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顏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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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的平凡事 (61)

(2005-04-19 15:25:06) 下一個
楊紅乘坐的飛機平安抵達美國洛杉磯機場。

踏上美國的那一刻,楊紅並沒有感覺到激動或興奮。想起很久以前,第一次乘火車出J省的時候,那樣一番激動,在心裏驚呼:我終於到過J省以外的地方啦!想起更久以前,每次學校組織出去春遊,都會有兩三天激動不安,連覺都睡不好。而現在,到了一個新的國家都不覺得激動了,反而有點懷念熟悉的家園,有點怪自己:我跑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幹什麽?這裏的一切跟我有什麽相幹?

楊紅驚覺地想,完了,我真的老了,記得朱PETER說過,當你踏上美國的那一刻,如果你想的是盡快回國的話,你就知道你老了,至少是心態老了,因為激動跟年紀是成反比的,年齡越大,越不容易激動;而懷舊跟年紀卻是成正比的,年齡越大,越懷念從前,越懷念故鄉。

楊紅想,朱PETER說的話不能算數,他是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家夥,為了一鳴驚人,什麽話都要反著說,成語也好,格言也好,他一定要篡改得麵目全非了才安心。就說這“葉落歸根”吧,誰都知道是拿來讚美那些在海外漂泊多年的華人,老了之後,心心念念地回到自己的故鄉的。但被朱PETER一改,就變成終生逃離之後無可奈何的回歸了。

他說小樹剛長出來的時候,都是拚命地往上長,拚命地把枝椏向四麵八方伸展,離身下的土地越遠越好。如果不是被根抓住,恐怕會長得飛起來。那時候,樹葉對根沒有什麽感覺,不覺得是根在為自己提供生長的養分,反而覺得根是在羈絆自己。要等到樹葉老了,黃了,失去生命力了,才會倦倦地落下,回到根的身邊。但離根不值得唾罵,歸根不值得讚頌,因為離根和歸根,隻不過是樹葉生命中的兩個過程、兩個階段。
 
楊紅覺得朱PETER的話很有煽動性,很能妖言惑眾。像他這樣的人,反右的時候肯定被打成右派,文化革命肯定被揪出來批鬥,反精神汙染的時候肯定被當成一個汙染源清除。他到今天還逍遙法外,用他自己的話說,隻是因為他趕上了一個可以在屋頂上大喊“我沒有言論自由”的年代。

楊紅不知道自己這趟出國算不算離根。出國之前,老有人問楊紅:出去了還回不回來呀?連老院長都擔過這種心,曾專門把她找去,語重心長地告誡她:祖國培養你這麽多年,你要對得起祖國啊。半年過了,就馬上回來。今年下半年就要開始賣江北新修的那些房子,明年春天要搞幹部調整,你不回來,這些都沒你的份的。

楊紅自己也給人做了十來年的政治思想工作,仍然很佩服老院長的方法和技巧。現在你要說服一個人,光說些大道理是沒用的,大帽子底下開小差。不跟他的切身利益掛上鉤,他就算嘴裏被你說動了,心裏也不會動的。象勸你回國這事,祖國要端出來,不然你的愛國之心不會被震動;新房子的事也要端出來,不然你的愛家之心不會被震動;幹部調整的事更要端出來,不然你的愛權之心不會被震動。這樣三件事一擺,你不被說服?那你就是鐵了心要叛國了。

楊紅覺得別人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不就一個半年的訪問學者嗎?哪裏就會賴在美國了?寧為雞頭,不為牛後。到了別人那裏,是為別人打工,怎麽比得上呆在自己的學校當研究生導師?楊紅當時當地就對老院長擔保:你放心,我肯定會回來的,我絕對不會留在美國。對老院長,你不能說什麽天打五雷轟之類的話,但如果可以的話,楊紅也不怕那樣說,因為她對自己很有把握,她是絕對會回國的。

楊紅就不理解,為什麽學校那些幹得挺不錯的老師,到了美國,就想方設法地留在那裏呢?學校作過統計,截止去年,有90%自費出國的老師沒有回來,有55%公費出國的老師沒有回來。

根據小道消息,女出國者的背叛之風比男出國者更濃,有人說是因為女人更容易找個老美結婚,一步到位地把身份搞定。據說中國男人找美國女人呢,就受到些生理上的限製,差不多就是牙簽跟竹筒的關係。哪個牙簽願意掉到一個空廣的竹筒裏去受那個屈辱?但中國女人找美國男人呢,那就不同了,沒有這方麵的比喻,但據說美國男人最欣賞那些在中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年紀一把,相貌不咋,知識淵博,談吐瀟灑。

楊紅開始還不信,後來院裏一位 三十有五的老姑娘公派出了一趟國,就套牢一個老美,先回中國,再以美國公民未婚妻的身份去了美國,一個老姑娘把些個小姑娘氣得!

