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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有感(薩特)

(2015-08-06 12:10:25) 下一個

 

                                        讀史有感(薩特)

 

薩特是上個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如果不能算那種純粹的文學家,至少是相關或相似,由此而得到諾貝爾文學獎。還有另一位大哲學家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就是羅素,“以表彰其西歐思想,言論自由最勇敢的鬥士,卓越的活力,勇氣,智慧與感受性,代表了諾貝爾獎的原意和精神。”《維基百科》 羅素是以數學和哲學得名,他寫過小說,但讀者寥寥。

雖然他得獎是因為另一本書,但好多人認為羅素的《西方哲學史》是他得獎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他最有影響的著作,而那一本書恐怕讀過的人並不多。我有些以為是那些老先生急於想恭維一下羅素,《西方哲學史》與文學八竿子打不著(不過裏麵的俏皮話的確精彩),而且並不好懂,不僅需要一定的曆史知識,更要命的是得有語言哲學的背景,因為羅素從對古希臘哲學家的評價都是語言哲學的觀點出發的,而語言哲學需要數理邏輯作為基礎。我相當懷疑有多少文學家能讀懂這個大部頭。而薩特至少在表麵上要好懂得多。

這二個人有一些方麵是一致,羅素幾乎不提自己得過獎,在自傳中以他那種獨特的調侃而認真的方式說到:

“以授予功績勳章肇始並以獲得諾貝爾獎告終的1950年,似乎標誌我的聲望到達了頂點。我真的開始感到有點不安,擔心這可能意味著盲目正統觀念開始產生。我一向認為沒有一個人能夠不邪惡而成為有名望的人,但我的道德感卻非常遲鈍,以至於我看不出自己有什麽罪過。”

薩特則更幹脆,直接拒絕了諾貝爾獎,“理由是他一向否棄官方的榮譽。但在晚年的口述中他表示拒領獎是因為它把作家和文學分為等級。”

羅素雖然一貫反戰,在二戰時卻支持打敗希特勒的德國,薩特本人則在法國參加過地下反抗運動;兩人都激烈反對蘇聯入侵匈牙利和捷克,也是歐洲知識界反對越戰的領軍人物。兩人同時也是婦女解放的最積極支持者。

這兩個人都在非哲學界有很大的影響力,多半來自於對傳統道德的極力攻擊。雖然有這些相同,兩人的哲學卻是代表了哲學的兩個極端,有著完全不同的來源和傳統。羅素曾經對哲學家作過一個分類,一類與科學和數學有密切關係,或者是企圖把自己的哲學建立在它們的基礎之上,這一類哲學家是大多數,典型的有康德,休謨,當然也包括他自己,馬克思也是屬於這一類;另一類是叔本華,尼采,還有薩特,他們與科學,數學幾乎毫無關係,而是直接訴諸感情,他們都與盧梭關聯很多,因為盧梭是強調感情的鼻祖。

羅素還強調,後一類哲學家人數雖少,卻照例影響力極大。這是太正常了,邏輯永遠不是感情的對手,就像你不管怎麽苦口婆心對孩子講了多少道理,卻敵不過歌星的一句台詞。羅素曾經長篇大論地駁斥基督教的地獄,如果細讀,其實也是出自於感情,他不喜歡地獄這個東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一向與基督教作對,認為那個天堂恐怕沒有他的位置

薩特與左拉極為相似,一種形象地表達就是那種法國的文化人,思想左而激進,政治上非常活躍卻與當局關係很壞,是巴黎種種文化沙龍中的領袖人物,影響很大而可以看成是主流。叔本華和尼采都混得不好,得不到主流的認可,死後才名氣越來越大,黑格爾活著時就是主流,但卻是政府的寵兒(他們都是德國人)。英美哲學家大多是學者型的,並不激進,在政治上一般也不活躍,羅素是一個例外。

 

羅素我已經講過很多,因為他是語言哲學的代表人物之一。現在我來講一點薩特,但僅僅限於我認為他影響力最大,也是最被人熟知的那一點,多了恐怕我也講不出來。

薩特是所謂存在主義的代表,這三句話最重要:“上帝已死”(尼采);“如果沒有上帝,那麽所有事情都是允許(可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存在先於本質”(薩特)。我下麵把這些話連起來談談自己的理解。

“上帝已死”是尼采的名言,我以為正確的解讀不是說沒有人相信上帝了,而是說上帝作為哲學的基礎已經死亡了。傳統哲學是圍繞著上帝來建立哲學的,上帝規定了萬物及人的本質,目的,等等所有的一切。而上帝已死,人卻仍然活著,所以存在先於本質,也就是說,沒有本質這個東西了,我們必須以一種新的東西作為哲學的基礎,這就是存在。

