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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林姨)

(2008-02-14 07:19:02) 下一個
文革的故事(林姨)
有一段時間, 我記得大約是一年級的下學期, 我進入故事的高發期, 母親有點窮於應付. 該罰的罰完了, 可我每天還是有新的故事. 她知道不可能跟我說一個月以後你不能去看電影, 一個月那時對我來說, 是那麽遙遠.
母親隻有拿出最後一招, 要我放學後直接到她的辦公室去做作業, 她當然不願別人笑話我, 但也沒辦法了. 她也知道如果讓我自己走到她的辦公室, 我半道上會在草地上滾滾, 跟樹說會話, 多半還弄出什麽故事來, 總之在她下班之前, 到不了. 她放學就在學校門口等著我, 她有課不能來, 就讓她的同事和學生來, 把我直接揪到她的辦公室.
一天我到了辦公室後, 說了一聲我要上廁所, 就跑出去了, 這是我做作業前的例行公事. 我回來時當然是東看看西瞅瞅, 慢慢走, 我發現一個辦公室的門開著, 我往裏麵一看, 沒有人, 突然我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東西. 陽光從窗外射到唯一的那張桌子上, 光柱裏有一個瓶子似的東西, 一股沙子在疾速流動著, 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太奇妙了, 我不由走到桌子邊, 直盯盯看著它. 我正在想沙子流完了會怎麽樣, 答案馬上就有了, 一隻手從後麵我頭頂上把它翻了過來, 沙子又繼續流動了. 我回過身, 抬頭一看, 一個高高瘦瘦, 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正笑眯眯地看著我. 我不由地問:
“這是什麽?”
“這是沙漏.”
“它是幹什麽的?”
“小乖乖, 它是計時的, 就像鍾表.”
“可怎麽看幾點鍾?”
“它不能告訴你幾點鍾, 小乖乖.”
我心正在想, 那有什麽用. 她不由分說把我抱到屋角落裏的水管邊, 拿著毛巾給我洗手洗臉. 我知道大人總愛這樣, 真不明白他們從中到底得到了什麽樂趣! 她一邊洗, 一邊說:
“我知道你是誰, 你是秦老師的寶貝, 今年…..今年七歲, 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
“我會猜. 我們見過, 你不記得了?”
“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記得, 你還太小.” 她滿臉都是笑, 現出深深的皺紋.
她把我的手和臉擦幹, 然後又用毛巾擦了擦沙漏, 又拿出一盒餅幹.
她聽到母親在找我的聲音, 就喊了一聲, 在這兒呢. 當母親進來時, 就看見我坐在她身上, 左手拿著沙漏, 右手拿著餅幹正在往嘴裏喂, 目不轉睛地看著沙漏.
母親馬上說:
“你怎麽能跑到這裏淘呢?”
“他沒有淘, 你別亂說人家, 他很乖, 很乖. 對不對, 小乖乖?”
“這也怪了, 他不要人抱的, 怎麽到您這裏, 就變乖了.”
“你不知道吧, 我對付小孩最有辦法.” 她得意地說.
“你喊了人沒有?” 母親對我說.
“我不知道.” 我搖搖頭.
“喊林教授.”
“喊什麽教授, 我可沒有這樣可愛的學生.” 她摸摸我的頭, 說:
“那就喊林奶奶.”
“不要喊奶奶, 我沒有那麽老, 叫我林姨吧.”
我喊了一聲林姨, 她清脆地回答了一聲: 哎. 滿臉堆笑. 皺紋更深了.
“你喜歡這沙漏嗎?”
我點點頭.
“那你就拿去, 給你了.”
“你怎麽又向人要東西.’ 母親趕緊說.
“你又不對了, 他哪裏找我要呢, 是我給他的, 別冤枉人家. 再說這也沒有什麽用, 本來就是個玩具.”
母親從我手裏拿過沙漏, 看了一下上麵一行小小外文, 馬上改了主意, 說:
“不行, 這可不是什麽玩具. 您不了解他, 無論什麽東西他隻能玩三天, 三天以後不是丟了就是折了. 您非要給他, 可以, 先放在您這裏, 等他上初中, 不, 上高中再拿走.”
