯聚,順著傘尖淌成一抹蜿蜒的濕痕,閃著光亮。他輕輕跨過,隨意掃視著架上的青花瓷瓶、琺琅古掛鍾、狹長的西洋劍、全套日本茶具、非洲木雕……眼神漫不經心。忽然,那流暢如簷前雨水的目光微一頓挫,他伸出手,小心地取下架上一件物品。

  “這個……”

  還未說完,口快的妹妹已搶著說:“這個啊!有眼力!這是唐朝的東西啦,小心,別摔碎了!……據說在它背後還有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呢!”

  “是麽?”他微微一笑,低下頭,注視掌心躺臥的那隻手鐲。褐黃的表麵顯得年深日久,又隱隱沁出幾縷暗紅紋理,看久了仿佛於內裏雲彩般流動。雖然並無鮮明豔色,它獨特的圖案卻吸引了他的注意。

  雕工十分精巧,然而精雕細琢出來的卻是一條猙獰的鱷魚,遍身鱗甲,長嘴鋸尾,栩栩如生。鱷魚首尾相銜成環,一如尋常的雙龍奪珠、龍鳳呈祥的式樣,但魚嘴與魚尾之間頂住的卻是一朵盛開的蓮花。他的手指輕撫鐲身,發覺這飾物上竟有幾條裂紋,微微刺痛地劃過指尖。細看去,裂痕周遭的顏色似乎也略為異樣。他皺了皺眉頭,眯起眼睛,專心觀察。

  “這鐲子很特別吧!是真正象牙的哦!”女孩鑒貌辨色,不由得意道,“從來沒見過這種花樣的手鐲是不?都跟你說了,它背後藏著一個愛情故事!”

  “背後……”他若有所思,把這鱷魚蓮花鐲舉到眼前就著燈光看去,“啊……這些字是什麽?”

  鐲的內環淺淺刻著一圈古怪的文字。彎彎扭扭,看起來更像一些不明含義的符號。男子眼睛一亮,走到燈光中心,認真辨認起它們來,嘴唇還微微掀動,好像在誦讀這些字。

  女孩笑起來:“別看啦!你看不懂的,我和姐姐早就問過別人了,這些是古波斯文,現在早就沒人使用了!不過,其中倒是有一個詞兒是個波斯女人的名字,叫做……”

  “阿努麗斯。”他注視著象牙鐲,低聲道。

  “你怎麽知道!”那女孩大為驚奇: “……不錯,倒是被你猜對了。是阿努麗斯,這個古老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很感人的喔,相傳在唐朝年間……”

  “紅雲,你什麽時候又知道這手鐲的故事了?”她的姐姐優雅地走來,貓兒般落步無聲,把妹妹輕輕瞪了一眼。

  “這……嘿嘿,我比較好奇嘛!這故事是我向一位老人家打聽來的!”紅雲做了個鬼臉,“咳,話說在唐代,當時的古波斯國王為了表示自己對大唐的敬仰與臣服,送了好多寶物來長安進貢,這其中,有一項寶物……”

  “就是這隻鐲子了。是不是?”男子呷了一口咖啡,悠悠打斷話頭,眼裏流露出一絲笑意。但出乎意料,紅雲竟瞪了他一眼。

  “才不是呢!那算什麽故事!你別打岔,聽我說完嘛!真是的!” 她埋怨道,男子微笑著,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紅雲又衝他撇了撇嘴,才繼續講下去:“這項寶物,是人。十六七歲的漂亮女孩,她們都是從波斯民間千挑萬選出來送到長安的,個個都會跳非常棒的胡旋舞,還是柘枝舞?……哎呀,反正就是他們西域那邊很流行的舞啦。這些女孩一到長安就被分給各王府功侯之家,我們故事的女主角阿努麗斯呢就是這樣的一個來自波斯的舞娘。她長得很漂亮,舞藝又高超,和同伴一起進入王府之後,王爺最喜歡的就是她了,經常賞賜些好東西給她,嗯……甚至還有意要收她做偏房。可是她並不快樂,在人前強顏歡笑,背了人就偷偷流淚。因為她在家鄉原是有戀人的,那個男的是個首飾匠,跟她青梅竹馬,就為了國王征選舞姬,兩個人才被迫分開,相隔萬裏,好慘的!你們想想,一對深愛的戀人如果……”

  紅雲仿佛也被自己講的故事打動,眼裏亮晶晶的浮起水光來。她文靜的姐姐微蹙眉頭,更是沉浸於故事中悲傷的氛圍,獨有不速之客神經卻大條得很,聽了這麽傷感的故事竟然哈哈一笑:“紅雲小姐,你的故事的確很感人,可是鐲子呢?你講了這麽久,我還沒發現鐲子出現的跡像。”

  紅雲跺了跺腳,怒道:“你怎麽老是不聽完就插嘴!真討厭!這個故事裏當然有鐲子啦,不然我講它幹嗎?”

  “紅雲,不要對顧客大喊大叫的。”她姐姐輕聲斥責,“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也該收斂一下自己的脾氣,哪還像個女孩子……”

  “我本來就這樣嘛!不像女孩子又怎麽樣,哼,不像就不像,有什麽大不了的。”紅雲不服氣地頂嘴,“要是我也變得跟你一樣輕言細語的,那世上不就有兩個白月了?”

  原來姐姐名叫白月。男子望著這長相極其相似的兩姐妹,見她倆爭執不下,全因自己一句話而起,忙打圓場:“是我不該打岔。紅雲小姐,請你把這個故事講完吧。”

  紅雲哼了一聲,才接著講道:“可阿努麗斯卻不知道,就在她以為此生永別的時候,她的戀人卻萬裏迢迢也來了大唐,尋找他心愛的女人。但長安城的豪貴之家那麽多,阿努麗斯到底在哪一家呢?他就想了個辦法,取象牙一段,精心製作了一隻手鐲,並在鐲的內環刻上咒語……”講到此處,她眼珠轉了轉,話鋒一轉,補充道,“……此人雖以手藝謀生,但他的父親卻是一名巫師,所以他也懂得不少神奇的法術!嗯……對,就是這樣,他做好這隻手鐲後,把它混在許多別的首飾之中,到各個王府豪門去叫賣。那些姬妾呀、舞娘什麽的一聽是來自波斯的精美首飾,都紛紛要買,雖然門禁森嚴,首飾匠隻能在門外等著,讓人把貨物拿到內院去給她們挑選。就這樣他探過了好幾家宅第,賣了不少首飾,隻有那隻象牙鐲因為形像猙獰,又有裂痕……哪,你看,這裏,還有這裏,都有裂紋吧!是被火燒過才會變成這樣的哦……我接著講,這隻鐲子始終沒有人要,直到有一天他來到阿努麗斯所在的王府,又把一批首飾送進去。阿努麗斯一見這鐲子就哭了出來,她知道是他來救她了,便買下了那隻鐲子。誰知她一戴上,人的相貌竟變得醜陋無比,好像被火燒過的樣子——這當然是巫術在起作用啦!嗯,是一種幻像,障眼法而已。王爺一見阿努麗斯變成這樣,當然不願要她了,便賞給了下人。這時聰明的首飾匠算準了時機,就在阿努麗斯要被賜婚的那天混進王府,聲稱願意買她為妻。於是王爺把她賜給了首飾匠,這個故事也就結束了。是個歡喜的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一起回波斯去了,而這隻完成了使命的手鐲就被遺落在中國,流傳至今——怎麽樣,這鐲子很有來曆吧!”

  她一口氣說完,得意地睨著麵前的男子:“這可是稀世奇珍呀!算你運氣,給你撞到了!”

  他摩挲著那隻象牙鐲,唇角舒開一彎笑紋,點頭道:“不錯,是個好故事。紅雲小姐將來即使不開店,改行去當作家想必也能聲名鵲起。”

  “你什麽意思!”紅雲聞言柳眉倒豎,甩開白月拉著她的手,上前一步瞪著對方,“你這話是說我在胡說八道了?”說著臉繃得緊緊的,現出怒意。

  “紅雲!別衝動!”

  男子絲毫不理兩姐妹,自顧審視著那隻手鐲,自言自語:“我並不敢說紅雲小姐杜撰,你的故事果然合情合理。不過根據這鐲子所雕的鱷魚紋樣,無論是從它的線條構圖,以至於眼睛、牙齒、鱗甲這些細節來看,很明顯不屬於公元七至十世紀初,也就是唐朝時期古波斯一帶的工藝風格。這就說明,雖然它刻有古波斯文字,但這隻手鐲本身卻不是由波斯人製作的,至於那些文字很可能是後來其他人添加的附庸。從這鱷魚圖案的形狀看來……”他皺起眉頭,沉吟道,“應該是當時生活在非洲的某個部族所奉行的一種圖騰……”

  還未說完,便被紅雲打斷:“你說是就是啊?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說不定你也在瞎編,而且編得比我還……”忽然伸手掩住了嘴巴,眼睛骨碌一轉,“哎呀……”

  白月不禁會意微笑,瞟了這調皮的妹妹一眼,轉頭說道:“先生,實在不好意思……”

  誰知他渾然不覺,也不氣惱,隻擎著那隻手鐲踱了兩步:“我不敢說我說的一定就是真相,隻不過正好我對這方麵比較感興趣,大致研究過一下。”

  “哦,這麽厲害?不知你是何方神聖啊?”

  “不敢當,我兩年前剛拿到考古學博士的學位——其實說到古物,內中包含的學問實在是浩如煙海,窮其一生也探索不盡,我隻是個初學者而已,看了兩位小姐的店鋪,我知道你們對古董一定也是研究有素,不妨我們一起來探討一下,關於這隻神秘的血象牙,在它背後究竟隱藏的是什麽樣的真相。”

  白月忍不住問道:“先生也看出這些暗紅色的紋理是血沁形成了。通常能夠出現這種花紋的,像血玉、象牙等等都是作為陪葬品,經過多年分解吸收,逐漸汲取了屍體血氣才會有此異變,可是這隻血象牙卻並沒有多年埋藏於泥土之中的痕跡……”

  “白月小姐說得沒錯,果然是位行家。”這位自稱博士的男子讚許地點頭,臉色肅然,“其實這才是它的神秘之處,也是我想和兩位探討的問題。按照常理,能形成如此清晰的血紋,這隻手鐲至少也要陪葬了幾百年之久,但為何它半點土斑也沒有呢?如果它不是陪葬品,這些暗紅花紋又從何而來?”

  紅雲本來氣鼓鼓地在旁邊嘟著嘴,半天沒說話,聽到這兒忍不住又湊上前,不屑地說:“有什麽希奇?說不定這東西十分煞氣,裏麵附了個厲鬼,到處殺人,從唐朝到現在這麽多年,殺得人多了自然變成血象牙啦!少見多怪!”

  博士搖頭微笑:“紅雲小姐大概是鬼故事看多了吧。我是不信這些的,今天隻想從科學的角度來推測這奇物的成因。”

  “科學,哼哼,最討厭就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什麽專家,動不動就抬出大帽子壓人。其實現在人類所謂的科學,也不過是截止到目前為止所掌握的一些規律而已。你敢說人類對這個世界的一切秘密已經了如指掌?如果你不能保證,就別妄下結論!”紅雲冷笑道,“什麽事情還未看出個眉目,便先一口咬定不可能——最煩你這種人了!人類發展才幾千年,地球已存在多少年了?宇宙又有多大多廣?你們這些所謂專家的認識範圍不過滄海一粟。在這以外的世界還有多少未曾認知的領域,什麽千奇百怪的事情不會發生呢。我說你少見多怪,你還不承認,可笑,可笑!”

  她連珠炮般地說了一大串,白月攔也攔不住,那博士聽了卻不生氣,反笑了起來:“好厲害的嘴巴!嗯,你這樣一說倒也有些道理,看來以往倒是我固步自封了。我要多謝你幫我打開眼界才是。”

  “哼……算你還沒笨到家,不用謝啦。”紅雲一向吃軟不吃硬,這一來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博士正要說話,紅雲又想起一事,搶著問:“還有,手鐲上這些鬼畫符我們當初是請一個懂得古波斯文的老人給譯的,他說除了阿努麗斯這個女人名字,其他字都是毫無意義的音節,根本無法翻譯。他還說,這些字更像是一句咒語,可能是某種世人尚未了解的巫術……你說你是博士我暫且就信了,那你又是怎麽知道這個名字的?”

  “哦,我讀書時曾經自學過古波斯文。”

  “真的假的,有這麽巧?你該不會是從那個年代跑過來的一個鬼吧?你以為裝得像人我就不認識你了?”紅雲懷疑地對他上下打量。

  “紅雲,別胡鬧了。”白月抱歉地對博士笑了笑,“真對不起,她就是這樣想起什麽說什麽。對了,既然大家一時都想不出這隻鐲子的秘密,不如讓我再來講一個故事吧。先生,您別見笑,我隻是聽了您剛才所說心有感觸。這故事純屬虛構……”

  “白月小姐太客氣了,您盡管講吧!”

  “您的咖啡涼了。不如我們大家都到裏麵去坐吧,看看鐲子講講故事,也算是消磨這個寒冷的雨天。”

  說著,白月帶領大家往店堂裏進走去,繞過藤屏,裏麵的布置與其說是店鋪,更像是家庭中舒適的一角。她讓客人在鬆軟的沙發上坐下,又倒了三杯咖啡出來。一時三人不約而同,都有片刻的沉默,這個小小的空間裏咖啡香嫋嫋繚繞,隔著竹簾雖看不見外麵的雨夜,卻聽到淅淅瀝瀝,點點滴滴,雨愈下愈大了。一陣緊一陣慢,博士聽了一會兒,心裏覺得有點淒涼起來。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波斯女子和一個來自非洲的黑奴——是的,我們都知道中國曆史上有過關於黑種奴隸的記載,比如那個膾炙人口的昆侖奴的傳說。根據各種史料,現在基本已經確定在唐代中國確實曾有黑奴出現過,他們大概都是被擄賣或作為禮物進貢而來的。在我的故事裏,女主角還是那個名叫阿努麗斯的波斯舞姬,而她的情人便是這樣的一名黑奴。為了方便,姑且稱他為昆侖吧。他們兩人在遠離家鄉的大唐,同為王公大人們賞玩的異族奴仆,相濡以沫。後來這段情事卻不幸泄露,王爺得知後大發雷霆,卻終究舍不得殺她,隻把昆侖關進死牢等候處決。昆侖太了解阿努麗斯,知道她是個烈性女子,自己死後她一定不肯獨活,於是在牢中打碎飯碗,以碎瓷片為刀,把阿努麗斯從前贈給他的一段貼身而藏的象牙琢磨成一隻手鐲,設法買通看守帶出去交給她。

  昆侖來自非洲,在埃及的古老習俗中,許多動物都被賦予神性的像征意義,比如貓,眼鏡蛇,朱鸛等等,而尼羅河的鱷魚在埃及人心目中則是索貝克大神的化身,具有神秘的生命力量。昆侖的部族可能也會受到這一文化的影響吧。因此他把自己最神聖的圖騰雕刻成手鐲留給心愛的女人,至於那朵蓮花,尼羅河盛產的睡蓮暮合朝開,代表不朽的生命、死亡後的再生與複活。

  你們看這手鐲,鱷魚首尾相銜形成圓環,中間以正在開放的蓮花作為連接的樞紐,不正是像征了終點即是起點,經過神恩賦予的複活,死亡其實隻不過是另一段新生命的開始嗎?我猜昆侖多少也懂得一些部落中的巫術,他是希望女人戴著它,以避免自己死後她去尋短見。可是阿努麗斯太愛他了,她知道昆侖必死無疑,得到那隻手鐲,便在它的內側刻上了她們波斯人秘密流傳的一句咒語。然後,在昆侖被處死的那天,她佩著這隻情人的信物,從容投火自盡了。千年之後,這個故事早已湮沒無聞,昆侖和阿努麗斯的骨灰都無處尋找,隻有手鐲上當天被烈火焚燒過的痕跡證明了世上曾經有過這樣一對男女的愛情。”

  白月講完這個長長的故事,陷入沉思。窗外雨聲嘩嘩,大家都有點飄忽的感覺。雖然她說過這隻是個即時虛構的故事,但在她舒緩而憂傷的語調裏,就連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的博士也不禁疑幻疑真了。

  “姐,這個故事好感人喔!”紅雲眼中水光閃爍,她用標準的言情小說迷的那種語氣興奮地說,“姐,不如你閑下來去寫小說吧,我一定做你忠實的讀者哦!”

