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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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 (第四章 Here and There 1)

(2009-12-21 14:05:57) 下一個
小敏姐姐一打開門,果凍就“嗚嗚”地叫著撲上來,兩隻爪子豎起奮力抓著我的褲腳,聲音裏像是受了很多委屈,神情卻充滿熱情,圓溜溜的鼻子使勁地蹭啊蹭。最近它長胖了一些,毛也光滑了,變成一隻很登樣的小狗。

“它睡覺的樣子最可愛了。”小敏姐姐微笑著說,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兩隻手有些費力地撐在腰間。這些天她幫忙照顧它,居然還真的去買了一包喜之郎來,“咱們果凍啊,可喜歡吃果凍了。”她輕輕地撫摸著它的毛。小敏姐姐是廣東人,卻說一口標準的北方普通話,因為她嫁了一個北方男人,戀愛七年,她完全被他同化了。

小敏姐姐聽說我們要出門,立刻答應替我照顧果凍,還說,“不要緊,隻要讓它待在另一個房間裏,不要讓它隨便爬到床上就可以。”她很喜歡狗,以前養過一隻博美犬,從很小一直養到它死,整整十五年。“十五年的狗,相當於百歲老人了,”她垂著眼簾,“它死的時候,我好難過好難過。養狗就是這樣,你知道總有一天它會在你眼前死掉,一點辦法都沒有。”

那句話讓我聽了心裏很難過。我突然想,世上的狗也許都習慣在人的眼前死掉,那麽,假如有一天,人在狗的眼前死去,它會不會感到很意外。如果是我的果凍,知道以後沒人照顧它了,它會不會很難受。那時候,它會是多大呢?

小敏姐姐問我,“怎麽樣?”

我說,“醫生開了很多藥。”她點點頭,臉上很慈悲的表情。

前幾天才知道小敏姐姐的丈夫去年出了車禍。她告訴我的時候,臉上很平靜,“從前我總是擔心家裏的狗跑出去被車撞死,沒想到……”然後看看我,“不過那個時候,他已經知道我有孩子了,還說一定是個兒子。”她臉上帶著點淡淡的微笑。

“對了,對麵樓裏的小林,小名也叫果凍。”小敏姐姐說。

“是嗎?”我抱起果凍,說,“跟姐姐再見。”它居然真的舉起一個小爪子,歡天喜地像在說bye-bye,我說“我們回家”,它“嗚”地一聲,像在說“好”。

陳朗哥哥從維也納寫信來了,開首第一句話“希望這封信不要被退回”,我不由微笑起來,仿佛看見他眉心皺起,中間形成三道細痕。我們經常搬家,有時換了地址才通知他,信就被退回去。

陳朗哥哥是現在少見的,喜歡寫信的人,他在信裏說維也納的天氣,說那裏古老的歐洲建築,說他們住的宿舍原來是二戰時的美軍俱樂部,裏麵華麗考究,還有人天天換床單。這封信特別厚,夾了幾張照片,他在照片上很神氣地微笑。

在信的結尾,他問,“你的病怎麽樣了?”每次給他回信,我總是說,我好多了。

我去樓下對街的書報亭給小阿姨買最新一期的“瑞麗家居”,那是她每月必修的,過馬路時想起小敏姐姐的老公,不由格外放慢了腳步。等買到雜誌,轉過身,對麵樓口的路上停著一輛出租車,車邊站著一對引人注目的男女,男孩子穿著筆挺的西裝,寬寬的肩膀,背對著我,旁邊的女孩子穿米黃色的套裝,三月初就光著腿隻穿絲襪,看上去充滿了活力,正拉著男孩的手說什麽,神采飛揚,兩道精心描畫的眉毛長長地延展開去,我聽見她高聲說“我表姐不嫁給他,是對的”,像是在和誰賭氣,然後他們消失在大樓背後。

屋子裏彌漫著蒸氳的中藥氣,小阿姨伸伸鼻子,“很香啊。”

“那你喝一口。”我愁眉苦臉地看著她。果凍跳到桌子上,伸出小鼻子湊到藥碗邊上好奇地聞聞,像是被藥味嗆了,“嗚”地一聲,也立刻近而遠之了。我摸摸它,“是不是很難聞?”