母親把沙漏放回桌子, 開始跟她談起工作來了. 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見林姨.
從母親以後斷斷續續告訴我的故事得知, 母親和林姨算有點淵源. 林姨是母親的前輩, 她的家是東南亞的華僑望族, 在歐洲拿到博士後回國教書, 母親那時還沒有上大學. 她丈夫在抗戰時死了, 沒有小孩, 她也沒有再結婚. 知道她是在抗戰時大名鼎鼎的重慶紅岩村, 母親去參加一個什麽活動, 經人介紹認識了她. 母親那是隻是一個剛畢業的學生, 她已是個大教授了. 再後來母親在重大做助教, 聽了她的一門課. 母親無疑是一個好學生, 她肯定對母親有很深的印象. 抗戰勝利後, 她就到了這個學校做教授.
大慨是五二年, 父親調到這個城市工作, 母親也不得不想法在這個城市找工作. 母親第一考慮不是這個學校, 因為感覺自己資曆不夠. 但想到有個老師在這裏. 就去了一封信. 馬上林姨就回了信, 讓母親抽時間到她那裏去一趟. 她見到母親後, 僅問了問為什麽要離開重大, 然後就跟母親問起一些熟人情況, 一句有關專業的話都沒問. 大約談了半小時. 就客客氣氣把母親送出了門. 母親有點莫名其妙, 本來想可能跟係主任見麵的, 因為知道她僅僅是個教授, 又想也許隻是她想知道一些熟人的情況, 也就根本沒指望什麽. 誰知不到一個月, 單位就收到了商調函.
以後熟了, 她告訴母親, 她接到信就決定要母親, 見麵隻是走個形式, 再想看看母親有多大的變化, 畢竟有好幾年沒見了. 那時的係主任是她的學生, 她很少開口, 一旦說什麽, 係主任從不反對. 母親笑著說, 您告訴我一聲哪, 省得我瞎忙活. 她說, 我沒告訴你嗎? 我記得我跟你說了的. 母親隻好笑笑不作聲, 跟我說, 林姨除了專業一絲不苟, 其它都是迷迷糊糊.
不知為什麽, 她對母親極好, 給了很多關照, 五六年母親評副教授, 不是她頂著, 根本上不去. 母親也是這個學校唯一跟她有私人往來的教師. 父親剛給關起來時, 母親又害怕, 又著急, 她三番五次到家來安慰母親. 母親從來沒管過家, 雖然工資不算低, 但一下少了一半的收入, 不到月底就沒錢了, 她借錢給母親, 卻死活不要母親還. 母親隻好把牙一咬, 將預算弄平了. 三年困難時期, 高級知識分子都有特殊供應, 一點糖, 黃豆, 她對母親說, 她有糖尿病腎髒又不好, 不能吃這些東西, 要母親拿去. 母親說自己也有一份. 她說母親孩子多, 又笑著加一句, 說她就適合災荒年. 母親極愛麵子, 但想到孩子, 隻能厚著臉皮拿了.
我曾經問過母親, 林姨為什麽對她這樣好. 母親想想說, 可能有二個原因. 一林姨說過, 她是林姨最好的學生之一. 二是因為那時不像現在, 大學裏女生不多, 畢業後能堅持下來就更少了, 林姨自己是女性, 自然格外看重這一點. 評職稱時, 林姨就強調一點, 必須應有一個女性. 我跟母親開玩笑說道, 難怪你一天到晚說婦女解放, 原來你得到了這麽多好處.

文革一開始, 林姨就受到了衝擊. 那一點也不奇怪. 她留過學, 有海外關係, 又是學術權威. 但這不是她致死的原因, 因為那時的教授都跟她差不多. 而且她早已半退休, 又無權勢, 沒有得罪什麽人, 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她. 她沒有想到的是, 問題出自她死去的丈夫.
