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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十日

(2007-10-29 16:00:54) 下一個
            農村十日


             陳平

1976年夏天,中學第二年。第一年我們上鋼廠學工,第二年自然就是學農。一個同學的姐姐到郊區插隊已經三、四年了,還當上了生產隊小隊長,她誠摯邀請我們去玩。於是我們認真了。

先開了全班動員大會,表決心會,然後是班委會決定人選,最後又是誓師會。我們一直以為班主任老師會與我們同往,誰知誓師會開完了,她把我們幾個班幹部叫到一邊,小聲道,“小益這兩天發高燒,這個農村嘛,我就不去了。”我當時肯定是一臉失望。還是班長反應快,會來事兒,“老師,你放心,我們保證完成好這次學農任務,向貧下中農取經,勝利歸來。”

這是我第一次獨自離家。小時候雖然也有一個人坐火車的經曆,可那不過兩小時,一頭父母把我送到列車員手裏,另一頭列車員再把我交到奶奶或者姥姥懷裏。這一次,打行李是少不了的。因為不知道下了長途汽車要走多遠的路,我決定輕裝上陣。一床薄被,兩三件衣服,不穿的時候也當枕頭,一雙嶄新的帆布膠鞋,還是專為此次行程買的。媽遞過來一雙線手套。“不要!”我堅決地回答。“人家農民都空手幹活,我戴雙手套,不顯得嬌氣嘛!”

幾小時長途汽車的顛簸,把我們的一點革命熱情都快顛沒了。同學的姐姐手執長鞭,在長途汽車站等我們。一見她我吃了一驚:原來白晰瘦弱的姑娘,現在黑紅肥壯的大嫂。難道自己將來也要變成這個樣子?沒容我多想,她已經把我們的行李都扔上馬車,一聲清脆的鞭響,我們上路了。

人煙越來越稀少,莊稼越來越密集,樹木越來越青翠。有一會兒,除了馬蹄的噠噠聲,我們耳邊,隻有風吹過時莊稼的一片悠遠的呼嘯聲。一眼望不到頭的青紗帳,地平線上仿佛能看出地球的圓形。大家都被眼前的景物震住了,誰也不說話。

馬車來到一條小河前,停住了。同學的姐姐,也就是王隊長,說,你們過了河,到隊部去找張支書,我先把這半車化肥送到後山去。我們拖著行李下了車。

“到了!到了!”看著周圍的山青水秀,大家興奮異常。我第一個反應是學電影裏的解放軍戰士,脫下新膠鞋掛在脖子上,再把褲腿挽起來。沒等我們女生整理好自己,男同學已經爭先恐後地下了河,他們三步兩步衝過了河,放下行李,回過頭來又跳進河裏打水仗。又是懂事的班長,注意到了還站在這邊犯愁的我們。“大家幫女同學拿拿行李啊!”於是他們又都衝過來,搶走女同學背上的行李。平時不說話的男女同學,好象一下就靠近了。我謝絕了男同學的好意,自己下了河。看上去很平靜的小河,其實裏麵有湍急的暗流。我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在水裏。旁邊的薛柳驚叫起來,馬上有男同學伸手過來,薛柳猶豫了萬分之一秒,把手遞過去了。我穩住神兒,繼續朝前拱。我發現,朝前拱是個好辦法,隻要不抬腿,就不用擔心被激流衝走,也不會一腳踩進坑裏,摔在河裏。我最後一個拱過了河。想到媽叮囑的, “咱家沒門路,你將來到了農村,要自強,好好表現,不要總是依賴男同學,一來二去的就談上戀愛了,上大學,抽工,也就都沒有你的份兒了。”我覺得自己成功地過了第一關。

前麵又是一條約百米寬的河。早有一條木船等著我們。大家歡呼著上了船。我們二十多人,加上行李,把船幫壓得直逼水麵。到了河中央,麵前是幾丈高長滿了青苔的峭壁,四周是綠森森的河水,連最勇猛的男同學,心裏可能也有點發毛。我努力說了個笑話,“這船要是沉了,紀秋你帶的氣枕頭可以當救生圈!”大家仍舊輕鬆不起來,劃船的柱子卻笑了。“俺村這麽多年還沒有淹死的呢!你們看底下的魚!回頭送完了你們,我得轉回來抓兩條。”他這一說我們才注意到,船邊的綠水裏,若隱若現地,果真遊著幾條大魚。大家於是又都興奮起來,圍繞著魚問了柱子一大堆問題。

