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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第八章 夢之守護者2)

(2010-01-10 08:23:46) 下一個
我們肩並肩坐在樹下的石頭上看日出。沉默了一會後,林國棟和我說起他的家庭,而他開口的那一刻,剛好是我幾乎開始問起他家庭的時候。

他從很小的時候說起,口氣很隨意,但是聽得出那是個讓人羨慕的家庭。“我們家裏基本都是我媽和我姐姐說了算。”他像是有些無奈。

“那樣不好嗎?”我問他。

“沒什麽不好,”他抓抓頭發,“就是有點…那個…”他像是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匯,找了半天沒找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呢?”他問我。

“我什麽?”

“你們家?你以前?”他一口氣問,“你在哪兒出生的?”

我開始一個個回答他的問題。我告訴他我出生在一個現在已經對之毫無印象的南方小鎮,不到周歲就被父母抱著去了鄰省的一個大城市,在那裏長大,直到遇見小阿姨,跟著她浪跡天涯,我一個個數過來,看見林國棟驚訝的眼光,他詫異我居然去過那麽多地方。

這麽問答之間,我們始終望著遠處微藍間泛著淡淡紅色霧靄的天際線,我眼角的餘光裏,掠過他額前的短發。

他問我,“你最喜歡哪裏?”

我說,“這裏。”我告訴他,我跟著小阿姨在那個遙遠的東北城市,塵灰漫天,冬天的晚上,暖氣壞了,兩個人擠一床被子,還是凍得發抖,把凳子搬起來壓在被子上,才勉強能睡著。就是在那個地方,我們撿到了果凍。

“那個時候我們自己都快沒飯吃了,小阿姨竟然買了那隻狗,”我說,“不過我真的很喜歡它,”我轉過頭去看他,“我很高興她買下了果凍。”

他也轉過頭來,看了我一會,然後對我笑笑,問我,“你冷嗎?”他指指我身下坐著的石頭,聲音裏有些歉意。

我搖搖頭。可是,就是那個瞬間,一股疲累感突然從風裏不知哪個角落鑽出來,慢慢地潛進我的身體,把我的眼皮朝下拉,朝下拉,仿佛灌了鉛一樣。

東方天邊的雲霞越來越紅,在我的眼前忽隱忽現,慢慢化成一團桃紅色的暈。我的心裏有個聲音在用力地喊“不要,不要”,可是,困意依然愈來愈濃,雲一樣地彌漫上來,將我層層裹住。

林國棟的聲音像從雲的那一段傳來,“你怎麽了?”隔了一層厚厚的幕,輕輕的;我感到有人在用力搖動我的肩膀,而我自己的身體像風裏的一根稻草左搖右晃。

過了不知多久,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躍入眼簾的,是一輪金紅色的太陽 --- 太陽初升時特有的那種噴薄著盎然生機的顏色,刹那間讓下界的陰冷沒有藏身之地。陽光靜靜地照在身上,仿佛有千萬隻溫暖的小手伸過來,撫摸著我。

我的頭靠在林國棟的肩膀上,他的右手抱著我,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凝神看著我。

“你不要緊吧?”他問我。他的眼睛裏滿是焦急。

我搖搖頭,試著對他微笑,可我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差。他繼續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不由有些難堪。

我的臉頰貼在他的棉質襯衣上,隔著衣服縫上的線,隱約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和肩膀上兩根骨頭間形成的一個凹槽。我的下巴貼著那個凹槽,突然間,一種難以言喻,悲喜交集的感覺在心中升騰起來。

那一年,和陳朗哥哥一起去參加一次比賽,我們坐了很長時間的火車,之前討論來討論去,最後決定還是把演出服穿在身上,免得放在箱子裏壓皺了。

我穿著一件陳朗的爸爸幫忙借來的雪紡紗裙子,白色的裙子,水鑽扣子,樣式簡單,裙邊上一邊一個飛著淡紫色絲線刺繡的蝴蝶,裙子上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

那是條很漂亮的裙子,可是試裝的時候,我表現得格外別扭,一會兒嫌尺寸大了,一會兒說圖案不好看。陳朗的爸爸脾氣很好,笑眯眯地一個勁地說“穿慣了就好”,“穿慣了就好”,每次去參賽之前,他對我們都百依百順。