  博士與白月都哭笑不得,紅雲意猶未盡,仍沉浸在故事裏:“真是感天動地……啊,姐,你剛才說阿努麗斯刻了一段咒語在上麵,到底是幹什麽用的?還有,昆侖的巫術是不是不靈啊?為什麽阿努麗斯戴了鐲子還是自殺了?”

  白月靜靜地笑了笑:“那段咒語是流傳在古波斯無法結為眷屬的癡男怨女中間的,他們在殉情之前通常會使用這句咒語,令自己死後的靈魂不忘記生前的戀人,用了這句咒語的人,死後會永遠滯留在幽冥之中,直至等到愛人為止。”

  “啊?這麽可怕!”紅雲失聲,“那不是永不超生了?太恐怖了!這……這跟被封印有什麽區別!”

  “傻丫頭,不過是編造的故事而已,哪裏真有這麽一回事呢。”

  紅雲呆了半晌,拍拍胸口:“是啊……是你編的,我都忘了……對了,這個故事的結局是什麽?阿努麗斯遇到昆侖了嗎?”

  白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兩個人的心願是相反的,昆侖希望阿努麗斯活下去,阿努麗斯卻已經決定要在幽冥中永遠等待他。所以這個故事……是沒有結局的。”

  “白月小姐的故事很動人,也許沒有結局才是最好的結局。不過你還是不曾講出這隻手鐲為什麽會成為血象牙。”此時,一直安靜地旁聽的博士插嘴道。

  “老實說,我真的也想不通這一點。”白月說。

  紅雲精神一振:“我說一定是昆侖和阿努麗斯在陰間相會了,然後二人合力,殺了那個壞王爺報仇……”

  “你又來了,哪來那麽多打打殺殺的,你呀……”

  “哼,那個壞蛋本來就該死嘛!我知道你又要說我不像女孩子了……”

  姐妹倆嬉鬧著彼此取笑。博士注視被放在茶幾中央的那一環血象牙,在暖黃的光線裏,它仿佛散發著一股詭異的氣息,總教人心裏隱隱不安。那幾縷血痕深藏於象牙內裏,姐妹倆的身影晃得燈光一明一暗,光影閃爍時,看久了越覺得它們在那猙獰鱷魚與華美蓮花之上連綿流動,好像要訴說著什麽,又欲語還休。博士緊盯著它,感覺心底裏泛上濕漉漉的寒氣來。

  “不對!”他忽然伸手拿起那鐲子,“你們看,這朵蓮花絕不是尼羅河的睡蓮!它是中國土生土長的荷花!”

  白月紅雲一驚,同湊過來看,果然細瞧之下,那朵舒卷的蓮花分明便是再地道不過的中國傳統工筆畫的線條,柔媚而典雅,正與充滿了力量的鱷魚成為對比。以前隻知道這手鐲圖案奇特,一直沒有留意過其中居然還有這等玄機。

  “這說明什麽?”紅雲脫口道。

  “說明這隻手鐲不是由一個人獨力完成的。”白月慢慢道,“也許是由非洲人與中國人合力雕成……也許是……”她搖了搖頭,“我猜不出。事隔千載,這個謎大概永遠無解了。”

  博士重新審視手鐲上的文字,忽道:“雖然這些字的意義不明,但若不求甚解的話,隻按發音朗讀還是可以讀得出的……”

  瀝瀝雨聲中,他咳嗽一聲,邊轉動手鐲邊看著上麵的字誦讀起來。那些無意義的發音,不知道是否先入為主的緣故,姐妹倆聽在耳中隻覺詭譎莫測,仿佛真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湧動於這鬥室。白月與紅雲對望一眼,手心都沁出冷汗。

  低沉模糊的聲音……千年流傳的咒語……巫術……火焰……血……千百種聯想在腦海中翻騰,像天邊幻雲,每當要看清楚,便迷離淡出。紅雲看著臉色蒼白的姐姐,突然全身繃緊,所有的感官於刹那間變得無比敏銳。

  這是戰鬥的前兆!她的身體已自動做出反應!

  血象牙的真相……血……

  “姐姐,小心!”紅雲跳起身大喊。順手一扯,把白月與博士拉到了自己身後,叮的一聲,鐲子落到茶幾上,振動不休。

  燈光在同一瞬間驟然青黯,縮為豆大一點,顫顫欲滅。

  “惡鬼,受死吧!”紅雲右手劃過半圓的弧,收攏於胸前,五指緊攥成拳。她全神貫注,陡然暴喝,手掌一撒,拋出一道明亮的紅色光焰,直奔手鐲而去。

  紅光若流星墜地,爆出一聲裂帛般響亮。那架屏風被震倒地,煙霧忽然騰起,愈來愈濃,將整間店堂漫得不見五指。

  博士早嚇得呆若木雞,縮在紅雲身後發抖:“難道……真的有鬼?”

  紅雲的聲音在近處冷冷響起:“早說過世界上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了。這隻鬼應該就是血象牙背後的真正秘密,它是個千年老鬼,想不到我的風雷劫也奈何不了它。”

  “什麽?你沒能殺掉它?”他抖得更厲害,“那……它現在還在這屋裏嗎,它……它在哪?”

  他挪動著腳步企圖找個安全的地方,誰知忽然撞上一人,博士慘叫起來。

  “先生,不要怕。是我。”是白月的聲音。這會兒他顧不得紳士風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白月小姐!救救我……”

  白月道:“我不擅長攻擊,還是等紅雲出招吧。”

  “什麽?!”原來她不會打!博士正不知如何是好,滿目濃霧中忽若一隙雲開透露光明,細細一縷歌聲揚起,雖然微弱,卻清晰可辨。極其甜美清澈的嗓音,悠揚宛轉,回腸九曲。飄搖在霧氣裏,又彌漫了一股說不出的淒冷。那是個女人的聲音,忽近忽遠,不知她究竟在哪。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是南朝《西洲曲》中的四句。博士訝異自己在這當兒竟還想得起這首名樂府,許是因為歌聲實在動聽,雖隻四句,反反複複,更見纏綿。曲中那一股秋天的冷清味道,好濃。

  女鬼還在唱:“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大家捂上耳朵,不要聽!”紅雲喝道,“她在迷惑我們!惡鬼,有我在此你休想害人,給我閉嘴!”

  博士心中一凜,捂住了耳朵,卻又不自覺地慢慢放下雙手。

  歌聲……實在太美了……

  歌聲停了片刻。然後,像是料得紅雲奈何不得她,那女鬼又旁若無人地唱了起來:“……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采蓮南塘秋……”

  “閉嘴!閉嘴!”

  紅雲氣得發瘋,這鬼簡直完全沒把她放在眼裏!歌聲忽東忽西飄蕩不定,她左右開弓,衝著它的方向連連出手,紅光成片地爆發卻總是打不到那隻鬼。采蓮南塘秋的歌聲,仍舊飄渺地、纏綿地,也許是目中無人地唱個不休。反把紅雲累得直喘。

  “該死的惡鬼,會玩捉迷藏了不起啊,給我出來!不然我砸了你那隻爛鐲子!”

  不知是否這威懾起了作用,滿室迷霧漸淡漸散,終於慢慢地消弭。殘煙剩霧中,他們看到了那隻鬼。

  她看起來根本沒有攻擊的意思。身穿一件唐朝那種寬袍大袖,是華麗的大紅緞服,背對著他們揚著袖子,且舞且歌。長發紛披滿身,她仿佛沉浸於自己想像中的世界,陶醉不醒。歌舞的動作雍容沉穩,正是大唐風範。

  紅雲冷笑一聲:“長發紅裳,倒是個標準的冤鬼造型——竟唬到我頭上來了!別唱了!你活著時是唱戲的麽?也不嫌煩!”

  女鬼恍如不聞,一板一眼,認真地繼續著她的歌舞。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過過過,過你的大頭鬼啊!”紅雲罵道,“你有完沒完?——姐姐,這鬼是傻的,我們不用跟它講道理了,快封了它!”

  “我看她是陷在生前的某段記憶裏出不來了。”白月道,“她現在是在重現那段記憶,可能她自己都不曉得。也許,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紅雲,你別忙發火,讓我來喚醒她試試。”

  啊?好容易是個迷糊鬼,不來害人,現在她居然要喚醒它?博士目瞪口呆,還來不及反對,白月瞑目入定片刻,睜眼念道:“萬法有相,如夢如電,泡影虛空,速歸本真!”

  同時兩手食指中指相駢交叉於額前,突然往相反方向交錯撤去。眉心頓時迸出一道白光,正擊在女鬼背心。博士捂住了眼睛,不忍看那鬼血肉模糊的慘狀。

  誰知並無慘呼響起。他從指縫間偷看,見紅衣鬼受此一擊,歌舞驟停,許久,顫顫地轉過身來。這一轉身,隻把博士駭得三魂七魄不全,驚叫出聲。

  這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了。娟秀的麵容,肌如凝脂,蛾眉櫻口,鳳目瓊鼻,配上一頭黑發,是標準的中國古典美人,如從畫裏走出。

  ——如果,不是那一雙丹鳳眼裏不停流下鮮血的話。

  細細的血流,如殷紅溪水,自她的眼底淌過麵頰。滴答,滴答,寂靜中聽得見墜落的聲音。雙行血淚止不住地流落在她的紅衣裳,被那料子吸收,紅的於是更紅。一些吸收不及的則滾過光滑緞麵,落於腳下。鬼的眼淚,一沾人間土地便蒸發不見。

  紅雲叉腰一喝:“惡鬼!你害過多少人了?從實招來,我放你一條生路,否則!哼哼!”

  女鬼側耳傾聽。她似乎看不見東西。

  “少裝樣,快說!不然收了你!”

  ……“他呢?”

  三人麵麵相覷。等了半天,這個以經典淒厲造型出場的千年女鬼,開場白竟是如此語焉不詳,簡直跟沒說一樣。

  “你說什麽?誰是他?他是誰?”

  “他在哪裏?我要找他……求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裏?!”

  “你在說什麽啊!”紅雲不耐,“你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們想幫你也幫不上!他究竟是誰?是你的丈夫?情人?父親?兒子?”

  ——“他叫昆侖。”眼不見物的女鬼摸索一陣,終於放棄,隻是喃喃,“我的眼睛……為什麽看不見了?他……他叫昆侖,我要找他,我的丈夫……”

  “真有個叫昆侖的?!”紅雲眼都直了,“白月,你的故事不是白編的……喂,別告訴我們你丈夫是個黑奴,我會受不了的!”

  女鬼雙手捂住心口,漸漸匍匐於地:“是的……是的,昆侖是個黑奴,他是我的丈夫!姑娘,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請你告訴我!我會感激你一生一世……”

  “靠~!真是黑奴?!你這樣搞會讓我以為我姐姐是個先知!”

  博士拉著紅雲的衣服——由於那件小吊帶太緊實在沒得可拉,又不能拽女士的頭發,他隻得把魔掌攫向那條毛邊磨白、好似垃圾堆撿來的牛仔裙,才沾到個邊便遭橫來一“霹靂金剛掌”,隻打得他哎喲連聲地縮回。紅雲瞪他一眼。

  “別這麽沒出息好不?有我和姐姐在,一百個鬼也傷不了你的!真沒用!——我說,你到底害過多少個人啊?別讓我費事,快自己招了,免得羅嗦!”

  “紅雲,她好像另有隱情,你別著急,問清楚再決定。”白月悄悄扯過她妹妹,“我看她不像是會害人的。”

  “姐呀,你也太善良了,隨便什麽東西都能騙你!鬼就是鬼,永遠不要用人的標準去衡量它們,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紅雲頓足,“看來她是寄身在這鐲子裏的。如果她沒殺過人,象牙裏的血從何而來?”

  “紅雲,莫非你的好勝心已泯滅了你的慈悲心麽?你看看她的眼睛。”

  白月麵露不忍之色。紅雲聽了姐姐的話,為之一怔:“莫非……這血象牙是……”

  紅衣女鬼伸出雙手徒勞摸索,麵上血淚直淌,她隻顧哀鳴:“求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兒!別,別欺負我一個瞎子,求你們了……”

  “難道……”

  連博士也怯怯地發言:“紅雲小姐,你還是先問問她吧……”

  “還用你說!”紅雲甩開他,跨前兩步,“聽著,我們今天也是初見你,不知道你的過去。如果你想讓我們幫你,最好從頭把你的一生細講一遍!”

  女鬼愣了一會,終於低聲道:“是,好心的小姐,你說得對……我最近糊裏糊塗的,很多事都記不分明了,我盡量想想……”

  “我叫傅采蓮。”她仰麵望著望不見的天空,把一生前塵慢慢追憶,“我父親曾是最好的手藝人,名動長安……可惜娘死得早,我七歲上,父親思念娘親成疾,也去了。我流落街頭,後來被送到赫望候府裏……”

  “原來不是王爺,是候爺……反正都差不多。”紅雲嘀咕道。

  “到了府裏,人家說我嗓子好,讓我學唱曲。我用心地學,十八歲上,府中再沒有誰比我唱得更好。候爺很喜歡我,說要娶我做側室,可是我不喜歡他……我拚命地不從,拚命地不從……我以為候爺一定會殺了我,誰知他沒殺我,有一天還叫我去唱曲給他聽……我想唱過之後就要死了,便窮盡畢生所學唱了我最拿手的一支。”傅采蓮沉湎於千年前的回憶,歌袖掩口,曼聲唱道,“采蓮南塘秋……”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唱,隻往下說便是。”紅雲忙及時打斷,以免她又唱起來沒完。

  “——他聽了隻是冷笑,後來他說,有些人就是不識抬舉,主子的恩典也敢頂撞,他擊了擊雙掌,喚出一個人來。啊,那個人真可怕!他比我見過的最高大的男子還高出一個頭,全身黑如煤炭,滿頭是剛硬的卷發,一張臉隻有眼白與牙齒是白色的……他不穿衣服,三九天氣,也不會冷,隻在腰上係一塊圍布。他見了我,隻會嗬嗬地笑,說不出一個字來……他像個妖怪!我嚇得哭起來。赫望候忽然笑了,他說這就是我這種不聽話的奴才的下場,他說這個妖怪一樣的男人名叫昆侖,是很遠很遠的地方進貢來的黑人奴隸,是最賤的賤種。為了懲罰我的愚蠢,他把我配給這個妖怪為妻,永無出頭之日。赫望候命令他把我抱到一間小屋裏去,那是昆侖居住的地方,從此以後,我就是這個黑妖怪的妻子了,跟著他一起成為賤民,被當成野獸看待。那時很多人都來看熱鬧,大家說,倒要看看日後我會給他生出個什麽樣的小怪物來?……啊,好可怕……”

  采蓮忍受不了似的,抱住了頭,癱軟做一堆。血淚,滴滴淌在衣襟。

  “後來呢?”紅雲追問道。

  “後來……他關上門,我很害怕,我拔下簪子嚇唬他,我說如果他敢近前一步我就自殺。他好像很怕……原來他是聽得懂我們的話的,隻是不會說而已。哼,我才不管,我不要這隻黑猩猩碰我。整夜我握著簪子瞪著他。他似乎很難過,試著伸出他那蒲扇大的黑手,來摸我的臉。我尖叫著,揮動簪子刺破了他的手,流血了,於是他更難過,他知道我討厭他,隻好蜷到角落裏去,低頭看著自己黑漆漆的雙手,好黑,血染在上麵都看不清楚……他好像也知道自己很醜,因而傷心不已。一整夜,他隻是看著自己的手,沒有動過一下。”

  紅雲忍不住道:“你也太以貌取人了!黑人有什麽要緊?最重要是對你好!我看這個昆侖對你就不錯,不管什麽人,第一是要善良。你真就這麽狠心不理他?”