用薩特的話來說:“我代表的無神論的存在主義宣稱如果世上沒有上帝,至少還有一個存在,一個先於本質的存在,一個在它可被任何觀念定義之前便已存在的存在,這個存在便是人,又或者像海德格爾所說的人的實在性。

上帝已死是一種現實,也不能說是壞事,因為這給我們的人生(或者哲學)帶來了無限的可能性,這就是真正的自由,在存在的基礎之上的自由,而不是人僅僅是上帝的一種工具。接下來薩特的這些話就可以推出來了:

“我的自由就是我的本質,我要存在就不可能失去自由。但是,到處都麵臨失去自由的危險:我作為主體生活在客體當中,而危險就是我可能會‘沉淪於’客體的世界中,而成為其中的一員。作為回應,我可能會隱藏自己,把自己埋藏在某種預定的角色中,並且扭曲自己,讓自己適合於已經為自己做好的衣冠,……便是我接受了一種道德,宗教的社會角色,這些東西都是別人為我設計的,……‘我為他人而存在便是朝著客體性的沉淪’”《牛津西方哲學史》
讀過薩特的人用不著看我的解釋。在薩特看來,我之所以是我,那是因為我與其他人有不同的地方,而社會(客體)不喜歡這種自我,總是要用道德,宗教的社會角色來把人斬齊,而一旦成功,人就失去了自我,也就是自由,這實際上是人的沉淪,因為主體(我)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把尼采作為角注可能更容易理解。在他看來,這個世界的意義在於英雄,英雄是這個世界唯一有價值的東西,而廣大愚蠢的大眾是不可能真正理解英雄的,而人對自己不能理解的東西總是懷有深深的恐懼,於是就用傳統的道德,用愛,平等等等來消滅,或者消磨英雄,把英雄拉得跟大家一樣,就都安心了。但是,這個世界卻因此而失去了意義。
尼采是那種具有獨特影響力的哲學家,在今天仍然如此,比如在網上經常可以看到有人對所謂偉大領袖的陰謀陽謀津津樂道,佩服之極,說穿了就是這個東西。實際上任何強權政治背後多少都有尼采的影子,因為其必然包含著對普通民眾的鄙視。
當然尼采和薩特是有很大的不同的,薩特並不否認普通人的價值,實際上是認為人人都要有自己的價值,但其結果就是“他人就是地獄”,強調自我的哲學恐怕隻有這兩種邏輯結論,他人不是地獄就是墊腳石。
從前麵我們不難理解,薩特對傳統道德的攻擊可以說是不遺餘力。但是,在我看來,羅素這一類語言哲學家對這些東西的抨擊卻更嚴肅,更有理,難以不認真地對待。因為是建立在邏輯的基礎之上,結果是直接破壞了這些東西的基礎,是一種釜底抽薪。
語言哲學家根本不談自我,因為所謂自我隻能理解為自己的心理過程和狀態。首先,這不是一個哲學問題,哲學的目的是對語言和思想進行邏輯批判,心理上的東西隻能由科學(心理學)來討論;其次,這些問題心理學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所以,從自我出發的哲學就是不知在幹什麽,隻能說一些僅僅是自己理解或者欣賞的東西。
語言哲學家同樣反對那種要把人弄成一樣的思想和信仰的傳統道德,但不是訴諸感情,而是根據邏輯。張三和李四是不同的名字,意味著他們是不同的個體,有著不同的關係,如果兩個人一模一樣,那就沒有張三或者李四,隻有他們了。既然人都有不同的名字,把他們弄成一樣顯然就是一種邏輯錯誤。
比如說,羅素認為我們應該對同性戀持理解和寬容的態度,因為人本來就是不同的。如果醫學上不能證明同性戀是一種疾病,就不能因為你或者大多數人不是同性戀而說那是不正常的。
薩特恐怕會這樣說(是一種推理):如果我的自我(或者存在)是同性戀,而因為別人的反對而改變的話,那就是我喪失了自己的自由,這就是一種沉淪。還可以說,因為自我實際上是不能改變的(能改變就不是真正的自我),我隻好隱藏自己,扭曲自己,把自己埋藏在某種預定的角色中,讓自己適合於已經為自己做好的衣冠,但是,這除了使自己和周圍人都不快樂,不自在以外,還能有什麽意思?至於有人會說,如果所有人都這樣,人類既不是要滅絕。但用不著擔心,正因為自我是不同而且不能改變的,所以自然有很多人不會和我一樣,各人都去實現自己的自我不是很好嗎。
然而,這裏有一個不小的問題,除了那些極有浪漫情懷的人,看看美國的新聞就能知道,人與人之間是多麽容易衝突而釀成悲劇,總不能讓那種殺人狂或者恐怖分子去實現自我吧。所以說,薩特到後來也承認人的絕對自由是不可能的,那隻是一種夢幻,那麽當然,薩特的哲學就不得不打一些折扣,不過像他這樣把基礎建立在情感之上的哲學,這個問題並不那麽嚴重。而像馬克思自稱自己的哲學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但是,現代物理並不支持決定論,也不支持牛頓力學的物質是根本,這就有些摧毀性了。
 