過了河,爬上一個高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了。張支書早就等在村口,還有一大幫髒孩子夾道歡迎我們。他們對我們背來的幾件樂器尤其感興趣,一邊抽鼻涕,一邊摸摸這,碰碰那。張支書把五個男生和三個女生安排在隊部,其餘的領到幾戶農民家裏。我和另外兩個女生,被分配在離隊部最遠的一個農民家。

這家藏在濃密的青紗帳裏,外邊幾乎看不出裏頭有人家。兩間房子,一間磚瓦,一間土坯。土坯的那間堆農具,磚瓦的這間住人。一進門,先是兩個碩大的水缸,旁邊一個能淹死人的大鐵鍋,架在地上。左手邊是一間屋子,屋裏南北兩鋪炕。房東夫婦睡南炕,北炕上晾著的豆角茄子往旁邊推一推,就是我們三個睡覺的地方。

房東夫婦四五十歲的年紀,有三個兒女,都離家在外。大女兒嫁到鄰村去了,二女兒在鎮上長途汽車站掃地,一個兒子也在鎮上什麽作坊裏當學徒。我們剛進屋,牆上的有線廣播盒子就“沙沙”地響了起來,“某某中學學農小分隊的同學,請你們到隊部集合!現在就來!”仔細一聽是班長的聲音,大家都樂了,放下行李,趕緊朝隊部跑。

此時是下午四、五點鍾的光景。農民們都陸續從地裏幹活回來了,馬車一輛輛地走回馬棚,孩子們也都放了學,從高坡下爬上來。隊部前的空場上,聚集了很多人,來看城裏來的學生。班長想趁此機會給老鄉表演節目。我們打開帶來的樂器,就著隊部牆上灰蒙蒙的鏡子,互相往臉上抹了點紅顏色,再緊緊腰帶,就草草登場了。

第一個節目,舞蹈,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班長拉響了手風琴。我們圍著場院跳起來,蹬起了滿地的黃土。老鄉們沒有一個在意的,都饒有興趣地看著。第二個節目,三句半,批林批孔打先鋒。我們做造型,後邊幾個掛著鼻涕的髒孩子也跟著學,逗得大人孩子哈哈樂。最後薛柳又來了一段小提琴獨奏。

我們表演節目的工夫,張支書已經安排給知青做飯的大爺把我們的飯也做好了。隊部開會的屋子就是我們的飯廳,我們騎坐在長條板凳上,臉上帶著油彩和塵土,開了下鄉後的第一頓夥。窗外,門口,站滿了大人孩子,盯住我們看。那幾個髒孩子索性走進屋裏,站在樂器盒子旁邊,爭論哪個盒裏裝的是“牛腿琴”,哪個盒裏是 “鬆緊琴”。

回到青紗帳裏的堡壘,天已經全黑了。張大娘在屋中央拉了個布簾,把我們和他們隔開。張大爺不愛說話,但是我看到他把地上點著的蚊香推到我們這邊。關了燈以後,蚊子開始向我們進攻,先是一兩隻細小的聲音,接著就是大兵團做戰了。黑暗中,我睜著眼睛,恐怖地聽著那如潮水般湧來的成千上萬隻蚊子的聲音。布簾的那邊,張大爺和張大娘的酣聲此起彼伏,布簾的這邊,我們幾個翻來複去,誰也合不上眼。過了一會兒,薛柳壓低嗓子說,“哎,我身上已經全是包了,這蚊香怎麽不管用啊?”“炕上肯定有跳蚤。”紀秋回答。

就這樣,我們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早早地被張家的雞和狗吵醒了。我們不情願地爬起來,張大爺早已下地去了,張大娘也喂好了豬和雞,跨著籃子準備到隊上去幹活。我們睡眼惺鬆地來到隊部,見班長正在一個一個地把炕上的男生轟起來。東屋裏,早飯已經做好了,是高粱米粥和一盆泡在醬油裏的土豆。盛粥的大桶上,很多蒼蠅爬來爬去。紀秋和我麵麵相覷。

等我們磨蹭到地裏,老鄉們早已幹完了好幾壟,“打頭的”已經蹲在樹下抽旱煙了。班長臉色陰沉,“明天早晨,全部和老鄉同時起床!誰想睡懶覺,回家睡去!”

