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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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的樹林 (第一章 “邂逅”)

(2009-12-09 16:22:34) 下一個
各位朋友大家好,在不久的將來,偶打算重新開始寫小說,同時想恢複“吳越”這個名字(居然還記得這個ID的密碼;),因為收到很多反饋,好像都不喜歡“溫莎林”(感謝大家的愛憎分明)。

“溫莎的樹林”是去年開始寫的一篇小說,寫了差不多一半,後來由於種種原因沒有寫完,我想在2010年把它寫完。這一段時間想先把寫完的部分貼上來(論壇上應該已經有一些,不過比較零碎),歡迎大家批評指正。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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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邂逅

早春的黃昏讓人感到生命又漫長又短暫。

我和木魚坐在學校後門外的護城河邊,頭頂的樹枝寂寞了一個冬天,粘上一排排細細的絨頭,仔細看,才知道那是新芽。

每天回家之前,經過這兒,我們常常喜歡來坐一會。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裏,陽光蓋住了遠處河麵上濃墨重彩的工業汙染,趕上風不往這邊吹帶來類似鹹帶魚的氣息,河邊樓裏也沒有某大媽或大姐將之當作天然垃圾桶,這裏很適合想想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自己把自己感動一番。

木魚戴著一副式樣笨重的黑色邊框眼鏡,不勝負重般地用手托著鏡框。他轉過頭來,一路湊到我的鼻子下麵,神情很關注地問,“果凍,好…..點了吧?”

“好了。”我悶聲悶氣地瞪他一眼。我的一個鼻孔裏塞著厚厚一團棉花,棉花上浸滿了血,一說話,一股鈍重的痛邊就像改錐般順著鼻梁往頭頂鑽去。我閉上眼睛,把身子靠在一棵樹上。

“真…真,真是,真是…對…對不起。”木魚很過意不去的樣子,努著嘴,眼睛裏滿是無辜,“等下到我家去看碟吧。”我張開眼睛,看看他,心裏很有些惱火 – 在一個多小時前,這家夥在足球場上極其驍勇地把我幾乎連人帶球一同踢進了門,球擦過我的鼻子,立刻血染沙場。

“我覺得你們班其實不…不應該讓你當守門員,你的身體素質和靈…靈敏素質都不錯,可是,技…技…技…技…技…技……”他咽下一口唾沫,再接再厲,費勁的樣子,仿佛他不是在說話,而是在和“技術”兩個字決一死戰。

我看著他厚厚的嘴唇,歎了口氣,“你個王八蛋平時一臉熊樣,上了場凶得六親不認,真奇怪。”

木魚微笑起來,兩隻眼睛在大眼鏡後麵朝下眯得彎彎的,嘴唇向上拉開一個好看的弧度,短發微微汗濕。如果我的鼻子不那麽痛,也許會立刻從書包裏拿出紙筆,把他的臉畫下來。木魚擁有一張很卡通的臉,可愛得讓人嫉妒,和他一米七八的身材毫不相稱。

“我們全班女生都站在旁邊。”我又瞪他一眼。

“哇,那些全是你們班的?”他大呼小叫地忘了口吃,“簡直都是…西施啊!哎,有沒有你喜歡的?”他故意做出一副驚豔的表情。

“喜歡個頭,”我捶他一拳,“走吧。”我站起身來,和木魚一同騎上了自行車。

早春黃昏,城市汙濁的空氣裏浮起一層顏色曖昧的霧靄,雖然有些髒,還是很美麗的。十九歲的一天即將結束。

對了,我叫林國棟,樹林的林,國家的國,棟梁的棟,當了四十年林場管理員的爺爺欣然賜名時顯然寄予了興邦振國的期望,可惜N多下裏巴人不能領會這等深刻涵義,居然用那種超市裏五塊錢一斤的東東來稱呼他的孫子。不過,木魚那位據說是上海灘名門之後的爺爺運氣更衰,老人家的名字裏有個“瑜”字,落魄之後兒子倒插門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便處心積慮地給孫子起名“慕瑜”,意思是要身在曹營心在漢,姓了別人的姓,心裏呢還惦記著他老人家。最搞笑的是,兒媳家姓“莊”,於是,“木魚”不算,還是“裝”的。