  采蓮直視前方,流著血的眼睛裏似乎也浮起一絲笑意,更顯淒慘。她恍惚道:“你說的對,男人長什麽樣子有什麽要緊,最重要是對我好……昆侖,他真是很善良。這是很久以後我才發現的,雖然他生得怕人,心地卻再好不過。他從不對我發脾氣,不管我對他再凶。每天晚上,他都自己到角落裏去睡,不靠近我。若是夜裏我要喝水,要被子蓋,他就應聲過來服侍我,整夜抱著我取暖,卻再沒有半點不尊重的行為。我慢慢地不怕他了。有一次我生了很重的病,他天天守著我,還磕頭去府中管家求藥。管家不肯給他,他就自己挖,挖得十個指頭都出血了,弄來草藥煮了給我吃……他還救了一隻從樹上跌下來的小喜鵲,它的腿斷了,他幫它醫治,悉心照料……那時我才知道,昆侖雖長得高大凶惡,卻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也是對我最好的人……於是在小喜鵲腿傷痊愈,他把它送回窩巢的那天晚上……我回心轉意,真的做了他的妻子。我們成親半年,終於真正地洞房花燭……”

  “洞……”紅雲白月臉上一紅。

  采蓮卻已不聞外界種種,落在生前幻像中,不可自拔。

  “我跟昆侖結為夫妻,日子過得很開心。漸漸地我倆可以用手勢交談,我知道昆侖被裝在販奴船的底部飄洋過海來到大唐,船上擠滿跟他一樣的草原上的少年。途中有人因缺水與疾病而死去,便被拋入大海。瘟疫在艙中蔓延開來。最後當船抵達泉州港時隻剩下三十分之一的人。他用雙手告訴我,他的家鄉有多美。無邊無際的大草原,雨季來臨,一片青蔥,天空中吹過的熱風就像斑馬身上的條紋一樣潔白。說著這些的時候,昆侖眼裏滾落了淚水。他的眼淚和我們的一樣,是透明的。

  我知道昆侖想念他的家鄉想得要發狂,可我卻不能幫他做什麽。那時我已不再唱曲了,他們叫我洗衣服。雖然生活很苦,心裏卻是快樂的。而昆侖是府中的像奴,那年月王公大人們都以豢養大像為榮,赫望侯家裏就養了好幾頭,命昆侖照料和訓練它們跳舞,表演給大人們看。”

  “大像跳舞?”紅雲十分好奇。

  “唐代確是有像舞的。”博士說,“據記載……”

  紅雲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待會兒再說這個。別打擾她,讓她說下去。”

  那段日子他們一定過得很開心。采蓮回憶著的時候,嘴角不由露出溫柔的微笑,而血淚卻仍不絕地淌落:“那些大像都很聽他的話。他也疼愛它們,不過他最喜歡的一頭叫阿努麗斯。”

  “阿努麗斯!”這下連紅雲也忘了自己“別打擾她”的警告了,三人一齊大叫。

  搞了半天阿努麗斯……竟然是一頭大像!這……也太無厘頭了……

  “因為它來自他的家鄉,他說每當跟阿努麗斯在一起,好像便能嗅到草原的氣味。我知道雖然昆侖很愛我,他始終是不屬於這裏的。後來我有喜了,他更疼我,但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的眼睛總是那麽空蕩蕩的,看不到邊……我很害怕,好像那時我就已經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失去他……”

  紅雲抓了抓頭:“這的確很棘手啊,他是該陪著你呢,還是該設法回非洲去呢?”

  “我的心事沒法跟人說。自從嫁給昆侖,所有人都不願跟我說話了,他們遠遠地繞著我走,生怕沾上了賤氣……哼,有什麽關係,我也不想跟他們說話。那些日子裏我把什麽都看穿了,人情不過如此。我隻要我的昆侖,旁人與我何幹?

  隻有一個人不嫌棄我的身份。她是從前進貢來的波斯女子,據說年輕時是最出名的舞姬。如今老了,因為她從前讓赫望侯的上代出了不少風頭,故被留在府中養老。人家都說她會算命,有一天我去求她幫我算算昆侖和我能不能白頭偕老。波斯女拿出一枚銀幣,還有許多古怪的東西,可占卜之後卻不肯告訴我結果。我求她,在她麵前哭,她隻是摸著我的肚子歎氣。然後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她說什麽?”

  “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去的地方,而我的恐怕要到一千年後才能知道。我不相信。我怎麽可能活一千年?我隻想知道這幾十年的事。既然她不能告訴我,那就算了。

  昆侖真的是個好丈夫。我的肚子越來越大了,算一算,還有一個月就要生產。他很開心,說很想快點看到我倆的孩子。誰知那時候忽然有一件差事落在他頭上。

  他們說西域三十六國的使節明天要一起進長安,朝拜天子。這是一件舉國的盛事,我們大唐天威遠振四夷賓服,要好好慶祝。因此昆侖要帶著他的大像到城外去參加迎接使節的行列。他得到這個消息後很是憂傷,整夜抱著我不睡,好像很不願意去的樣子。我安慰他說,隻是去一天而已,晚上他回來,我們又能在一起了。我說我會照顧自己,讓他放心地去。

  昆侖聽了很高興。天一亮他就帶著大像出城去了。那一天我在家等他,一直等他,等到天黑了他們還沒回來,我就跑到王府後角門去等他,啊……我等了他好久……”

  她激動起來,陷入迷亂。雙手捂住耳朵搖著頭,仿佛疼痛難忍。她的敘述漸漸變為尖叫:“那天我一直在等他!他答應過晚上就會回來的!”

  白月忙上前一步,柔聲安慰:“你放鬆點,靜下心想想後來發生什麽事了?你在角門邊等他,然後呢?難道你一直在那裏等麽?”

  “不……不……”采蓮慢慢平靜下來,頹然低頭,“他沒有回來。天亮之後,帶他們出去的管家一個人回來了,他告訴我……昆侖跑掉了。”

  三人對望一眼。雖然早已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但看到采蓮終於心碎欲絕的樣子,都覺心中不忍。

  可是,有些事情,總是必須麵對的啊!躲不過,躲不過的。

  紅衣女鬼跌坐於地,渾身打顫。長發遮住了她的臉,隻有止不住的血淚,一串一串,落在地上蒸發。

  “他說當天一切都很順利,但在回程的路上,天已快黑了,就在進城之前昆侖帶領的像群突然發生了騷亂,大像們不聽約束,發瘋似地橫衝直撞,人們紛紛奔逃,一時誰也顧不上誰,局麵一片混亂……當像群稍稍平靜,大家想起該叫昆侖來管束這些瘋像時,才發現他和阿努麗斯都不見了……他們派人去追,終於在渭水之畔找到,昆侖正往一條就要出發的商船上爬,當追趕者上前抓他的時候,阿努麗斯嗥叫著衝過來阻攔,它從來沒有這麽凶猛過,在它的長牙與巨蹄之下殺死了好幾個追兵。沒有人能躲過阿努麗斯的攻擊,那時他們還聽到它對著船上的昆侖不停地叫,好像在催他快走,快走……

  船開了。昆侖在船上,他們再也抓不到他。他們說,那頭瘋魔一般的大像忽然對著那個方向跪了下來,流下了眼淚。它束手就擒,再不抵抗了。但他們怕它又再發瘋,就刀劍齊施殺死了它。還燒了它的屍體,管家撿回一段燒焦的象牙,交給波斯女,想讓她看看這頭大像當日是否被邪魔附身,可是昆侖已經跑掉,傷人的大像也死了,這件事終於不了了之。”

  “我知道了,後來一定是波斯女把那段象牙給了你吧!”紅雲恍然大悟。

  原來事情是這樣。難怪象牙上會有火燒的痕跡。

  “是的,她偷偷地把象牙交給了我,那是昆侖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不相信他就這樣走了,拋下我們母子,我不相信!我總以為有一天他還會回來,他一定舍不得我們的!我想他的時候,就用那段象牙來打發時間。我把它雕成一隻手鐲,鱷魚是昆侖,在他的手臂上有一個這樣的文身,那是他們族人的標誌,我等不到他,隻好一邊回想,一邊雕刻,好像又能摸到他的手臂……”

  “那麽蓮花就是你了。”

  “是……那是我,我叫采蓮,我就是那朵蓮花,我的昆侖會這樣地抱著我,再也分不開……”采蓮抬起頭,血染的臉上又露出笑容,看來十分詭異,“可是他為什麽不回來呢?他……真的不要我了麽?我做好了那隻手鐲,他還是沒有回來,然後,我們的孩子出世了,是個女孩,我給她取名叫子夜,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小黑人兒。我看到她的臉就不哭了,她笑得好甜啊!我親她,抱她,可是……可是我為什麽看不到她的臉了?啊!我什麽都看不見了!這是怎麽回事?我的女兒去哪兒了?你們把她還給我!”

  她突然怒吼,飛身撲來。白月站得最近,竟來不及躲,被她一把扼住脖子:“你們把我的子夜藏到哪兒去了?快把她還給我!”

  “姐姐!”紅雲驚叫,想要攻擊她又怕傷了白月,急得哭了出來。白月隻覺呼吸困難,眼前是那張雙目流血的臉,越逼越近,更是心悸。她竭力擠出一絲氣息,斷續地說:“采蓮……你的女兒不是我們藏起來的,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誰把你們分開,你那時還在赫望候的家裏……”

  “赫望侯!”女鬼一怔,漸漸鬆脫雙手。她努力地回憶,對她來說最後的也是最痛苦的那段往事。“赫望侯……是的,我,我想起來了!是他!是這個老賊,孩子生下沒多久,有一天他忽然派人把她帶走了!他說宮裏太後喜歡看雜耍百戲,要找一批小孩子從小訓練,他……他把我的子夜送進宮裏去了!他還嘲笑我,說我生下的是隻猩猩崽子,一定身腰靈活,最合用了……他奪走了我的孩子!”她雙手一鬆,白月脫離了禁錮,跌在地上不停地喘息。采蓮早已發狂,歇斯底裏地叫著:“我那樣求他!我嗓子都哭啞了,他還是搶走了我的女兒,送她去宮裏給別人做玩物……”

  紅雲忙扶起姐姐,不屑道:“那你當時就該殺了這老賊!現在對我們發威有什麽用?”

  “不,我沒有……我沒用,保護不了我的孩子,我是天下最沒用的母親!”采蓮掩麵悲號,“子夜被他帶走了,我什麽都做不了,隻有天天哭,天天哭,後來,我哭不出聲音了,再後來,我的眼淚都變成紅色……再後來,再後來……”

  “後來怎樣了?”

  “再後來……有天夜裏,我在自己的小屋裏……懸梁自盡了。”采蓮怔怔地說。當她終於想起了真相,反而異樣地平靜。

  “原來我已經死了。這麽久……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瑟縮著,“那麽,我已經是鬼了……”

  “采蓮,死亡並不可怕,是鬼也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一千年來始終陷在這個心結裏不得解脫——不,是你自己不願意解脫!你不肯麵對現實,寧可自欺,永遠沉淪在回憶裏。你的眼睛看不見,隻是因為你不想看見!你害怕看見昆侖和子夜都不在你身邊,為了這個,流了一千年的血淚,在黑暗裏不得超升——值得嗎?采蓮,你這樣困住自己,是永遠也等不到他們的,不如離開,也許在下一世的輪回裏還會再遇到昆侖,不是麽?”

  “已經過了一千年嗎?”女鬼聽了白月的話,怯怯地問。

  “是的。你已經浪費了一千年用來尋找他們的時間……”

  白月還未說完,麵前忽然騰起一陣煙霧,什麽也看不見了。

  隻是隱隱地,聽到女子的笑聲。近了,遠了,終於完全消失。

  半個月後。

  “喂!你怎麽才來啊!”上午十一點的店鋪裏寂無人聲,隻有一個顧客推門而入。才進門,紅雲不知道從哪冒出來,跳到他麵前大喊,“還說一定能盡快研究出結果來,吹牛!”

  “紅雲小姐,那可是古波斯的咒語呀!半個月的時間難道還長麽?為了盡快向你交差,我覺得我已經破壞了自己治學要嚴謹的信條了。”被嚇了一跳的男子推了推眼鏡,老氣橫秋地說。

  “廢話少說,什麽向我交差,你自己還不是也想知道?”紅雲做個鬼臉,揚聲召喚,“姐,快來參加博士先生的新聞發布會!當當當當——”

  博士笑道:“別鬧了,其實我們不是也猜到了嗎?這次隻不過是想證實一下。我回去後發動關係,幾乎把認識的人都打探了一遍,還好最後拐彎抹角地給我找到本校一位早就退休了的教授,他的專業是教經濟學的,聲望很高,不過其實他私下對玄學和神秘學的研究非常有造詣呢!隻是知道的人不多罷了。多虧我的一位師兄的女朋友的……”

  “喂喂喂,你有完沒完啊,好啦,知道你辛苦了,大不了待會兒請你吃中飯好了!快講,說重點的!”

  “嗯。我把這隻鐲子給教授看了,他非常感興趣,不過他不懂古波斯文,於是我跟他一起研究了這麽久,協助互補,昨天終於得到了比較翔實的結論。其實就是當天我們猜測過的:波斯女通過占卜,知道采蓮將要自盡,而且心懷冤憤,會淪為怨魂被困在手鐲之中,因此采蓮死後她在鐲子上刻了一句咒語。那其實是當年摩尼教中的一種秘密儀式所吟誦的,作用跟我們的度亡經差不多,是超度滯留人間之亡靈用的。她先超度了為主人而死的大像阿努麗斯的靈魂,因此咒語中有它的名字。但采蓮屬於自願封閉,實際上等於自己判了無期徒刑,她也無能為力,隻好借助這咒語——當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局外人念出咒語時,鐲子裏的冤魂就能重見天日。恭喜我們吧,我們猜得很接近正確答案啊!”

