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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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 (第六章 遊星 2)

(2010-01-01 10:09:34) 下一個
他從櫃子上的提袋裏拿了一個蘋果,問,“這個,可以吃的吧?”他問話的口氣小心翼翼。

我點點頭。

他慢慢地削蘋果,刀順著蘋果轉動,皮上帶下來厚厚的一層肉。他把瘦身一周的蘋果切成塊,裝在盤子裏遞給我,自己拿起掉下的那卷皮咬著上麵殘餘的果肉,看見我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削蘋果一直都很浪費,我媽媽就罰我吃蘋果皮,不過我漸漸覺得這樣也很好吃。”

林國棟居然真的把那卷蘋果皮上的果肉吃得幹幹淨淨,我不由對他微笑,他問,“你笑什麽?”我說,“沒什麽。”

我問他,“上次你給果凍畫的像呢?”

他說,“在家裏。我有一個畫本,裏麵全是我畫的漫畫。”

“下次給我看看。”

“好。”

我們靜默了一會,黃昏的陽光透著不太幹淨的玻璃窗照進來,變成一種微暗的橙色,十分好看,光裏飛舞著無數微塵,看上去生機勃勃,窗外的牆上爬著鬱鬱蔥蔥的藤蔓,他剛從學校裏放學,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藥味,不知是醫院的味道還是實驗室的味道。他是學化學的,但是不知為什麽,看上去不太像個理科生,以至於我無端地懷疑他是否成績很差。

我問他,“你為什麽喜歡漫畫?”

“就是喜歡。”

“為什麽?”

“像你喜歡鋼琴一樣。”他抬起眼睛,微笑地看著我。

“學鋼琴很痛苦。”我說。

“學畫畫也是,”他說,“不過,還是忍不住要畫。”他對著陽光,眼睛微微眯著,眼角眯出幾道細細的紋路。

又是沉默。言語停頓的片刻裏,仿佛聽得見馬蹄蓮緩緩綻放的動靜。

“你該回家了吧?”我問他。

他看看手表,點點頭,整理一下書包,站起身來,“我走了。”這幾天,他放學之後都來醫院看我。他的頭發長得很快,已經完全遮住頭皮了。

小阿姨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小林,這個給你姐姐帶回去。”她手裏拿著那塊藍底百合花的窗簾布。

“這個……”林國棟看著小阿姨,臉上有些遲疑,被小阿姨逼上梁山樣的神色鎮住了,“拿回去給你姐姐,她不是很喜歡嗎?”

“我姐姐是很喜歡,可是……你們……”

“這在我們家也就是一塊窗簾布,”小阿姨說著聲音輕了下來,有些淡淡的自嘲,“好東西,要給識貨的人才值得,你說對不對?”她把布塞給林國棟,輕輕地拍拍他的手,聲音很堅定,“何況,你和你爸爸都幫了我們大忙。”

“你太客氣了。”林醫生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來,他站在門邊,手裏拿著查病房的本子,腮幫上有青色的胡茬,臉色有些疲倦,大概是忙碌一天的緣故。他微笑著說,“這下美美一定很開心,她一直都惦記著這塊開價五千塊錢的布呢。”

小阿姨回頭看看他,垂下眼睛,臉上有些窘,“那時候也不知道她是你女兒。”

“我開玩笑的,”林醫生馬上說,轉過頭來問了我的情況,然後說,“明天,都準備好了吧?”

