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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夾雪,半個月(下)

(2009-07-30 09:30:05) 下一個
雨夾雪,半個月(下)

等他回美國後,才知道太太為什麽要支持他留在中國,她想自己在中國能有更大的發展,就是多掙錢。
太太不知什麽原因,看到別人掙錢就眼熱,原來不是這樣的。
他不是不承認太太一些話說的是對的,他現在確實是有點失去了動力,時常感到迷茫。從小他就是在不斷的壓力中長大的,學習要好,才能讀一個好大學;外語要好,才能出國,到了國外也是這樣,很多年他就從來沒有鬆懈過。
現在他的夢想算是實現了,鬆下來就發現再也緊不起來了,就像馬拉鬆運動員跑過了終點,鬆了氣,就再也不想跑了。
太太認為他不想將來了,這不對,實際上這是他想得最多的問題。
掙錢當然不錯,但必須得問問自己,再掙錢要幹什麽?
太太羨慕老板有三處房子,曼哈頓平時住,新澤西周末住,佛羅裏達度假住。可他根本就不願意住在曼哈頓,他喜歡像現在這樣住在長島,春天繁花似錦,秋天紅葉滿地;聽得到潮漲潮落,聞得到海的氣息。
他想不出為什麽要在新澤西有一棟大房子,就是要周末請一大堆無聊的人來談無聊的事?可他願意自己安靜地聽聽音樂,看看電影,要不然就在網上看看喜歡的東西。要是想在佛羅裏達有房子,自己恐怕得忙得連去的時間都沒有。
他現在十分喜愛每天在火車上一個小時,他從小就喜歡坐火車,喜歡那種旅途的感覺。
昏暗的燈光,輕柔的音樂,匆匆的人群,還有那陌生的笑臉,相擁的情侶;加上轟轟急駛而過的列車,延伸到不知未來的鐵軌,明亮車窗裏晃動的人影,都讓人引起無限遐想,不由讓他想起了那句詩:沒有我不願意坐的火車,也不管它開向哪裏。
想到馬上就能回到家中,溫暖的爐火,女兒的歡笑,太太身上飯菜的味道。
這難道不就是幸福嗎?
可他有時仍然會感到空虛,還是亂想。

想來想去,問題出在他的工作上。
他越來越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隻不過是在掙錢養家罷了,就這樣一直幹到白頭到老?
他幾乎可以一絲不差想到自己60歲的情形,仍然帶著電腦和午飯,在門口跺跺腳,走進幹淨不大的候車室,會和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打一個招呼,她有一個像詩一樣的名字:愛麗絲,不過那時候她肯定成了一個老太太了,不過依然美麗。
人一生難道非得像這樣?
他從小父母親就管的很嚴,受著那種傳統教育,長大要為祖國人民奮鬥一生。
可現在他在為誰奮鬥呢?不知道,甚至不是為了自己,而隻是出於一種習慣。
為中國嗎,那是句笑話,他可是美國公司的雇員。為美國人民嗎?他根本不相信,賺得錢隻進了少數那些大股東的腰包裏,好讓他們再佛羅裏達或則地中海沿岸買那種一年隻住十天的房子。
這可以是他這個人價值所在嗎?
他不應該像這個樣子過一生,但要像什麽樣子呢?
他並不知道。
他實際也知道這種事情自己恐怕是永遠想不清楚,想到很多人也許跟他一樣,就這樣想啊想,弄不清楚還不是要過一輩子。

這一次他在美國時,太太拚命鼓勵他在中國好好找機會,他流露出了這種想法。
太太有點擔憂,說:
“怎麽一回事?你最近是有點什麽都打不起精神。有錢掙還不好,人就是要有一個奔頭,亂想有什麽用?”
過了一會又說:
“你是不是mid-life crisis(中年危機)?”
又等了一會說:
“你得趕快想辦法調整過來,千萬不要像你老爸,輔導學生還不好意思收錢。”
這一下就把他給徹底給搞煩了。他現在幾乎不能容忍別人對他父母親說三道四。極為反感地想:像我父母親有什麽不好,他們一生都總是為別人著想,就是對自己的子女都不好意思開口。
結果兩人大吵一架,第二天氣鼓鼓地上了飛機。
現在中國人是怎麽一回事,除了錢什麽都不認識了。