造反派不知在哪裏找到了一些材料, 說她和她丈夫都是美蔣特務和漢奸. 今天看來, 這個罪名有點好笑, 不合邏輯, 但那時的人有幾個還知道邏輯! 她曾偷偷地跟我母親說, 不要緊, 曾家岩的主人知道她丈夫的情況, 他是為共產黨工作的, 她已寫了信, 馬上就會搞清楚的.
但就像其他人一樣, 她沒有等到回信, 等到的卻是隔離審查. 她那時糖尿病已很嚴重了, 不按時注射胰島素, 就等於判她的死刑. 據說造反派告訴她, 不交代問題, 就沒有胰島素. 總之, 沒有及時注射, 一天早上, 人們發現她死在牢房裏了. 當然那不是真正監獄, 但我不知道除了牢房我還能叫它什麽.
母親告訴我, 林姨是死在地上的. 大慨是半夜要喝水, 又站不起來, 隻能朝水管爬, 爬到一半, 支持不住, 就去了.

大慨是我上大學的第二年, 母親血壓開始不正常, 全家都不停地反對她繼續上班. 她早已退休, 那時極端缺乏老師而動員她回去. 記得我們幾門課都是大教授上的, 因為沒人, 現在不可思意. 她被我們纏得沒有辦法, 隻好說, 也好, 我來全心辦林姨的事. 這裏指的是為林姨平反的事, 她半年前聯合一些人正在向有關方麵申訴.
大約幾個月後, 一天我從學校回家, 進門就發現母親臉色不對, 笑著對母親說:
“我在家嗎, 是我惹你生氣, 我不在家, 沒人惹你, 怎麽還是板著臉.”
“林姨的事, 上麵答複了.”
“不給平反? 不會吧.”
“文件在這裏. 自己看.”
我拿過文件, 是學校政治處對母親他們申訴的答複, 不長, 幾分鍾就看完了. 我一生看見過許多無恥的東西, 這恐怕要數第一.
首先它說林姨是因病死亡, 這叫什麽話! 林姨被限製了人生自由, 而監禁她的人又不給她維持生命的藥物, 這好像電影裏殺手到醫院裏殺受重傷的知情人, 把氧氣一關, 你能把知情人死亡叫作因病死亡!
接下來他們認為無反可以平, 因為組織上從來沒有給林姨做出任何不好的結論. 至於林姨受到的批鬥和監禁, 那是少數人的不正確的行為, 不代表組織. 言外之意, 那不是組織上幹的, 因此他們不能承擔任何責任. 這真是絕妙的解釋.
這個星期天, 1月27日,聯合國把它定為納粹大屠殺受難者國際日。英語中的Holocaust這個詞來源於希臘語,特指希特勒的德國在集中營裏進行的大規模屠殺罪行。估計受難的猶太人總數有600萬之多。
“1938年11月9日,經過希特勒及戈培爾等人的精心策劃,由納粹領導集團的導演和慫恿,爆發了史稱“砸玻璃之夜”(又譯“水晶之夜”)的反猶慘案。這天晚 上,德國各地以及奧地利的法西斯分子走上街頭,揮舞棍棒,對猶太人的住宅、商店、教堂進行瘋狂地打、砸、搶、燒,公然迫害和淩辱猶太人。在這一慘案中,據 統計有36名猶太人被殺害,36名重傷,267座教堂被焚毀,7500餘家猶太人商店被搗,3萬餘名猶太男子在家中被捕,押往達豪、布痕瓦爾德和薩克森豪 森集中營,嗣後均被害或折磨致死。經濟損失僅砸玻璃一項就高達600萬馬克之巨.”
希特勒事後說他也不知道, 這不過是 “革命小將”自發行為, 他並不讚成. 可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那一幫德國人在希特勒的帶領下, 幹出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種族滅絕.

既然無反可平反, 母親他們就爭取給林姨開一個追悼會. 這一回上麵的答複總算合符邏輯了: 既然林姨是個 “好人”, 追悼會毫無問題, 但必須得找到一個能代表林姨的人, 不然一些具體事情無法落實. 如果林姨沒有任何親屬, 組織可以出麵, 但林姨有親屬在海外, 這事關統戰政策, 因此隻能想法找到林姨的親屬再說. 組織會想辦法找, 也希望母親他們幫忙找.