我和木魚在學校書店裏認識,去年開學第一天,三十八度的氣溫,我們擠在鬧哄哄的人群中,各自抱著一堆教科書等待付錢。木魚腳邊有一張十塊錢的鈔票,我撿起來問是不是他的,他看看我,猶豫了一下,“嗯….是我,我的。”說話時,他臉色微紅,額頭上冒出細汗,然後費力地騰出右手,接過錢,飛快地塞進牛仔褲口袋,抬起頭,露出個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

交談中知道木魚也是化學係的新生,他在一班,我在二班,而且,我們兩個因為家在市區且不遠,被歸為走讀生,不能住學校宿舍。

“我其實很…很想住…住校的,”木魚看著我,眼睛裏充滿了無奈,“可他們就是不…不讓。”他個子比我稍高一點,身材偏瘦,長相很清秀,走起路來,肩膀微聳著,看上去顯得有些緊張,很遠處就能從姿勢認出他來。

“我也想,”我歎了口氣,“家裏房子小,人又多。”於是我們一同再去住宿科交涉,被舍監罵了一頓“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天傍晚,在學校後門的河邊,我和木魚一人一邊躺在樹蔭下,天上的雲朵在樹葉間心有靈犀地合作拚出變幻莫測的圖案,前一秒還難以預測,後一秒卻顯得無比自然。

我問木魚“那十塊錢不是你的吧”,想不到他回答,那錢是他的,他看著鈔票從自己口袋裏掉到地上,根本沒打算去撿,“才十…塊錢。”他解釋。

“我兩個手裏都拿滿了東,東西,還要彎腰去撿,太麻…麻煩了。” 他慢條斯理。

“哇,你們家很有錢嗎?”我脫口而出,語氣裏帶著點諷刺。

木魚平靜地點點頭,眼神裏並沒有驕矜之氣,仿佛隻是在肯定一個事實。然後,他微微一笑,很誠懇地說,“去我家玩吧。”

踏進木魚家,我才明白他並非打腫臉充胖子拿父母的血汗錢擺闊。那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別墅區,兩層樓房,挑高屋頂,大理石地麵,夕陽從西麵的落地窗斜照進來,屋子中央的旋轉樓梯上鍍上一層明媚的金光。

我們站在露台上,木魚打開兩聽冰鎮啤酒,遞給我一聽,我問他這房子要多少錢。他先用力抿一口,說“買的時候很便宜,一棟…兩百萬,現在已經漲到五,五,五百多萬。”更要命的是,旁邊那棟也是他們家的,因為他爸覺得這一棟風水好,他媽覺得那一棟風水更好,兩人爭執不下,索性都買。木魚的父母做物業生意,自己也熱衷買房投資,在中國各地有三十多處房產,目前在加拿大買樓花。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流星花園”的道明寺,現實生活中居然是個外表平平的結巴。

“你家這麽大,為什麽還想住校?”我想起他下午在住宿科哀求老師時的表情。

他看看周圍,努努嘴,“你試試看一個人在這裏睡一夜,就知道為什麽了。”

“我家三分適合住人,七分適合鬧鬼。”這句話開始,我和木魚成了好朋友。

木魚和許多有錢人家的孩子一樣,花錢大手大腳。常常穿著名牌,鍾愛Abercrombie,習慣去昂貴的超市吃現做的新鮮三明治和比薩餅,喝略帶苦味的德國礦泉水。今天踢球後,他的隱形眼鏡掉在草叢裏,從書包裏拿出那副看似樸素的黑框備用眼鏡,便是價值兩千多塊的阿瑪尼。並非故意鋪張,是他不需要節省,反而,木魚讓我明白,有錢人的孩子其實很孤獨。

他待人慷慨,沒有高高在上的氣勢,人際交往中顯得頗為謙卑。今年我的生日,他抱來一疊幾米的漫畫,“書店的小姐問我想要哪本,我不知道你會喜歡哪,哪,哪一本,隻好都買,”他眯著眼睛微笑,“果凍,將來你出,出,出漫,漫畫書,我買一,一千本。”

我最大的愛好是繪畫,確切來說,是漫畫。老媽對這個愛好不以為然,她覺得那是不務正業。“三歲看老,小時候抓周,國美抓的是把尺子,國棟抓的就是盒橡皮泥,你記不記得了?”,去年夏天她和爸爸在房裏這麽嘀咕。當時我高考失利,沒考上重點大學也就是姐姐的母校,落到這所二流院校的化學係,老媽很是痛心,飲水思源地責怪老爸把他的笨蛋基因遺傳了給我。

和這個一本三正經的女人相處過十八個寒暑,我已經懶得同她多囉嗦,根據遺傳學,兒子的智商百分之百受母親影響,女兒的智商才是取父母的平均,所以很可能是老爸的那一半拯救了姐姐;連這個都不懂,虧她自己還是當醫生的,再說,假如你希望我當年也抓把尺子,隻要擺上一桌子的尺子就行了,何必在尺子旁邊放一盒橡皮泥自己找堵呢?