他在美國絕大部分時間是跟美國人打交道,他們並不是這樣。在工作中,當然是要談錢,就是幹的這個。但在私人場合,卻很少談錢,家庭,體育,藝術,旅遊這才是最常見的話題。
如果有人還是不停地談錢,就會引起別人的白眼。大慨是,公私有別,上班談夠了,想要輕鬆一點,應該談點別的。
而現在的中國,朋友在一起,大部分時候都在談錢,股票怎麽賺錢,房子怎麽賺錢,哪裏又有什麽機會可以掙錢,錢變成了唯一能讓他們輕鬆,使他們娛樂的話題。
他最感到為難的是,過去的朋友總要問他掙多少錢,有多少家當,當然他們也得意洋洋把自己的告訴他。他不知怎麽回答,因為沒有回答過這種問題,再說他掙的錢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所謂期權,說不出值多少錢。
錢當然重要,但犯不著把它印在腦門上啊。人們都說中國現在實際上是資本主義,但資本主義好像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有時想到自己恐怕已不適應中國了,變得太快,太多。

陳石今天煩惱的是早上發生的事情。
他的辦公室現在就在工具廠裏。當時決定不設在酒店明的主要是兩個原因,一是酒店離他們要辦事的地方太遠;二是酒店太貴。
他有點實在不好意思花錢,這個兼並總共就幾百萬美元,他一年的薪水加各種補貼就是不小的數目,除他以外,還經常有一,二個美國雇員,長期在酒店包了房,各種通訊,差旅費更是比在美國化得還要多。
他是搞這一行的,知道成本應該是有一定的比例的,雖然這個案子特殊,但太出了格,別人肯定背後是要議論的,他可不願意成為別人談笑的資料。
但決定把辦公室設在這裏,卻是他的一次偶然經曆。

第一次他到這裏,許多工人因醫藥費報不了,正好跟廠領導扯皮,當然僅僅隻是吵鬧。陳石知道他們很可憐,工資沒有,隻有很少的生活費,醫藥費就更不要談了。
陳石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親,他們都是普通的退休中學教師,有一段時間報銷醫藥費突然成了問題,他正好探親在家,就跟他們說:
“我本來就煩你們去報銷那個錢,風裏雨裏那麽遠,還要看人家的臉色,值不得,我跟你們報銷不就得了,你們的兒子別的本事沒有,這點錢還是沒有問題的。”
他的加班費一個小時就是一百多美元,一個月加個八小時的班,一年就有一萬多,父母哪裏用得了。他那時正在想法逃避加班,但如果能夠讓父母親不去擠那個公共汽車,加點班他根本不再乎。
但父母親哪裏聽得進去,想到自己老年一下子沒有了保障,愁得白頭發都多了,陳石怎麽說都沒有用。
陳石於是就想,幹脆把辦公室設到廠裏來算了,這樣自己也能寬敞許多,租金少得多,還可以幫幫工人,大家都好。

陳石找到了廠長書記談這個事情,最後加了一句:希望看到付的租金能解決一點職工的醫療費。
那個書記立刻冷冷地說:我們共產黨從來都是首先考慮群眾的利益。
陳石在心中忍不住地罵道:你那個酒糟鼻子得喝多少酒才能長成那樣,用去了多少工人的醫藥費。別人不知道你,我可清清楚楚。
談判的時候,按照慣例,他要求廠方提供過去的財務情況。估計是上麵發話要認真對待,不要搞小動作,這是世界級的大公司在這個城市的第一件兼並案。結果他們就把所有近三年帳交了過來。
實際上陳石要的隻是總帳,也沒有多大的意思,因為兩邊的會計體係不一樣,但這種基本步驟不能省,陳石還得編一個大慨東西交上去,圈內人都知道那東西什麽意思都沒有。
陳石一半是好奇地看了一些明細帳,盡管他在國內長大,而且還工作過,對會看到什麽大慨有數,但看到的東西還是讓他震驚,感到深深地厭惡。
陳石盡量控製住自己,不想多講,還是和顏悅色地說:
“你們商量一下吧,這星期跟我一個答複。”