  博士笑吟吟地說。同時從包裏拿出那隻象牙鐲:“好了,謎底已經全部揭曉,這個也可以物歸原主了。哦,對了,那位老教授叫我轉告你們,他對這手鐲頗有興趣,如果你們願意,他想商量個價錢買下來。”

  紅雲頓時振奮:“隻要價格合理,我們幹嘛不賣?不過這隻手鐲可是有千年曆史的古物哦,不是什麽隨隨便便的便宜貨!而且在它背後還有一個……”

  “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呢!”博士與已經過來旁聽的白月同聲接口,笑了起來。

  紅雲臉上一紅:“好啦!你們就會笑話我!我又沒說錯,是有愛情故事嘛。還有,這隻也不是一般的象牙,血象牙哎!很值錢的!你去告訴那個教授。”

  “哪裏有血象牙?”博士把鐲子遞在她眼前,“哪,你自己看看。”

  “睜眼說瞎話!無恥!明明是血……”紅雲劈手奪過,瞪了他一眼,突然,她望著手中的鐲子,聲音戛然而止。

  在手鐲光滑的表麵,那條凶猛的鱷魚首尾相銜,把一朵正在輕柔開放的蓮花緊緊擁住。迎著正午的陽光,這隻象牙鐲色澤均勻,晶瑩柔和。

  除了淡淡的褐黃,再沒有其他顏色。

  附錄:

  牙雕考證

  牙雕是以動物的牙為材料雕刻的工藝品,其技法與竹、木雕刻大體相同,器物造形也以筆筒、臂擱、鎮尺、筆架、屏風等為多。我國牙雕曆史源遠流長。原始社會時,人們就懂得利用骨、角、牙製成雕刻品。

  自古以來,象牙就被用來生產和裝飾美麗的物品。由於象牙的白度,溫和性及純度,使它適合作為王室高官顯貴的特種裝飾物。傳說象牙與玉一樣,長期佩帶會受人氣影響而反映佩帶者的身體狀況,如用作殉器,更會因吸收屍體血氣而形成珍貴的血玉、血象牙。

  象牙這個術語不僅包括像的大門牙,還指其它幾種動物產生的類似材料:河馬牙,海象牙,猛獁牙,獨角鯨牙,疣豬牙,其中河馬牙在質地,價值,等各方麵都遠超過象牙。

  象牙過去和現在一直被用於製造時髦的珠寶工藝品,如項鏈,手鐲,服飾,戒指等。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十七:古琴
( 本章字數:13811 更新時間:2006-12-18 21:01:37)


  紅雲好奇地看著白月慎重地燃起香料,拿出那個她很寶貝的香爐。仔細地擦了桌椅,看了兩遍泡茶的熱水。

  “姐,英國王子,還是哪位著名的電影明星今天要來我們店裏?你告訴我,我也好準備準備。”紅雲笑嘻嘻地圍著忙碌中的白月。

  白月瞪了她一眼“昨天晚上就提醒過你了。今天要來一位貴客。你不要滿腦子都是什麽王子呀,帥哥呀。拜托你。我們是開古董店的,專業一點。”

  “什麽嘛?那哪是什麽貴客!我睡覺去了,他不走別叫我起來。”說著打了一個哈欠轉身就要走。

  “慢著,叫你找的工讀生怎麽樣了?”白月叫住她。

  紅雲一雙眼珠子到處轉悠就是不敢看白月。“那你還不快去找。還睡覺。”

  不等白月說完話,她已經一溜煙跑出去了。

  商品十七:古琴

  玉壺冰清

  文/飛櫻

  之一

  那扇木質的門被推開,一位麵目清俊、身形頎長的青年匆匆走進,雙眸審視般地迅速在店內打量一周,眉心皺起,似有不滿。

  正在店裏看顧的白月看見他,遂迎上去,堆起商人般的例行微笑。

  “先生可是要找什麽特別的東西?”

  那青年看了白月一眼,又不耐似地轉開視線,眼神繼續搜尋著幹淨清爽的店內陳設,但一無所獲。

  白月耐心地等待著,那青年終於失了耐心,沉聲簡短道:“我要找一把古琴。”

  白月挑了挑眉,轉身引領著那青年往櫃台後麵走去,邊走邊道:“敝店古琴雖沒有幾把,但每把都是一時之珍——”她指點長幾上擺放的古琴,“先生請看這把。乃是唐代‘九霄環佩’的宋製仿品,雖然不是原琴,但斲工精細,亦出自當時斲琴名家之手,也曾名列宋徽宗‘萬琴堂’收藏之列……”

  那青年一徑地沉默,隻是跟在白月身後,眸子淡淡地在那件珍貴仿品的琴身上滑過,卻不置可否。

  白月見怪不怪,心知如此緘默無言之人,往往心裏最有主張,鑒賞力也最不俗。她仍然保持微笑,帶著那青年轉進後室,繼續介紹:“此為唐代曾為相二十年的李勉家中自斲之琴,乃其中絕代珍品‘鳴澗’,是敝店鎮店至寶之一——”

  那青年陡然打斷白月的話,冷冷道:“我可不是來找這些至寶奇珍的。……你這裏,有沒有毫無價值的琴?”

  白月聞言,眼中忽然精光一閃,回身望了那青年一眼,複又斂下眼眉,緩步走到遠處牆角一個表麵上落滿灰塵的箱子前,慢慢蹲下身去。

  “……劈為兩半的琴,不曉得算不算?”

  那青年麵色驀地一白,臉上瞬間掠過數種不同的情緒:驚怔、狂喜、猶疑、不信……但是他卻把自己心底的情緒掩飾得很好,隻是疾步走到那箱子之前,蹲下來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箱子表麵經年的積塵。

  他修長的手指最後停留在箱子已鏽蝕不堪的銅鎖上。他的膚色有絲不健康的蒼白,隱隱透著一股青色,肌膚幾乎薄得透明。他的手指微微痙攣了,忽然用力,“哢”地一聲,居然將那鏽蝕的鎖頭生生扳開,箱子頂蓋應聲而開。

  箱中襯著厚厚一層看起來曾是大紅色的軟緞,但那鮮豔的顏色早已因為年深日久而褪成了發黑的暗紅。一把從中間被劈為兩段的古琴靜靜躺在軟緞上,裂痕平整,看似當日是被某種尖銳利器一下劈開。琴弦也都斷做兩截,向兩端卷翹了起來,十分淩亂地兀立著。

  那青年嘴唇發抖,臉色更白,喃喃道:“就是它……我找它找得好苦……”手竟溫柔地輕撫過那已斷裂的琴身和琴弦,眼中無數複雜情緒交錯。

  白月早看得分明,此時方才柔聲問道:“先生可認得此琴?”

  那青年定定看著古琴,許久許久,才輕歎了一聲。

  “‘玉壺冰’……此琴當年名震一時,卻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場!”他微側過臉,問白月:“此琴作價幾何?”

  白月抿唇一笑,竟是給了他一個絕料不到的答案。

  “抱歉,此琴乃是非賣品。”

  於是那青年便也不再爭辯,隻是日日都前來店裏報到,不論陰晴,風雨無阻。他往往擇一角落的桌子而坐,將那把“玉壺冰”擺在桌子上,看了又看。有時他也一手繃緊斷弦,另一手隨意撥弄,令斷弦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咚、咚”聲響。

  白月和紅雲就這樣每日不動聲色地旁觀,看他落寞,看他惆悵,看他似要撫琴,卻終究在毀壞的琴前隻留下一聲歎息。時間緩慢地流過,他開始想要動手修複“玉壺冰”,奈何當時那劈壞此琴的人下手穩準狠,一下就將琴裂為兩段,顯見下手是毫不留情。又過了這麽漫長的時光,琴沒有糟朽已是萬幸,而且琴弦已鏽蝕,更無法下手修葺。

  一日,那青年忽然請求白月、紅雲借出另一把完好無損的琴。征得兩人同意之後,他將“鳴澗”拿到外間自己常坐的桌上,調了調弦,便開始彈起一首古曲。

  “泛泛淥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

  他彈奏的手法相當純熟,技巧也無懈可擊,疾而不速,留而不滯;一曲既終,白月、紅雲兩人饒是見過許多奇人異事,也都不由得聽得怔了。紅雲性格外向,直接鼓掌道:“好,果然是好琴藝!”

  那青年將視線從琴上調往紅雲臉上,似笑非笑道:“哦?你倒是說說,好在哪裏啊?”

  他在店裏時一向甚為沉默寡言,就是從前白月、紅雲姐妹倆問他,也是問一句答一句,惜言如金;從不曾有這種主動發問的情形發生。所以他一問,紅雲事先毫無準備,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他見狀,也不追問,隻是冷冷一笑,低頭又待去擺弄琴弦。紅雲麵上有些窘意,但究竟是見得人多,也不怎樣惱火。

  “琴藝高妙,貴在得心、應手,方能成樂。剛才一曲,或相淩而不亂,或相離而不殊,自然入境、傳神。”

  大門開處,一位年輕女子站在那裏,不知已旁觀了多久,此時大約眼見紅雲尷尬,遂出聲為紅雲解圍。她穿著一身極樸素而簡單的T恤、荷葉邊及膝裙,容顏清雅,麗而不豔,美而不妖,自有一種天然氣度,並非絕豔傾國,卻令人移不開眼睛。

  那青年一眼望到她的麵容,忽然起了一陣震栗,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又仿佛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他死死地盯著她,似是要將她那張容顏鐫刻入靈魂中一般,又似是看到了夙世仇家,那神情裏又是驚異、又是悸痛、又是憎恨、又是酸苦,複雜得無以複加。

  “流波,你來了啊。” 紅雲招呼著,向那女子眨了眨眼睛,遞過去一朵感激的微笑,很自然地對身後的男子介紹道:“客人,你隻怕還不認識敝店新來的工讀生吧?她是流波──”

  “流波……” 他喃喃道,忽然一笑。“我知道,是‘寄身流波,隨風靡傾’ 的流波。”

  流波有絲訝然,“原來你也知道這首詩。看來它很有名嘛。” 麵前這年輕男子,輪廓優美,氣度不凡,神情裏卻帶著一絲與他身上的雍雅不相符的乖戾和滄桑,像謎一般。他直勾勾毫不掩飾盯著她的眼神使她窘迫不安,不由得微微皺起了眉,禮貌寒暄道:“不知先生怎樣稱呼?”

  那青年終於垂下眼瞼,眼中一抹寒光倏閃而過。

  “風凋。”

  之二

  風凋似乎經常在注視著我。

  流波一邊擦拭著店裏的桌椅,一邊在心裏暗忖。

  風凋的眼神是那種炯亮的,毫不掩飾,可以一兩個小時就定定地注視著流波的身影,目不轉睛,也不改變自己的姿勢。

  可是盡管風凋的凝視經常是這樣長久而大膽,但他卻並不和流波多說話。有時候,一天裏,他和白月或紅雲說話的次數甚至要多過和流波交談的次數。

  “……聽我講個故事可好?”

  流波恍然驚覺,想著如果風凋能不再這樣緊盯著自己不放,又何妨聽他說故事?

  流波點了點頭,繼續細心擦拭著桌椅,身後風凋緩緩的語氣似有起伏。風凋並不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但他的聲音低沉而淡靜,如同他撫琴的技藝一般,低回而不中輟,輕緩而不凝滯。

  聽說過衛朝麽?衛朝嘉泰帝在位三十年,政治上策略搖擺不定,無甚建樹,而自己膝下也隻得一位皇子,順理成章立為太子。但這位太子頗為短命,還不滿二十歲就

  一病歸陰。而此時嘉泰帝春秋已高,龍體又不甚健壯,眼看竟是要絕後了。

  嘉泰帝耳根子頗軟,自己沒有什麽大的見地,一來二去,當朝宰相尚禦就漸漸培植了一批黨羽,壯大勢力,把持權柄,獨斷朝綱,排擠忠良,邪佞誤國。

  本來如果太子不死,尚禦所做一切便都有了價值。他籠絡太子不遺餘力,太子也投桃報李,和他合謀除去尚禦在朝中的一些政敵。即使嘉泰帝萬一有了三長兩短,尚禦的大權高位也決不至於有失。但不料太子竟然夭折,尚禦慌了手腳,便勾結了沈皇後的外家,想立一位和自己親善、便於控製的宗室之子為太子。

  奈何嘉泰帝雖然平時耳根子軟、又沒主見,偏偏到了這個時候,大主意拿定得是極快的。聖旨很快就傳至洵王懿的府邸。洵王的長子露曄被立為新太子。

  太子露曄搬入東宮,尚禦很快前來參見。

  尚禦來的時候,露曄正愛惜地在親手擦拭從家鄉帶來的名琴“玉壺冰”。露曄雅好音律,擅長琴藝。因此他將他的琴保養得很好,這日常清潔維護的工作,從不假手他人。一道聖旨以後,他忽然要從蝸居一府變為麵對天下,何況身旁更無半個知心人。他能夠相信的,唯有他的琴。

  尚禦諂媚地說著一些言不及義的話,露曄逐漸厭煩起來。露曄早已聽說過他的種種惡行,也不想掩飾自己對這種奸惡之輩的厭惡。

  露曄的指腹貼上新調的琴弦。指腹上年深日久磨起的薄繭有些粗糙。他隨意彈了幾個音符,然後開始信手彈起一首曲子。

  直到尚禦臉上露出那種不可解的神秘微笑,仿佛他已尋著了露曄的命門;露曄方才恍然醒覺,手下不自覺地一緊,錚地一聲,彈出一個緊繃欲裂的尖利音符。

  “原來殿下素好撫琴。這首《秋胡行》,端的是好曲子,更難為殿下琴藝已臻化境——”

  露曄忽然一陣惱火。感覺似乎尚未交手,便先已折了一陣;遂憤然起身,冷冷道:“這點雕蟲小技,倒教宰輔見笑,其實不足為奇!”

  尚禦斜眼暗覷著露曄,臉上愈發堆起討好的笑容來。

  “殿下說哪裏話來!既然殿下喜歡,臣便立意要為殿下訪求名家。如今世上,旁的人倒也還罷了,隻是獨有一人,琴藝高妙,首開一派之先——”

  露曄脫口道:“楚望!你……竟然能把他找來?”

  尚禦笑得詭異,眼中的笑意裏又似掩藏著無限心機,口中的語氣卻是恭謹至極。

  “臣謹遵殿下懿旨。”

  但是尚禦送來的,並不是琴師楚望,而是楚望的得意高足,清瑟。

  清瑟色藝俱佳,知書達理而慧黠聰敏,時而沉靜,時而笑謔,溫婉解語。她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能讓人不由自主就將她引為知己,言笑晏晏間就解除了防備之心。

  於是太子露曄也不可避免地將全副的信任付與了清瑟。他在她麵前撫琴,他在她麵前藉酒鳴才、高談雄辯,他在她麵前暢談自己的滿腔理想與抱負——

  他在她麵前毫不掩飾自己對於尚禦擅權專斷、佞臣誤國的憎惡。

  他經常會產生一種錯覺:清瑟看著他時,眼神裏仿佛含著某種複雜的情緒;又似期待、又似矛盾,但當他想要仔細追究時,那許多情緒卻又倏然消失,那雙眼眸一瞬間變得柔和似水,溫婉脈脈。

  露曄終於決定要去試探清瑟。這是個太過大膽的決定,冥冥中幾乎要押上他的一生做賭注——隻可惜露曄當時,並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身上的哪一點已經在暗中說服了他。也許是初見時的驚豔,當他初次看到她嫋嫋婷婷向他走過來的樣子,腦海裏像是忽然間崩斷了一根弦,“錚”的一聲,聲如裂帛。他忽然變得六神無主。

  也許是她身為當朝第一琴師的高足,而他酷愛她的琴藝與她的蕙質蘭心。又或許,是因為當日尚禦向露曄介紹著她,討好般地要她向露曄行禮時,她眉間一閃即逝的、對於尚禦的忍耐與薄怒。

  露曄斜倚著琴案,看似漫不經心地以指尖蘸茶,在琴案上寫字。

  清瑟果然走近露曄身側,半俯下身來凝神端詳那轉瞬即逝的字跡。

  “尚……禦?殿下,你寫的……可是宰相名諱?”