老媽在外麵嘮叨,我關上房門,坐在寫字台前,打開一本“地下鐵”,讓自己緩緩浸入到那無可替代的藍色和灰色圖案中去,不同的色調組合羽化成不同的主題。幾米畫出來的東西,無論什麽題材,總是那麽寂寞,我仿佛能看到他在無邊的寂寞裏微笑 –他可以隨意操縱讀者的思想,而沒有人能操縱他的畫筆。

車站裏的人群總是這麽來去匆匆,
有人會在地下鐵的出口等你嗎?

這樣肆意而莫名其妙的寂寞情緒讓我幾乎抓狂,卻忍不住一看再看。

有時候我猜想幾米也是住在,至少曾經住過台北一棟擁擠的公寓樓,打開窗子,猛然發現,自己那顆不可一世的心其實是生活在一個籠子裏,窗框外令人窒息的鋼條擋住了小偷,也扼殺了視野。望出去,是大同小異的一排排籠子,陰森冷峻。所以,他的漫畫裏有那麽多的格子。

有空的時候,我會坐在窗前,拿出畫本,把對麵籠子裏的靈長類高級動物們畫下來。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都頗有特色:五樓上外科方阿姨的老公是個扒分有術的中學英語老師,定期招來學生臨窗誦讀“Excuse me, where is the No.5 bus stop?”,山東腔英語鏗鏘有力,臉上咬牙切齒宛如革命誌士,我始終不理解,他何以能料定桃李們出國後需要坐五路公共汽車;四樓放射科的小趙叔叔自從漂亮老婆跟一個大款跑了之後迷上卡拉OK,時常引吭高歌“啊-----,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傷悲…啊-----給我一杯忘情水-----”,破鑼嗓子撕拉而來穿透玻璃窗直鑽進耳膜,讓人不想給他一杯忘情水更想給他一杯川貝枇杷露,姐姐聽了搖頭“不就是一頂綠帽子嗎”;三樓內科陳主任是全體男性的恥辱標本,在醫院裏人五人六看專家門診被病人供為華佗,在家卻三天兩頭讓壯得像河馬的老婆站在陽台上破口大罵“窩囊廢”;一樓的小敏姐姐是個很可憐的女人,結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出了車禍,她大著肚子,天氣好的時候,會把棉被拿到院子裏擱在幾張凳子上曬太陽,她拍著被子,嘴唇微微蠕動,仿佛在哼什麽歌,有時臉上會露出一個曲折的笑意,神情裏已經沒有幽怨,但是像一朵早早風幹的鮮花,讓人看了心酸。

我把那些人變成一組組四格漫畫,沒有主題,隻是一些瞬間的神情。三個筆劃,兩個彎鉤,構造出來的人,比現實中的更為可愛。畫畫的時候,多半是黃昏,空氣裏漫著飯香,CD機裏,放著恰克飛鳥陳年的老歌。晚風沉醉的日子裏,漫著淡淡花香。

二樓,也就是我家正對麵的那一套,空了很長時間。原本住在那裏的一對老夫婦幾年前搬到兒子家,房子出租,上一家搬走後,一直沒人。

那一家窗台前,沒有鐵欄杆。裏麵住的人,是流動的漫畫。有打工仔,有小白領,有那種穿豹紋絲襪引人側目的女子,有白發蒼蒼操外地口音的老年夫婦,城市是一片悄沒聲息的冷漠流沙,這些人就像麵上的沙粒,來了去,去了來,不給鄰居足夠的時間了解他們的身世和往事,唯一感到惋惜的,或許就剩下喜歡為他們畫四格漫畫的鄰家少年。

我學理科,考大學時想都沒想就報了化學係。父母都不滿意,他們更希望我去學電子工程或信息技術,姐姐皺起眉頭“化學係的男生失戀後喜歡拿硫酸給人毀容唉”邊從牙縫裏“嘶”地一聲,但我始終認為那是一門美麗的科學。中學裏第一次上化學課,老師拿出一塊黑色的東西隨手扔進講台上一個盛著透明液體的玻璃燒瓶,過一會,燒瓶裏的液體呈現出極其迷人而純淨的藍色,像太空裏遙望地球的那種顏色,讓一屋子的同學驚歎起來。與其說我愛上了化學,不如說,我愛上這門科學所能帶來的綺麗色彩。