這個背後還有一些更深刻的不同,在羅素看來,把渺小星球上的一種渺小生物作為哲學的目的,實在不能稱為所謂哲學,倒是和宗教有些類似。不管這個宇宙有沒有目的,實在看不出如果沒有人類,宇宙會有什麽不得了的損失,這種說法具有宗教的那種不可救藥的狂妄自大,想當然把人賦予一種毫無根據的主要地位。
羅素寫《西方哲學史》的時候,正是希特勒的種族主義把歐洲弄得狼狽不堪,他認為這就是訴諸感情的一種惡果,理由與前麵所說同性戀相同,既然科學上拿不出種族優劣的證據,種族主義就隻能是情感的一種產物。
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訴諸感情的哲學是無法進行批判的。羅素曾經說過,如果非要他在阿奎納和尼采中選一個,他情願要前者。因為那種經院哲學與邏輯有關,所以能夠從邏輯的角度來進行批判;尼采哲學的基礎隻是情感,而感情隻能用感情來反駁,那沒有多大意思。一個不能批判的哲學是無論如何不能讓羅素安心地接受。
 
然而,盡管強調自我從邏輯上隻能得出他人不是地獄就是墊腳石,但因此而完全否定薩特恐怕也很難讓人信服。因為別人對你是地獄,同樣你對別人也是地獄,大家彼此彼此,我們就隻好在地獄中找到辦法來相處。說得樂觀一點,認識到這一點,我們也許能找到一種辦法來使之變得不是地獄,從而把薩特的地獄看成是一種文人的誇大其詞。隻要不像尼采那樣把他人看成是墊腳石就行,還要用所謂英雄來掩蓋這種殘酷,就更讓人難以接受。
還可以從薩特的名言:“man is nothing else but what he makes of himself(人除了自我塑造之外什麽也不是)”看出其哲學的價值。人不是神的羔羊,也不是領袖,主義的工具,人除了活出自我以外,別無意義。
坦率地地說,我以為薩特其實是很難懂的,比語言哲學要難得多,因為時常不能確實知道他在說什麽。比如說,他說的是自在和自為,我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說自我,既把那個自我看成是與他人相對立的東西,我覺得就是那個意思。
這裏麵最大的問題就是究竟怎麽來區分自我和他人。從某些心理學觀點,所謂他人實際上是自我的一種折射或者延續,有什麽樣的自我就有什麽樣的他人,用現在一句時髦的話,你心裏有屎自然看別人都是屎。我認為薩特當然看到了這一點,但我有些看不懂他的處理,而且他也認為這是不可描述的。這倒是容易理解,因為任何對他人描述都是對自我的一種限製,是傳統道德體現。
他對情欲探討相當有意思,在他看來,情欲背後實際上是一種占有欲,很能體現人與人的複雜關係。情欲不僅僅是一種身體的需要,因為那可以有很多辦法解決的。實際上起作用的是一種占有對方的欲望,這就是把自我擴展到他人的最常見的做法。但是,你所要的占有卻使得他人失去了自由(自我),這個矛盾無法解決,所以你不能占有他人,占有的隻能一具喪失自我的空殼。我以為所有以兩性戰爭為主題的文學作品都逃不脫這個調調。
當然,薩特並不是僅僅局限於兩性,資本主義不過用金錢來實現對人的占有(他對資本主義是相當痛恨的)。從更廣泛的觀點來說,因為人不可能沒有他人,所以人永遠在這種占有和反占有之間掙紮,或者說,在自己的自由和別人的自由之間掙紮,每個人都同時是占有者和被占有者,他人就是地獄就是這種狀態的形象表達。
當然,占有不可能成功,因為存在(自由)才是人的根本,你卻不能占有別人的自由,因為你占有他人時,他人已經沒有了自由。總而言之,如果理解為他人是地獄其實就是自己是地獄,好像並沒有什麽大錯。
我覺得現在的人理解薩特是要容易一些,比如在矽穀那些企業,雇員是可以自己選擇課題,工作時間,可以自由流動,在報酬上也有很大的發言權,為什麽?道理隻有一個,那些企業需要的不是生產線上的簡單勞動力,而是雇員的創造力,而創造力這個東西必須要有自由或者自我。
 