  露曄從容微笑,“孤寫的,乃是當朝第一奸臣賊子的大名。”

  清瑟的臉色有點發白。露曄不動聲色地繼續注視著她。誰知她縱然吃驚,態度倒是控製得非常恰如其分,一瞬的驚異之後,她已經怡然一笑,輕描淡寫。

  “原來是奴婢看花了眼。好在奴婢所擅乃是琴藝,實在也不需要眼睛看得多清楚。”

  滴水不漏的回答。這還不是露曄想要的結果。

  於是他繼續試探著她。但任何事情隻要做多了,總會成為一種習慣,當露曄恍然驚覺的時候,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在清瑟麵前表露過太多自己的真實情緒,自己關於尚禦專橫擅權、頤指氣使的種種不滿。

  他想要收斂,想要改變。然而對一個人的習慣性的信任並不是那麽容易放開,即使他已經知道了清瑟並沒有她表麵看上去的那樣慧黠而無辜;關於他的一舉一動,太多消息都已經由清瑟傳遞到了尚禦那裏。

  露曄起初暴怒,繼而迷茫,最終變得冷然。他畢竟還太年輕,除了憤懣與惱恨之外,他也並沒有其它手段來反製尚禦。他在朝中毫無根基,所以他夢想著憑借自己天潢貴胄的身份,有朝一日能夠君臨天下,那時就可以將尚禦一舉成擒。

  尚禦愈來愈驚慌了。每當他進宮與皇上當麵奏對時,太子露曄往往就立於禦座之傍,清朗俊美的麵孔半隱在紗幕錦簾的陰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那一雙直視著尚禦的眸子卻清亮得驚人。尚禦愈來愈不敢當麵直視太子露曄,因為露曄眼中那抹光芒仿佛隱含著一絲少年的銳氣和旁觀者清的寒意,似要刺透尚禦恭謹的偽裝,將他整個人,連同內裏已腐敗不堪的心思,一道抖散揚起,攤開在陽光下,使他無所遁形。

  終於,尚禦找到了一名宗室之子,名叫舒光,家道早幾代便已中落,父親不過是小城的一名保長。但尚禦很看中舒光的謙恭謹慎、淡泊無為的性格,更何況舒光的麵相,在當地也甚是出名,傳為大貴之相。於是尚禦派人把舒光接到京城,伺機而動。

  露曄的地位危如累卵,朝堂之上早已是山雨欲來,暗潮洶湧。但這一切,露曄並不知曉。

  這日露曄又命清瑟撫琴。清瑟遵命,彈《秋胡行》一曲,委婉唱道:“泛泛淥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露曄半倚桌旁,手中握著半滿的酒杯,閉目吟賞。一曲既終,他才睜眼望著清瑟,不太正經地笑謔道:“孤總覺此曲端的是在寫你,‘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清瑟笑嗔:“殿下當真醉了,卻又拿我取笑!‘知音識曲’我還勉強算得,但這‘善為樂方’就全是殿下一人才學及此,何苦又說了出來,教我嫉羨?”

  露曄果真有些醉意,臉色微微泛紅,顯見已喝了不少酒。自己尚未入繼大統,朝政仍處於尚禦把持之下,雖然在尚禦的眼裏他已經足夠意氣風發,但露曄自己仍覺得壓抑而不甘,胸口像有某種糾結不清的東西掙紮著湧動,像要跳脫出他身體的束縛,在陰霾籠罩的京城上空張揚地奔放。

  北方的夷狄進逼已經日趨猛烈,燕雲十六州不用說早已淪入敵手,就是江北的一片大好江山,光複的話已經說了一百多年。幾代皇權更替,卻都隻思偏安江南!如今他以宗室子弟的身份得以入主東宮,這是上天的意旨,是他再如何瘋狂也想像不到的機緣,他不能再這樣苟且偷安下去,他立意要為了國家有所作為。而首要的一件事嗬,就是鏟除尚禦,徹底擺脫他的控製與陰魂不散,革除他當政時的種種弊端,做出一番新氣像來!

  思想及此,他腦中熱血上湧,驀然起身走到牆上懸掛的《禹貢九州及今州圖》之前,指著最南端山長水遠、其地險惡偏遠、多瘴毒熱症的瓊州,一回身直視著清瑟的雙眼,像要望進她心底最深處,一字一句說道:“若孤有朝一日得誌,當流放尚禦九千裏至此!”

  清瑟看起來是那麽狠狠地吃了一驚,她一時間就隻是怔怔地坐在那裏,眼光落在地圖最下邊那窮山惡水的瓊州上。

  然後她調開了視線,努力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漫不經心道:“哦?那就是傳說中的天涯海角?”

  她看見露曄在笑,那是一種歪著唇的不怎麽正經的笑意,但那笑意遠沒有達到他的眼底,他看著她的樣子就像是某種緩慢的探究。

  最後他說:“原來你也知道。”

  清瑟怵然而驚,露曄語氣中的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已經表明了他的決心。他的麵容那樣的意氣風發,豪情裏還隱藏著一絲絲謹慎而稍微清晰了一些的試探和觀察。清瑟的震驚早已被他看在眼裏。

  於是,清瑟決定兵行險招。

  “殿下果然好魄力。但僅有勇氣,是不足以將宰相大人發配瓊崖的。奴婢但願殿下胸中自有丘壑,也能擁有配得起如此勇氣的膽識。”

  露曄聞言很意外,“你……可是在規勸於我?”

  清瑟額角悄然滑下一顆汗珠,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孤注一擲已獲得了相應的回報。但清瑟仍不肯就此罷手。

  “奴婢但願殿下心懷鴻鵠之誌,有朝一日得以大展宏圖。”

  露曄不再懷疑清瑟。但從那以後,露曄和尚禦之間的不和就已浮上了台麵。嘉泰帝的健康一日壞似一日,露曄與尚禦之間的暗中較勁也愈演愈烈。

  宰相尚禦膽敢公然和未來的天子露曄爭執,也是因為早已備下一著暗棋。

  這著暗棋,就是舒光。

  尚禦平日籠絡皇後外家甚為得力,便越發起了大逆不道之心。尚禦並不怕冒險,也不怕采取其它激烈的手段時要有所顧忌。在尚禦心裏,既然是無毒不丈夫,又是太子露曄的勢不兩立將他逼到了痛下殺手的地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又何須心慈手軟?

  尚禦開始考慮改易太子的可能。但在謀廢太子的事情還沒有發展出什麽頭緒的時候,嘉泰帝竟遽而崩逝!

  事情已刻不容緩。尚禦開始一邊極力說服舒光去和太子露曄爭奪皇位,一邊以高官厚祿拉攏了皇後兄長及其兩子,要他們去說服皇後加入這個瘋狂而大膽的計劃。尚禦吩咐得力心腹速去迎接舒光入宮,一麵刻意封鎖嘉泰帝崩逝的消息,拖延太子露曄的反應時機。

  最後當嘉泰帝駕崩的消息終於還是傳出禁宮後,露曄一聽到消息,便再也等不得皇後下旨宣召,火速趕往宮中。

  在宮門口,他與一乘車騎遇了個正著。宮使簇擁下策馬而入的那少年,眉間冷然,麵無表情。

  露曄疑心大起,待要命那少年回返問話,那少年早已去得遠了。何況天色已瞑,不辨何人,而且嘉泰帝崩逝,宮中形式混沌不明,他不得不暫且撇開心中疑惑,疾速前往正殿。

  露曄一腳跨進正殿,卻見殿上龍座前影影綽綽,仿佛有人。他不由愕然,正待上前看個究竟,耳邊就聽得尚禦誌得意滿地笑道:“殿下姍姍來遲,還不快快過來參見初登大寶的新皇上?”

  露曄大為驚駭,厲聲道:“是誰在這裏胡言亂語?孤才是先帝聖旨親立的東宮太子,理應繼位為帝,這龍座上之人,卻又是誰從哪裏弄出來的冒牌貨?先帝屍骨未寒,這豈不是大逆不道,公然謀反麽?!”

  露曄話音剛落,尚禦就仰天長笑,笑聲裏顯得極為快活。

  先帝臨終遺命,太子露曄悖亂無德、沉迷女色、行為乖張,著即廢去太子之位,出為嘉王!另立宗室子舒光為太子,入繼大統!”

  露曄驚異,無法相信自己麵前的這一切。他正要據理力爭,背後已湧出一隊禁軍,將他雙臂扭住,不顧他的反抗,一直拖下大殿去了。他狂吼,拚命掙紮,但背後隻有尚禦得意地放聲大笑,與眾臣山呼萬歲的聲音。

  忽然,拖曳他的力量戛然而止。露曄站直,方待整衣,就聽階上尚禦的聲音猶帶笑意,嘲諷般地說道:“嘉王殿下,皇上對你優撫有加,特意將瓊崖二州,封作你的領地,你可即日起程!”

  露曄氣結,熱血上湧,回身怒視尚禦,“你偽傳先帝遺旨,矯詔竊國,該當何罪?!”

  尚禦一挑眉,漫不經心似地說:“尚待嘉王有朝一日得誌,可流放臣九千裏至瓊崖!”

  露曄震驚,繼而暴怒。他那樣憤懣難當,血衝上了他的頭頂。

  清瑟!果然是清瑟!他好不容易相信了她,卻又被她毫不留情地出賣!嘉王?他知道他這一生將再無反擊的機會,因為尚禦不會讓他活到獲得那個機會的時候!清瑟不僅僅是出賣了他,她還殺了他!殺了他!

  ……

  風凋的故事戛然而止。

  流波愣在那裏,室內一片令人窒息的靜寂。不知過了多久,流波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是……是個曲折的故事。可惜,結尾不太圓滿……”

  風凋始終低垂的眼簾忽而揚起,眼中寒芒一閃,語氣也愈加冷冽。

  “我還沒有說完。”

  他緊盯著流波,唇角逐漸勾起一絲惡意的微笑。

  “露曄本不叫露曄,清瑟也不叫清瑟。露曄的本名,是風凋;而清瑟的本名——是流波!”

  流波震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

  風凋驟然仰首,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他一邊笑,一邊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推開門走了出去。

  “我是說,流波,我就是故事裏的太子露曄,我,是被你害死的!”

  之三

  風凋消失了數日。他沒有再來店裏。

  而流波卻越來越心神不寧。風凋的故事與他臨去前淒厲的笑聲,都化作最尖銳而冷酷的指控,撕扯著流波的神經。

  苦惱不已的流波終於忍不住要向白月、紅雲討教解決之道。這天古董雜貨店打了烊,流波仍留在店裏,和白月、紅雲討論此事。

  “你們說,我該怎麽辦?風凋把一個故事講得那樣繪聲繪色,還指控我就是那個清瑟……他到底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麽?他的眼神那樣仇恨,他的笑聲那樣淒厲,決不會因為我一句道歉就了結……”

  白月和紅雲對視一眼,仿佛有些猶豫,最後還是白月將話說了出口。

  “流波,風凋不是人,但你卻是。”

  流波絮絮訴說的聲音忽然停頓,她啞然地微張了口,愣愣地看著白月。

  白月歎息,詳細說明:“風凋前世被舒光取而代之以後,就一直沒有再見過你。不久他就被尚禦害死,卻執著一直不肯轉世,誓要找到你當麵對質說個清楚。可是你已經轉世投胎了十幾世,如何還能記得那麽久遠之前的事情?但風凋滯留人世太久,若不解決他心中千年執念,就無法令他重新回歸地府,甘心進入那六道輪回——”

  流波開始頭疼了。她無奈地看著白月和紅雲,低聲問:“難道就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我連自己上一世是何方人氏、做過何事都不記得,更不要說是千年以前。可是如果我不給他一個圓滿的解釋,他就不肯離開?”

  紅雲沉吟不語,許久方點點頭道:“還有一個法子,隻是難免玉石俱焚,況且也不一定能夠成功——”

  流波求助地看向紅雲,那雙眸子裏滿是天降橫禍、茫然無措的哀懇。紅雲歎了口氣,終於緩緩道:“我在‘攻擊和解放’方麵還有些薄力,以前我曾在一部古卷上看過一個強行釋放厲鬼心中執念,令其回到地府轉世投胎的法子,咒語和結印手法我都記得,隻是需要準備的東西,未必能得來——”

  她眼神陡然一冷,盯著流波一字一句道:“此法需要你的‘一滴血,一缽淚’作引,方能實施!這一滴血卻是不難,想你不會連這點勇氣都沒有;隻是這‘一缽淚’,非得是你心中對當年之事真正愧疚悔悟,所憐所感,落下的眼淚才合用!”

  流波大愕,喃喃道:“這……我不是吝惜眼淚,可是我對那些往事都不複記憶,怎樣又能愧疚悔悟,心有所感?紅雲姐姐,你……還有沒有別的法子?”

  白月早返身進入內室,翻箱倒櫃終於尋得那部古卷。那部卷軸是以絲綢製成,但年深日久,絲綢也早已泛黃殘破,還長了許多黴斑;上麵的墨字也模糊不清。

  紅雲接過來展開,室內燭光忽然一陣忽明忽暗。流波不禁緊張起來。

  忽然有人在門外一陣長笑。

  “流波,你想擺脫我?你對我做了無法原諒的事,現在卻心虛起來,想要逃避自己應負的責任?”

  屋內三人皆相顧失色。門外那聲音分明是風凋的,卻又有絲不像;那聲音似笑似哭,低沉壓抑,伴隨窗外漆黑無光的天色與驟然狂暴的冷風,令人心生懼意。

  流波深呼吸,鼓起勇氣回答道:“風凋,我並不想逃避自己該負的責任,我隻是不記得了……所以我也在努力回想,而且我也想要幫助你……”

  “不記得了?哈哈,能夠遺忘的人,是多麽幸福嗬。”

  店門無聲無息地打開,風凋大步而入。大門在他身後合攏,今夜他一直束在腦後的頭發狂野地散開,長發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唇角的笑意嘲諷而冷淡。

  流波一時被他的氣勢嚇怔,冷意悄悄攀上了她的脊椎。她強迫自己勇敢直視著他,說道:“我很抱歉,我遺忘了那些事。可是請你一定要相信,今時今日的我,絕沒有害你之心,反而是很誠心誠意地想要幫你!你要求我負責任,可是千年之前的那個人不是我,即使是我的前世,也是另外的一個人了;你如何要我為別人做過的事情負責?”

  風凋一怔,隨即大笑起來。

  “哈——果然還是當年的流波嗬,永遠巧言令色,有無數個理由為自己開脫!你難道沒有把我的一舉一動報告給尚禦知道麽,難道沒有將我的信任和我的感情棄如敝履,難道沒有陷我於死地,沒有害我於萬劫不複麽?!”

  流波雙腳發軟,倒退了一步。

  麵對著這麽強大的指控,與這麽深重的怨憤,她雖然知道那個做出一切的人,是“清瑟”,而不是今日的流波;但是她無法拒絕這樣的指控,無法漠視他曆經千年積累而成的怨氣與憤怒。那是太強大的一股力量,甚至可以左右人的心神;流波想笑,又想哭,然而她縱然鼻尖酸澀,眼中卻仍沒有淚水。

  原來,人真的不能做錯一件事。一旦行差踏錯了一步,哪怕經曆了幾生幾世、幾千幾萬年,也不能抹滅自己曾經的罪孽——

  角落的白月忽然衝向櫃台之後,那裏擺放著名琴“鳴澗”。她來不及盤腿坐正,也來不及從容調音,指尖飛快掠過琴弦,帶起一連串熟悉的旋律。

  “泛泛淥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采之遺誰?所思在庭……”

  流波和風凋都是一凜。流波也因此從方才的一時心神迷惑中掙脫了出來,定了定神,目光重新清澈分明。

  但風凋的眼神卻變得有絲迷茫。他愣在那裏,仿佛停下了一切思考、一切動作,他細意聆聽著那首他曾無比熟悉的曲調,而白月眼見得手,卻並沒有停。

  “……雙魚比目,鴛鴦交頸。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曲終的那一霎那,紅雲右手指縫間忽然多了一道閃著寒光的東西。她飛快奔到流波身旁,未及多言,已抓起流波右臂,在她腕間一劃——

  頓時,流波白皙如雪的肌膚上,已濺出了星星點點鮮紅的血花!

  紅雲左手俐落地一抖,方才那部古卷就隨著她手腕轉勢打開,流波的鮮血濺到那部卷軸之上,紅得愈發刺眼清晰。

  與此同時,幾滴流波的血也不可避免地飛濺到了風凋的手臂上。當流波的血接觸到風凋肌膚表麵的一瞬間,風凋驟然爆發出一聲淒厲而痛苦的呼喊。他以另一隻手握住了那隻濺上流波鮮血的手,他的雙手、甚至整個身軀,都顫抖得不成樣子。他的嘴唇哆嗦著,眼睛死死盯住紅雲手中的古卷,眼神淒厲而絕望。

  紅雲已顧不得那許多,迅速做起手印,口中喃喃念起咒語。白月丟下琴,衝到流波身邊,一邊飛快幫她包紮傷口,一邊焦慮地催促道:“哭啊!流波,你的眼淚!隻有你的眼淚,才能救贖風凋!”

