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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灣同胞我的骨肉兄弟 (2005)

(2007-10-11 20:03:23) 下一個

我生長在北方的北方。曾經玩笑說,“南方嘛,很容易理解,山海關以內都是南方!”。如果真的按我這個定義,那台灣就是南方的南方了。

南方的南方很遙遠,卻不陌生。

小時候沒有電視,自家也沒有報紙,收音機是獲取信息的唯一媒體。播音員常常在新聞的最後一本正經地宣布,來自台灣海峽的台風要在福建登陸,風向什麽什麽,風力多少多少,這樣的消息一播就是幾天,印象很深。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是因為有了台灣海峽才有台風,所以才叫‘台’風。我們北方的北方是從來不刮台風的,從紀錄片裏看過台風,實在是很可怕。

另一個常常看到跟台灣有關的事是一本小人書,裏麵畫著國民黨特務偷偷登陸福建,樣子很醜,旁邊畫著可怕的潛水服。小小的年紀,知道台灣有兩樣不好的東西,一個是摧毀房屋生命的台風,一個是來大陸竊取情報的國民黨特務。

那時候還有個習慣的說法,就是“台灣同胞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每每寫批判稿或者大字報的時候(其實也不是寫,就是東抄西湊一些段子),都要在結尾表示一下決心,發誓為解放全人類而奮鬥,而這解放全人類的其中一項,就是要先解放台灣,把那些受國民黨政府壓迫的同胞解放出來,讓他們也象我們一樣當家做主,不再被資本家剝削,不再受官僚買辦的壓迫。我那時候還想,我們中國這麽大地方,將來蓋一些高樓,讓住在台灣的受苦人民都般過來,我們住得很近,象一個大家庭,有飯吃,有衣穿,有歌唱,不必整天受台風襲擊。

後來就有了這隻歌,《台灣同胞我的骨肉兄弟》,那時候的歌大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這一首算是很抒情。“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國的台灣省遙望。。”。首句一出來,帶給人一幅有足夠想像空間的畫麵,那圖畫絕不會讓你想到革命啊批判啊什麽什麽的。

抒情是抒情,還是免不去時代的氣息。那時的抒情歌曲的形式都有個套路,先來一段抒情,然後就是雄赳赳的副歌。《台灣同胞我的骨肉兄弟》也一樣。先是站在海岸眺望日月潭的碧波傾聽阿裏山的林濤,悠緩,抒展,唱著它你會覺得自己是穿著長裙的女郎,用你的心在訴說:“台灣同胞我骨肉兄弟,我們日日夜夜把你們掛在心上。”。可是副歌一起,樂風一轉變得鏗鏘有力,“全國人民,團結一致,同心協力,共同奮鬥,朝著一個方向。。。”,仿佛每一個音符上都裝上了強音或者保持音。而這一連串的口號過後,女郎變成了女兵,長裙變成了軍裝,“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讓那太陽的光輝照耀在台灣島上”。其實是善意,哪一片土地不需要陽光?

記得小學班主任老師說,要解放全人類,就要首先解放我們自己。等我們長大了,要首先解放台灣,那裏是我們中國的土地,住著黑頭發黑眼睛說中國話的同胞,我們的骨肉兄弟。我們要學好本領念好書,長大了把台灣同胞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把台灣變成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人平等的天堂。。。

歌聽得次數多了,慢慢也就會唱了。有一次我唱這個歌的時候母親說,“說不定你大姨去了台灣”。我聽了很迷惑。大姨這個詞並不生疏,在姥姥家住的時候,很多玩意都是大姨的。有一套我非常鍾愛的陶瓷小茶具,茶壺還不及我巴掌大,茶碗就更小了,還有小碟子。媽說那是大姨的。老照片上看到大姨站在媽媽旁邊,兩個漂亮的姐妹,同有著來自她們父親的大眼睛,留著四十年代特色的齊發。可是大姨怎麽會去台灣呢?台灣很遠啊,那裏還有台風,國民黨政府會不會欺負她?

聽母親說,大姨在解放軍圍城的時候隨學校南遷離開了家,開始的時候還有信件來,從北京,從昆明,最後是澳門,再以後便杳無音訊了。

這些都是七十年代初的事情。懵懵噔噔的就到了七十年代末,中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收音機裏除了革命歌曲,也開始有比較抒情的歌了,鄧麗君的歌開始在年輕人中間傳唱,中國和外界也有了更多的接觸。

有一天,應該是七八年吧,舅舅急匆匆地來了,進門就跟母親說,“大姐有消息了”。說著拿出一封信,從外表看,是一封拆了又封封了又拆,周折輾轉才送到的信。母親看了信便哭了。

讓母親流淚的信寄自美國,是一封試探性的短信,意在找到失去親人。信是大姨在美國讀書的兒子寄來的。

母親流著眼淚回了信,我相信她的心情是相當複雜的,因為她們的母親幾年前不幸病去了,至終不曉得自己的大女兒的下落。

沒多少時候就又收到了來自美國信,信中說,大姨後來去了台灣,在那裏結婚安家,大姨夫是當時一同南下的校友。

母親說,來信的人我應該叫大表哥,多麽陌生的字眼!大表哥用表格的形式詳細介紹了他們兄弟姊妹的情況,姓名,性別,年齡,出生年月,就學情況,天哪,我還從來沒有什麽同學家裏有這麽多孩子,簡介還要劃表格。一下子跑出來這麽多骨肉兄弟,我有一種招架不住的感覺,心底暗想,怎麽一下子多了這麽多人?還好還好,他們都在那麽遠的地方。