木魚念化學是因為他聽說那是理工科裏比較輕鬆的一門,而他的父母根本無所謂,他們一年四季輾轉在中國各大城市做生意,滾雪球一樣賺永遠也賺不完的錢。他問我,“果凍,你說加拿大好,還是澳大利亞好?”他的爸爸想讓他明年轉學到加拿大,他的媽媽想讓他轉學到澳大利亞,要他自己決定去哪裏,他無奈地苦惱著。

木魚沒學過漫畫,看到我給他畫的第一張卡通像,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堅持要花兩百塊錢買下來。

“才兩百塊?”我故意說。

“五百塊,”他很爽快,“你知道嗎,你完全抓,抓,抓住了我的神韻,牛,太牛,牛了!”他居然真的把畫鄭重其事地裝裱起來掛在臥房中央,那張老得讓人想到“我與你多情小姐共鴛帳”的床。那張床是真正明代古董,木魚的爸爸用半套房子換來的,上有圍欄,下有台階,邊上兩道雕花門,滾著吉祥如意的花樣,簡直像個小房子,擺在一屋子奶黃色係的北歐家居中,宛如一章亂了語法的穿越文。

“睡在這張床上有安全感。”木魚說,然後告訴我,前一天晚上,他招了一回妓。

“什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一個高音喇叭裏傳出來。木魚的思維方式的確有些奇特的地方,但我還是很難把他和嫖客聯係起來。

那是他們那個別墅小區門外超市的老板娘,二十出頭的年紀,有很豐潤的兩條胳膊,大冷天也穿著短袖。她守著一家生意清淡的店鋪,所以生意清淡,主要因為名聲不好,傳聞她兼營某種不要本錢的第二職業,那是女人忌諱的,寧可多走一條街也不願去她的店,當然更不許老公去店裏周旋。木魚有段時間對她到底做不做雞很感興趣,幾乎天天晚上十點後去超市溜達,終於有一天看見一個男人買完香煙後湊到老板娘麵前神色曖昧地搭訕,搭訕了一會,說“今天有點不舒服”,女人打量他一下,男人豎起五個指頭,然後扳下食指,她還上一個曖昧的微笑,對店堂裏的木魚說,“關門了。”那天,木魚說,他感到有些悲哀,不知道為什麽,“她那麽漂亮,應該嫁個好男人,而不是做八百塊讓人玩一次的雞。”

前一天晚上,木魚又做了他常常做的噩夢:正月十五去看燈,保姆把他放在一戶人家的窗台上,自己轉身就消失了,他哭喊起來,周圍的人群來來往往,卻沒人理他,然後天上突然下起瓢潑大雨,澆得他渾身哆嗦,以為自己無家可歸了。

其實,保姆不過是去上個廁所,那天晚上的雨也不大,可能木魚當年很小,在小孩子心目中,喜悅和危險常常都是被誇大其辭,變成瞬間留在記憶中。

醒來後,他去洗了個澡,下樓,穿過靜悄悄的別墅區到大門外的超市去。他原意是想買點吃的,可是走進超市,看見那個女人俗麗的中袖襯衣露出一截豐腴雪白的手臂和臉上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木魚鬼使神差般走上前,拿出口袋裏所有的錢推到櫃台前,“你給我……抱,抱,抱,抱一會好不好?”

他真的跟著那個女人走進了櫃台後麵的房間,她遲疑了一下,開始脫衣服,脫到內衣的時候,木魚叫她停住,隔著襯衣,緊緊地抱住了她,把頭埋在她洋溢著廉價香水和女人汗味的胸前。

木魚說,“她有點像,像我阿姨。”他基本上是那個保姆帶大的,叫她“阿姨”。小時候,他喜歡抱著她豐腴雪白的臂膀,把頭枕在她的胸口睡覺。阿姨現在已經五十歲,癱瘓在床,木魚定期去看她。

“你沒有…那樣吧?”我忍不住問他。

他搖搖頭,“我就是抱了她……很久很久。”那個女人用憐惜的眼光看著他,把錢還給他,說,“不做就不收錢,你去店裏多買些東西吧。”於是他買了一大包酸奶和牛肉幹扛回家,回頭想想,覺得很不可思議。他說,也許再也不會去那家超市了。

