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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活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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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活見鬼 2007-10-02 09:56:40
來源:餘家溝http://blog.sina.com.cn/kemingw



我不相信這世上沒鬼。原因是,我堅信那天夜裏被我狂追了一道山梁的,是一位鬼。



讓人苦惱的是,32年來,所有聽我講這件事的北京城裏人,沒人信;可所有聽我講這件事的陝北鄉下人,沒人不信。於是這件事就冤枉地具有了鄉俗迷信的性質。所以,我得強調說,我是“真的活見鬼”。



我們插隊時,陝北糧食產量極低,因此要漫山遍野地種莊稼。秋天,穀子、糜子割倒後,都打成捆,堆在山上,讓它風幹,然後再背去場上,再牛踩場脫粒。莊稼一旦能背,必須趕緊,拖延不得,因為公糧催著,口糧也催著,還怕哪天突然下雪,把莊稼誤在山上。可那都得靠人力一趟一趟往回背,誰也不可能超載。於是,盡量加長勞動時間,每天盡可能多背幾趟,就成為惟一的解決方案。故事就這樣發生了。



1975年,我在餘家溝當大隊隊幹。那時我們在溝裏打壩學大寨。白天,支起一口大鍋,下麵燃著大火,在鍋裏炒製炸藥。先文火把鋸末炒得幹燥,備用,再猛火把硝酸銨從圓粒兒炒成粉末兒,然後加入適量鋸末,翻炒均勻,即可出鍋,那便是炸藥了。在壩址旁邊高山上,我們趴著挖出四五米深的洞,把炸藥推進最裏麵,插入雷管導火索,用土把洞填實,然後就點著導火索,躲去老遠,快樂地等待山崩。炸下土來後,用高壓水槍把土衝成粘稠泥漿,讓它流到壩體裏,形成堅固壩梁。這中間,需要我們揮著钁頭幫水槍取土。一天下來,泥人一般,像是女媧剛摶出來的。幹到背莊稼的季節,說冷就冷,再一天下來,我們身上穿的,已不是棉襖棉褲,而是一身堅冰。



因為我要打壩,所以我不用背莊稼。但因為我是隊幹,所以我要催促背莊稼——把人家轟到山上去,我再回到溝裏來。故事便因此開始了。



那年11月中旬的一個夜晚,我在夜裏三點來鍾睜眼,舉頭望窯洞窗紙潔白,便知道月夜晴朗,能看清道路,可以背莊稼。我裹好棉襖,往肩上搭一條背繩——就是帶有木套環的背東西專用粗麻繩,“吱妞”推開窯門,走進月光。



天上有一個十五的月亮。村莊沐浴月光,亮如白晝,卻安靜而冰冷。村莊對麵高山陡峭,落入陰影,一片漆黑。高山頂上,竟夜空透亮,遠遠能仰望見山上那棵老柳的身影。



我們餘家溝大隊有三個自然村,劃作三個生產隊,各有隊長。我隻要叫起各隊隊長一人即可。我所在的後餘家溝是一隊,隊長是我鄰居,幾步就到。我站在他院裏喊:“李生貴!李生貴!”隻兩聲,他便答應。我衝窯洞說:“月兒亮著,能背咧。”他在窯洞裏答:“噢!”我就轉身走了。下到坡窪底,還沒出村,已聽見他一聲長嘯:“喔——背去來!”“喔”音很高,拉得很長很緩,“背去來”音很低,收得很短很急。



前餘家溝是二隊,隻二裏地遠。我一會兒就走到了隊長家院裏,叫:“李生發!李生發!”聽見他應聲,我又衝窯洞說:“月兒亮著,能背咧。”他也在窯洞裏答:“噢!”我就又轉身走了。出村不遠,聽到身後同樣的長嘯:“喔——背去來!”