我當然知道這是托詞, 上麵隻要把檔案一看, 就能知道林姨的親屬, 這些親屬應有點名氣, 找到並不難. 但上麵並沒有找, 原因很簡單, 新頭頭連林姨見都沒見過, 事情夠多了, 誰去關心一個死去多時的老太太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才是為官之道.
我問母親:
“難道林姨把海外寫給她的信都燒了?”
“不知道, 找不到了.”
“怎麽會呢? 她的東西呢?”
“她的房子早就分給了別人, 那一家把她的東西搬到了辦公室, 文革期間那些辦公室都被各種各樣的組織用過, 現在什麽都找不到了, 連一張她單獨的像片都找不到.”
這到幹淨, 好像這個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可憐了我的沙漏.

幾年以後, 我回家, 母親一見我麵, 就興奮的說, 林姨的追悼會能開了, 他們的努力總算有了結果. 我接過文件一看, 不由吃了一驚, 這是省委統戰部的正式公文. 我那時已在機關工作, 做的就是處理各種公文, 對它們的格式和程序有點了解了. 林姨隻是一個普通的教授, 對名利並不熱衷, 不是什麽民主黨派, 根本就沒有資格讓省委統戰部發文. 再往下一看, 就更吃驚了, 在報送欄, 居然要報中央統戰部. 我耐著性子仔仔細細把全文看完, 這一個跟前一個完全不同, 這真是一個平反文件.
第一, 它明確指出林姨是被迫害致死的, 沒提因病死亡. 第二, 在肯定了林姨為黨的教育兢兢業業工作之後, 特別強調了林姨和她的丈夫在抗戰時期為黨和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 我仔細想了一下, 這件事最大的可能是某個大人物作了批示, 一層層批下來, 就有了這個結果. 能把文件批到中央統戰部, 全中國不就那麽幾個人. 看來林姨說的都是真的, 不過林姨也不是一個吹牛的人.
我不由有了一點好奇, 母親他們怎麽會有這樣大的能耐. 等看看追悼會的規格, 我想法到省委辦公廳找個熟人問一問, 如果是大人物批的, 文件的正本應在那裏. 這不是什麽絕密的東西, 應該沒問題. 但後來事情的發展, 使我完全失去了興趣.
我說道: “這個文件算是為林姨平了反.”
“這個世界總有公道在, 誰不說林姨是個好人. 你到時候請個假, 一定得參加.”
“好呢, 你說的話我那敢不聽.”
“你這個人一貫吊兒郎當, 這回一定要認真一點, 聽到沒有?”
“聽到了, 媽媽, 我隻是去參加, 又不是主持追悼會, 怎麽認真.”
“我知道你就是這個態度, 怎麽不能認真. 你把衣服穿好一點, 深色的, 我已經跟你姐姐講了, 她給你買.”
“我跟她說, 讓她多買點, 反正有你出錢.”
“你又開始嬉皮笑臉了. 林姨對你多好啊, 你可不能把她忘了.”
“我當然沒有忘. 在她那兒, 總有好東西吃, 她可不像你, 從不對我發急, 教我做作業, 總是輕言細語.”
“那時她一個星期就管你一, 二個下午, 要跟我一樣管你二十幾年, 你再看她急不急. 不跟你講了, 我要準備講話稿了.”
大約一個星期後, 母親對我說:
“你抽時間讀一下我的講稿, 看行不行.”
“不行.”
“你這個小東西讀都沒讀, 怎麽知道不行!”
“我看到了厚厚一疊, 太多了.’
“我已經精簡了許多.”
“你們那一幫人, 平均年齡有多少? 六十五. 七十? 你身體不錯, 別人能站那麽久嗎? 別弄得接著開第二個追悼會.”
“管住你的嘴啊, 別胡說八道.”
可母親聽進了我的話, 在把它改短.

一天我問母親:
“林姨的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不知道. 你問你爸爸去, 他認識那個人. 哼, 林姨就毀在那個人手裏.”