它長長地“嗚”一聲,別開頭去,仿佛說“難聞死了”。有時候,我真的懷疑果凍能聽懂我的話,它那個小腦袋比我們想象的先進得多。

“中藥就是要越苦效果越好,”她告誡我,“快點喝,否則就冷了。”

我坐在桌前,捏住鼻子,端起碗往嘴裏灌了一口藥,胃裏仿佛生出一隻手,立刻把流進去的液體用力地往外推。我捂著嘴朝洗手間衝過去,濃濃的藥衝口而出湧進馬桶,一股刺鼻的氣味。我站在旁邊,眼淚汪汪地幹吐。

“真的好難喝。”我喘過氣來,對小阿姨說。她輕輕地拍我的背。

“要不,以後煎藥的時候,加糖…..不,你不能吃糖……”她轉過身,走出衛生間,對著門邊牆上一張紙看了一會,“你可以吃蜂蜜,那就加蜂蜜。”

我無奈地對她笑了笑,“這麽苦的藥,要加多少蜂蜜啊,”然後我問她,“小阿姨,你也去醫院檢查一下腎髒吧。”

“為什麽?”

“聽說這種病有家族遺傳,”我低下頭,“我媽不就是得尿毒症死的。”

“胡說八道,”小阿姨滿不在意地攏了攏頭發,“就算有,我和你媽一點都不像,基因肯定不一樣,”她對我擠擠眼睛,“小時候你外公外婆罵我,就說我是垃圾桶裏揀來的,不是他們的女兒。”

“那我媽呢?”

“你媽很乖。父母要她穿什麽,她就穿什麽,要她不和誰玩,她就不和誰玩,”小阿姨輕輕地歎了口氣,“你媽真的很乖。”

我折騰了幾乎一個多小時才把藥勉強喝完,小阿姨把裝著藥渣的罐子遞給我,“雨霏,你把它從陽台上扔下去,扔到路當中。”

“幹什麽?”

“給人家踩啊,藥渣擺在路當中,踩的人越多,就能把你的病踩掉。”她認真地說。小阿姨這個人挺奇怪,有時候百無禁忌,有時候十分迷信,而她的迷信裏,也多少帶著一點遊戲人生的色彩 --- 我擔保她不是真的相信別人的腳能幫我把病踩掉,隻是懶得把藥渣倒進垃圾袋而已。但我喜歡她那種口氣。

“就這麽倒下去,人家不會說嗎?”

“半夜三更,誰看得見啊。”

於是,我拿著藥罐頭站在陽台上,趁沒有人的時候,把裏麵幹巴巴的藥渣倒了一半下去,然後趴在陽台上,久久地盯著樓下的路。已經快十一點,路上空空蕩蕩,等了半天隻有一個老太太走過,卻心明眼亮地繞開了那堆藥渣。

“怎麽不踩呢。”我抬起頭,嘀咕了一句,正要把另外一半也倒下去,看見對麵窗前不知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人,在橙色的台燈光裏,他正看著我。

兩棟樓隔得不遠,我甚至能看見他鼻子裏塞著棉花團,臉上有點詫異的表情。下一秒鍾,我意識到,他就是前些日子在菜場看見的那個騎自行車的男孩,沒想到他就住在對麵。

在不同的城市裏搬來搬去,我已經習慣對別人的眼光視而不見,但他看人的眼光很善意。

那樣的眼光讓我慢慢臉紅起來,我看看手裏的中藥罐,心想,他大概看見我把藥渣往樓下的路上倒了,所以才會覺得驚訝。

我們就那麽愣愣地看了對方幾秒鍾,然後他冷不丁地抬起頭,一動不動望向天空。他鼻子裏那團棉花球,像個黑暗中的樟腦丸。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抬起頭,大樓中間窄小的一片蒼藍夜幕,像城市髒汙醜陋的水泥外衣上一塊美麗的補丁,上麵綴著星星月亮的圖案,一個彎鉤,幾點碎鑽般的亮光,沒有什麽特別離奇。

我把目光移回來,他卻依然望著天空,而且伸出手去,放在鼻子上那個大白棉花球上。

我這才明白,搞了半天,他看著天,是在防止自己流鼻血。

我想起那個故事,一個人在街心流鼻血了,於是望著天空,結果滿街的人都不知就裏地跟著他往上看,不由覺得好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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