山上還有個三隊,由兩個很小的村落組成,總稱賀家山,大約五裏地遠,半個小時走不到。我從後餘家溝對麵山往上爬。山很陡,一人寬的小路便自然彎曲。山崖把月光擋住,我在山的陰影中不慌不忙走上山來。



我們那裏的山,基本屬於水土流失晚期地貌。座座陡峭的山,頂上都是光禿渾圓的山梁山峁。我們的耕地,大部分在那大片大片的梁峁之上,那都是略緩的坡地。坡地的邊緣叫地畔,地畔下麵是成片陡坡耕地,或陡峭的崖壁。當整條山梁延伸出很長的地畔時,地畔的小路,就總是平平的。但山坡被雨水多年衝刷,形成溝壑山灣,那小路就順著山灣,平而彎曲了。彎曲的小路隻容一人行走,一邊是斜高起來的二三十度坡地,另一邊是腳下的陡坡峭壁。



那天夜裏,我順著高山崖壁上的彎曲小路,走出山影,走上地畔,又走進月光。一道緩坡在我麵前。這座山梁,莊稼早已割倒,也已背完,寸草沒有,光禿蒼涼。此時皓月當空,柔光似水,緩坡地裏,隻有一條小路孤零零,清晰地反出白色月光,漸遠漸細。我順著它慢慢向山頂走去。



小路邊稍遠處,是那棵能在村裏仰望得見的老柳樹。它的樹幹直徑已一米有餘,雖然中空,但上麵仍放射狀地生長許多粗椽,黑乎乎的一大團。光禿禿的大片山坡地裏,就它自己孤零零地生長,不知已經多少年代。



山高就怕慢漢搖。意思是再高的山,你隻要一步一步慢慢走,就不累。我慢慢走著,忽然看見前麵不遠處還走著一個人,跟我同方向。明亮的月光下,從背影看出來他頭上係著灰髒的白羊肚手巾,穿一身黑色的舊棉襖棉褲,棉襖外係根腰帶。他個子比我矮,也慢慢搖著。一看走路,就知道這是個鄉裏老漢。



夜間行路,遇見個人,能拉拉話,總是美事。我們村的人,我從背後全都認識。但前麵這位,我沒認出是誰。我邊走邊問背影:“誰呐?”他也邊走,但不回答。我又問:“誰呐?”他還不答。聾啊,我想,就提高聲音再問:“誰呐?”仍不答。嘿,這老漢,聾成這麽個!我再提高聲音:“前麵那老漢兒,你是個誰呐?”



我跟他的遠近,超不過十五米。靜謐的山間夜空,我的聲音回蕩,足可以傳至遠山,我不相信他聽不見。我知道村裏人沒聾子,全都識得我的聲音,不可能有人不搭理我。於是我對背影產生了不信任,開始嚴肅起來:“誰?”又厲聲起來:“誰!”他竟依然故我。這種情況非常可疑,使我難以避免地繃緊了階級鬥爭那根弦。我喊道:“你站下!”



他仍然向前走。我想,必須弄清楚這是個誰,半夜到這高山上來幹什麽。我毫不猶豫,決定追上他。因為我比他年輕,一旦廝打,肯定能贏。我認為我將麵臨一場勇敢戰鬥,便把肩上的背繩攥在手裏,加快腳步,喊:“你給我站下!”



他的腳步也加快了,怕被我追上。這更說明這背影有問題。我開始跑起來追,他也開始跑起來逃,我們的距離沒有拉近。我一邊跑,一邊隔幾步喊一聲“站下”,他則始終一聲不吭,隻管逃跑。



一會兒,漫長的緩坡路跑完了,我追他追上了山梁邊兒的地畔平路。在灑遍月光的黃土地邊,在反光白亮的彎曲小路上,他一身黑襖十分醒目,我能看到他在奔跑。我們的右邊是高向山頂的斜坡耕地,我們的左邊是直下溝底的萬古紅崖。



一上了平路,我最後大喝一聲:“你他你站下!”就甩開兩腿,狂追起來。我越追越覺得那像個階級敵人,就下定決心,非他媽給你摁在地上!那人也狂逃起來。讓我沮喪的是,我竟追不上一個老漢!我看著他在我前麵跑,順著小路右拐進山灣,路邊的斜坡先擋住了他的腿,繼而遮住了他的腰,然後他的上身被遮擋,隻剩一個腦袋,隻剩條羊肚手巾。然後就看不見他了。但我仍狂追,我知道他跑在山灣裏,再往前就要左拐出來。果然,幾秒鍾後,我追進山灣時,看到他整個人就要跑出這山灣了。這時我們像在彎弓兩端,我能看到他的側麵,他的臉兀兀突突一團,好像沒輪廓,看不清。我沒顧上想什麽,隻管追。前麵,他又右拐,又一步步被斜坡遮擋。我又逐漸看不見他。幾秒鍾後他又拐出來,然後又被遮擋。