這天上午的工作是起土豆。老鄉拿著攫頭三下兩下,就刨出了一堆土豆。我們手裏的攫頭卻無論如何不聽使喚。不是把土豆刨碎了,就是刨到石頭上,震得虎口發麻。薛柳把手絹綁在攫頭把上,一會緊一緊手絹。我的手掌很快就磨起了泡,心裏直後悔沒把媽給我的手套帶來。為了不傷土豆,我們隻好蹲在地上,用手把土豆刨出來。最難以忍受的是身上的汗和土混在一起,全身奇癢,好象千百條小蟲子在咬。看看兩隻黑手,又實在無法伸到後脖子裏去撓。太陽升到了正頭頂,我們還沒幹完半壟。

班長帶著男生從山那邊走過來。他們顯然比我們有效率,肩頭上都抗著滿滿一麻袋土豆。他們把土豆卸到地頭上,每人占了我們一條壟,從地的另一頭刨過來。薛柳見狀,一屁股坐在地上,聲音裏帶著哭腔,“天呐,這哪是人幹的活兒!我不行了!” 她把攫頭一扔,上樹底下涼快去了。“沒出息!”紀秋罵她一句。我抬起頭四下一看,隻有我、紀秋和另外兩個女生還堅持著,別的女生全都聚在一顆大樹下,等著男同學幫她們完成任務。我不由得想起媽說的“不要總是依賴男同學”的話,原來是這樣!我仿佛看見自己在驕陽裏倒下去,由著某個男同學幫我料理好一切,然後是我和他在小樹林裏徜詳,然後是我和他在農村結婚,生孩子,我也變得象小王隊長那樣黑紅、肥壯……不!絕不!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那樣的事情發生!我隔著衣服抓了抓後背,握緊撅頭把,加快速度刨下去,刨下去……等我和班長在地中央接上,我已經是連滾帶爬地把土豆秧子硬扯出來,再用雙手把土豆一個個摳出來,摟進麻袋裏,班長過來拿我的麻袋,要把他那一堆土豆放進去,我犯倔地抱住麻袋,不讓他動。班長搶過麻袋,低聲喝了我一句,“還逞能!沒看都累成啥樣了?”我的眼淚再也不聽使喚,“嘩”地一下全流了出來,混在滿臉的塵土中。

我用草帽遮住臉,灰溜溜地隨著人們坐上拉土豆的馬車,回村去吃午飯。

這天晚上,蚊子不再是問題,我們腦袋一沾枕頭,就都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醒了。我聽見對麵炕上張大爺和張大娘疊被子的聲音,然後是燒水做飯的聲音,門外的雞叫,小黃狗跑進跑出……我爬起來,拿好牙刷牙杯,走到廚房。張大娘的臉被煙熏得覷黑,見我出來,露出白牙,衝我一笑。我走出門去,離房子不遠有一條水渠,我知道缸裏的水都是從村裏費力挑來的,我要用水渠裏的水刷牙。

玉米地裏彌漫著霧氣,四下裏靜悄悄的。隻有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在一顆老柳樹上悠揚地叫著,“得兒!得兒——得兒!”我從水渠裏舀了一杯水,水又清又涼,要不是媽叮囑過不要喝生水,我早就咽下去了。“啪”地一聲,草叢裏什麽東西動了一下。我悄悄走過去,卻是一隻色彩斑斕的大癩蛤蟆。我仔細一看,水渠裏遊動著不少蝌蚪——幸虧我沒把那水喝下去!

