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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12)

(2008-03-27 18:37:58) 下一個
溫莎的樹林(12)

二. 開始總是下著雨

對麵窗前那個人已經盯著我們看了很久,小阿姨放下剪刀,說“好了”的時候,他還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臉上顯得很嚴肅。可是等我抬頭看他的時候,他馬上低下了頭。我沒看清楚他到底長什麽樣,但我想他一定很健康。

我接過小阿姨遞來的鏡子,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她問我“好不好”,我說“很好”,眼光瞟見落了一地的頭發,伸出腳在上麵踩了踩,軟軟的,仿佛還有生命,突然有些想哭。

一年前,小阿姨對我說,“蔡雨霏,你跟著我要常常搬家的。”到現在,才完全理解她的意思。我們搬了三個城市,換了五個住處,這是第六個“家”。跟著我的東西,一樣一樣丟掉,隻剩下頭發和果凍,現在,連頭發也沒有了。

小阿姨手握一麵鏡子,叉著腰打了個哈欠,“以後再留起來吧。”她一貫那種天塌下來有人頂著的口氣,打量著自己的作品,“不錯嘛,看上去很清爽,現在女孩子流行短發。”

我點點頭,說,“謝謝小阿姨。”

第一次見到小阿姨,是在爸爸的追悼會上。她戴一副碩大的太陽眼鏡,一套黑色呢裙子,臉上毫無表情,擠在人群中顯得很醒目。我不停地哭,知道聲音啞掉,她遞給我一條亞麻布的手絹。直到她摘下眼鏡,我才發現她的眼眶也是紅紅的。

幾個伯父都說她是香港來的,很有錢,我知道他們其實是怕我落到他們中任何一家的頭上。時間長了,人心都會變,隻是我不明白,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

到最後,小阿姨拿著兩個商店裏新買來的皮箱放在我腳邊,“你跟我走吧。”然後又關照,“少拿點東西,能不帶的就不帶。”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依然戴著墨鏡,抽著一根煙,一邊打量我收拾行李,突然走過來,扳著我的臉,說“笑一下”。

我機械地牽動嘴角的肌肉,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臉上浮起一種複雜的表情,“你左臉上也有個酒窩,同你爸爸一模一樣。”然後她猛地轉過身去,不再理我。

後來我問小阿姨,我們會不會去香港,她問“誰告訴你我是香港來的”,我說是大伯和二伯說的,她哈哈地笑起來“我哪有本事帶你去香港”。我問“那我們去哪兒”,她說,“哪兒有飯吃就去哪兒。”不過阿姨的確去過香港,後來簽證過期就回來了,她從大學時期就開始到處旅遊,已經去過中央台天氣預報上除了拉薩和呼和浩特以外的所有中國城市。

小阿姨問我,“你對你媽記得多少?”

我說“一點點”。我最早的記憶是五歲,隱約中,有個女人帶我去百貨商店買了一條粉紅色帶蕾絲邊的裙子,她穿著袖子上手工繡花的白襯衫,我家的床罩上也有同樣的繡花。她拉著我的手很軟。那是春天,沒等夏天到來,她就死了,我戴了幾個月黑臂章。那條粉紅色裙子是店裏最貴的,當時媽媽已經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麽病;那條裙子從來沒有穿上身。

小阿姨說,“你媽是個可憐的人,”過一會,她說,“你爸也是,”再過一會,她摸摸我的臉頰,“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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