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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母親談《圍城》

(2009-03-26 09:26:49) 下一個
和母親談《圍城》

文革後,一大批書解禁,其中就有《圍城》,我那時是第一次知道這本書,我記得是一口氣把它讀完的,還熬了夜。
我那時正在大學讀書,星期天回家在飯桌上,就大談起來,佩服得五體投地,原因很簡單,我就是在那種環境裏長大的,那些人就在我周圍。
可姐姐和母親毫無反應,我不由驚奇地問:你們沒看嗎?那應該趕緊去看。她們的回答是,看過了。
我知道事情總是這樣,每當我看了一本好書,想吹牛,她們永遠是看過了。
我問母親:“你是什麽時候看的?為什麽沒有聽你說過?”
“我早就看過了,那不是一本好書,有什麽可談的。”
我大吃一驚,因為她是那種在孩子麵前很用心思的母親,從不信口開河,我幾乎沒有聽到她這樣評論別的書,她總是先談優點,再講缺點,好像她在課堂上。

我不由想到不久前的一件事。
父母親的一個老朋友要經過香港出國考察,在那個時候,這是十分罕見的事,也說明組織上對他的“信任”,政審過了關,文革時他比我父母親整得還要慘。自然十分高興,到我們家來串門時,問我要不要帶什麽書,
我當時沒有細想,隨口就說:
“給我帶一本《金瓶梅》吧,國內隻有刪節本。”
這一下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頭,那老先生呆在那裏,父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尷尬不已,不知說什麽好,
好在母親雖然在另一間屋,但卻聽著這邊的動靜,趕快出來對我說:
“《金瓶梅》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是真正的名著,但你這個時候讀不合適。要等你結了婚,年齡大一些再來讀。讀書不是看稀奇,不要看不到的東西就認為是好。你應該要一部雙解字典,學英語最好用英語字典。”
我現在想起來,母親那時總是訓我的確是有點道理的,我真是愚笨不堪,不知道跟父母親掙點麵子,再說他們朋友怎麽可能送我《金瓶梅》。
毫無疑問,母親過後大大地訓了我一頓,要點是我應該把精力放在專業上,不過她並沒有說我不該看那書,更沒有說那不是一本好書,但《金瓶梅》卻因為是所謂“淫書”被禁了很長時間。

我非常驚奇地問:
“你為什麽說它不是一本好書呢?人物刻畫得那麽生動,把我們周圍的人寫得活靈活現,又那麽幽默,可以跟狄更斯有一比。”
母親想了想,認真地說:
“我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你知道小說中的那些事我都經曆過,所以我認為我是有資格評價這本書的。”
這倒是實話,母親讀的大學本在杭州,她最後兩年卻在貴州讀的讀書,原因是日本人占領了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學校隻好搬到了山溝溝裏。
“在貴州時,絕大部分學生老師的家鄉都被日本人占領了,就跟我一樣,家沒有了,隻有流亡在外,親友都離散在天邊,有的還在淪陷區,生死不知,真是國破家亡。逢年過節時,年紀小的喊著“爸爸,媽媽”掉眼淚的可是不少。”
“我們最關心的事就是怎樣盡快打敗日本人,我們好回家去,跟親人團聚。”
“可是我們最關心的事在書中基本沒有,我不知道他是看不到呢?還是認為這根本就不重要,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停了一下,帶著更大的情緒說:
“我不是說,他描寫的那些勾心鬥角就沒有;而隻是說,我們主要不是在幹那些事,這樣寫,是歪曲我們。”
“文學作品當然要描寫真實的人性,但也得要正確地反映時代。”
喔,這頂帽子可真是不小。
母親這樣說沒有什麽好奇怪的,我知道她從年輕起就十分激進,再加上她肯定認為這本書正麵的東西不多,就不願意我看,管不了,也要跟我打一下預防針。
我太知道什麽叫“正確地反映時代”了,因為樣板戲據說最能“正確地反映時代”。
我那時認為,文學作品最重要的是反映真實的人性,人性是與時代無關的,我們今天看《紅樓夢》仍然會動感情,那是因為人性,而不是時代。“正確地反映時代”和“文學必須得為政治服務”實際上是一個東西,不過是文字獄的借口罷了。
我決定不跟母親“一般見識”。

我又問姐姐:
“你不會也早就看過了吧?”
“廢話,那是不可能的,不過我跟媽媽一樣,不喜歡這本書。”
我跟她從小就抬杠,於是說:
“你當然會不喜歡,你在書中看到了自己,你覺得哪一個像你?”
“不錯,我看到了自己,但我更看到了你,我怎麽看你都是一個方鴻漸。”
“我也承認,中國人讀了幾天書,都會有點方鴻漸,這不正說明這本書寫得好嗎,你該不會因為它觸到了你的弱點,你就不喜歡吧?”
“當然不是,好書都會觸及到人性的弱點,沒有弱點的人,那隻能在樣板戲中找得到。問題是它的態度,他幹嗎帶著欣賞來描述人性的陰暗麵,就像魯迅講得那樣:老太婆的裹腳布的確是國粹,但犯得著得意洋洋得拿給人看嗎?”
“魯迅的東西大多數也是在談人性中不好的一麵,可你看得到同情,憐憫,恨其不爭,那完全不一樣。”
“我看得時候就明白媽媽為什麽從不告訴我們這本書了,她做得不錯,特別對你,你不知道你的嘴已經夠損了嗎?你還是不看為好。”
要是平常,我會繼續戰鬥下去,但我看出她是認真的,不是光為鬥嘴皮。
這我就要認真想一下了,拌嘴那是習慣,我實際上是很有點欽佩姐姐的欣賞水平的,我讀的很多好書都是她告訴我的,再說她沒有逃過日本人,也用不著對我的成長負責任。
認真一想,她說的的確有幾分道理。