“我覺得,有些東西,不該是用錢買的,”木魚凝望著外麵的天空,他的眼睛裏很清澈,“果凍,我覺得自己活得很悲哀,想對人好,隻懂一種方式,就是給錢。”

話固然頗有哲理,我聽著卻隱隱有些失望 – 原來他隻是把那個超市西施隔靴撓癢地抱了一番。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說點什麽安慰,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隻好再拍拍他的肩膀,點點頭,裝做很理解他這種“無粟米充饑,何不食肉糜?”的悲哀。

回到家裏,我在浴室的鏡子前,摳出鼻子裏蘸滿血汙的棉花團,換上新的,鑽進浴簾開始衝澡。熱水嘩啦啦地澆在身上,我想起木魚告訴我的,那個女人身上的香氣,她溫熱的皮膚,白皙豐腴的胳膊,想著想著,突然,一種異樣的燥熱感受從身體某個角落奔騰而起,我把肥皂放回皂盒,打算在花灑下就地“處理”一下。

我的姐姐,林國美女士就在這個時候擂門,“果凍,你倒是完了沒有?”三秒鍾後沒聽到我的回答,她把嗓門提高二十分貝,卷起舌頭,“小屁孩兒,你在裏麵幹什麽啊?DIY嗎?!!!”老爸老媽不在家,她越發放肆。

林女士不知道,她最討人厭的地方,就是喜歡裝做了解別人,然後把別人踩在腳下,仿佛你是一隻蝸牛;自打她第一次在我的床單上發現遺精的痕跡,就開口閉口用DIY來諷刺我。要命的是天意弄人,我常常被她逮個正著;像今天這樣“懸崖勒馬”,有沒有什麽後遺症還很難講。

我忍無可忍,“我最起碼不像你,在客廳裏公開AV!”隔著嘩嘩的水聲,我不能確定姐姐聽見沒有,但她的確立刻閉嘴了。

我草草擦幹身子,對著門外說一句“馬上好!”,套上衣服,打開門,姐姐臉上“死三八裝可愛”的神情從一尺之外撲麵而來,瞬間,兩隻玉爪掐住了我的脖子,眼露凶光,牙齒縫裏慢慢擠出一句話,“以後講話小心點,否則-----”

我無奈地舉起雙手。姐姐高中時學過武術,後來練木蘭拳,近兩年一直操習柔道。如果她願意,可以立刻把我撂倒在地板上,一巴掌過來,再讓我流一地的鼻血。

我投降了,姐姐卻緊追不放,逼過來,低聲問“你到底看見了多少?”

“真的要,要我說嗎?”她的一對大眼睛在我對麵電光四射,我突然明白自己其實抓到了她的軟肋,“看A片,沒理由不從頭看到尾的。不過我嘴很緊,隻要…你自覺一點,多做飯,多洗衣服,多搞衛生,少開口,少惹是生非…”

“小屁孩兒,”她白我一眼,把我揪到旁邊,自己閃進了浴室,“你以為我真的怕你?”

我敲敲門,“背闊肌很發達噢。”

“神經病!”裏麵一拉水箱,但我還是聽得出她在笑。

女人是老虎,這個道理相信很多男人都明白。問題是,跟著時代發展,女人和老虎一樣變得越來越尊貴,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咬你,你如果咬她,麻煩就大了。

如果你也有個從一周歲生日就讓父母引為驕傲小學中學各跳一級二十歲大學畢業被八家公司錄用二十四歲混到廣告公司策劃總監,讓我歇口氣…的姐姐,那麽,你應該會理解我在抱怨些什麽。

你也許不認識我姐姐,但我相信你一定看見過她“監”出來的廣告。去年電視上鋪天蓋地那則“纏綿暖意”,某帥哥—非常帥的哥,深情款款地為某女生送上紅棗茶,猶豫一下再遞上一盒新款衛生棉,伴以煽情的音樂和色調,一句“要你人暖心更暖”,就是她的得意之作,露露逢人便說“人暖心更暖”是她小時候對門鄰居的姐姐做的廣告,隔天要姐姐幫忙安排她的同學們和帥哥見麵。當時姐姐正躺在沙發裏做麵膜,抬起眼睛對她齜牙咧嘴地一笑,“告訴你同學吧,人家早被富婆包養幾年了,一年的價碼兩百萬,出來拍廣告是掙零花錢,看她們還想不想見。”然後擠擠眼睛,弄得露露目瞪口呆。我對姐姐說“你何必故意讓她掃興”,她說“我看見她那副天真妹的樣子就忍不住。”