結果是問題一大堆。
這個工廠建於50年代,用的是當時蘇聯的標準,蘇聯是用不著空調的,辦公室空間高,加上房子老了總是到處有點透風,結果裝了空調效果不好。
更頭痛的是工廠可能是欠了電費,供電就不穩定,雖然有自備的電源,但帶不動空調,辦公室就經常是冷楸楸的。
手下人對他這個決定在背後肯定是牢騷滿腹。
今天早上,一些工人,基本上是女的,衝到辦公室來,要他們提前把租金付了,好報醫藥費。
話還非常不好聽:
你們不是世界上數得著大公司嗎,為什麽這樣小氣,這點錢對你們算什麽。
你們給了當官的多少好處,他們就把這麽好的一個廠就這樣賤賣了?
等等,等等。
廠裏很快來人把他們勸走了。

結果半天就沒有人幹活,都是氣鼓鼓的,大家一通狂講,無非說:
這個廠又不是我們給搞垮的,現在肯定是不能起死回生了,我們是來救他們的,怎麽這些人一點都不明事理。
有個剛剛畢業的小姑娘,穿戴地很入時,一個大嫂看不慣,說她怎麽看都是個小。那姑娘過後抹著眼淚說:
“從來都沒有人這樣罵過我,她怎麽敢這樣說。”
有個小夥子一直想追她,一看現在機會來了,就坐在旁邊好好勸,
“你用不著生氣,她在亂說,根本就不對。我們不可能是,是要賣國的,我們不夠資格,除了自己,我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賣,所以說,我們不可能是,最多是一個買辦。”
很明顯,這一下拍錯了地方,那女孩哭得更厲害了,還狠狠地說:
“你才是一個買辦。”
那男孩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怎麽辦,趕快補救吧,
“她的話裏麵還是有好的嗎,說那是氣話,她那個年紀不可能見過,再說有這麽漂亮的嗎;但說你小,那就是真的了,說明你看起來的確是小。”
這一下拍對了,小姑娘停住了哭,還是恨恨地:
“你才是一個小買辦。”
過後又忍不住的笑了。
看來女人永遠就吃這一套。

陳石這時也知道自己錯了,做事情越了界,違反了他的職業準則。
租房就是租房,不應該和任何事攪到一起,他沒有權利去要求人家怎麽用租金。
他救不了那些人,也幫不了他們,那不是他的工作。
於是他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對所有人說:
“請大家安靜下來,自己做自己的工作,不要說那些沒有意思的話,公司不想為那些話付錢。人最重要是做好自己的工作。”
等了一會,見大家都安靜的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接著說:
“租房的事我考慮得不周全,下個月我們在附近一帶找好一點的辦公樓搬進去。”
有一個下屬替他打抱不平地說:
“你還不是好心,隻怪廠領導在裏麵挑,這些人又沒有腦筋。”
陳石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簡短地說:
“大家做自己的事吧。”
陳石關上了自己辦公室是門,心裏想,就是好心才會出錯。
自己受了那麽多訓練,不就是要自己什麽事都要用專業的態度去處理,不要把自己的感情摻雜進去,那就像這個事一樣,一定會出錯。

現在他真是十分輕鬆了,沒有那些無休無止的材料要看了,每天不到一小時就把日常工作應付了,煩惱就是半夜有時要跟美國聯係。
他看穿了老板的意思,他這邊的事情不及,慢慢拖著。如果他要是積極主動的話,就應該去弄清楚為什麽老板要這樣,但他卻有點沒有這種精神,管他的呢,我在這裏把準備工作做好,急起來我幹就是了。
關鍵是我到底應該怎麽辦呢?

