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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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 (第二章 “開始總是下著雨” 2)

(2009-12-11 15:03:09) 下一個
我們坐在長途火車上去另外一個城市,我抱著果凍,半夢半醒裏聽她說話,窗外的田野樹木飛一般地往後倒。她告訴我,曾經結過婚,後來離婚了,因為丈夫待她不好,喝醉了把酒瓶砸在她頭上,她順著樓梯滾下去,肚子裏的孩子流產,她幾乎送了命。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就在這個我們剛剛離開的城市。

“其實,知道孩子沒有了,我心裏很開心,”她轉過頭來,“覺得又自由了。是不是有點奇怪?”

我說,“不奇怪啊。”

她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我問她看什麽。她說,沒什麽,然後告訴我,曾經很喜歡我爸爸。

我說,“我早就猜到了,否則你有什麽必要來管我。”然後靠在小阿姨的肩膀上又睡著了。

昨天晚上,小阿姨在為一個家紡公司做圖案設計,一時興起拿出兩根吸管,我們一同蘸了肥皂水,吹出一堆堆泡泡,無窮無盡,飛在空氣裏,幻化成色彩華麗的圓環,觸到牆壁家具,依依不舍地破滅。小阿姨說,這個圖案係列打算就用彩色圓環做主題,因為圓是最穩定的圖形,用它來構築穩定感,再用多種彩色體現變化感。小阿姨的眼睛裏洋溢著神采,每次想起一個好題材,她都是這樣的。

浴室裏的淋浴器又壞了,滴滴答答,生鏽的水管裏隻落下來冰涼的水,更像是窗外的雨。樓上叮叮咚咚在敲著什麽東西,那個胖女人好像又在同誰吵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洗完頭,擦幹後,對著鏡子,我的頭發濕漉漉地披落下來,已經不再有以前的光澤。醫生說過,會這樣的,可是沒想到這麽快。

於是,我走到客廳,對正趴在大桌子上畫圓的小阿姨說,“明天,你幫我把頭發剪掉吧。”

小阿姨依舊趴在那裏,專心致誌地畫一個巨大的橙紅色圓環。那種最適合海灘邊遮陽傘的顏色,她大張旗鼓地將之用在室內家裝的布紡上。那個牌子的東西賣得天貴,小阿姨能拿到一筆豐厚的設計費。

“怎麽了?”過了很久,她抬起頭,鼻子上掛著一點橙紅色的顏料。她看了我一會,慢慢地放下筆,走過來,把我摟在懷裏。

我就那麽抱著她哭起來。她伸過手來,摸著我幹枯的發梢,拍拍我的肩膀,“頭發太長了,是會不好的,我年輕的時候頭發比你還長,發梢常常要剪。” 她的衣服上有一種淡淡的薰衣草香,雨後剛剪過的草坪般樸實,聞上去心裏很舒服。窗外,無邊的雨絲從透明的天空裏飛落下來。

“你還是幫我把它剪掉吧。”過一會,我說。

“喜歡什麽款式?”她問。

“隨便,頭發長了,洗不幹淨,”我回答,吸著鼻子,輕輕地對小阿姨說,“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呢。”

她對我微笑,“果凍呢?”

“在房間裏。”我走到房間裏,果凍不在,四處找尋一番後,發現那個小東西居然趁剛才那麽一點功夫躥進了浴室,無師自通地用爪子扯下衛生紙一團團裹在身上,最後自己掙脫不了,從頭到腳被包得緊緊的,隻剩耳朵和鼻子眼睛露在外麵,活像電影裏的傷員,躺在地上“嗚嗚”地叫。

我把它從一堆衛生紙裏解救出來,它抬著烏亮的眼睛感激地看著我,裏麵滿是崇拜,讓我由衷懷疑起“狗眼看人低”這種說法的科學性。我想,在它眼裏,或許人類都是高大萬能的-----即使像我這樣,才會有那麽簡單真純的眼神,頃刻間直達人心。

“哎呀,酸奶沒了!”星期六晚上十點半,小阿姨在設計桌邊尖叫起來。她有個很奇怪的習慣,平時喜歡抽煙,有時也喝酒,正兒八經工作的時候卻煙酒不沾,一罐一罐地喝酸奶,有時一晚上能喝出一堆酸奶瓶子,她說那能刺激靈感。