怎麽這個態度, 我得去問問父親, 不過要等母親不在的時候.
那天我一問父親, 他就笑了, 說:
“抗戰時的重慶, 很少有人不認識他.”
“他是幹什麽的?”
“誰知道了呢. 他一下子幹這, 幾天以後就換了, 有時天天看到他請客, 有時幾個月看不到影子.”
“他以什麽為生?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是一個軍閥的姨太太所生, 那軍閥死的時候留給他們母子不少財產, 他倒不用為生計發愁. 他為人豪爽, 對朋友仗義, 蠻吃得開, 就是愛吹.”
“他是共產黨嗎?”
“他自己倒那麽說過, 不過他也說過他是美國間諜, 軍統特務, 還有一次喝醉了, 居然說南京也很看重他. 不過我感覺不是, 太不檢點, 不過也難說. 他曾經要我幫他弄一些管製的材料, 說有人願意出大價錢, 那些東西日本人有, 隻能是八路軍要.” 父親那時在兵工廠工作.
“你給他弄了嗎?”
“我哪敢, 那是違法要掉腦袋的事, 就是要幹, 也不能跟他幹.”
“不過從統戰部的文件上看, 還是有人幹了.”
“那時候你隻要肯出錢, 什麽都弄得到.”
“他是被誰殺的? 國民黨還是日本人?”
“誰知道呢? 不過我倒聽人說, 他勾搭上了一個軍閥的姨太太, 給人在廣西打了黑槍, 他的確風流成性.”
“林姨怎麽會跟這樣的人結婚?”
“他一表人才, 能說會道, 說好話哄女人可有一套.”
女人就吃這一套, 上當受騙也因為這一套, 真是沒辦法.

一天, 姐姐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讓我今天一定早早回家一趟. 我猜想是林姨追悼會的事, 母親前一段時間提起過. 我回到家後, 問母親:
“什麽事這麽急, 明天開林姨的追悼會?”
“二天前已經開過了.”
“什麽? 怎麽沒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麽用, 連我都差點去不了.”
“怎麽回事?”
“重視嗎, 來了一大堆人和車, 我一個都不認識, 林姨也不會認識.”
“真的嗎? 是些什麽人?”
“不知道, 名單在那裏, 自己去看.”
我打開一個精美的文件夾, 找到追悼會程序. 哦, 規格可真不低, 看著看著, 不由地問:
“怎麽有些莫名其妙的人? 開發區主任? 他跟林姨有什麽關係?”
“林姨的家族是東南亞的大富豪, 開發區想拉他們投資.”
“什麽?! 怎麽能這樣幹, 這也太過分了吧!”
母親歎了口氣, 說:
“不管怎麽說, 這是件好事, 林姨如果活著在, 也會高興.”
“我知道, 幹嗎拿追悼會說事, 對死人還是應該有點起碼的尊重.”
母親沒答腔, 我感覺心裏突然憋了一肚子火, 說:
“那你還要我回來幹嗎?”
“林姨的侄女今晚要到我們家裏來, 她悄悄跟我說. 要見你.”
“她怎麽會知道我?”
“她哪知道, 是我告訴她的. 她非常客氣, 拉著我的手講了半天.”
“那是應該的, 你為這個會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
我前麵的想法可能都是錯的, 也許這個追悼會與母親他們毫不相幹, 也不由歎了一口氣, 可憐了母親的講話稿.
大約七點鍾左右, 我見到了林姨的侄女. 五十歲上下, 保養的很好, 有點胖, 一頭黑發, 一點也不像林姨.
她先跟母親寒暄了一番, 謝謝母親為林姨做的事, 說她從記事起就不停地聽她父親念道這個小妹妹, 隻可惜她父親的身體不好來不了, 隻有她來代父親向大家致謝了.
母親趕緊說, 林姨才照顧了自己許多, 現在常常後悔在林姨困難的時候, 自己什麽都沒做.