我點點頭。明天,我做第一次血液透析。

林國棟望著我,他的眼睛像一泓平靜的湖水被什麽東西激蕩了一下,立刻垂下了眼睛,望著他腳下的地。他手裏緊緊抓著那塊藍地百花的布,指甲幾乎摳進了布紋裏。

這個星期,他幾乎天天來看我,但是我們不到逼不得已,從來都不說病情,仿佛有種無言的默契。

每次都是我說“你該回家了吧”,然後他點點頭,默默站起身來,走出門,臨出門前回過頭來,輕輕說一聲“明天見”,他的書包斜背在身後,轉身的時候會在屁股上顛一下,仿佛也在說“明天見”。有一天他說了“再見”,我有些懷疑他第二天不會來,可他第二天還是來了,臨走的時候說“明天見”。

隔兩天,他又拿來一束馬蹄蓮,說是花店小姐建議的,問“你不喜歡嗎”,我說“我喜歡”。現在的他比剛認識的時候好像老成了一些,說起話來仿佛總有點拘謹。有一天他鼻子裏塞著棉花團,說在學校裏上體育課,跑一千五百米,天氣很熱,空氣又幹燥,跑完了就開始流鼻血,他坐在床邊,一邊說話一邊捏鼻子。那天他問我“你是不是也很想去維也納學音樂?”我說,“我不想”。他繼續捏著鼻子,斜著眼睛看著我莫名其妙地微笑。

今天中午,小阿姨說“那個小孩好像很喜歡你,否則為什麽會天天來”,我沒有搭話,到了下午,他遲到了十分鍾,我突然開始有些著急,等他來了,又不好意思問為什麽遲到,還是他自己告訴我今天學校裏上實驗課出來晚了。

小阿姨把“溫莎的樹林”拿來了,放在我的床頭。臨睡前,我噴一點在枕頭上,然後把臉頰貼上去。

正是月半,清涼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我的手臂上,變成淡淡的蛋青色,同室的女病人發出微微的鼾聲。我在上麵尋找自己的靜脈,明天,就要做第一次血液透析,把我的血用機器洗一遍,這麽想著,我不由起了一個冷戰,仿佛身體已經不再屬於我自己,而是一堆任儀器擺弄的骨肉。

入睡前最後一刻,我想到這麽一個問題,林國棟真的會喜歡我嗎?月光冷冷地照在我身上,內心深處有個聲音緩緩地回答,他是在同情你,即使他喜歡你,那也是同情。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仰望著天花板上一塊奇形怪狀的水漬,努力思考它究竟像什麽東西,可是那塊水漬很頑固,盯著看久了,它仿佛會不動聲色地改變,就像一個字,盯著看時間長了,慢慢會恍然覺得不再認識那個字,使人覺得既神奇有詭異。

星期五的下午,值班的護士在隔壁的辦公室裏說笑著,好像在講一套正在播出的韓劇,評論裏麵那個男主人公如何如何帥,講著講著,慢慢壓低了聲音,我隱約聽見其中的一個說“隻有十六歲”。

第一次見到林醫生,他就是這麽問我“你隻有十六歲?”上次做血管手術,主刀的外科醫生一邊麻利地割開我的靜脈,一邊也這麽問,然後大概是為了讓我輕鬆一點,笑了笑,有些牽強地加上一句,“十六歲的花季啊。”

我閉上眼睛,試著去聆聽自己血液的聲音,漸漸的,恍惚之間,我好像真的聽見自己的血液像一條河流在身體裏緩緩流動。時而輕緩時而湍急。那讓我既嫌棄又憐愛的血液,它給我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以後也會給我帶來更多麻煩,卻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開始逼迫自己忘記身邊的一切,用那個屢試不爽的方法 – 在腦子裏彈奏李斯特的“愛之夢”。陳朗哥哥的聲音在背景裏漸漸響起,談到得意的音樂,他一反平時的溫和,話音激動,“注意,左右手觸鍵的力量要區別…對,這樣…這樣正好,”,他習慣性地微微皺起眉頭,“不行,中聲部太突出了!”他很喜歡一邊聽琴一邊評論,有時候讓我很討厭,有時候也讓我很開心。

我問過林醫生,手臂上切開靜脈插這麽一根大管子,會不會影響彈鋼琴,那個問題顯然把他問倒了,他抓抓頭發,臉上露出很為難的表情,過了好一會,老老實實回答,“這個真不好說,我看過的病人裏,沒有彈鋼琴的。”

模模糊糊之間,一個聲音傳進我的耳朵,“她阿姨的檢查結果出來沒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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