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蘭尼其與他的朋友們
(2007-09-17 14:5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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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過河卒》作者 戴習為
在美國,不管是讀博士還是讀本科,外國學生讀“強化英語”時都在一塊兒。在“強化英語”的第一節課上,D便認識了小P。同是幾個稀稀落落從大陸中國出來的同學(1981年),一下就熟識了。小P比D年輕。剛剛從中國的海軍中複員。便被身為中國外交界大員的父母直接送到了美國。在美國接應他的是一位叫格蘭尼其的老人。
老一輩的中國共產黨人,截自1981年,大都兩袖輕風,那年月,大洋兩岸之間的“官倒”也還寥寥無幾。不管小P父親在中國官有多大,還鞭長莫及。這會兒,在美國,老外朋友或同誌興許能對學費等大項開銷做出某些幫助或安排。但日常零用等,小P也得自立更生。周末,小P經常到離波士頓一個多小時車程,格蘭尼其住在鱈魚角的家裏去“打工”,幫幫老人的忙,也掙點學費和零花錢。一回,一個挖樹根的重活需要個幫手。小便要D便陪著他一塊開車去了一次鱈魚角,這也讓D有機會認識了格蘭尼其。
那會兒,格蘭尼其已是一位91歲的老人。坐在陽台上曬著太陽。看著這兩個小夥子在院子裏賣力氣。“吭吃,吭吃”地挖完了樹根,老頭大概還滿意。問明白了D是個電腦工程師,就又顫顫微微地站起來,毫不客氣地指揮D與小P修起了家中的自動鍋爐(美國家中取暖和燒水的煤氣鍋爐大多是全自動的)。大概是控製係統出了點毛病。順著老頭的指點,D與P側身爬進了裝著鍋爐的隻有半人高的半地下室。D以前並未見識過美國的鍋爐。什麽原理也不大清楚。老頭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外麵。老頭說一句,D動一下。看見了什麽就告訴老頭。兩人一應一答,不一會,鍋爐倒真修好了。從地下室爬出來,D還真佩服這個91歲的老頭,腦袋真是清楚,判斷故障如此準確!修好了鍋爐,老頭也高興了。告訴D:這所房子,當初他是如何親手蓋起來的。如果不是實在爬不進那麽狹小的地方,這種活兒是煩不著別人動手的。看看這房子邊上,掛滿了工具的小“車間”(幾乎每一個帶小院的美國家庭,都會有這麽一個小“車間”)D也不禁點頭。可惜,長年無人使用,已是鏽跡斑斑了。
累了一身汗,回波士頓的路上,小P看大家都頂高興,便聊起了格蘭尼其。聊著聊著,D這才有點明白了,這個老頭和中國之間的關係還頗有來曆。
三十年代初,老頭就到過中國上海。沒多久,認識了來自新西蘭也呆在上海的路易.愛黎等人。又認識了“國母”宋慶齡。通過宋慶齡,又很快結識了躲在上海亭子間裏的中共黨中央和周恩來等人。與這批共產黨也交了朋友。從老頭的話裏看,他們這批人似乎和笫三國際沒有什麽關係。能和共產黨交朋友,一來是感覺到在上海租界裏他們身為白人官員所處的優越地位,和最下層那些衣衫襤褸的中國人之間的的反差太強烈了。二來或許是宋慶齡的影響,感到那時依然弱小的中國共產黨人才是代表了中國理想的方向。他們把人與人之間應當平等,以及對中國窮人的同情,希望放在了中國共產黨(其實是以周恩來為代表的一群年輕人)的身上。
他倒沒細說,老頭都幫共產黨做了些什麽。但有些事D還是聽著新鮮。譬如,共產黨中央對外聯絡的無線電台就設在路易.愛黎的宿社閣樓上。而路易的宿社就是上海租界的“工部局”。共產黨的電台就設在洋大人的官府裏(即使測向技術發現洋人官府設有電台,似乎也付合邏輯。共產黨人實在是滿聰明。)。看來,國民黨的戴笠等人沒有想到帝國主義的租界裏還有這麽一群並非共產黨的“洋大人”在為這一小群“赤匪”玩命。
一九三六年,老頭有個也在中國北平的美國記者朋友,非常想采訪那群好不容易逃出國民黨圍追堆截,正在陝北喘氣的“赤匪”倒底是群什麽人。問他有什麽路子幫忙。於是,老頭就把他介紹給了宋慶齡。在宋慶齡的指點下,這個記者又曆經了一番辛苦,終於找到了陝北的新保安。見到了毛澤東。這次采訪報告,就是以後那本鼎鼎大名的書“紅星照耀下的中國”也譯成“西行漫記”。這個記者就是成了毛澤東少有的幾個老外朋友的愛得加.斯諾,1972年,替毛澤東帶信給尼克鬆,請他訪問中國的那一位斯諾先生。