爸爸責怪我太挑剔,然而,我自己心裏知道,那麽不合情理地挑三揀四,也許隻是為了說服自己,那條裙子不屬於我,永遠也不會屬於我,比賽結束,我把它脫下來還掉,也許今生今世再也不會見到它。

其實,我隻是為了說服自己不要去愛上它。

於是我穿著漂亮的雪紡紗裙子,陳朗哥哥穿著挺括的禮服,領口上亮亮地鑲著一層邊,金色楓葉形狀的袖扣,看上去人仿佛陡然大了幾歲。坐的是慢車,陳朗的爸爸一上車就捧著茶杯睡著了,剩下我們兩個人並肩坐著看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為了保持衣服的平整,齊齊整整地僵坐著。

旁邊站著的一隊民工好奇地打量著我們的裝束,被看久了,我的臉不由熱起來,他們的表情讓我想笑,可是陳朗哥哥一直很嚴肅。

那天,他告訴我,打算將來去考奧地利的那所音樂學院。他有個遠方姑母就是那個學校畢業,願意幫忙資助他。

陳朗哥哥的手輕輕地覆蓋在我的手上,他的手冷得像一塊冰。他說,“雨霏,將來哪天如果我走了,答應我你會好好照顧你自己。”他的表情十分鄭重。

我記得那天我既沒有答應他,也沒有拒絕他,隻是默默地低著頭。

終於我們兩個人都困了,他問我要不要靠在他身上睡一會。於是我靠在他的禮服上,隔著厚厚的墊肩,隱約感受到他肩膀的起伏和頭發上洗發水的清香。火車就那麽自顧自地往前,一站又一站地停留和出發,站台上素不相識的臉沒來由地對著我們微笑揮手。我閉上眼睛,不再去想任何事情,那是一個非常別扭的姿勢,我勉勉強強睡著,醒過來的時候,脖子扭得酸疼,而他依然一動不動地端坐著。

那一次他得了一等獎,我得了三等獎。一下台,我就脫下了白裙子。我們當天趕回家,我在火車上靠著窗台睡了一路。

我靠在林國棟的肩膀上,跟他講起那條久遠的,白色雪紡紗裙子。其實我已經幾乎忘記那條裙子了,但是這一刻,它卻無限真切地浮現在眼前,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茉莉清香撲麵而來。

他的右手扶著我的胳膊,等我講完的時候,輕輕地伸過來,扣住了我的右手。

他說,“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他的手是寬大的,溫暖的,手心稍稍有些潮濕,我能感到上麵的紋路。他的肩膀形成一個很舒服的弧度,我的臉頰靠在上麵,依然是半夢半醒的感覺。

“你是不是很容易累?” 林國棟問我。

我點點頭,把頭偏開一點,看著遠處的天空。雖然早上徹底地刷過牙,我依然很害怕他會聞到我嘴裏偶爾會傳漏出來屬於病人的味道。

他的手依然緊緊扣著我的手貼在自己胸前,隔著溫熱的手掌心,是他的脈搏。我的眼睛慢慢地開始有些發酸,我想,那大概是望著太陽太久的緣故。

林國棟轉過頭來看著我,他的臉上有一種很難過的表情。過了很久,他輕輕地說,“你放心,一定會好的。”他的聲音含著自我欺騙式的倔強。

“對不起,太陽出來的時候,我睡著了。”

他說,“我們可以再來。”

我對他微微一笑,把手從他的手裏抽出來,我的手心依然帶著他的體溫。

回去的路上,我悄悄地把頭貼向他的後背,沒有碰著,卻依然能聽見他呼吸的間歇胸腔深處傳來的聲音。

我說,“你常常來找我,你家的人會說你的。”

“不會。”他說。

我在心裏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

他把我送回大樓門洞前,人坐在自行車上,一條腿垂下來踩在地上,伸出手去抓抓頭發,嘴角上翹著,他穿著米色襯衫,藍色牛仔褲,神態和我第一次見到他在大街上和人打招呼的時候一樣。

我看著他那個單純得幾乎沒有煙火氣的神情,心裏突然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鏟了一下,痛了起來。那種痛楚一絲絲地彌漫開來,透過經絡從心裏緩緩蔓延到全身。那個神情,會讓我忘記痛苦,對生活產生非分之想。過二十年,也許他會變成現在林醫生的樣子,溫和,沉穩,有寬厚的肩膀和淡定的態度,善待旁人,愛護妻兒,是一個公認的好男人,可是,過二十年,我會在哪裏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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