我說,“我去買吧。”然後穿上外套,從門口的櫥櫃裏拿了錢,開門下樓。在一樓半的轉角處,燈光暗影裏站著的一個人嚇了我一大跳。我退後一步,那是個年輕的女人,穿米色的風衣,一條羊毛格子圍巾疏疏地在胸前打了個結。她長得很漂亮,臉色也有些緊張,眼睛紅紅的。她看了看我,有些歉意地點點頭,匆忙地移開眼光,往樓上去了,皮鞋底響亮地敲在台階上。

在小區裏的便利超市拿了十瓶酸奶,付錢的時候,竟然碰到了林醫生。他穿著家常的衣服,和醫院裏白大褂大口罩的形象很不相同,是他手裏一包顏色鮮豔的嬌爽超長夜用衛生棉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也很快認出了我,臉上展開溫和的笑容,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衛生棉,有點不好意思,“給我女兒的。”

我對他笑笑。

他問我,“你的……頭發剪了?”

我點點頭。

“你也住在這附近?”

我說,“我們剛剛搬來。”

他恍然大悟似地點點頭,又微笑地看著我,付了錢,轉身走了。

林醫生看上去四十多歲,兩鬢已經有了白發,身材依然挺拔,說起話來表情鄭重而誠懇,讓人覺得無論什麽事情,有他在都會化險為夷。那天在醫院裏,他就是用這樣的神態告訴我和小阿姨,“再觀察一段時間,如果發展下去,最好開始血液透析。”

“血液透析是……”小阿姨開口了。

“就是俗稱的‘洗腎’,是血液淨化技術的一種,根據膜平衡原理,把患者的血液通過一種有很多小孔的薄膜,醫學上叫‘半滲透膜’,”林醫生推推眼鏡,“做透析的時候,患者的血液流過半滲透膜組成的小間隙,水、電解質和血液裏的代謝產物就通過半透膜彌散到外麵的透析液裏……”

“這樣就能把我身上的血洗幹淨嗎?”我終於問。

他沉默了一下,看看我,“可以這麽講。”然後垂下眼簾。

這句話讓我的心像是猛然掉進了一盆冰水,仿佛全身的血已經被抽光了。我看見自己搭在辦公桌角上的一隻手不聽使喚地發起抖來。

“真有這麽嚴重?”小阿姨的聲音也有些變了。

“血液透析其實並不是很多人想像的那麽可怕,也不是不可逆轉的,很多病人長期透析,隻要注意飲食,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生活質量不會受太大影響,甚至停止血透。我們醫院這方麵技術可以說是全市最好的,有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也定期在我們這裏做血透……”林醫生的聲調依然那麽心平氣和,幾乎有種坐壁上觀的殘酷,“你不要太擔心,以你女兒的情況,暫時也不一定……”

“她不是我女兒,”小阿姨突然說,聲音顯得有些尖利,“她…是我侄女。如果-----我是她媽,大概不會這樣。”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臉色發白,嘴角微微牽起,精心畫過的眉毛向額心間蹙過去,眼睛不停地眨動,給她的臉帶上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

林醫生愣住了,從進門到現在,他一直以為我們是母女。

“哦,是這樣,”反應過來後,他推推眼鏡,有些難堪地笑了笑,“對不起啊。”

一種微帶難堪的沉默彌漫在來蘇水味的空氣裏。過一會,小阿姨有些唐突地大聲說,“你要幫幫她!”她的口氣重重的,一點不像是求人,倒像在發號施令,然後轉過頭去,自顧自看著窗外,大眼睛裏不知什麽時候溢滿了淚水,在陽光裏亮亮地閃著光,如同兩泓深深的湖水。

我的鼻子裏一陣發酸,但卻並不想哭。從生病的時候開始,我就偷偷看了一些醫書,所以,林醫生講的,我並不覺得陌生。書上說,很多病人都會走到這一步。

“啊……”林醫生被小阿姨的樣子怔住了,過了一會,輕輕地說,“我們做醫生的,當然會盡力而為…盡力而為。”

臨走時,林醫生站起身來把我們送到門口,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默默地看著我,這一回沒有微笑。那是一張溫和的中年男人的臉,職業性的淡漠裏帶著一點慈悲;有人說“醫者父母心”,這句話用來形容他剛好,為那個神情,我記住了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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