格蘭尼其,路易.愛黎,斯諾當然還有宋慶齡,他們的友誼大概保持了一生。在老頭和D聊天的時候,斯諾己在瑞士去世了(毛澤東曾專門給他派了一個醫療隊)。路易,一輩子單身的新西蘭老頭,從三十年代起就一直留在了中國。收養過許多中國的孤兒。也在陝北辦過一所學校.寫過許多沒什麽人讀過的詩。老了,中國政府就把他養了起來。四十年代未,格蘭尼奇人在美國。朝鮮戰爭一打,和中國的聯係也就斷了。直到文革後再次到中國,去看看他的老朋友。路易,宋慶齡和其他中國領導人都勸這個在美國並無太多親人的老頭就留在中國養老算了。不過,看起來像個獨行俠的老頭倒底還是回了美國。和一個也是單身的老太太住在一起。住在風景優美的鱈魚角,有時也不得不發愁壞了的鍋爐和樹根。老頭當然也懷念在中國的日子,他的書房裏擺放著宋慶齡送他的清朝的瓷器。整天圍著他轉的陪他曬太陽的那條牧羊狗,名字就叫“路易”。老頭應該有足夠的人生傳奇供自己回憶。
有了這次的經驗,老頭住在鱈魚角的其它朋友們也開始找這兩個中國人去給他們幹點活。無非是清理草坪,院子之類的力氣活。每次幹完工作,也都請D和小P喝杯咖啡,聊聊天。幾次下來,D發現這幾個六七十歲以上的老頭,一群優閑富有的退休或半退休的教授,醫生,商人和律師,其實都是美國共產黨四,五十年代的老黨員。有人好像還是“中央委員”什麽的。
又一天,D與P在一位醫生家裏幹完活。己經滿頭白發的醫生又請他們喝杯咖啡,也陪他們練練英文。醫生的家是一幢座落在峭壁邊上麵對大西洋的寬大的豪宅。屋前木頭的陽台樓梯沿著峭壁向下伸向海灘。醫生現代風格的豪宅裏,燈光瑩射的客廳中,陣列著各式各樣精製的藝術品,廚房裏鋪滿了大理石。出了一身汗的D與P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透過大大的落地窗,遙望鱈魚灣外夕陽下的鱗鱗波光,無疑也是一次難得的享受。親自衝好了咖啡的醫生饒有興致地地開始與D討論起如何看待中國文化大革命的問題。作為文革後幾乎是第一批出國的小P與D,當然對鄧小平的改革與開放政策持支持與感激的態度。醫生聽著,卻不以為然。他略帶憤憤地認為鄧小平已經修改了毛澤東不斷革命的理論與思想。他斷言,中國的社會又會朝著一個人與人不平等的方向發展。說得激動了,他指著小P與D說:
“你們都是達官貴人的後代,你們和四九年前的那些貴族子弟一樣,可以跑到美國來讀書,你們知道過去的中國是個什麽樣子嗎?”
他跑去拿來一疊黑白照片,說這是他四九年前在中國拍懾的。這是一組黃河上的纖夫在艱難地拖船行進的照片。所有的纖夫都赤裸著身體,一絲不掛,埋頭瞞跚著。照片照得很生動。你似乎能感到這些人在喘氣。D在中國眾多的“階級教育”展覽中並未見過這樣的照片。D的初級英文似乎還無法與醫生講清楚或辨解這組照片中所描述的故事與文革之間的關係。可D還是指著鑲在客廳牆壁裏那尊和真人一般大小,被柔和的投射燈光籠罩著的中國的觀音菩薩像開著玩笑說:
“醫生,您知道嗎,文革的笫一件事,就是先把您這尊像砸掉。如果,不幸您還是一位出名的醫生的話,也許還需要您與群眾運動做出某種配合,去扮演一個壞蛋的反麵角色。”醫生聳了聳肩膀,言外之意:那又怎麽樣昵?
雖然,辯論不會有什麽結果。老頭確是很認真的。讓D覺得很有意思的是,住在鱈魚角的這個小圈子都是一批百萬富翁,大多是猶太人。曾經是二戰先後的共產黨員,至今仍然保持著非常激進的思想。他們同情窮人,從家中陳設的古董來看,大多也熱愛中國文化。隨著對他們更多的了解,對照一下D讀過的毛選,其實他們就是五十年代解散了的美國共產黨的中堅分子。正是那批被毛澤東親自著文批判過的“美共白勞德修正主義分子”。不過,八十年代漸漸老矣的他們也似乎沒有介意毛澤東對他們作過的批判。仍在兩個中國年輕人麵前為毛澤東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做著頑強的辯護。
還有一對教授老夫婦,格蘭尼其的老太太囑咐小P與D,去他們家幹活前一定先打個電話。老頭,老太太單獨在家時從來一絲不掛不穿衣服的。D覺得頂有意思,他們不僅僅是馬列主義者,他們也都是美國天體協會的董事,也是裸體主義者。
這是一批和D在中國見慣了的共產黨員截然不同的另一批共產黨員。他們不愁吃穿,甚至於養尊處優。在各自的專業中都有很深的造詣,和很高的地位。他們舉止優雅,卻又憤慨世事的不平。此時此刻,一邊抱怨著中國,這個世界共產主義運動“唯一的希望”,開始走向“修正主義”,又一邊,幾乎每個人都接待和資助了幾個從文革中活過來的,那些大名鼎鼎的高官的孩子們到美國來讀書。他們幾乎己經和當時美國尚存的一些左派運動沒有任何聯係。D覺得他們隻是仍然活在他們那個時代的對中國人民十分友好的一個“好人”圈子。D沒好意思問,五十年代,他們都是怎樣熬過“麥卡錫法案”那一劫的,是否寫過自首書或自白書一類的東西。
行文時,格蘭尼其己在美國去世。時年96歲。中國的報紙似乎沒有報道。文中所提這些人估計大多也都離世(否則也應八九十歲了)。他們所資助過的中國人也大多留在了美國。有的還與他們的子女後輩結為夫婦。倒也真應了馬克思的那句話:無產者,是沒有國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