她倒是很開通地說: 他們從報紙上大慨知道國內的情況, 大家都自顧不暇, 沒有辦法. 接下來就談起了孩子, 她說她非常羨慕母親有我這樣一個好孩子, 穩重又大氣, 前途遠大. 她有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兒子, 卻隻知道飆車和追女孩子, 她真想把這孩子送國內吃吃苦.
大慨她是看我不怎麽說話, 隻是靜靜地聽. 母親一聽人誇我, 頓時滿臉都是笑, 嘴裏卻說, 一樣, 一樣, 沒有省心的孩子.
接著她轉向我, 親切地笑著對我說:
“有沒有女朋友?”
“正準備結婚呢.”
“您應該早告訴我啊.” 她對母親說道, 馬上又對我說: “不要緊, 結婚時候一定要讓我知道囉.”
我笑笑沒做聲.
“你是在某某機關工作嗎?” 那是母親告訴她的. 我說:
“是的.”
“你的上司是某某某嗎? “ 這可不是母親告訴她的.
“不錯.”
“科技開發區是歸你們領導嗎?”
哦….哦. 我客氣地回答:
“不是, 開發區歸市裏直管.”
“但市裏不是歸你們省裏管嗎?”
“我們和市都歸省管, 但我們管不了市.’
“那你們和開發區是什麽關係?”
我盡量耐心地說:
“我們算是開發區在省裏的對口協調單位, 第一, 許多重要的企業和科研單位歸省裏管, 開發區必須通過我們才能和他們打交道. 第二, 國務院各部委不直接對開發區, 開發區也隻有聯合我們向上報.”
“那就是說, 開發區權利有限, 一旦要辦一些超越權限的事, 就必須找你們.”
她的確精明, 一言中的. 我講了不知多少次, 母親就是弄不清.
“大致不錯.”
她笑著跟我母親說: “您這個兒子將來準能幹大事情, 我問了不少什麽長啊, 主任啊, 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這樣講得簡單又清楚.” 又轉向我, 問:
“你跟某某熟嗎?”
原來這樣. 我說道:
“他是大主任, 不過很注意聯係群眾, 每回我到他辦公室, 他都會客氣地請我座, 如果你把這叫作熟的話, 那我跟他很熟.”
母親趕緊說: “他年輕, 又剛剛調到那個單位, 隻是一般工作人員.”
“我就是想找下麵的人談談, 上麵的人往往並不了解情況, 而且說話受限製. 開發區真的利用率有那麽高嗎, 我怎麽看不到什麽人?”
“他們沒給您小冊子嗎? 那上麵有, 如果您要, 我可以給你拿.”
她一楞, 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 現在該知道我有多麽穩重了吧. 母親不敢做聲, 怕我頂起來更不好收場. 她轉過頭又跟母親閑聊了幾句, 起身告辭. 我和母親把她送到門口, 最後她跟我握手告辭時說: “結婚一定要告訴我.” 我正想說什麽, 可母親在她背後使勁地瞪著我, 我隻好笑笑不作聲. 當她轉身正要離去時, 我實在忍不住, 問道:
“您難道不想知道您姑媽是怎麽死的嗎?”
她有點驚訝, 抬頭望了望我, 就那一下, 我看到一點真正的, 不屬於她那個角色的東西. 但馬上就恢複了涵養, 平平淡淡地對我說: “我大慨知道, 那又有什麽用. 我父親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我隻能有一種說法, 還是等姑媽自己跟他說去吧.”
她離去後, 母親看了看桌上的東西, 說:
“我又不喝茶, 幹嗎送我茶葉.”
說罷向她的房間走去, 走到一半, 她歎口氣, 又轉身對我說:
“我真不想說你, 你怎麽就是不能學得有點城府, 你這樣在單位要吃虧的. 不管怎麽說, 她到我們家來, 就是客人, 你……”
“媽! 你太抬舉自己了, 她哪是你的客人, 她是開發區的客人.”
“我知道, 你要替她想一想, 她連林姨見都沒有見過, 談不上有感情. 她來這裏投資, 是愛國, 是好事, 你也不能這樣對待她.”
