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一度

紅塵一度

開始的時候，她是一個同學的妹妹，紮著一個一根長長的獨角辯，屁顛顛跟在他們的後麵跑，摔了一跤，接著就是嚎啕大哭，她哥哥拉她起來，惱怒地說：
“叫你不要跟在我們後麵，你就是不聽！”
而他卻用手絹幫她把眼淚擦幹，哄她不哭，然後就一直拉著她的小手，而她就一直緊緊地靠著他，一步都不離。
後來有一天到她的家裏，突然發現，她變成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還是親熱地拉著他的手，拉進門，就說：
“哥哥，哥哥，看看誰來找你啦。”
然後他就看著她越來越漂亮，最後變成他見到過的最美的女孩，不過再也不拉他的手了，隻是恬靜朝著他笑，那一下他卻覺得奪目耀眼，隻能低下頭來。
他和她見麵不多，更沒有單獨在一起過，直到他到北京讀大學的時候，暑假去找她哥哥但不在家，而她卻追出來有點怯生生地說：
“我來送你一下，你能陪我到湖邊走一走嗎？”
他趕緊點點頭，卻一直離她至少有一米遠。

她突然說：“你看，湖中間有一朵好大的蓮花！”
他放眼一看，果然湖中間有一白點，正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好像他們的談話的驚擾，那朵蓮花就化作一隻大鳥，冉冉上升，雙翅攪動如水的月光，卷起個個漣漪。她笑著說：“原來是一隻白顏色的鳥，我眼睛有點近視，哥哥說我帶了眼睛就很醜，我就不願意帶。”
他就盯著她看，卻以為她帶上什麽都不會醜。
她那一下眼裏有了一點頑皮，笑著說：
“我臉上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幹嘛這樣看著我？”
他立刻臉都紅了，趕緊底下頭去。她卻突然拉著他的手，說：
“快看，那隻鳥變成了一顆最明亮的星星。”
在那一刻，他抬頭一看，果然有一顆星星比殘月還要明亮，但他卻想，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沒有辦法和她的眼睛能相比。
於是溫暖，柔軟小手就在他的心裏停留了好久，好久。

那以後她開始給他寫信，訴說她在學習上的煩惱，問他大學的生活，有一次還問他在大學有沒有女朋友。他回信說沒有，於是下一封信她就說，她一定要考到北京來，到時候他要盡地主之誼，帶她出去玩。
後來就接到了信，她如願以償，知道他暑假不回家，她會提前到京，好讓他實現諾言。但他沒有告訴她，自己之所以沒有回家，是在等美國的大學入學通知。
他不知道為什麽不想告訴她，也許是直覺她不會高興，他想見到她，怕她不提前來。當他一拿到通知，馬上就回家，心想她不會那麽早。
到家才知，二個小時前她剛剛離開家，他們在車站的滾滾人群中擦肩而過了。




他那時候就想，也許我應該跳上火車，跟她一起到北京去。轉念又想，我是她的什麽人？她恐怕隻把我看著一個大哥哥，像她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哪裏找不到一大堆向導。
他那些該死的理想，決心又來了，自己不在事業上做出一點什麽之前，不考慮結婚，於是頭腦裏隻剩下對美國的憧憬，天真地認為自己最好的人生還會在前麵等著他。
他在家想等她的信，那時候還沒有手機，但這一回卻什麽都沒有等到。

然後他到了美國，巨大的壓力，沒有什麽錢，拚命的學習，單調的生活。那時候的美國，中國學生還不多，於是他隻要看到了亞洲女孩子的背影，就好像是她，追上去一看，卻總是失望。他那時就想起了一句唐詞：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終於有一回對麵走過來一個極像她的女孩子，不由地呆了。直到那女孩朝他莞爾一笑，說：“我認識你嗎？”
他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我不這樣想，隻是你和我認識的一個女孩一模一樣。”
“你也是從菲律賓來的嗎？”
“不是，我的家在中國。”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我不這樣想，我不知道。”
“你應該去找她，那你就會知道了。”
他一陣暈眩，等他回過神來，卻發現空曠的街道並無一人，她好像是憑空消失了，難道是自己的想象？
他就忽然醒悟，我是在幹什麽？為什麽我會這樣？突然就非常，非常想媽媽，想家了。

到家後才知道她二個星期前剛剛結婚了，就在他看到她消失的那一天。
他沒有去找她，隻是一個人又來到了湖邊。湖邊依然是幽靜，湖邊依然是微風習習，仍然是一輪殘月高掛天邊，他仿佛又聽到了一個聲音，“你看，湖中間有一朵好大的蓮花！”他就跳下湖裏，朝著那一朵蓮花飛快地遊去。
等他遊了很遠，很遠，卻發現那一朵被月光照得閃閃發光的蓮花，離開他卻是更遙遠了，永遠觸摸不到，最後隱沒在無窮的黑暗之中。他那時已經不會失望了，因為知道，這不過是自己的想象。
他抬頭一看，卻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那顆閃閃發光的星星了，倒是吃了一驚，不禁地想，我也許真的是已經老了。

終於有一天，他明白了是很多事情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開始平靜地看待生活，開始明白了我們都是滄海一粟，我們都是紅塵一度。
人生的距離是多少，兩個小時還是兩個星期？為什麽人總是要失去以後才知道惋惜，心痛？
他有時感覺仿佛自己的確是正在渡過一條河，自己生命的河，沒有水，卻是一個個人物的剪影，從自己身邊掠過，首先是母親，溫暖地包圍著自己，久久不肯離去，往後就是他的同學，朋友，老師，然後她就出現了，流動突然慢了下了，她越來越大，還是那麽光彩奪目，不過這一次他沒有低下頭，隻是呆呆地看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我，直到她緩緩地離去。

再然後他就一人獨自在月光下，聽到音響裏唱到：“年少的我，為何不知心痛，暮然回首，卻是往事如風。”
抬頭望去，依舊找不到那星星的明亮。
再然後他的女兒拉著他的手，說：“爸爸，爸爸，你在看什麽？”
他低下頭去，卻發現女兒怎麽就像小時候的她。
不由地想：人真的會有來世嗎？如果有，我年少時還會不知心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