到了現在,我開始認為母親的話也是有幾分道理的了。
在美國曆史上,有過兩本書:《湯姆叔叔的小屋》和《飄》,作者都是女人,女性色彩也都很濃。如果有一個外星人讀了這兩本書,想必會問:這是說的同一個時代和同一些人嗎?
當然,我們現在從曆史可以知道前書更接近真實,或者說更能反映時代,不然就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麽會有美國的民權運動,為什麽我們能在一月份休息一天了。
這也能夠至少部分能解釋為什麽前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是公認的美國經典;而後書不是。其實要談對人物性格描寫,我認為《飄》要成功很多,前書人物有些概念化,宗教說教也多。
聯想有人說我的東西帶有私貨,我的確有些吃驚,作者永遠不可避免的在作品中帶有自己的觀點和情感,這是基本常識,你要看沒有私貨的東西,那隻能去看天氣預報和航班表。
不同的隻是,有人出於各種目的,想給自己鍍上什麽“公允”“真理”的金,那能信嗎?吃驚怎麽還會有這樣幼稚的人。
所以說,人是生活在某個時代裏的,除非寫童話和科幻,作品也得有個時代的框框,要是讀者對你那個框框感到不真實,必然會對那個作品,甚至對作者都產生反感,就像我母親一樣。
實際上,人讀東西往往是想懷舊的,要是感到書中和自己的感受不一樣,感覺可想而知。就像我,如果看到有人稱讚文革,肯定要反感的。
至於姐姐的話,那是在談一種感覺,依賴於各人的,她要是不講,我就察覺不到,她講了,就隱約感到一些。
但我還是喜歡讀《圍城》,從小我就喜歡看人出醜,特別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不由有點沮喪,我這人是不是心理有點陰暗?馬上就安慰自己到,根本不是我的問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如此。

比較一下錢鍾書和沈從文是很有意思的,沈從文的小說純淨而美麗,無疑是一個理想主義寫的;錢鍾書則聰明,極富洞察力,有些玩世不恭。
談名氣,沈從文恐怕要更大一些,他三十年代就已有盛名。錢鍾書真正出名,是在抗戰後,但緊接著他的書就被禁了。我總認為,真正要欣賞《圍城》,必須得在那種中國知識分子堆裏打幾個滾,對他們浸到骨子裏的虛榮,勢利,言不由衷有相當的認識,所以錢鍾書的東西閱讀麵要窄一些。
文如其人,沈從文49年以後可就慘了,自殺未遂,一直被整,文革後也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研究員罷了。1988年,馬悅然(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審委員)向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文化處詢問沈從文是否仍然在世,得到的回答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而錢鍾書50年代末進了名人一大堆的《毛澤東詩詞》英譯本定稿小組,在那種時代,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是決不可能的,可見文革前還是混得不錯。文革中自然倒了一陣黴,文革後就不得了,居然官至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我不太熟悉古代官僚製度,應該相當於翰林院的高官吧。
可見他處事的老道,沒有一點真功夫,那是休想。我並沒有諷刺他的意思,老練,圓滑,世故並不是貶義詞。
但對比一下他們的小說,就有諷刺了。沈從文的作品中,無疑可以看到勞動人民的“淳樸可愛”,而在《圍城》中,我們能看到的就是一堆文人的爭風吃醋,勾心鬥角,根本找不到一個正麵一點的人物,基本上是描寫的人性的陰暗麵。
錢鍾書死時,新華社發稿是用了“永垂不朽”的。我們知道,這個詞是用於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奮鬥終身或則做出了重大貢獻的人,我真想知道,他為“革命”作了什麽樣的貢獻,能得到這種“殊榮”。
這無疑對錢鍾書或則對那些人都是極大的諷刺。
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學問做到一定的程度,再往下就要靠做人了。這無疑是中國現實的真實寫照,我感到困惑地是:我不知道這是正常還是反常。

不幸的是,我下過農村,也在中國最窮困的地方呆過,清楚地知道貧窮和愚昧可以比貪婪和虛榮更容易摧毀人的自尊。我總是非常感謝上天(或則父母親?)沒讓我出身在那種環境,我比那些民工強的,隻不過是運氣。
所以當我讀沈從文的東西時,我知道那並不真實,真實是的是錢鍾書。特別現在,翠翠都在東莞加班加點了,但好像那並不影響我欣賞沈文中的美,想必原因是:我年輕的時候,也看見過翠翠。現在當然知道,那不過是激素作用下的幻覺,幻覺一過,難免就看到了孫柔嘉。
但不管是激素也好,幻覺也罷,那種美真是叫人難以忘卻!如果你沒有在年輕的時候見到過翠翠,因而對沈從文無動於衷,我真為你惋惜。如果從來就看到的都是孫柔嘉,那就不是單單的惋惜,而是沉痛的惋惜,你錯過了人生中最好的一幕!
人總是在現實和虛幻之間蹉跎,虛幻雖美,短而不真實,你想總擁有,那隻能去high;現實殘酷而boring,卻是安身之處,但沒有了那種虛幻的美,那人活著還有什麽?
更不幸的是,從夢幻中醒過來那一下還是要人受的,有人也許始終過不去,取決你是不是我說的“樂觀主義者”,對於那些人,還是不要給攪亂,一直生活在錢鍾書的世界裏好,所以說: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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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思 回複 悄悄話 [人總是在現實和虛幻之間蹉跎,虛幻雖美,短而不真實,你想總擁有,那隻能去high;現實殘酷而boring,卻是安身之處,但沒有了那種虛幻的美,那人活著還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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