  而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流波卻隻是定定地站著,任紅雲割破了她的手腕、任白月替她緊急包紮,對麵前的風凋淒厲長嘯的慘狀也視而不見。她的眼神低垂,漫無目的地凝聚在某一點;她的神智仿佛已經脫離了她的身體,在半空中浮遊。

  白月更為緊張,一邊觀察著更加狂暴而痛苦的風凋,一邊不住地搖晃流波,叫道:“流波!你要清醒一點!怎麽回事?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流波一震,忽爾回神。她慢慢抬起頭來望著麵前痛苦掙紮的風凋,聲音低得輕似耳語。

  “我記起來了……”

  白月一愣。“流波,你記得了什麽?那就快哭呀!紅雲那裏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刻不容緩,快呀,流波!”

  流波仍恍如未覺般,輕聲說道:“我記得我為什麽要這樣做了……”她驀然提高了聲音,直視著麵前的風凋,一字一句道:“因為,是你生身父親洵王懿,害我家破人亡!”

  室內諸人皆是一愣,大為震愕。就連仿佛如烈火灼身或如墜冰窖般痛苦難當的風凋,都咬著牙忍下了一波波或灼熱、或酷寒的痛苦,睜大了眼睛,無法置信地盯著流波。

  “你說什麽?我父王……”

  流波不理他的疑問,自顧自往下說道:“我父親也原為朝中大臣,當年因洵王有爭位奪儲之心,而不願黨附於他;因此被洵王挾嫌報複,被誣下獄,慘遭不測!而我一家四十餘人,皆被滅門!我幸而當時隨同師傅楚望在外修習琴藝,僥幸得免;師傅因與舒光之父有故舊之情,遂帶我前去投奔,蒙舒光起了惻隱之心,在他父親麵前為我說情,有他一家收留照料,方得苟活!……”

  風凋聞言,如遭電擊,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而流波仿佛盲了一般,眼神黯淡無光,隻是徑自繼續說著:“所以,雖然我也厭憎尚禦,可是這樣一個既可以報複洵王、又可以報答舒光的機會,我是怎樣也不能放過的!你待我好,我自然是感動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是你待我再好,我的父親、我的家人也都再也回不來了……”

  風凋忽然道:“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既然你已入了東宮,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一旦事敗,你知道的內情已經太多,難道尚禦就會放過你?”

  流波一震,眼神忽爾起了一點波動。她的眼光緩緩在風凋麵容上飄過,帶著一點似真似幻的打量。然後,她輕輕地笑了起來,垂下了頭。

  “我這條命,已經是當年師傅和舒光給我的。所以我已經多偷得了這麽長的一段時光,夠了……”她靜靜說著,眼中忽然浮上了一層水霧。

  “我本來想著,當這一切都結束的時候,無論你和尚禦誰輸誰贏,我都可以終於去和我的家人團聚……可是當你深夜入宮以後,我才發現不知何時,東宮的宮人、侍衛都已無影無蹤;我情知事情不妙,就在此時,一隊剽悍侍衛衝了進來,為首的正是尚禦的心腹之一,宰相府吏重瞳。他冷冷地看著我笑,說:‘流波姑娘,先皇駕崩、新帝登極,你的責任已了!’……”

  風凋忽然安靜下來,凝視著流波眼中盈盈淚光,似有所悟。

  “我知道,我的大限已到。我隻想問他,新帝究竟是誰?是救我一命的舒光,還是……那待我以誠、我卻背叛了的風凋?我想著倘若是你輸了,我會傷心嗎,我會落淚嗎?可是我卻再沒有機會知道,因為我還來不及說話,雙臂已被侍衛一左一右鉗製,然後重瞳走了上來,他的手裏,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劍……”

  流波話音未落,一滴眼淚終於滑出眼眶,墜落於她腳前的塵埃。

  風凋身軀劇震,向前邁一大步,就向著流波頸間伸出了雙手,麵上表情似笑似哭……

  電光石火間,紅雲一抖手中長卷,那卷軸飛快斜插入流波與風凋之間,阻住風凋去勢,輕飄飄蒙在流波落淚的容顏上。長卷的絲綢很快被流波的淚水沾濕,紅雲念動咒文,手做結印,左手一揚,那卷軸陡然飛起,隨紅雲臂力斜飛向一旁桌上擺放的“玉壺冰”琴,覆蓋在琴身上。

  幾乎與此同時,風凋驟然爆發出一聲淒厲而痛楚的長嘯。他的長發張狂地飛散,他的麵容無比痛苦。他的肌膚上逐漸爬滿了一絲絲鮮豔的血痕,那血痕逐漸擴展,似要將他整個身軀割裂!

  流波大驚失色,往他麵前跨出一步。

  “別過來!”風凋以手掩麵,驀地爆出一聲痛吼。流波嚇了一跳,不由站住了。

  “好個古董雜貨店嗬……就連店主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呢,如此惡毒入骨的古老咒文!”風凋咬牙切齒,他擋在臉前的手臂上,血痕逐漸擴大、爆裂,卻沒有一滴鮮血流出!

  白月聽著他怨毒的聲音,忽然柔聲說道:“風凋,難道你不知道,要驅動這咒文,首要條件便是流波心中,對當年之事真正愧疚悔悟,所憐所感,這樣落下的眼淚?你求了千年,所為的,不就是這個麽?一個真相,一點歉疚……甚至在你失去生命之前,她便已經用自己的生命償還了你!風凋,流波所能給你的,甚至不能給你的,她都已經給你了嗬!”

  風凋的掙紮突然停頓,他甚至放下了掩麵的手,愣愣地盯著麵前淚流滿麵的流波。

  然後他又望向桌上那被長卷覆蓋的名琴,“玉壺冰”。仿佛在這一瞬,他想起了很多東西,他的眼神漸漸變得雲水般溫柔。雖然他的麵容已經血痕縱橫交錯,變得猙獰,但他注視流波的目光,第一次變得平和寧靜,還有一點點無法掩飾的情緒,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琴棋詩酒之間,他們曾分享過的溫馨。

  “那琴是我劈壞的。當時我氣極了,以為你毫無理由就背叛了我全部的信任……但是現在,流波,我不恨你了。”他輕輕說道,“再不恨你。可是,仍會一直記著你……”

  流波動容,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卻沒能發出聲來。

  “泛泛淥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風凋坦然一笑,開始輕聲吟唱著那首《秋胡行》。

  流波怔住,隨即又仿佛體會到了什麽,她斂眉微笑,走到“鳴澗”之後,開始和著風凋歌聲而彈奏。

  “雙魚比目,鴛鴦交頸。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在最後一個音符滑出流波指尖之時,風凋朗聲長笑——

  身影,隨之而逝。

  附錄:

  古琴鑒賞:

  鑒別古琴的優劣,主要從選材、工藝和發音等方麵進行。

  在工藝上,琴麵弧度平正、自然適度,不能有凹陷或不平現像。琴身端正,放於桌上應平穩。各部分加工須精細,膠合處嚴密牢固無縫隙。琴身油漆色調雅致,表麵平滑光亮。琴弦應絲條均勻、質地光澤,潔白而拉力強。纏弦以緊密、均勻、明亮、光潤為佳。

  在發音上,應音響純淨、音量宏大,各弦發音均勻,沒有雜音,高音清晰,共鳴和傳遠效果好,音色優美、圓潤、清脆,既不尖銳,也不鈍拙。

  古琴上的斷紋,是古琴年代久遠的標誌。這種特有的現像,是由於木質、漆底和振動性能等的不同,琴漆經過長年的振動而造成的。有斷紋的古琴,不但琴音透澈,而且外表也很美觀。北宋以來,琴人對此極為重視。



[ 置 頂 返回目錄 ]



商品十八:龍泉劍
( 本章字數:13354 更新時間:2006-12-18 21:02:08)


  劍走偏鋒

  文/偏離

  搖曳的荷花池旁,

  素衣女子回眸淺笑,星目婉轉,玉麵微紅……

  他劍眉入鬢,虎目生威,薄唇輕揚……

  那樣的情景,那樣的相對……

  已經很久,很久了。

  深夜。月上中天,暗雲微度,天色已晚。一陣涼風拂過,月光忽明忽現,閃爍的不僅僅是星星。一種詭異曖昧之氣籠罩天空。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一個影子忽隱忽現地慢慢向這間看似不起眼的古董雜貨店靠近,那淒厲的聲音在幽明中來回遊蕩,一種鬼魅魍魎地飄忽,令人不寒而栗。

  兩姐妹突然從睡夢中睜開眼睛。紅雲立刻起身向白月的房間跑去。

  白月慢慢坐起,臉上帶著一抹了然的微笑,隻是手中悄悄握住自己身邊那把青金石匕首,匕首上的橄欖石在這個夜晚異常奪目。她輕輕一揮手,書桌上的一盞紗燈亮了,四周寧靜下來,她走下床來,知道一夜好眠就此結束。拎起桌上的紫紗茶壺緩緩倒入旁邊的杯中,茶香滿室她的笑容更深。

  “姐!”一身背心短褲打扮的紅雲推開白月的房門立刻護在她身前,“姐。這個精怪很不一般。你小心。”白月的體質經常會吸引一些很特別的東西。

  曾經發生過的事一下子擁上她的記憶前端,讓紅雲的神經立刻緊繃,她用力甩甩頭。“放心。它不像有殺氣的樣子。”白月悄悄地從紅雲身後出來,紅雲立刻把她護回去,“不行。你上次也這麽說。”白月愣住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原來妹妹也想起那個遙遠的過往。

  那樣的前塵,她們彼此都恍然如夢地過往,時間久得有時她都懷疑是否真的發生過。

  紅雲的手在空中翻飛結成一個印,“出來!不然我就讓你形神俱滅。”她一聲暴喝,震得四周空氣一陣激蕩,那聲音源源不絕的傳入幽明之中,“求求你,救救我。”那個聲音越來越近,“救救我,救救我。”“紅雲,讓我來。”白月給你紅雲一個安心的笑容,從她身後走出來。“讓我助你現出原形。”一道柔和溫暖的白光從她手心發出漸漸擴大,包住一個身影。

  一個衣衫淩亂形容憔悴的單薄女子出現在她們眼前。一張小小的瓜子臉,一雙驚恐的水靈靈大眼,蒼白的小嘴唇,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白月的眉頭皺了一下,在紅雲的製止前抓住她的手,這個少女立刻精神起來。白月腰間地匕首突然顫動起來,她低頭看了一眼,再看看眼前受驚的少女,暫時忽略匕首的警示。紅雲也看見了,看著少女的目光不由一寒,手上暗暗提起紅光。

  “兩位姐姐。小女子龍媛。求兩位姐姐救救我。”眼淚緩緩地流淌下那玲瓏如玉的臉龐。“既然你來找我們一定清楚我們的規矩。如果能幫你我們自然會幫你。”紅雲再次護在白月身前,一改平常的嬉笑,難得的嚴肅。“你的本體是什麽?”白月帶著一貫淡淡的微笑。

  少女龍媛的雙手上浮起一把寶劍的影子。

  此劍長二尺八寸三分,清光自然如水。鐫刻銅鑄在劍身上的篆書、“龍鳳七星”紋飾圖案,非常清晰,與劍融為一體,不露雕鑿痕跡。顯得古雅別致、堅韌鋒利、剛柔並寓、寒光逼人。劍鞘與劍柄,是稀有的梨花木,不必加漆而顯古色古香,越用越亮,還嵌有珍珠、綠寶石,柄端懸垂豔紅的兩縷真絲線。難得一見的俊秀好劍。

  姐妹倆一眼看出此劍價值不菲。

  “龍泉寶劍?!”紅雲動手去拿,那劍卻消失了,待她的手收回又慢慢顯現。“紅雲,你沒有發現她的本體並不在我們店裏嗎?”紅雲看看那把秀美的寶劍,冷眼打量那個受驚小鳥一樣的少女。“那你來找我們幹什麽?不在我們職責範圍內。立刻消失。”瞪了一眼那個瑟瑟發抖的少女。“求求你們,除了你們沒有人能幫我。我耗費了近百年的修為才能出來向你們求救。求你們一定要幫我!”她的眼睛隻是看著白月。“快起來吧。告訴我怎麽回事,我們才能幫你。”紅雲冷然地走到一邊她不會像白月那樣輕易相信她,眼睛仔細地盯著她,時刻戒備著。今夜的紅雲不同往日,她感到一種醞釀中的緊張,壓得她喘不過氣,她深呼吸幾口,今夜的空氣很涼,幾乎不像夏天。這個夏天快結束了嗎?

  今天的月亮就像若幹年前的一樣。那次的經曆現在想起來還令她微微發抖。她抱住自己想要抑製顫抖。她沒有發覺白月悄悄看了她一眼,眼裏是濃濃地擔憂。這樣的夜有一股引人回憶的力量。

  “把你取回來?!”白月驚訝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你的主人要出售你?”龍媛難過地搖頭,“他沒有這個意思我才著急。這樣一直待在他身邊我就永遠不能脫身了。”白月陷入一陣沉思,“沒有其他的辦法嗎?”“最近他身邊又來了一個人,這個人邪氣很重,我擔心他會發現我的存在,到時候我一定會永世不能超升。”“哇!什麽人這麽厲害。你不會太誇張吧。”紅雲終於被她們的對話吸引,也走過來。龍媛很認真地搖頭,“絕對不是。這個人身後有好幾個冤靈,他自己一點沒有察覺也絲毫不受影響的樣子。”白月定定地看著她,“照你這麽說一定是個煞氣很重的人。你主人竟和這種人在一起。他不受影響嗎?”龍媛的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所以我很著急。”紅雲突然插話,“你那個主人肯定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這樣就更麻煩了。”“求求你們,幫幫我!”龍媛驚慌地急急拉住白月的手,“不要急。你先告訴我們你主人的情況,我們再看怎麽幫你。紅雲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寶劍嗎?”白月微笑著看著紅雲。紅雲聳聳肩“無所謂我倒是對那個冤靈纏身的人比較有興趣。”白月不自覺地皺了一下眉頭。紅雲立刻抱住她,“姐。我亂說的,你不要擔心。”白月展開眉頭拍拍她環住自己的手臂。

  其實今晚她也夢見若幹年前的那場經曆,這樣的夢似乎預示著什麽……她不願深思,那種靈魂深處的痛楚,現在的她或許依然承受不住。

  “說說看你那個主人的情況。”她把思緒拉回眼前。

  一本商業周刊出現在她們麵前。那是一個有絕對性格的男人。這男人五官深邃,臉部的輪廓如刀刻斧鑿般立體突出,炯炯有神的雙眼中有幾分冷漠,薄而有型的嘴唇不耐煩的緊抿著,偉岸的胸膛露在敞開的米白色襯衫外,強健修長的雙腿包裏在水藍色的休閑褲裏。

  白月皺著眉頭把雜誌還給龍媛。“這樣的人我們恐怕很難幫你。無法通過正常手段接觸。非常手段是不被允許的。”“我拚了百年的修為來找兩位姐姐,求兩位姐姐一定要幫我。”紅雲看著雜誌上的人,眼神一黯。“姐,我想起來了,上次聽幾個‘朋友’說起過。這個家族不幹淨的。他們是靠黑暗手段發家的,現在還與一些黑暗世界有關係。”白月點點頭“那就難怪,所以他身上才有這麽重的煞氣。”白月的手在封麵上一抹,那照片上立刻現出異樣,一股黑沉之氣包圍在這個人身邊。

