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歸檔
正文

母親的故事(童年三)

(2010-01-28 09:18:01) 下一個
母親的故事(童年三)


母親小時候跟舅舅並不親密,恐怕還有一點怕他。舅舅比她大了太多,又一天到晚地忙於生計,跟她最親密的是一個堂哥,隻大4歲。
堂舅的父親是姥爺的弟弟,因為姥爺死得早,舅舅那時還不到20歲,有一段時間這個弟弟得打理母親這邊一家,在那個時候,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他們實際上就是一家,堂哥就相當於母親的親哥哥。
母親從來就有些佩服這個哥哥,小時候那就是有點崇拜。母親總愛拿堂舅事跡來教訓我,說他小時候就極有毅力,而且胸懷遠大理想。
不過我從她的話裏聽出,那可是一個不安分的主,為了鍛煉身體,總把砂袋綁在腿上;不理會大人的禁令,到長江裏遊泳;為了鍛煉膽量,在墳地過夜。
我想母親看到他在長江裏遊泳,一定是五體投地,因為她不會遊泳。我當然有些不服氣,我還不是一樣敢在長江裏遊泳,不過那你不會佩服,而是嚇的要死而把我大罵一頓;墳地裏過夜,那的確慎人,我恐怕不敢,但那是因為小時候天一黑你就不讓我出門,我的膽子當然大不了。
這樣的人一定不會錯過那時最時髦而危險的遊戲:革命。
堂舅上高中時就是共產黨,大學讀了兩年就不得不退學,因為當局要抓,從此就是一個職業革命家。結果有一回他去參加一個會,沒有看到同誌,卻是警察等在裏麵,自然就進了監獄。
鬧革命一般都要取一個假名字,目的自然是為了安全。堂舅是一個聰明人,沒有用一個好聽的名字,而用了他的一個遠房表兄弟的名字,那個老兄離家出走,不知死活。於是他就想法要家裏人知道,被抓的不是那個老兄,而是自己。
根據堂舅所說,那時候幹革命可跟現在的電視劇裏完全不同。第一,他得想法掙錢養活自己,因為家裏認為他不肯讀書,惱火得很,不再給他錢,那時幹革命可沒有人發工資,不是公務員,也沒有汽車洋房,麵對的不是什麽舞會,有錢人家的漂亮小姐,他得去發動工人兄弟,就得跟他們一樣幹苦力,所以他倒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飯都吃不飽。他就一口咬定自己是一個小偷,走到那房子裏隻是想找點東西吃,當然,如果能發一點小財也不會拒絕。
第二,沒有什麽人來營救他,好像別人把他給忘了,除了自己的父母親。他從來就沒有弄明白為什麽會有警察等在裏麵,如果有人叛變,那人不知為什麽沒有指認他,其他的人不是被抓,就是逃命去了。隻有他的老父親,千裏迢迢帶著錢來想辦法把他弄出來,他母親則是流著眼淚跟母親說:這孩子從小都是好強,沒有飯吃了就回家好了。
母親當然知道堂舅決不是小偷,但哪敢明說,他的母親根本不知道他在幹什麽。

他父親到這個時候就有點明白了,就冒充另一個父親,沒有說出他的真名。我估計他父親和警察之間應該有這樣一段對話:
“這孩子從小就不學好,偷偷摸摸,我們隻好把他趕了出去。”
“那你現在還管他幹什麽?”
“自己的孩子,總不能看著他受罪吧。”
這倒是一句真話,堂舅是長子,家裏從小就看得重。
花了錢,也有了作用,警察終於決定他是一個小偷了。
但命運卻跟堂舅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他再怎麽聰明,也沒有想到因為抗日,國共兩黨又合作了,於是政治犯都釋放了,他卻因為是小偷還被關在監牢裏。
這一下他恐怕明白了人為什麽不能撒謊了。
一直到日本軍隊打快打到那個城市,他才和許多小偷一起被放了出來,又找到了組織,卻多關了差不多一年。

可命運還要繼續捉弄他,文革的時候,他又因為此事接受審查。造反派想為什麽別人都放了,還要把他繼續關著,那一定是在培訓他成為特務,好再混入革命隊伍。
堂舅曾用無比調侃口氣跟我們講述當時的情景:他開始的時候並不害怕,心想這個事情很容易講清楚。當他把前因後果講出來後,卻沒料到革命小將卻用十分藐視的眼光看著他,斥責道:
你為什麽不大義凜然把國民黨特務罵一頓,而要去裝什麽下三濫的小偷,做共產黨難道是什麽丟人的事情嗎?
是不丟人,但要命,堂舅這時候開始明白麵前是一些什麽樣的人了,有些害怕了。不過結果倒是有點喜劇,那些革命小將認為他不是叛徒,隻是革命意誌不堅定,對他失去了興趣,找那些真正的特務去了。

堂舅工作在外省一個有點偏遠的中等城市,來得不多,我想他有點喜歡我,願意跟我扯東拉西,因為他自己隻有女兒,一個比一個漂亮,我記得有一回他和小女兒到我們家裏來,隻要我陪他們出去玩,那個女兒是個軍官,還是個演員,結果總有人看我們。不過別誤會,我那時不過才十幾歲,她比我大很多,她老要拉著我,一點都不知道已經把我弄得極不好意思了。
我認為堂舅是一個極精明的人,讀了很多書,很知道審時度勢。他的革命資格有點老,算是高級幹部,但從60年代一開始,他就借口身體不好,不在幹事了。但我知道那恐怕不是真的,他遊山玩水的幹勁比誰都大。
我從他那裏第一次知道有個萬統城,誰是赫連勃勃,他居然找機會連那裏都去過。
從49年以後黨內鬥爭能知道,那個偉大領袖從來就不怎麽信任白區的同誌,從胡風,潘漢年,到文革,首先倒黴的總是在白區的那一批人,在中國的政治鬥爭中,說是什麽路線鬥爭,其實和過去的朋黨之爭沒有什麽不同,那一樣是把什麽道德,變節這一類東西扯了進去,中國的政治鬥爭從來如此。關鍵在你是那一條線,跟的什麽人。
堂舅算是白區鬥爭中的人,領導也是這樣的人,又是一個知識分子幹部,這樣的人在文革中沒有不倒黴的。曾經要把他調到省裏工作,他用身體不好推了,太太埋怨他糊塗,一到文革,他太太才知道老頭子並沒有老糊塗。
當然,他不可能預料到會有文革,隻是本能地覺得不好辦,他這種人上麵並不完全信任,那個趨勢他感到了,上麵沒有人做官就危險,這種眼光很多人都沒有。
當然,那也是他對權勢沒有那麽強的欲望。就像文革後,他的領導,戰友都很風光,不存在危險了,他一樣隻願意擔任虛職,玩的幹勁更大了。

在文革後,我曾經有一次問過他:
“你是什麽時候看穿這一切的?你可真是厲害,像你這樣經曆的老革命居然沒有受到很大的衝擊。”
他笑笑沒有回答,隻是問我:
“聽說你在讀莊子,說說看你讀懂了什麽?”
大慨他是聽母親說的,我七扯八拉講了一大堆,然後問:
“你說對不對?”
他還是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說:
“年輕人讀一讀莊子好,年輕時總是容易偏激,愛走極端,莊子能叫人平和一點。”
我現在想來,這無疑是真知灼見。
我想他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不讀莊子的。

我在這裏之所以要講這個堂舅,那是因為他對母親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