那是一段幾百米長的平路,彎彎曲曲。他順著路跑,我沿著路追。他一次次被道道山坡遮擋,又一次次出現在我前方不遠處。雖然他沒有嗵嗵的腳步聲,也沒有踢起滾滾黃塵,但明亮月光讓我始終看得見他。他沒有把我甩遠,我也沒有把他追近,我和他的距離好像老是那麽遠近。最後一個右拐彎,他又一步步被山坡遮擋,我又迅速地追跑拐過來,還就是幾秒鍾。但是這次,他沒了。



這裏不再是山灣,也不再有彎路,而是平展展一片光梁,幾十米寬,麵積很大。中間一條小路,二百來米遠,還是彎彎曲曲細又長。旁邊地畔下麵,已經不是崖壁,而是較陡的坡地,撂荒不久,植被稀疏,光光展展,盡收眼底。這一片地方,莊稼割盡,穀捆背完,萬籟寂靜,隻剩月光如水。這是一個沒處躲沒處藏的地方,幾秒鍾時間裏,任何人都不可能跑得無影無蹤。可是他沒了。



他沒了?我義憤填膺,厲聲吼叫:“你給我出來!”再想,不對呀,他不可能藏在哪兒呀。我覺得非常奇怪,就琢磨這地形。忽然,我看到就在我旁邊,有一棵彎腰弓背的老杏樹,樹幹不粗,擰緊扭曲,一人多高處,直角狀橫向拐彎,到前端再頂一團極小樹冠,形狀醜陋恐怖。我一下兒想起電影《青鬆嶺》裏那棵歪脖樹,人民公社的馬經過它就要受驚。我打了一個激靈,覺得有什麽不對頭了。



慘白的寬闊山梁上麵,是空洞的夜,深不可測。那上麵貼著一盤圓月。月亮太亮,便一顆星星也沒有了。冷月照耀著冰冷的土地,隻有些土疙瘩的細碎黑影灑在地上。前麵是平緩的下坡,發亮的彎曲小路在中間延伸。那大山之巔,蒼穹之下,隻一個小小的我孤獨站立。空氣冰涼,我打了一個寒顫,從地畔俯瞰撂荒坡地。寬闊的山坡,死氣沉沉,僅剩月光。



突然,我想起來,社員說過,這下麵,曾是一片古墳。



一瞬間,我頭皮發麻。緊跟著,後背緊縮,皮膚全麻,麵部僵硬,目瞪口呆。我剛剛狂追的那個人,不可能在那麽短時間裏遠逃,也沒可能往哪兒藏躲,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剛才最後一個拐彎後,他迅速撤回了那片古墳。我操,他回到墳裏去?



他不是我這個世界的人?



——鬼!



一下子,我滿腦袋頭皮整個抽緊,頭發根子完全直立,寒氣突然四麵裹來,我冷徹肺腑。轉眼間,高山,朗月,已全不在眼裏,我隻看得見那條彎曲小路,那簡直是一片坦途。因為,那盡頭,就是人間的安全。



我撒腿就跑!



夜空,月色,山梁,樹影,一概沒有了。我隻覺得頭發一直豎立,抽搐成一團,緊縮在頭頂。那條小路,在我腳下直線一般,所有的彎曲都被我大步飛越。我筆直地衝出去。我相信我這會兒跑的速度,遠遠高於我剛才追鬼的速度。這可能是我今生今世最高速的一次奔跑。因為我覺得,剛才被我在山梁上狂追的鬼,此刻就在我的身後,手爪前伸,狂追著我!