  “啊!”龍媛淒厲的慘叫劃破夜空。她的身影立刻暗淡了,“你們一定要救我,不然……救我,求求你們……”“龍媛、龍媛……”那抹身影竟然很快消失了。少女的淒厲求救聲還回蕩在她們耳邊。

  “怎麽辦?”紅雲看著龍媛消失的地方,瞪著眼睛問白月,這樣的變故她也措手不及。“看樣子她確實有麻煩了。”白月走到古藤書架旁,抽出一本書,翻到一頁,舉到嘴邊,輕輕一吹。一個紙樣緩緩落下,落地時已經變成一個白胡子老爺爺。

  白月看著白胡子老爺爺消失在眼前,低頭繼續看那本雜誌。紅雲打了一個哈欠,“姐,有沒有東西吃。我餓了。”“鍋裏有冰鎮的甜湯,冰箱裏還有水果。”白月沒有抬頭,紅雲好奇的一把拿過她手上的雜誌。

  霍靖倫,霍氏集團的當代掌門人,現年36歲,本城最有價值的黃金單身漢之一。

  “哇!什麽東西?現在的財金雜誌怎麽跟八卦雜誌一樣無聊了。”紅雲看了標題之後就把雜誌還給白月了。“也不是全然沒有關係。像這樣的人,他們的婚姻多數都是利益集團的合作,對未來的經濟結構劃分和利益分配有直接聯係。你看未來預測中的幾位女性都是大集團的公主。如果結合成功的話會直接影響該領域的未來發展。”紅雲再看了一眼,“也就是說,這個人我們不能貿然行動,因為會影響整個金融市場,哪怕他‘該死’!”白月點點頭“就是這樣。所以我們一定要謹慎處理。”

  她們彼此沒有再說話。白月陷入深思,紅雲看似專心的吃西瓜。

  一個長發飛揚的少年,一臉的得意,“你們還太嫩了,這樣的情況以後會再次發生的。相信我,你們躲不掉的。”

  此刻她們腦海裏都是這樣的一幕情景,已經很久了,以為會淡忘了,今夜卻格外清晰。

  “不知道此刻鍾馗帝君在哪裏了?”白月看了一眼外麵的夜色,“我記得這樣的夜晚,他最喜歡了。”紅雲從西瓜裏抬起頭“那個死小孩每次都故弄玄虛。”白月看了一眼她輕笑出聲,現在的紅雲滿臉都是西瓜籽,非常可愛的樣子。

  白胡子爺爺突然出空中墜落,嘴角流出黑色的血液,身影已經忽隱忽現了。“飛爺爺。”兩姐妹立刻上前扶住他,白月結起印信,一道白光注入老者體內,終於定住他的身形,令他不會消失,“是不動明王咒。”紅雲的口氣非常嚴肅,白月倒抽了一口氣,“我也覺得不是普通的印符,但是沒有想到這麽厲害。”“你們要小心呀……對方……對方,不簡單呀。”老者終於蘇醒。“如果不是那把龍泉劍肯救我出陣,不然此刻已經魂飛魄散了。”白月和紅雲把老者扶到竹椅上,“飛爺爺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世上能傷到你的人很少了。”“開始我也沒發覺有異常,在接近放寶劍的房間時突然有一股很怪異的力量向我撲過來,一下子就不能動了,等發現是凶險的不動明王咒已經來不及了。”紅雲遞過熱茶,助了老者一股真氣,老者的臉色終於緩和,“這麽厲害的咒我卻沒有見到施咒者。當時我已經無力抵抗了。幸好那把劍的精靈突然出現,她拚了百年修為從外麵為我打開缺口,我才能逃回來。”

  曙色蒼茫,天邊由青白而緋紅,天邊是很淡的粉紅色,鑲嵌了一個生鐵般慘白的月亮,太陽快要升起來了。白天的熱氣已經慢慢浮現,伴著微風,身上一陣暖意。白月輕輕推開窗戶,準備迎接第一縷晨曦,滿室的陰森慢慢消散。

  “飛爺爺您好好休息吧。”白月抓住老者的手,一瞬間老者已經恢複成一個紙樣,白月輕輕拿起,放進一個流光溢彩的玉盒裏。“飛爺爺這次傷得很重,隻怕很難恢複。我要把他送回蓬萊閣。這樣會恢複快一點。”紅雲點點頭,“我找‘朋友’去收集情報。不能就這麽放過他們。”白月有些遲疑“我們不同於尋常人。你那些‘朋友’都是氣濁的人。接觸久了恐怕不好。”紅雲恢複古靈精怪的樣子“安啦。我有分寸的。有時候他們比精靈還要管用。”她向白月眨眨眼睛,“這裏畢竟是人類的世界。”白月釋然“我走了。你多多留意店裏。實在不行就呼喚一些精靈出來。”“那倒是。它們整天在這裏白住也應該出點力的。”

  整個屋子突然騷動起來,“各位不用驚慌,紅雲不會傷害你們的。”白月的聲音柔柔地,絕俗地溫暖笑容和周身白光安慰了騷動。她點了一下紅雲的頭,“不行就暫時停業吧,我真擔心你把店拆了。”紅雲把她推出門,“你安心啦,不會有事。趕快去,不要再耽誤飛爺爺治療了。”

  今天站在店裏是一位長得很符合現代的審美觀,仰首大笑的時候,嘴巴並不比朱麗亞·羅伯茨小的美貌女子,她叫顏如玉(見蔣勝男《古書奇談》)。她一邊笑臉迎客一邊麻利地整理著老舊的古書,說也奇怪,一些花掉或者破損的文字都在她的“修補”下一一完整顯現。紅雲從外麵進來,“今天辛苦你了。我會幫你求情的。”那女子露出驚喜的表情,“那就真的要感謝你了。我走了。”紅雲點頭,那女子漸漸消失了。

  紅雲一邊翻開手邊的賬簿一邊從塑料袋子裏拿出一個漢堡,大大地咬了一口。頭也不抬地看著今天的記錄。

  一會吃掉漢堡又拿出一個雞翅。合上賬本,開始關門。她看了一眼天色,淡淡月影已經爬上天邊,白月不在家,又是一天。她開始想白月了,夜晚一個人總是容易寂寞。

  霍家大宅。

  燈火通明,熱鬧非凡。從傍晚開始名貴的轎車,西裝革履的男子和妖嬈迷人的女子就不停進出。音樂聲和歡笑聲一刻也沒有停歇。平時靜謐的花園也燈光璀璨,到處都是雙雙對對的人影,耳邊聽到的都是高談闊論。全國最有影響力的商界名流都在這裏,他們是來給霍靖倫祝賀37歲的生日的。

  “恭喜!你更加成熟了。”一個一身白西裝的男子擠擠眼睛拍拍一身寶藍色西服的霍靖倫。他今天神清氣爽一點也看不出來已經快40了,一頭短發前麵微微翻翹,這幾乎就是他的特色;一雙淩厲的黑眸並沒有太多笑意,嘴角緊抿略有上揚,不失禮也決不熱情。遞了一杯酒給白西裝的男子,“這麽晚才來?我以為你們不來了。”白西裝男子附在他耳邊很神秘地小聲,“我們找人來救你了。你老爺子今天可是有備而來,你要小心應付。”他看了一圈花枝招展的女士們“說真的,到底什麽樣的女子才能入你挑剔的眼。”他一邊微笑著舉杯向幾個朝他們目送秋波的女子示意。“我有資格挑剔,不是嗎?”他的眼神非常不屑,冷冷地看著在他麵前騷首弄姿的女子。白西裝男子用看恐龍的樣子看著他,“你真的決定不婚了?”“因為我中意的女人恐怕還沒有出生。”他一口喝掉手上的酒,純的伏特加。味道很衝,入口辛辣,酒精度數很高,可惜對他沒有任何作用。有時候真的希望自己不要那麽清醒。

  一個黑色西裝的男子站在白西裝男子的身後。“唐大律師,你終於來了,一切搞定了?”他們三個就是本市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此刻站在一起各具魅力自然吸引了全場女性的目光。他們不一為然地繼續飲酒聊天。

  精神矍鑠的霍老爺子出現在前麵,“歡迎各位今天來參加霍靖倫的生日宴會。照顧不周請多多包涵。下麵就請各位開始跳舞吧。靖倫,王小姐和你跳第一支舞。”老爺子用命令的口吻向霍靖倫指示,“是的。爸爸。”他已經牽起一臉嫵媚得意的王小姐走進舞場。遠處黑西裝男子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很多商界名流都帶著自己的女兒向霍老爺子走去。進入霍家就意味著榮華富貴,何況霍靖倫還是一個極具個人魅力的對像。白西裝男子看了一眼手表,拍拍旁邊男子的肩膀,悄悄出去了。這時霍靖倫的臉上才露出笑容暗暗送了一口氣,引來周圍女子的議論。王小姐也更加嬌媚得意。

  那樣的女子似乎就像白蓮花一樣,清純優美得令人目不轉睛。任何女子在她麵前都會自覺庸俗。

  她身著月白色素絹袍,烏黑如瀑的長發,傾泄至她的腰際,鬢邊裝飾著一朵盛開的粉紅色睡蓮。兩頰旁青絲似墮非墮,細致的五官便也若隱若現,清冷的眼眸冷淡地看著塵世,幽幽深深,好像隱藏了許多與少年年齡不符的智慧和秘密。她衣上散著淡淡的花香,緩緩走來氣質如蘭,在水晶燈光下,飄如仙姬。這樣的女子不一定是最美麗的但一定是最迷人的。她那種淡淡地超然就像一種無聲的挑戰。她不是高傲的玫瑰隻是一株更加難得的空穀幽蘭。這樣純淨天然的氣質讓人身心舒暢。

  霍靖倫走上去,仔細打量這個女子,暗暗稱讚兩位好友確實花了一番心思。也隻有這樣的女子才能令在場的所有女子失色黯然,令父親第一眼就滿意。“你是誰?”他在她耳邊輕語。她嫣然一笑,恍惚卻更加惑盅人心,“你希望我是誰?”他自然地環住她纖細的腰肢,那樣的清涼如水。她沒有躲避,隻是更加柔軟,眼瞼低垂,緋紅隱現,說不出的嬌媚迷人。

  一身淺灰色西服的江昶向他們走來,“白老板,想不到你也會來。”(見永遇樂之《丁香結》)女子眼裏的迷惑稍縱即逝,“原來是你。一時沒有認出來。” 江昶向她粲然一笑,顯然很高興“容融如果不是臨時有通告也會過來的。我馬上打電話給她,她一定後悔死。” 江昶說著就拿出電話要撥。霍靖倫攔住他,“恐怕要麻煩江先生給我介紹一下這位女士了。” 江昶爽朗一笑,“白老板你不介意吧。”見她頷首同意他才介紹“這位是在古董界非常有知名度的白月小姐。她和妹妹開的古董雜貨店裏包羅萬像,什麽好東西都有。您有機會可以去看看。白月小姐的花茶更是令人齒頰留香回味無窮,我和女友經常去那裏掏寶。” 霍靖倫握住她細滑如玉的手,“想不到你這樣的人會去照顧那些陳舊的死物。”白月搖頭輕笑“在我眼中它們都是有生命的,甚至就像我的親人。”他眼神一愣“我想就算是一流的鑒賞家也很少會把古董比喻為親人。你真的很特別。”白月但笑不語,沒有抽回他握住的手,“先跳個舞。”他直接拉她走進旋律。她如一朵月夜綻放的夏花,讓人不忍放手。

  他幾乎有些微醺。她身上獨特的香味就像一杯上好的白酒,醇香宜人。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他醒來,急忙探向枕邊,一陣涼意,顯然離去已久。他舉目四望哪裏還能看見她嫵媚的身姿。床邊地下有一朵她昨晚鬢邊的睡蓮。那不是一場夢,真實的就像他此刻鼻翼間的蓮花香氣。

  紅雲伸了一個懶腰打開店門,嘴裏還小聲嘀咕“臭老姐怎麽還不回來,想死人家了。”她俏皮地吐了一下舌頭。“哇!不會吧,誰大奔不要了扔在我門口。”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漂亮的奔馳。

  “白月!”霍靖倫走出來來一把抓住正在欣賞眼前這輛黑色大奔的紅雲。“媽呀,一大早就遇到色狼。天哪!你還讓不讓人過日子呀。”紅雲一把推開他,“你昨天晚上不是這樣的?”眼前的少女有和她一樣的容貌卻有完全兩樣的神態,白月是輕柔優雅的,眼前的少女是嬌俏靈動的。她們會是同一個人嗎?

  紅雲轉過身看著他“昨晚?霍先生感情你一大早就醉酒鬧事啊。我什麽時候見過你?你搭訕的手法放在我們店裏都嫌舊。”紅雲沒來由的感到一種鬱悶和煩躁,就像龍媛突然來訪的那個夜晚,這種感覺讓她非常不舒服,破壞了她一天的心情。

  霍靖倫眯著眼睛打量她,“白月和你是什麽關係?”紅雲狠狠瞪他一眼“無可奉告!對不起今天我們不做生意,下次請早點。”說著她就準備關門,真是流年不順,一早上就遇到這個討厭的,她想起飛爺爺受傷的事火氣更大。

  “紅雲你怎麽又耍脾氣了?”輕柔婉轉的聲音在他們的身後響起,一身淡綠色繡花旗袍的白月撐著一把古舊的紙傘嫋嫋婷婷地向他們走來,手上還拿著一包東西。這樣的白月沐浴在陽光中,如同上好的翡翠人兒。“姐。你終於回來了。飛爺爺還好吧。”紅雲一把抱住她,“這麽香!你帶了我最喜歡的桂花蓮藕呀。”白月揉揉她的頭發,“是呀。這幾天辛苦你了。”

  不知道是陽光還是白月的柔和,霍靖倫有一種眩暈,嘴角浮上若有若無的淺笑。抓住她握住青竹傘柄的手,聲音依然冷傲,自然地質問,“今天早上你到哪裏去了?”白月皺起秀眉,紅雲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少用你的鹹豬手碰我姐姐。再走過來我打的你媽媽也認不識你。”一邊說還向他比畫著自己的拳頭。白月微笑著拉住她的手,化解雙方的對峙,“紅雲你想打走我們的大客戶嗎?”用眼神暗暗製止紅雲,她發現此刻的紅雲氣場很亂,整個人非常浮躁。不解地微微蹙眉。轉過臉去,依然笑容嫣然。

  “霍先生先進來吧,我們有什麽能為您效勞的?” 霍靖倫改為抓住白月的手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白月表情轉為疑惑,“霍先生您的問題我無從回答。這幾天我都不在家中,今天更是第一次和您見麵。”她淡淡地語氣非常肯定。“這樣的容貌身段……你換了一種香味……但是我不會認錯。你很特別。”說著他拉起她柔軟的手輕輕置於鼻下唇間,他也很肯定。白月和紅雲都倒抽了一口冷氣。紅雲不知什麽時候手上多了一支丹鳳黃金釵,這釵沉甸甸的,那顆寶石此刻格外炫目,發出女神眼睛一樣的詭異的光芒(見姬泱《夕陽》)。“這釵很不尋常,以前有個公主用它自殺。說不定她的靈魂現在還附在上麵。你要不要試試,順便去陪那個公主。據說是個絕代美人。你要不要試?!”釵尖一寸寸頂向他的頸項,最後就隻有一皮隻隔,眼見就要刺破他的動脈。她的眼珠浮上一道紅光,那是她失控的前兆。今天的紅雲異常激動。

  “紅雲。我想霍先生隻是認錯人了。”白月微笑著安撫一觸即發的紅雲,看似不經意地拿走她手上的釵,其實已經注了一道白光壓住她的狂躁。“我不會認錯。昨夜你留宿我家。” 霍靖倫很認真的搖著頭。