每個城市都有這樣一群年輕女子,我的姐姐是其中一員。她們可以閉著眼告訴你上一季DIOR的設計風格和下一季GUCCI的走向,卻很可能不知道怎麽釘一顆扣子;她們被洪晃,朱德庸,安妮寶貝和村上春樹洗腦一遍,精誠所至地取其糟粕去其精華,變成了“四不象”,覺得不能把男人當東西,認定做女人就要做白骨精;她們常說痛恨都市的喧囂和空氣汙染,說要去青海西藏看看天多高雲多白,事實上她們去一回郊區就苦不堪言;她們會巧妙地利用男性上司和同事的親睞,又懂得維護男性的尊嚴,給他們一種錯覺,以為世界真是男人說了算;她們大多會講一口漂亮的英語,到國外出差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找到當地物美價廉的折扣服裝店;偶爾被媒體采訪,喜歡被稱呼“女士”而討厭被人叫“小姐”因為那顯得不專業,隨時能提供用電腦軟件處理過,幾乎無懈可擊的照片用在人物專訪上。

這些女孩輕而易舉給別人打造一個個幻象,自己卻有最實際的心思和打算;她們很美麗,也很出色,卻毫不在意,更不會隨便去欣賞同類,一心隻想著如何使自己變得更美麗更出色,可惜,在這個過程中,她們的美麗和出色,都不動聲色地掛上了打折標簽;她們是大型超市蔬果區的番茄,早早脫離藤蔓,在冰冷的塑料盒裏成熟,外表紅豔動人,裏頭難免有些酸澀。

姐姐斷斷續續交過好幾個男朋友,和第一個男友分手的時候受了很大打擊,恍惚了好幾天,後來就變了,新交男朋友,和我們說一聲,分手了,也隻是輕描淡寫“Andy換工作去北京了”,倒有點“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老媽對此表示不爽,但姐姐沒嫁也進入了“潑出去的水”狀態,我行我素,反正她薪水高,不再需要父母的錢。

也許是從小在一個屋簷下長大的關係,除非親眼看見,我難以想像姐姐和一個男人在客廳沙發上裸裎相見肌膚相親的樣子。

寒假最後一個周末晚上,老爸老媽都在值班,我重感冒躺在床上發汗,隱約聽見外間的電視聲,仿佛是“午夜凶鈴”,我估計姐姐又帶新男朋友回來了 – 她喜歡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麵前裝小女人,又不想太失態,於是,我家客廳的電視機下麵,永遠放著一盤她已經看過很多遍的美國版“午夜凶鈴”。

再醒來的時候,電視的聲音仿佛更響了,我的頭跟著更加痛起來,終於忍不住掙紮起來,裹著被子去開門,想請他們輕一點。可是,一打開房門,客廳裏的景象讓我幾乎叫了起來。具體細節我不想多透露,但可以對天發誓,那男人的八月十五比裴勇俊更為正點,姐姐的腳上還穿著高跟鞋,豔紅的鞋子,蛇一樣的帶子一直纏繞上她雪白的小腿。

我在那個男人站起身來之前關上了房門,逃命般地奔回床上,為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原因:我從心眼裏想看一回真正的,女人的身體,又非常害怕看自己姐姐的身體,盡管看一眼,她並不會有什麽損失。

我坐在自己房間的寫字台前,打開CD機,空氣裏傳來恰克飛鳥的“邂逅”。我不懂日語,也不喜歡去搜刮中文版歌詞,所以,坦率說,我從沒真正聽明白這兩個早在我出生之前就開始登台演出的叔叔在唱什麽。然而,他們飽透憂鬱的聲音,在柔婉音樂的陪伴下,變成了一種接近天籟的旋律。我覺得,恰克飛鳥每一首歌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憂傷的,不憂傷的,快樂的,不快樂的,化作淡淡甘苦,像一塊黑巧克力,融在嘴裏,慢慢滲進血液。

傍晚的風輕輕吹來,對麵的二樓窗戶上突然出現一幅花樣別致的窗簾,深藍的底上綴滿大朵大朵純白的百合花,望上去讓人眼目一新。再仔細看,陽台上掛著一個風鈴,好像是木頭做的,風過的時候,隱約傳來“答答”的聲音。有人搬進去了。我有些好奇地站到窗前,想看看是誰,那窗簾卻紋絲不動,滿眼的百合花盛開著,一朵朵仿佛要從布簾上跳躍下來,鋪成滿地的清香。