陳石看了看表,就給司機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去接虎子。
今天晚上有個朋友請吃飯,別人都會帶太太孩子,他就想把姐姐的孩子帶上。那孩子單名叫“嘯”,小名自然就是虎子。
大慨自己隻有一個女兒的原因,他特別喜歡這個孩子,盡管虎子一點也不知道為他掙麵子。
上一次也是帶他出去吃飯,他大慨是餓了,那個年紀總是餓,結果就是他一個人幾乎把冷碟吃完了,大家都笑話,他就生氣了,正菜上來他不吃了,大家隻好又來哄他。
陳石就想這一次早點出門,先帶他吃點什麽,免得又出洋相。

虎子非要去“肯德基”,他就加了一個條件,不許喝飲料,他從來不讓孩子喝那些東西,隻有壞處,他相信統計數據。
一走進去,他就皺了皺眉頭,讀書的時候,這種炸雞沒有少吃,現在就碰都不想碰。人還多,位置都不好找。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位置,虎子吃上了,他則打開一份報紙來看。自從有一回被別人說是“裝”以後,他從不在公共場合讀英文報紙,想想那也是有一點不合群。
過了一會,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你的為什麽是藍顏色的,給我看一下行嗎?”
他放下報紙一看,才發現對麵坐著一對母女,那女孩跟他的女兒差不多大小,眉眼十分清秀,穿著一件藍色的上衣,係著一條紅色的圍巾,辮子上紮的花卻又是藍色的,清清爽爽的,叫人很難不疼愛。
再看一看虎子,出門前剛剛換的衣服,現在胸前已有了一大塊油跡,有一點炸雞的碎屑,不知怎麽跑到了肩上。他笑著問那母親:
“你女兒有多大了?”
“剛剛滿十歲。你的兒子呢?”
“才八歲。”他拍了拍虎子的肩,不想去糾正,外甥像舅,虎子長得確實像自己。

看著那女孩拿著那個那個隨套餐送的玩具舍不得放手,就對虎子說:
“你有那麽許多玩具,把這一個就送給姐姐好不好?”
虎子從小就很大方,再說他的興趣是肉,這東西會像從前那樣被忘在車裏,最後陳石下車時給扔進垃圾桶。
虎子果然點了點頭。
沒想到那母親卻感動得不得了,一個說那怎麽行,那怎麽行,那女孩卻舍不得放手,他笑著說:
“沒關係的,這孩子明天,不,今天就會給弄折了。”
那母親歎了一口氣,說;
“真是不好意思,化這二十幾塊錢,就是為了這個玩意,同學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太寒磣。
他們真是會賺錢,這幾塊洋雞,憑什麽要這麽多錢。這個錢,可以買一大隻老母雞,好好地吃上一天。”
“的確是沒有什麽吃頭。”
這時他看了一眼虎子,糟糕,虎子正直盯盯地看著那女孩的飲料,真是會跟我丟人!
果然那母親說:
“弟弟給了你玩具,分一點給弟弟喝好不好?”
那女孩點了點頭,他趕緊說:
“我不是買不起那個飲料,那東西……”,他發現那母親笑了,隻好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去買。
等虎子喝上了,那母親笑著對他說:
“我看你也是一個過日子的人,自己是舍不得的,孩子是沒有辦法。”
這陳石就完全沒有想到。不過也難怪,他穿得是他父親的一件舊羽絨服,他討厭去商店,暖和就行。
可他穿得是一雙名牌登山靴,上麵有一種特殊塗料,既防水又透氣,據說全世界隻有加拿大的一家公司生產,當時化了他七百多美元,但隻穿過一次,回國時想一定帶上,果然是好,又暖和又舒服。
低頭一看,卻滿是那種黑泥,鼻子眼睛都看不到,不過國內人未必認得這個牌子。

出門的時候,一把抓住虎子,說:
“我背你過去。”
“我要自己走。”
“不行,你就喜歡往水裏泥裏踩,會把車裏搞得一塌糊塗。”
陳石最不喜歡車裏髒兮兮的。
當司機啟動了車,他看到那母親正在門口給那女孩穿雨衣,不由心裏湧起一陣感動,小時候母親在這種天氣,出門前也是這樣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就想帶她們一程算了,反正還早。
可就在他拍了司機肩的時候,看到了那女孩的鞋,就開始猶豫了,轉念一想,這個地方離廠近得很,萬一那母親是那個廠的下崗工人怎麽辦,那可不太好,還是算了吧。
於是就對司機說:
“慢點開,不要把水濺到別人身上。”
抬頭一看,紛紛揚揚,雪又開始下了。潔白的雪花落到了地上,還是變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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