但有些東西因為有邏輯可循,我就能很快地理解。比如說,他認為如果沒有自由,道德就是不可想象的。這就十分好懂,因為道德就是一個約束人們思想和行為的東西,如果沒有自由,約束就無從談起。那種在道德約束下的自由在邏輯上就有些本末倒置,我們首先得談自由,即存在就是自由,然後才能談所謂的道德(約束)。
我以為這一點極為重要,可以看成是薩特哲學的獨創性,即與傳統哲學的不同之處。
過去的哲學基本是企圖想找到一套規則,我們隻要遵守就能保證不犯錯誤,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因為任何這種規則都是對人的自由的約束,實際上是對個人的一種異化,其結果就是大家一起殘酷,一起邪惡,這實際上是因為人被抹殺了自由的一種結果。從薩特說沉淪我們可以知道,他認為大家都一致的時候,那一定是不對頭,被抹殺了自由不僅僅是存在就毫無意義,而且那個一致必定導致邪惡。接著往下就可以得到一個相當讓人不舒服的結論,人隻能在所謂邪惡那個方麵達到一致,在所謂高尚方麵是沒有一致的。
如果每個人都認識到自己的自由,就不會跟隨大家去幹邪惡的事情,這個世界會好得多,因為許許多多殘酷的事情都是在思想一致的旗幟下做出來的(最典型的就是戰爭),所以說,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還可以說,每個人追求並實現自我,這就是一種真正的人道。
當然,正如薩特所說,人如果有了自由,有選擇的權利,那意味著一種痛苦,因為人沒有了上帝作為依靠,同時也就意味著自己要對行為負責任。不能把邪惡往宗教,或者領袖身上推,是你自己選擇的邪惡。
傳統哲學在這一點上影響極大,我想能夠有一個簡化的類比,中國人好懂,就是所謂的民主集中製,咱們首先統一思想,然後你就有自由了。或者說一個簡單的比方,中國傳統道德是講妻以夫綱,妻子在接受丈夫的絕對領導以後,她就有自由了,但這能夠是自由嗎?
我想對文革有切身體會的人不難理解薩特在說什麽。
 
羅素評價叔本華是悲觀哲學家的代表,如果認為尼采的英雄是一種虛幻,其悲觀就不會亞於叔本華,薩特也是有幾分悲觀的。接下來羅素認為,因為絕大多數哲學家都是比較樂觀,所以像叔本華這樣的不同角度就有其價值。我有些以為,悲觀的東西往往不缺乏深刻,但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悲觀,人要樂觀往往隻好在很多時候把眼睛閉上。
薩特生於1905年,就是說他的前半生是在一個極具動蕩的歐洲,兩次大戰,經濟危機,政局變換像走馬燈,祖國還被德國占領。像他這樣十分敏感的文化人,如果還能樂觀那倒真是稀奇。
不管怎麽說,我的確是非常喜歡薩特的,因為攻擊所謂本質,必然會導致否定統一思想(隻要承認本質就暗示有統一的可能),凡是這一類的哲學我都喜歡,那出自於自己的親身經曆。我經曆過文革那個時代,那種對人思想上的強迫除了地獄,找不到另外的詞。不錯,你可以貼大字報,但是千萬不要忘記,任何言論隻要偉大領袖不高興,你馬上就可以知道什麽是革命群眾的鐵拳,這種自由還不如沒有的好,不說話至少不會上當。
 
也許可以從康德的那句名言“再沒有任何事情會比人的行為要服從他人的意誌更可怕了”來看待上個世紀的哲學,要避免這種惡果,從哲學上我們就必須得拋棄本質這個形而上學,薩特和羅素就是這樣做的。我想有人會說,把我的本質理解為自我不就是一樣了嗎,但是,這裏卻有一個關鍵區別:就像薩特所說自我實現才是你存在的唯一意義,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你的本質是自己作不了主的,在中國過去的很長時間,你的本質是由所謂組織上來作決定的。
也許薩特的哲學有些激進,但對於今天的中國來說仍然具有價值,因為今天仍然有許多中國人十分高興地由別人來代表,當然,也有一些人總是在代表別人。如果你認為這不對頭,那薩特的哲學就有幾分道理。因為你就是你,如果你一旦被別人來代表,你就失去了自由,也就是存在,那麽,你將一錢不值,這就是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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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62 回複 悄悄話 Good article, clarified a few questions for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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