姐姐大聲地在餐桌上中英合璧地辦公,“陳總說了,會標要集中體現team spirit,表達一種擰成一股繩的堅強意誌,就是說要-----要擰成一股繩…當時你不是也在場嗎?”她抓著筷子下意識地在菜碗邊上敲著,仿佛敲的是那個倒黴的平麵設計室主任的腦袋,“你們做的logo,我給我弟弟看,問他是什麽feel,你知道他怎麽說,他說像一根大麻花!連我弟弟都不喜歡,陳總那麽見多識廣,會喜歡嗎?”她飛快地從碗裏夾起一塊肉送進嘴,臉上突然腫起半邊,換種推心置腹的口氣,“Simon啊,不是我想難為你,平時你總說自己的team誰是科班出身,誰是美院畢業,誰得過獎,關鍵時候,就是這樣嗎?你也知道,陳總的集團有十幾個子公司,這個logo雖然小,但是可能會關係到幾個million的業務前景,出了problem,你能擔這個responsibility嗎?”她開始聳人聽聞,我擔保那個Simon在心裏使勁罵娘。

其實那個會標完全沒那麽糟糕,我也沒說過像根大麻花,隻是說有點像油條。是姐姐拿著雞毛當令箭,拿著令箭當大炮,有那個喜歡“擰成一股繩”的老總做靠山,她大可狐假虎威。當然,這樣的女人有她們存在的重大意義:她們為男性提供了雙重力爭上遊的動力:要麽在床上威猛地把她壓在下麵,要麽在事業上威猛地把她壓在下麵,或者,威猛地在事業上把別的男人都壓在下麵然後在床上威猛地把她壓在下麵。衝啊,噠噠嘀嗒。

“美美,說話不要那麽凶,”老爸慢條斯理地咽下一口粥,“做人,滿腔和氣,才能隨地春風嘛。” 他攤開一張“參考消息”,卻“嗖”地一聲被老媽從背後抽掉,“吃飯看報紙,不健康!”

“那些人,進公司時一個個牛B哄哄,實事呢,一樣也做不來,欠罵!”姐姐有些不耐煩,拿起勺子去砂鍋裏舀她心愛的雞爪子。

“你看你,”老爸皺起眉頭,“咄咄逼人!工作上,即使是對才華不如自己的人……”

老爸的話沒講完,老媽截了過去,“算了吧,論級別,美美比你高。人家手下管多少人,你手下管多少人。”

“怎麽能這麽比?”老爸有些不滿。

“就是嘛。”老媽轉身回廚房去端菜,老爸看看她的背影,湊到姐姐麵前,指著她的額頭輕輕地說,“你越來越像你媽了。”姐姐咯咯地笑起來。

飯吃到一半,電話響了,找老爸的,“小便帶血啊…噢…啊…嗯,尿液黃不黃?…上次房事是什麽時候?小便痛不痛?……這樣啊,哎唷,那搞不好是腎髒,或者…膀胱…也有可能……”老爸憂患地搖著頭。

“爸,我們在吃飯。”姐姐的五官險峻地擰成一團。

老爸慢條斯理掛上電話,推一推眼鏡,指著姐姐,“你,沒有長膀胱嗎?”

姐姐饒有興趣地問,“爸,你和媽談戀愛的時候也開口尿道閉口陰道的嗎?”

老爸臉上浮起一絲得意,“那當然不會,當年你媽在我麵前可斯文了,不小心放個屁,臉都要紅個……”“吃飯!”老媽的筷子重重地敲在他筷子頭上。我和姐姐笑起來。

“現在的女孩子,都不知道心裏在想什麽,”老媽夾一筷子青菜,“不結婚就和男朋友住在一起,人工流產做了幾次,等到結了婚,反而生不出來了,”她抿起薄嘴唇,高高的顴骨把臉撐得立體感十足,“跪在我們麵前哭,說總不生孩子老公給她臉色看,這,這我們有什麽辦法?”她攤開雙手,“醫生也不是送子觀音。子宮又不是飯鍋,刮來刮去,遲早刮出問題來!”她也憂患地搖頭。

我看一眼姐姐,她目不斜視,卻從睫毛後麵給了我一個隱晦的警告眼光。老爸老媽同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有一種下意識的抗拒心理,無論看到別人的孩子怎麽亂搞,也總是相信自己的孩子如大理石般純潔。不過,老實說,若不是親眼看見,我也會以為姐姐還是個處女。