這天上午分派給我們的活是摘西紅柿。剛一聽到王隊長的宣布,我們起了一聲輕輕的歡呼。小王隊長斜我們一眼,“別以為這活兒好幹,比起土豆輕省不到哪兒去。”

果然,到地裏沒多大功夫,我們就感到了這活兒的利害:直不起腰來。一壟下來,我已經腰酸背疼了。紀秋和薛柳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也不知道讓不讓咱吃個西紅柿?”地頭上柱子聽見了我們的話,“吃吧!隨便吃!敞開吃!”說完又朝我們擠擠眼睛。我們把西紅柿在水渠裏簡單涮了涮,就吃了起來。在家裏也吃西紅柿,可不知道為什麽那天的西紅柿那麽好吃,“真新鮮啊!”“這個樣兒的,最甜!” “得了吧,我這個才最甜呢!”我們都混了個肚兒圓。

回村的路上我們才感覺到不對。先是一個女生的肚子“咕嚕,咕嚕嚕”開始叫,然後大家一個個都跑到高粱地裏去了。我蹲下去以後才想起來沒帶手紙。“紀秋,帶手紙了嗎?”“沒有啊,扯點高粱葉子將就將就吧!”打高粱地裏出來,我們才想起柱子那一臉壞笑。原來!西紅柿地離村較遠,一路上我們少說也上了三趟“廁所”。

回到隊部,再一看晚飯,又是高粱米粥和醬油泡土豆。大家頓時都沒了胃口,不知是誰提了一句,“小賣部有江米條,”於是我們一窩蜂地都奔村頭小賣部去了。

小賣部是一家人房子旁邊蓋的“偏廈”,五、六平米的地方,架子上擺著肥皂毛巾火柴,櫃台裏兩個玻璃瓶子,一個裝著半瓶江米條,另一個是紅糖。江米條在兩分鍾內售馨,售貨員又拿出幾塊月餅和幾瓶水果罐頭,也被我們一搶而光。紀秋最有 “商業眼光”,她把瓶裏的紅糖全“包圓”了。“告你吧,下次再來,肯定連紅糖也沒有了。”

幾天農活幹下來,夥食缺油少鹽,大家都是又累又餓。所以這天早晨起來看見下雨,聽說不用出工了,又是一片歡呼。可是饑餓的問題還是沒法解決。我們坐在隊部裏,看著窗戶上的雨點,聽王隊長念著《人民日報》上單調的的社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上哪兒弄點好吃的來。

一個老知青先開了頭。“鎮上小鋪裏有肘子,上回我回家路過,買了倆,那個香啊 ……”他話音還沒落,屋裏已經是一片吸溜口水的聲音。班長從炕上跳下來,“走,誰跟我去?”“上哪去?”“上鎮上,弄點吃的。”“下這麽大的雨……”“那怕啥!不是有雨衣。”我們幾個女生互相看了看,把兜裏的錢都掏了出來,數了數,有二十多塊,拿過去,交給班長。老知青看得直眼紅,“媽的,小孩兒兜裏這麽多錢,老子混了三、四年,越混越窮……”我們趕緊說,“買回來大家一起吃,一起吃。”

天快黑的時候班長他們回來了,幾個人從裏到外都濕透了,頭發滴著水珠,腳上的黃膠鞋裹滿了泥。他們打胸前掏出幾個油紙包,“小鋪都關門了,讓我們硬敲開的。肘子就剩一個了,油條是我們求他現炸的。”先聽說隻有一個肘子,大家臉上都很失望,一聽說有油條,大家的眼睛又都亮了。油紙包一個個打開了,肘子擺在中間,老知青伸手上去,先扯下一大塊肉來,大家念他多年在這兒,耗得山窮水盡,也沒說什麽。我們一人盛了一碗高粱米粥,就著油條,吃了下鄉以後的第一頓飽飯。

