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蔭
心言
老家的村頭有條人工河,建於清朝鼎盛時期。寬兩百多米,河床高過地麵,幾百裏水流從上遊下來,圍村子繞個小半圓的弧形,便打著旋渦奔騰入海。村裏人叫這條河是新河,是相對壩下一條五六十米寬的自然河,老河。老河和村前的池塘相通,池塘又是一百多米寬,四五百米長,上遊洪水順著老河流到這裏,頓時在一片遼闊水域中有了緩衝,入海前把裹帶著的魚兒就留在池塘。
我家的瓦房就建在池塘前的高地,早晨站在門前在晨曦裏望去,眼前是霧靄籠罩的一片水澤,岸邊的蘆葦,蒲草和樹木把綠意投入水麵,霧靄就在淡黃色晨霞裏透出幽靜的淺綠來,點綴的是魚兒躍起起銀白的鱗光。
清早起來我總會站在院門這樣觀望一陣,等看得心裏漸漸癢了,就縱身跳躍幾下,然後擔起水桶去塘邊汲水,順著坡勢跑著跳著三十多米來到塘邊,桶裏打滿水再一步步爬坡擔回來,灑遍屋前的菜地裏。那水清澈得不染一絲汙濁,擔水累時就把頭伏在桶口盡情喝上一通,再捧幾捧揚在臉上,越是覺得精神煥發。一口氣二十幾個來回把菜地澆好了,這時太陽升起,便踩著塘邊的青泥去學校。
老人說村落是塊寶地,十年九澇,水到這裏形成一片汪洋,上遊的房子都往往淹沒了,我們這裏卻總是安然無恙,便是祖宗選對了風水。小學三年級時夏天教室屋頂漏雨,我們就把桌椅搬到岸邊的樹林裏上課,老人們坐在樹蔭下笑嗬嗬地圍著觀看,嘴裏念念有詞地祈禱祖宗的福蔭庇佑我們。
老人們說的祖蔭就是村頭岸邊茂密的樹林。如果沒有這些樹木,每年水流到我們這裏會毫不留情地把一切卷入大海。就是這些根深葉茂的林木攏聚起泥土,洪水到這好象是暴戾的猛獸突然喪失了力氣,有氣無力地呻吟幾聲就乖乖的溜走了。村裏幾百年的老樹古木參天,村外新河的壩坡有一百多米寬,除十多米寬壩頂當做車道以外,坡上樹靠樹根連根,構起一道天然屏障。一年大水漫過壩頂,卻無法在壩上打開一個缺口,足見其牢固的程度。
後來“農業學大寨”的口號喊得越來越響,村裏也便得越來越貧窮。我的魚米之鄉啊,隻兩三年的功夫就從家家有餘糧變成食不果腹,一年勞作下來每個工分反欠隊裏兩毛五。村幹部們坐不住了,在村北一塊高地上修了磚窯,可是竣工的那天夜裏,公社幹部帶外村民兵架起機槍,強行把窯拆毀。
那場官司花掉隊裏全部積蓄,直告到省裏問題才算解決。算不上走資本主義道路,但拆毀的磚窯再也無法修複,從修窯到打官司花去一萬多元,那時就是一筆天文數字。隊裏更窮了,唯一辦法就是出賣樹木。支書去外麵找到買主,隊裏選幾個壯年勞力去新河壩上砍樹。河壩上樹很密,卻不是很粗大。當年鬧遊擊隊時鬼子曾把河岸所有樹木蘆葦燒光,那些樹不是劫後的餘苗就是後來栽植的,最大的不過碗口粗細。第一年揀密集處伐木賣了一萬多塊錢。第二年沒有其它辦法再伐木賣,大家心裏就不是滋味了。盡管那些樹砍倒時根都留得很高,全村人還是圍在四周淚水盈眶。老人們跪在光禿的樹根前哭得力不能支,眼睛無神地望著一片水煙不住歎息,他們記憶裏隻有鬼子才這樣毀了過樹林。鄉親們再窮,也不願就這樣把樹毀掉。青年人每走到一棵樹旁,大鋸拉開時總要左右目測一下周圍樹木的距離。拉一下鋸,擦一把臉上的淚水。這些樹豈止是祖先留下的蔭庇,也是洪水襲來時得以生存的依賴呀。
第二年砍倒的樹木還沒有運走,人們就開始猜測為什麽要砍下這麽多樹。村幹部們第一次伐木一定嚐到了好處,所以才不顧死活要發財。很快大家眼睛就盯上會計,他身體不好孩子又多,怎麽可能會生活得這麽好?這幾年窮了隊裏,富的就是這些幹部們。漸漸村裏人似乎達成默契,見到村幹部們沒人搭話,孩子們見麵也遠遠躲起來。
會計的大兒子和我一塊在鄰村讀初中,大三歲,臉胖胖的很白淨,但繼承了他父親的駝背。他平時就沉默寡言,這時就更顯得孤單。每到下午放學在校門口左顧右盼地把目光投向大家,希望有人和他一路回村。我們一行同學走過他身邊時人人都故意揚起頭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若是眼睛餘光瞥見他眼裏含著的淚水,便會有人大聲叫道:“河壩上的樹都砍禿了,以後水來了先淹死鑼鍋子!”這時就一群人停住圍在他身邊,邊故意做出驚訝的端詳狀邊叫:“喲,鑼鍋子哭了。怕死別砍樹呀。”“對呀,別砍樹呀!你哭誰沒哭?樹都砍光水來哭都沒用了。”如果有一個同學挑頭推搡他,就很快變成大家對他的圍攻。