“媽! 他們來投資不是為愛國, 而是為賺錢. 好事, 恐怕是好事, 沒有了林姨, 他們用不著分財產.”
“飛兒, 你不能這樣, 不能把人想得太壞.”
“他們那裏還用得作我想壞! 我承認這個世界有好人, 像林姨那樣真誠做事對人, 不願損人利己, 可林姨又得到了一個什麽結果! 你看看他們, 有哪一個真正在想林姨, 你必須承認, 人不像你說的那樣好, 為了……”
我突然失去了講話的興趣, 覺得氣悶, 推門走了出去.

從我家往西走一, 二百米, 站在山坡上就能看到下麵的湖. 那是一個春天的晚上, 晴朗而無雲, 沒有月亮, 在路燈下但見一些淡淡的霧氣盤繞在樹林間. 我抬頭看到滿天繁星, 路旁鄰居家傳來嬰兒的哭聲, 我不由地想, 這個世界曾經生活過多少人? 一千億, 二千億? 他們就這樣幸福, 痛苦, 或虛度著人生, 我們知道幾個? 要人記住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關鍵是自己要覺得不虛此行.
林姨會怎麽想自己的一生? 我才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 美麗, 目光裏透著執著. 她拋棄富貴的生活, 來到這一塊充滿苦難的土地, 總是想為自己祖先的國家做點什麽, 可她得到了什麽? 遭人背叛, 被人侮辱, 孤零零地死去. 她一生的意義何在?
人生真的有意義嗎? 還僅僅是一些大分子由於概率而聚集在一起而已. 這個世界真的有上帝嗎? 如果他真的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仁慈, 為什麽人間還有那麽許多痛苦. 人從開始有意識起恐怕就在尋找這個答案, 可依舊遙遠無比. 我突然想到了斯賓諾莎, 他無疑是那種對上帝有著真正信仰而且貫徹一生的人, 這樣的人極少而他們則有可能得到真正幸福. 在他看來, 事情很簡單, 如果你相信上帝的仁慈又相信邏輯的話, 就會得到一個必然的推論: 惡也是善的一部分, 就是說, 你看到惡, 隻是一個小小的片斷, 在上帝眼裏, 從整體長時間來看, 它也是一種善, 你可以理解為是善要付出的代價. 我記得大名鼎鼎的羅素曾說, 這種理論是一種關於人類痛苦的解毒劑.
如果你恰好在那個片斷怎麽辦. 羅素一生養尊處優, 最大的苦難恐怕就是八十歲時因抗議越南戰爭被抓了起來, 他那時名氣極大, 估計倫敦的警察抓他時比他還要戰戰兢兢. 他到哪裏知道什麽人生的苦難. 解毒劑? 林姨需要的不是什麽解毒劑, 沒有那麽高的要求, 僅僅隻是普通的水.
我走到了山坡上, 可看不到湖, 我忘記了今天沒有月亮. 沒有了月光, 湖變成了一個大黑洞, 隻能看到湖周邊的悠悠路燈和婆娑的樹影. 平常感到和煦的春風今天卻使我煩躁. 我承認不了解林姨, 母親無疑知道得不少, 但她不會告訴我, 就像今天網管. 林姨最後在想什麽? 如果遇到一個煽情的導演, 可以把最後這一幕拍得無比動人. 林姨一身雪白, 在一個遍地黃花的山坡上, 麵對初升的太陽, 隻見她初戀的情人翩翩而至, 在燦爛而潔白的陽光裏, 隻能見到他高大而英俊身軀的剪影, 好像他是從太陽裏來的一樣. 突然一陣狂風吹走這一切, 人不見, 花兒也被雨水打得凋零.
但我們都知道, 現實總是殘酷無比, 林姨在最後想的多半隻不過是能得到一口水而已, 她終歸沒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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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這個世界真的有上帝嗎? 如果他真的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仁慈, 為什麽人間還有那麽許多痛苦. ---我一直在尋找這個答案
禿尾巴 回複 悄悄話 唉,人生確實沒有意義
Yangtsz 回複 悄悄話 我喜歡你的故事. 致少你還記得林姨.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