回到房東家裏,主人的兒子從鎮上回來了。這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留著小胡子,叼著煙卷兒,翹著二郎腿兒,腳上是一雙和泥巴地十分不相稱的皮鞋。他對我們異常熱情,問這問那,話裏話外表露出對我們的羨慕。“你們城裏人,那叫命好,拿工資,旱澇保收。”我不喜歡小胡子,說話便有意頂他,“命好有什麽用?這不是一樣種地來了。”他剛要回答,屋外傳來張大爺的聲音,“喂,你別閑嘮了好不好?去,幫你媽抱點柴禾去。”“啊,來了!”他急忙從我們麵前跑出去,帶起的風裏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兒。

那天晚上關了燈以後,我不知道為什麽沒有馬上睡著。月亮光投在布簾上,我清楚地看見小胡子起來了,並且在布簾前站了好一會兒。那一會兒,仿佛是一萬年,我腦子裏轉過了千百個念頭:如果他過來,我先衝到門口去拿攫頭……不不,我應該先喊,把大爺大娘叫醒……也許我現在就應該把紀秋和薛柳叫醒……小胡子出去了。他對著莊稼地撒了一潑尿,回來以後就老老實實躺下了,沒再動。大約又過了一小時,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十天,象飛一樣過去了,再有一天我們就要走了。這天晚上,小王隊長宣布明天放假一天,不用下地幹活,大家聽了都麵露喜色。小王隊長回屋睡覺去了,班長說, “這樣吧,明天咱們給老鄉挑水,掃院子。”我本想抗議,可想到回去總得有得交差,就同意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紀秋一爬起來,就去搶水桶和扁擔。我們聲勢浩大地到了井邊,才發現我們三個沒有一個能挑得動一擔水。於是決定薛柳一個人拎半桶水,我和紀秋抬一桶水。一開始還成,可是一到了莊稼地裏,路沒有村裏平整了,我們就變得東倒西歪,水也灑了一半。再回頭一看薛柳,她竟然摔了個跟頭,水全潑了。到了家,張大爺洗臉回來,看見我們,也沒說什麽,他接過水桶和扁擔,又挑水去了。


最後一個晚上,由小王隊長做主,生產隊給我們殺了一隻羊。飯還是高粱米飯,卻加了一個菜,熬豆角。按做飯的大爺的說法,這可是高級的“果菜”,而且菜裏破天荒地放了點油——我們頭幾天吃的都是“葉菜”,清水熬白菜,清水熬菠菜。我端著盛羊肉的飯盒,騎在隊部東屋的長條凳上。牆是石灰水刷的白牆,黑板上方一張主席像,門口和窗外是裏外三層看熱鬧的老鄉,我正猶豫著是不是要把羊肉分給那幾個流鼻涕的孩子一點的時候,我感到,一雙眼睛正盯著我:那是一條大黑狗的眼睛,它兩條前腿搭在長凳上,一雙大眼睛哀婉地看著我,舌頭上的哈喇子就要落到我褲子上……這可不是張大爺家可愛的小黃狗,它的腦袋差不多和我的腦袋一樣大,它直立起來能夠得到我下巴,跳起來就能把我的腦袋咬掉……我,我還想什麽呢!我放下飯盒,一個箭步衝到窗前,踩著長凳,我縱身跳出了窗口!

我猜得沒錯,那狗不是奔羊肉來的,它是奔我來的,因為它沒有留在屋裏吃飯盒裏的肉,而是尾隨著我從窗戶裏跳出來,在院子裏饒著圈跑開了。我不記得跑了幾圈,隻記得大人孩子哈哈的笑聲,好象同學們也在笑,直到張支書上前來,轟走了那條大黑狗。

再過那條河的時候,我已經不是來時的我了。

未來清楚地展現在我麵前。沒有後門,我隻有苦幹一條路了。最後的幾天裏,我已經掌握了一些幹活的竅門,也懂得了悠著力氣,不是一上去就把勁都使完;麻袋上肩要挺直了腰,不然到了晚上非背疼不可;夏天幹活要起早,才能躲開正午的大太陽……小王隊長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這裏隻要有一個抽工、上大學的名額,就無可爭辯地是小王隊長的。這麽說,我的未來還是有希望的。隻要付出幾年汗水,我就能帶著黑紅的臉膛和結實的肌肉從這裏出去,展開我的人生。想到這裏,我緊了緊背上的行李,大步向河灘邁去。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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