學校裏早已不再提解放台灣解放人類的事情了,《台灣同胞我的骨肉兄弟》也不再常常聽到,可是卻真的出來了好幾個骨肉兄弟。母親以血濃於水幾個字形容。

母親找到姐姐當然是令人興奮的事情,但是令我,一個十幾歲的丫頭興奮的,是那幾個表哥表姐表弟。從小,無論在父親家還是在母親家,我們這一代的大排行的時候,我一向都是最年長的,所有的人都要喊我姐姐,而我在所有的事情上又都沒有強勢,平白占了這麽個老大的位置,我這把交椅坐得從來是心不甘情不願。現在突然有好幾個比我年長的大哥哥大姐姐,我怎麽能不興奮呢?以後有事我就問他們好了。隻可惜,他們那麽遠,住在南方的南方。

我的母親開始常常談起要見姐姐,我們都覺得,來日方長,中國已經慢慢在開放,機會總是有的。三十年等得,不用急吧。

無奈世間總是有那麽多自己不能左右的事情,母親患了癌症,我記得清楚,她跟醫生說,“大夫,如果你幫我延長一些時間,說不上我可以去看我大姐,我們三十多年沒見麵了”。好心的醫生安慰母親,“這肯定沒問題,做完這個療程你就有時間了”。可是哪裏有時間呢? 一直到臨終母親都沒能見到姐姐。

老歌老調總難忘,哼唱老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不用思考,也不用提示,所有的詞句總是似流水而出。每每唱到這首《台灣同胞我的骨肉兄弟》,我心裏不再是害人的台風,也不再有國民黨特務的形象,而是實實在在照片上我那幾個表兄表姐。

後來我來了美國,大姨也來了美國,我們有幸住在一個城市,常常可以見麵。記得我生了兒子以後第一次帶給大姨看,她抱過那個胖小子就哭了。不用說,我知道她想起了我母親。

去年二表哥來我們這個城市,給兒子帶來些玩具,卻歉意地說,沒有來得及給女兒買什麽,我忙說“不用不用,她什麽都不缺”。二表哥說“我知道她什麽都不缺,可是我有這個心哪”。說得我就要哭了。“血濃於水”是母親用過的字,當年大表哥給我的第一張卡片也同用過“血濃於水”。現在二表哥的心裏,也是流著血濃於水的深情。

雖然大姨離開了台灣,但是台灣的土地養育她四十幾年,表兄姊們在那片土地上長大。對他們來說,那裏是他們的故鄉。看不慣陳水扁李登輝的時候我也叫囂過“轟你幾顆導彈看你還猖狂!”。可是我知道,如果真的導彈轟過去,轟的不知是誰家血濃於水的骨肉兄弟。

都說人在海外覺得孤獨,特別是節假日的時候,沒有那麽多親戚可以走動,沒有團圓飯可以吃。我的情形好多了。雖然由於個性的關係我沒有常常和他們聯係,但是我知道,他們是我永遠的家人。

初夏在CD裏聽劉歡唱這歌的時候開始寫這篇筆記,斷斷續續的沒有完成。劉歡給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唱了一碟歌,卻隻把這歌唱了一半,副歌完全沒唱。我理解現在再唱原來的副歌聽起來很奇怪,但是那是印在我們腦子裏的歌詞,整支歌伴著我們走過朦朧的青少年時代,他沒有唱並不等於沒有存在過,而存在過的東西,是不會輕易被忘記的

在網上搜索歌詞的時候,也看到改編得麵目全非的新詞,歌詞改得了,曆史改不了。我不想接受改過的歌,要改不如重寫。

寫到這裏,我不知道怎麽結尾了。在大陸的時候,每年八月十五各種機構都會舉辦聯誼會,邀請台灣同胞共同賞月聽歌吟詩。今天匆匆結束這篇寫了很久的文章,給高山的【良宵:天涯共此時】節目添上一筆,希望所有兩岸親人都能團聚,用同一種語言講中秋的故事,唱同一首歌述說心底的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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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子夏浮雲 回複 悄悄話 心靈的傾訴,寫的真好!
娓娓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感人好文字,讀得心裏酸酸的,因為我們家也是很多人在台灣。
外婆六十年代在台北去世,媽媽和外婆四九年香港分手後就此未見過麵,現在媽媽也逝去二十五年了。她們母女必已在天堂會麵,想到這裏,我的心也略有寬慰。
問候平安!
金黃圓月 回複 悄悄話 我爺爺奶奶是在台灣去世的。49我爸爸媽媽和他們一起逃到台灣。爸爸媽媽年青,覺得那裏當時生活太苦就跟著運輸飛機回來了。爸爸是獨子,91年初去台灣見到奶奶。她老人家當時九十多歲了。見麵十幾天後奶奶去世了,爸爸把爺爺奶奶的骨灰都帶回家鄉了。

血濃於水你說得好,在此共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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