大家忿忿地說,這種人真是有吃狗屎的運氣。運氣這個東西,一旦來了,門板 都擋不住的。對有運氣的人,大家羨慕一通,充其量也就心裏咒她日後離婚,或者被賣進窯子裏去。但有些人,憑的不是運氣,而是卑劣的手段,那大家就要公開地痛罵一下了,不罵不足以平民憤。

化學係有個老師是探親出國的,去了一段時間就向學校打報告,說她懷孕了,要生第二胎。學校當然不能說同意,就回了信,勸其不要生。楊紅聽說這事後,還跟周寧在家裏議論,說這個人也真是奇怪,你要生就生唄,還打個什麽報告?有點無事生非的意思,明知你這樣問,學校是不會同意的。 不過事實證明那個老師打這個報告是英明的,或者用學校的話說,是別有用心的,因為她後來申請政治避難的時候,就有一封信可以證明她不能回中國,她回中國會受到懲罰甚至迫害。那個代表學校回信的人好像也倒了酶,被撤了職,因為他為美國政府攻擊中國計劃生育政策提供了一發炮彈。

大家聽說這事後,沒有一個不說那個老師卑鄙無恥的。大家一致認為象這樣投機取巧、背叛祖國的人,肯定是沒有好下場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懂行的人說,剛開始時,以計劃生育為由申請政治避難的,據說是100%地批準,現在這種申請多了去了,美國也搞不清究竟誰回國是真的有危險,誰是假的有危險,隻有定個名額,每年不超過20%。所以大家預計化學係那個老師最終是哭哭啼啼地回國來。

但後來聽說那個老師居然就成了那20%裏的一個,她申請成功了,雖然還沒拿到綠卡,但已經有了一個什麽卡,總之是可以呆在美國了。於是又有很多人私下羨慕她,說她這可是一生兩得,不僅比咱們多生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還為她賺了綠卡,不如給這個小孩起名叫“綠卡”吧。有人就說,聽說在美國生的,就是美國公民呢,應該叫“公民”了。周寧聽了, 還嗬嗬笑著說:“說不定是個‘母民’。”

周寧的媽媽倒是有讓楊紅在外麵生幾個小孩的意思。一聽說楊紅出國的事,連證都還沒簽到,婆婆就轉開了念頭。婆婆的方言不好懂,都是周寧翻譯給她聽的。婆婆說,聽說美國那邊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你到了那邊,也生幾個。我四個兒媳婦,這三個都因為超生被結了紮了,沒指望了。你沒結紮,我們周家就靠你了。

楊紅聽不懂婆婆,但婆婆聽得懂她,因為她說的是普通話。電視裏廣播裏天天用的話,婆婆還是聽得懂一些的。所以婆婆對她自己的語言能力一直有點自豪:我聽得懂你的話,你就聽不懂我的話。

楊紅說,就半年時間,哪能生小孩?懷個小孩都要十個月。 婆婆說,你不會揣一個出去生?
 
“生了誰帶?”

“送回來我跟你帶。”

楊紅想到婆婆帶小孩的方法,有點膽戰心驚,望而生畏。周寧幾個兄弟加上他們的媳婦都在外麵打工、做生意,七、八個小孩都放在家裏婆婆帶。婆婆帶小孩那真叫有大將風度,基本上執行無為而治、自生自滅的政策。早上起來,也不用洗臉,大大小小一排都蹲在馬路邊拉尿拉屎。拉完了,再對彼此堆出的形狀、大小、氣味什麽的,互相評論一番,常常為意見相左打得不亦樂乎。拉在路邊的屎是不用掃的,等會車來人往的,壓的壓了,踩的踩了,很快就沒有了。

早飯吃了,小孩子便作鳥獸散,婆婆自己也鎖了門,上別人家打麻將去了。中午記得,就回來做一頓飯,不記得就莫怪婆婆記性不好。晚上這一頓是一定要做的,有沒有菜無所謂,小孩子都已經餓得發麻,風卷殘雲般地吃了,婆婆便用一盆熱水,把所有的小孩都洗了,大家上床睡覺。

楊紅一直很欽佩婆婆一絲不苟的作風,一盆水,洗到後來,連盆底都蓋不住了,顏色也變得越來越深,但婆婆一定要嗬斥著,把每一個都擰過來洗過才讓睡覺。楊紅一想到自己的小孩要加入這個隊伍,就不由自主地打寒戰。

楊紅不好針砭婆婆帶小孩的方式,說了周寧也不會為她翻譯,還不如不說,就一笑了之。她再怎麽能耐,在婆婆眼裏,也隻是個生小孩的機器。

楊紅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腹部,不知道這次有沒有真的象婆婆說的那樣,揣了一個到美國來了。 裹挾在機場滾滾的人流裏,楊紅四下張望著,想找到TRACY,但很快就失望了。在漢城轉機的時候,時間太短,根本沒空跟TRACY說話。後來在飛機上上洗手間時,看見她在同一架飛機上,坐在近水樓台先得廁所的地方。飛機上很安靜,乘客都在睡覺,或者戴著耳機看電視聽音樂,楊紅也沒好意思走上去跟TRACY 講話,隻跟她招招手,算打過了招呼。

這一路之上,朱PETER講過的一些注意事項,好像正在一點一點被實踐證明著。換機的時候該怎麽怎麽樣,在飛機上怎樣填I-94表,下了飛機怎樣租個小車推行李,等等等等,事無巨細,都料到了。

不知道是因為人在美國,舉目無親,還是朱PETER的話幫了她很大忙,楊紅覺得對朱PETER的印象和感覺都好多了。她覺得朱PETER應該在洛杉磯什麽地方,因為他對洛杉磯機場好像很熟悉。會不會是跟他自己說的那樣,是機場的清潔工?聽說文科博士在美國潦倒得當清潔工的大有人在。

這樣一想,楊紅對那些推著清潔車的男人就有點注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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