  “我留宿你家?”,“我姐留宿你家?”姐妹倆異口同聲。白月吃了一驚,不由定定地看著霍靖倫,紅雲拍了一下白月,“姐,我已經完全糊塗了。” 霍靖倫看著她,“你的眼睛和昨晚有點不一樣。昨晚你的眼睛看起來就像金色的貓咪。”白月若有所思地抬起頭,“金色的眼睛?”“隻是那麽一瞬間,昨晚你真的很美。”“霍先生昨晚的事我真的沒有印像。您能否給我一點時間回憶一下?” 霍靖倫一把抓住她的手,“到現在你還不願意承認嗎?和我霍靖倫在一起你覺得很丟人嗎?”他的眼裏聚攏一股怒氣,他是那種不怒自威的人,突然發怒果然可怕。紅雲捏緊手邊的金釵,白月婉轉一笑握住紅雲的手,輕輕掙脫霍靖倫,“霍先生無論怎樣請您給我一點時間,有些事我需要想一想。”看著溫柔的白月很少有人可以繼續發火,他放鬆表情,深深地看著她盈滿溫柔笑意的清澈美目,“我不喜歡令我失望的結果。”“您放心,一定會是一個滿意的答複。”他對她露出淺淺地滿意笑容,驅車離開。

  白月地臉色變得很深沉凝重,有什麽與她們有關的事情已經超出她們的控製範圍,在她們看不見的地方和時間裏悄悄發生了,她感覺到危險。她拿過紅雲手上停業的牌子。“姐到底是怎麽回事?”“恐怕有其他東西冒充我去找他。隻是目的是什麽?我實在想不透。”紅雲立刻一把抱住白月“姐。飛爺爺說那人家裏有不動明王咒呀。那個東西怎麽可能不被製住?”白月也吃了一驚“對呀。它是不受明王咒約束的還是明王咒製不住它?”“姐,當今世上能滿足這兩個條件其中一條的並不多。我相信人類一定不可能幻化成你的樣子。”白月點點頭“唉!龍泉寶劍的事還沒有解決怎麽又發生這樣的事?”“實在不行就用‘非常手段’。今天晚上我去霍家一趟。”“也隻能這樣了,那你小心。不動明王咒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紅雲比了一個沒問題的手勢,身影消失在窗外。她要去找那幫朋友,看看怎麽進霍家最安全。

  天色漸暗,浮雲微斷,月暈恍惚,涼風乍起,這樣的夜晚說不出的惶惶然。

  “你真的是白月嗎?”霍靖倫低聲問他眼前嫵媚多情的柔軟女子。“你希望我說是還是不是?”她媚眼如絲,把問題交給他。“不管你是不是,我同樣不會放過你。”“能讓霍先生說這樣的話我是不是應該無比榮幸呀,”她緩緩走來,輕輕地偎進他懷裏,那香氣再次讓他暈暈然,他不舍得放開這極至的享受,埋首在他的長發中深深呼吸著醉人的香氣“難道你不高興?”“我應該高興的。”她的聲音沒來由地有些幽怨,仿佛在心底歎了一口氣。“你是我見過的女子中最神秘的。”他挑起她美麗的麵龐,“這樣才對你有吸引力呀。”她的眼神異樣的閃爍。

  一身黑衣的紅雲輕輕跳進廣大的宅院,“有錢沒地方花,現在地價這麽貴,真是浪費。”小心地躲開紅外探測器,“有錢人都是膽小鬼。”她已經來到主宅的陽台玻璃門邊上。往裏探看“龍泉寶劍!”剛剛打開門。

  “啊!”她的慘叫發生在另一個時空。樓上的霍靖倫沒有察覺絲毫異樣,他懷裏的女子在他頸間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容。白月突然吐出一口鮮血,暈倒在書桌上。

  她緩緩醒來,一個溫婉的女子坐在她身邊,一臉地擔心,她身後那個銅香爐正清煙嫋嫋。“你怎麽樣了?”白月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我沒事。恐怕是紅雲出事了。”她臉上掩不住擔憂。“可惜我已經沒有法力幫你們了。”那女子頭垂地很低。(見伊呂《天助》)“仙女姐姐。你應該知道我們姐妹不是一般人,不會這麽容易有事的。放心。”那仙女姐姐才稍稍抬起頭。“有辦法了嗎?”“暫時沒有。突然發生這麽多事我一點頭緒也沒有。”白月從床上起來,走到窗邊,她一臉憂愁困惑,一陣悠揚的琴聲似乎從遙遠處傳來。白月和仙女姐姐都是一臉驚喜。

  “俞伯牙特來拜見。白月姑娘近來可好?”一個俊秀的書生出現在她們麵前。(見盈風《清微淡遠》)“多謝公子掛心,近來確有煩心事。”白月微笑欠身,眉頭未見舒展。“我就是為你解惑來了。”白月睜大了雙眼直直地看著他,“鍾馗帝君已經轉生了。他也已經放出來了。閻君請我轉告你多加小心。這麽多年他還是沒有改變。”白月地臉色在瞬間變地慘白,半天才回過神來。眼裏猛然蓄滿盈盈淚水,“他明知道……這又何苦呢……”

  “閻君希望這次你能讓他歸入正道。”白月狠狠地搖頭,“閻君覺得我能做到?哼哼……千年前做不到,現在還是做不到。”白月像失魂一樣冷笑,淚終於緩緩落下,千年前她在紅雲麵前保證不再流淚,至少不再為那場過往流淚。所以千年來她始終淡笑嫣然,此刻她卻還是……是因為紅雲不在身邊嗎?

  “這一次你試試看。不要輕言放棄,這不像過去的你。”一個絕美的女子穿過竹簾而來,她輕輕地環住白月顫抖的肩膀,“溫明。你知道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見飄燈《溫明》)那女子安撫地抱緊她“別這樣。我們依靠了你們這麽多年。如果你現在崩潰了,紅雲怎麽辦?她現在一定在指望姐姐去救她。”白月在她懷裏停止顫抖,片刻後抬起頭,已經收起淚光。“我們都會支持你的。”四周傳來更多聲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白月點點頭,千年來她們並不孤獨。

  漫長的歲月裏,不知是誰依靠誰?

  月已西沉,天色混沌,白日即將來臨。

  白月看著報紙。今日頭條:霍總裁的真命天女?照片裏的人確是白月沒錯。白月瞪大雙眼,難怪霍靖倫會認錯。隻是這個女子比她多了妖媚之氣,她透過照片看不清這個女子的本來麵目。報紙上登了很多照片,顯然昨天有人在偷拍他們幽會的過程。那樣的纏綿她雖然知道不是自己,還是禁不住羞赧。目光被一張極小的照片吸引住:那張照片隻是拍照者用來表明這些照片確實拍自霍家。那房間裏放著一把極其精美的龍泉劍,令她驚訝的是那劍上竟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紅氣。這肯定是紅雲留下的,她難道被封在這把龍泉劍裏嗎?

  白月攏了攏長發,至少可以找到紅雲。其實龍泉劍精靈來訪的夜晚她和妹妹就已經隱約感覺到會發生什麽,隻是她們都不願意說破,害怕觸動彼此心底的那道舊傷。

  她拎起那把通體清藍的青金石匕首輕輕在頭上盤起一個髻。看著鏡中的自己,忽地笑了,這樣的柳眉清目,英姿颯颯,不似現在的白月,倒像千年前的自己。

  那女子柔柔地伏在霍靖倫的懷裏,看著浮雲遮住皓月,露出滿意的笑容,她終於等到這樣的時刻了。那目光冷冷地注視著四周。“抱歉打攪兩位的雅興,霍先生我來給您一個答複。”一身白衣的白月出現在他們身後。現時的她不同於往日的柔美優雅,隻是顯得大方從容,眉宇間還有一股英氣。霍靖倫看看她再看看懷裏依舊嫵媚的女子,倒吸了一口涼氣,“她也是你妹妹?”白月冷冷一笑,雙目難得顯出肅殺之氣,“我來找她討回妹妹。”一道白光突然射向他懷裏的女子。那女子揮手一擋,輕鬆化去她的攻擊“果然是你。”她終於肯定了這個女子的身份。“白月,攻擊不是你的強項。”那女子從霍靖倫懷裏出來,站到白月對麵,“所以你才封住紅雲。”那女子並不回答,“劍妖現出你的真麵目吧。你的本體並不比我差,何必用我的。”“嗬嗬……終究還是給你看穿了。”那女子現出原形。

  她就是深夜求救的龍媛。從那時開始她已然布了一個局,她算計的是白月紅雲。

  這是一個美麗的少女,玲瓏的臉旁流轉的雙眸,玉雕的俏鼻,櫻桃美麗的小嘴,烏黑的雲發自然的飄瀉於身後,頭上隻是用夏花簪起的一個髻。這樣的少女,身姿婀娜,巧笑嫣然,在這樣的夜裏會有人不動心嗎?!

  “你看現在的我又如何?”她轉過身巧笑倩兮地問已經臉色蒼白的霍靖倫。這樣的變故就是他這樣的人也是難得一遇的。她失望地搖搖頭,“不是那副麵貌就是不行嗎?”她的笑容竟是淒苦愴然。

  她又轉過身看著白月,“白月姐姐我精心布置這麽久都是為了你。”臉上是乖巧的笑顏,語氣裏隱含著一股憤恨“你已經有上千年的修為,應該看破紅塵早日超脫才是。”白月對她有一種惋惜。“我看不破,我永遠也看不破。就是這種執念才讓我熬過一千年。”那恨恨地神情破壞了她臉上原有的美麗和諧。

  “冰凝。我記得一千年前你叫這個名字。那時我們雖然未曾謀麵,但是我知道你是一個很好的精靈。為什麽你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白月的聲音更加柔和,她用眼神安撫眼前的少女。“世間誤人唯一個‘情’字。你應該也深有體會。”她譏誚著看著天空的孤月,千年來這月亮知道什麽是孤獨和絕望嗎?“所以我不希望你也墜入魔道,畢竟千年修行得來不易。”她真的非常同情眼前的少女。千年前的糾葛讓她覺得這少女與她是那麽親近。“哼哼!不必廢話了。說什麽我也不會放過紅雲的,你要救她就動手。”她的手上握著那把龍泉古劍,她目光狠絕,千年的孤忿、絕望、無奈……一起在她眼底翻滾。紅雲痛苦的聲音從劍中斷斷續續傳來,這寶劍在月光下閃現異樣的寒光。“這把劍當年得威震邊疆的大將軍鮮血加持,你可要小心了。”白月冷了麵孔,“那我隻有得罪了。”

  兩道身影在空中纏鬥,不一會兒就風聲大作烏雲遮月了。她們你來我往,不求生但求同死。每一招每一式都直指對方的罩門。這場晚來千年的較量,誰也不願意草草結束。

  終於一道霹靂,少女從半空中急急墜落。白月立刻下落抱住她如斷線的身子,“你,究竟為了什麽?你明明可以避開的?”少女笑了,那笑容天真純美,“千年前經常聽他提到姐姐,第一次見麵就喜歡上姐姐了。所以我想求姐姐救我……”一口鮮血從她嘴裏噴出,笑容卻更深。“隻求暢快一死,這樣的痛苦千年已經嚐夠了。他說得對,我終究不如姐姐堅強。如今終於可以安心去了。”“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白月忍不住舉目的眼淚,“姐姐不要傷心。其實我化身姐姐的模樣隻是為了一償千年的宿願。”少女看了一眼在昏迷中的霍靖倫,用手輕輕擦去白月的眼淚,“姐姐知道嗎?當年天帝與閻君因為對他的處罰意見不一,所以把他一分為二,他的肉身一直在轉世,魂魄卻被鍾馗帝君的本體封在無見地獄。”白月也看了一眼霍靖倫,歎了一口氣,“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真是苦了他。”“這麽多年苦的何指他一人,我們不也跟著痛苦嗎?”少女終於吐盡最後的靈氣,身體已經淡如不見,白月立刻提起白光,卻被她製止,“姐姐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等了此刻好久了。”身影隨著她的話語完全消失了。

  冰凝……她久久地終於哭出聲……那樣可人的少女就這樣消失了……

  滿臉的眼淚,白月卻笑了,“堅強有什麽好?”她緊緊握住手中的龍泉劍,這劍失去了往日的華彩,就是一把平凡死物,每一件古物正是因為擁有各自獨特的靈魂與情感才會經曆漫長歲月依然光彩奪目。

  她笑得無比淒涼絕望,原來笑也可以如此揪心。“姐。至少還有我陪著你。”虛弱的紅雲撲上來死死抱住白月,她很害怕,這樣的白月和平時不一樣。“紅雲,我一點也不堅強……”“姐,不要再想了,一切都過去了。”紅雲的淚和白月的淚終於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這麽多年你還是沒什麽長進呀。”一個長發挑染了幾縷鮮紅的少年出現在她們麵前。少年有一雙靈動奪目的大眼,看不出性別的秀美臉龐。“虧我還在閻君和天帝麵前保證你一定會度過這個災劫的。”白月的眼神一片空洞,“有什麽區別嗎?”“當然。如果我贏,你們就能得到你們想要的。”少年向他們擠擠眼。姐妹倆的臉上現出驚喜還有懷疑,“真的!鍾馗帝君你沒有騙我們?!”“我堂堂鍾馗帝君怎麽會騙你們兩個哭哭啼啼的弱質女流?你們少侮辱人。”少年不滿意的哇哇大叫,姐妹倆互相對視一眼,是呀,她們堅持了這麽多年,不能就這麽放棄。

  她們破涕為笑,望了一眼灰暗的天空,又是早晨了,她們依舊是白月紅雲,那兩個麵貌一致性格迥異的雙胞胎。

  霍靖倫在晨光中醒來,今天的太陽如此耀眼。他看了一眼窗外。

  那究竟是不是一場夢?!

  他披著威武的盔甲,腰間係著禦賜的龍泉寶劍,他遇見那個清純如水的美麗少女。

  她不語且笑……

  沒有完結的不止是夢吧!

  紅雲打開店門,白月從簾後走來,手上拿著一壺上好的清茶。

  門外行人來往,偶有進來。

  “歡迎光臨!您需要一點特別的東西嗎?”

  那一雙姐妹花,滿屋的茶香……

  夏日已盡……時光悠悠……

  附錄:

  龍泉寶劍亦稱七星劍,產於浙江龍泉縣。由於製作精細,色彩豔麗,寒光逼人,鋒利堅韌而著名。據《越絕書》載:春秋戰國有個叫歐冶子的人,奉越王聘為楚王鑄劍。他遍訪閩越,在龍泉秦溪山下見到七口鬥井,附近還有一湖。湖水甘寒清澈,適於鑄劍。歐冶子遂取當地鐵礦石,鑄成“龍淵”、“工布”、“泰阿”三劍。它們削鐵如泥,風吹發斷,能屈能伸,精美絕倫。敬獻給楚王後,楚王大喜,於是封歐冶子為將軍。歐冶子不願當官,仍回去鑄劍,龍泉劍名氣漸揚天下。據說“工布劍”後來落於秦始皇之手,“龍淵劍”傳至唐初,為避高祖李淵諱而改名為“龍泉劍”。“秦阿劍”下落已不可考。當年歐冶子鑄劍處的七口井,其狀如北鬥星座。後人將秦溪山湖改名為劍池湖,建立了歐冶子廟,在以後所製的劍上刻鐫七星和龍鳳,故龍泉劍又名七星劍。辛亥革命後龍泉劍的生產日益繁榮,劍鋪著名的有“沈廣隆”、“千字號”、“萬字號”等十餘家,年產利劍百餘把。為鑒別優劣,1921年龍泉縣舉行過鑄劍比賽,“沈廣隆”號匠師沈庭璋所鑄的劍,能一劍刺穿三個銅板而不卷刃,被譽為最佳。在武俠作品中,侮以“龍泉”命名寶劍,“太阿”等名劍也時常提及,但將其性能過分誇張,“斬金斷玉”之類未免言過其實。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