“鑼鍋子,是會計,家裏有錢也有米。算盤一撥腦子快,算出兒子是蝦米。不出海,不種地,十六才讀到初一。初中畢業去幹啥,積德修好栽樹去。”不知誰偷著編了這首兒歌,從學校傳回村裏,唱遍了全村。
星期六晚上父親從縣城回來,幾個堂哥和鄰裏都過來抱怨砍樹的事情。沒有樹水大時河壩就沒有支撐力,這事關係大家生死。我坐地上用自己做的卷煙機給大人們卷煙,邊學學校裏傳的兒歌。大家神情異常嚴峻,卻想不出什麽好辦法。這幾個村幹部去年把官司打到省裏,已經和公社幹部結下仇,如果再往上告他們伐樹就難免被抓住辮子。就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窗玻璃被人從外麵敲了幾下,大家轉頭向外看到,來的恰恰就是會計的大兒子。
“媽的,說曹操,曹操到。就你還願意和他玩兒。”二堂哥低聲罵一句,很不高興地盯我一眼。
“都是孩子,你讓他進來玩吧。”父親衝我笑笑說。
我跑出去拉住會計兒子衣角,沒好氣地說:“這麽晚你來幹啥,屋裏正說砍樹的事呢。”
“我,我要檢舉。他們砍樹,還做好的吃,我要讓全村人都知道。批鬥他們,把他們都撤了!”會計兒子大口喘著氣呼呼地說。
“哦,你跑來的?趕快跟大人們說說。”我急忙把他拉進屋裏。
我們跟著父親一行人急忙趕去會計家,二堂哥和三堂哥首先撞開門衝了進去。
進屋大家頓時愣住了,幾個村幹部正跪在地上向桌子磕頭,桌上擺著我們本家和村裏另一大姓的祖宗牌位,牌位前供著的就是會計兒子說的那好吃的,一盤從鎮上買回來的蛋糕。桌子旁還跪著會計六個年幼的兒女,眼巴巴地盯著那盤粗糙蛋糕。兩個堂哥二話沒說就跪下了去,跟進來的人們見狀也跪下了。支書流著眼淚祈求祖先原諒,望蒙祖宗顯靈讓那些樹再長起來。拜祭後大家才知道,原來去年上訪的花費還欠著債,今天秋後分紅也還沒有著落。
大家邊訴苦邊不時把目光掃向父親。他們知道如果父親肯幫忙辦起個小廠,村裏生活就活分了。但怎麽開口呢?父親兩年前隻身去千裏外的朋友家鄉幫助辦廠,被當做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典型抓住新舊帳一塊清算。現在再讓父親辦廠沒人說得出口呀。
父親望著狼吞虎咽搶著吃那些粗蛋糕的會計的孩子們,深呼了一口長氣,斬釘截鐵地說:“窮到這地步了,總得活命吧。辦工廠,有事我一個人頂著!”
“不,犯法大家一塊蹲監獄。我們村幹部今晚就畫押,出事大家都有份。”支書咬咬牙說,“豁出去了,我先按手印!”
那晚就在這樣的悲壯中,所有在場的成年人都發誓畫押。會計一臉鐵青,咬破拇指按下手印,接著眾人也都按下血手印。那間屋子本來不大,這悲壯的氣氛彌漫開,就好像火焰在深冷的原野燃燒。
父親星期天就開始畫圖紙,很快去省城托人買來六台電動機,村裏第一個小廠就這樣辦了起來。工廠開工的那天,全村人都自發去了新河壩,默默地栽下一批樹苗。那時工廠就是這樣偷偷辦起來的,不然人們該怎樣慶祝啊。
直到上高中大半年,一天校長突然把我叫進他宿舍,通知以後每月給我四元錢助學金,並埋怨我不該隱瞞家庭困難,我那才知道原來父親把還鄉時帶的一點錢都用在辦廠了。那時每月發給父親六十五元生活費,在鄉下算富裕,但買電機等等卻要送禮。村裏人把事情告訴校長,他想盡辦法籌措出這每月四元錢的助學金。上大學兩年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那每月四元錢出自校長自己的工資,而他那時每個星期天都要騎自行車跑四十裏回家幫妻子做農活。又是這些師長們,在恢複高考的第一個春節和我們一道在學校複習功課。
故鄉給了我什麽呢?每當回想起這些事情來,心裏就總是湧出一股暖流。我的故鄉啊,祖先留下的福蔭不僅是那些原野,河川和樹木,更有代代相傳的善良和樸實。願故鄉的河更清,水更秀,人更美好,不要辜負了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