“今天有個病人,腎功能衰竭,快ESRD了,早期沒有抓緊幹預治療,唉,隻有十八歲啊……”老爸開始悲天憫人。

這就是我的家,小小的,平凡的家,器官術語時時在餐桌上飛舞,生老病死變成下飯的小菜。我老爸林醫生是泌尿科主治醫師,我老媽宋醫生是婦產科副主任醫師,也算是一種有些另類的天作之合。請注意,老媽的職稱比老爸的高一點。現代社會的好處是男女平等,壞處是,平等到一定程度,男人的肋骨一不留心就爬到他們頭頂上去。醫院裏盛傳林醫生最怕老婆,老爸聽了並不動氣,推推眼鏡,“我老婆有什麽可怕?”

晚飯後,露露打電話來,提醒我周末去參加她表姐婚禮的排練,“記得是星期六下午三點,雲海酒家門口。”她的表姐出嫁,男方包下一層酒樓,紅地毯浩浩蕩蕩鋪開幾百米,我和露露做伴郎伴娘。這次是提前去勘查場地,和新郎新娘一起把出場的路線走一遍。

孫露露比我小半年,小時候我們兩家做過鄰居,後來她爸當了副院長,她家搬走,但我們一直在同一個班級,中學幾年裏都算是點頭之交,高考後領成績證書時遇到她,我一臉灰心,她一臉喪氣,眼睛哭得像兩個大桃子 – 原來她也沒考上夢想已久的學校。我騎著自行車帶她轉了一個下午,送她回家時,露露的手輕輕在我的手腕上搭了一下,勉強給了我一個微笑。

青春期是個缺心少肺的年紀,高考的精神創傷好得很快,我和露露卻因此重新熟悉起來。這回她表姐結婚,拉我去做伴郎,因為露露有一米六八,而她姐夫的朋友個子都太矮。“果凍,還是你站在我旁邊比較稱唉。”她滿意地說,那個神情讓我突然想起十幾年前,樓裏的小夥伴玩丟沙包,露露總要和扔得好的孩子搭檔,有一次輪到和我搭檔,她嘟起嘴使勁瞪我一眼,“我不要跟他一起,林國棟太笨了。”

“那個男的就約那個女的見麵,可是他們之間相差兩年時間,所以,他要等整整兩年…”露露在電話裏講一本感人肺腑的韓劇,“果凍,你在聽嗎?”

“我在聽。”我回答,手裏的鉛筆正在紙上沙沙移動。我夾著電話,站在窗前,畫下對麵二樓的百合花窗簾。那純潔而爛漫的顏色,仿佛在橙色的燈光裏,又盛開了一遍。

躺在床上,正要朦朧入夢,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個聲音“果凍…果凍…果---凍---果凍-----”,細細的,幽幽的,小孩一樣的聲音,仿佛從意識底部緩緩升起,滑滑地經過耳膜。我睜開眼睛,那個聲音卻又不見了。

第一回見到雨霏,就是那之後的第三天,回想起來,並不是很久之前,但是,在感覺裏,總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好長時間。好長好長。

那是星期六上午,下著小雨,我正被300K時帶六個結晶水分子的硫酸鎳的飽和蒸汽壓折磨得心力交悴,無意中抬起頭,隔著窗前的鐵欄,對麵的百合窗簾揭開了。陽台上正對我站著一個女人,穿一件款式奇異的衣服,大紅底色,背上一個醒目的黑色八卦圖案,袖子寬寬,仿佛唱戲的水袖,滾著黑邊,十分顯眼。她的頭發及肩,按時髦的款式染得半紅半紫,臉型偏圓,額頭高高的,鼻子挺秀。她並不算十分漂亮,卻是能在第一眼就給人留下深刻的那種女人,而且讓人無端地相信,她一定有很多經曆。

然後我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那個女孩,她的臉剛好從陽台邊露出來,額前疏疏地留著劉海,女人正拿著剪刀,專心地在替她剪頭發,隨著刀鋒閃動,她的發絲一縷縷飄落下去。她坐在那兒,手裏拿著根吸管,稍微一吹,一串串泡泡長了翅膀般隨風四處飛舞。

那是一張小小的,蒼白的臉,在五色斑斕的泡泡後麵,呈現出明淨的表情。我忍不住凝視著她,直到我終於碰上了她的眼神。她有一雙很黑,很大的眼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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