二百來米轉瞬即逝,我即將逃離山梁,再下一個斜坡就能進入賀家山村。忽然前方狗聲大作,我看見兩條大狗,以跟我一樣的速度,迎麵衝上來。不遠處,還有幾條狗在大喊,也向我衝鋒。麻煩了!我心說。又一場惡戰即將開始。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黑藍的夜空,平展的山梁,如水的月光,剛逃過的小路,還有遠方那彎曲醜陋的老杏樹。別的什麽也沒有。這一瞬間,麵對包圍上來的成群惡狗,我竟深深地感到了安全。因為我背後沒鬼,我的處境不是腹背受敵,更因為狗的狂呼亂叫,就是人世的聲音。麵對群起而攻的惡狗,我知道我回到了人間。



至少有八條,可能還多。我來不及數,但相信是村裏所有的狗都跑來了。我平時不住在這村,沒狗認識我。它們自然地呈疏散隊形,以扇麵收縮,迅速逼近。我手中沒棍子,站在路中間飛快地想了一下兒怎麽辦。狗群越來越近,約三米遠,我突然聲嘶力竭、響徹夜空地大喝一聲:“克!”這是陝北話“去”的讀音。一群狗突然都叫聲停頓,止步不前,被我嚇著了。我知道這是陝北柴狗能聽懂的一句人類語言,它們知道這是讓它們滾開。



趁著它們停頓,我幾步蹦到路邊不遠的坡地裏。這是秋天才翻過的鬆軟麥地,隨手就可以撿起無數的土疙瘩。狗們剛醒悟過來,喊聲再起時,一塊塊土疙瘩已經毫不留情地射向它們。狗群被激怒,見我孤身一人,攻勢更猛,狂呼亂叫撲天蓋地。我前進無路,但如轉身逃跑,即使不撞上鬼,也會被狗追上撲倒。沒有其它選擇,隻能力戰。我地勢稍高,地形有利,就密切注意狗的動向,迅速移動我自己的位置,注意狠擊側麵包抄的狗,讓我總處在狗群的上方。我半蹲在地,邊移動邊用土疙瘩拚命狂轟濫炸,打得狗群間黃塵團團,一有擊中,就聽一隻狗“嗷”的一聲。每當此時,我就大喊著衝鋒,狗們便退避幾步。拉鋸戰反複進行,我竟然離村口越來越近。終於,我拾到了一根稍粗的樹枝。一陣狂舞,狗群散去,我勝利進村。從此以後,狗不再可怕。我到誰家,不會再問“有狗沒有”,隻問“有酒沒有”。陝北人說“好漢問酒,賴漢問狗”,我理解了。



賀家山的人很快都被叫起來了,因為剛才狗已吵得他們不安。我驚魂稍定,立刻讓隊長穀誌連協助我開始秘密調查,看有沒有階級敵人月夜上山散步。穀誌連聽我講完,小聲說的第一句話是:“哎呀,怕不是人咧。”跟我想的一樣。我記起,剛才那鬼的臉,遠看去灰蒙蒙一團,煙霧一般,不像白羊肚手巾和棉襖那樣輪廓清晰。他跑的時候沒有聲音,沒有塵土,我慢他慢,我快他快,跟我保持等距。小時候看的神話故事裏,有年輕男子追白衣女子的情節。那女鬼在他前方飄移,老是那麽遠,總也追不上。我剛才追的,不是白衣女子,而是黑衣老漢,但情景一樣。



賀家山就幾十口人,還分成兩個小自然村,遠隔山溝相望。連那邊兒的加在一起,總共十幾個少年以上的男人。天亮前,我跟賀家山的男社員一起背了兩趟莊稼,就搞清了每個人的行蹤,確信所有人都是睡眼惺忪,剛從炕上走來。然後,底溝兩個生產隊的四十多個男人,我也很快搞了個清楚,他們都跟著隊長上山背莊稼了,無可懷疑。



本來,那鬼的行為,已經讓我確信他不是大活人。所以,我調查的目的,不是要確認那夜有人上山,而是想確認那夜沒人上山;不是要確認那夜有階級鬥爭動向,而是想確認那夜沒階級鬥爭動向。我在山裏生活多年,深知山裏人不會那鍾點兒上山。本村的不會,更不會是外村的。對此我心知肚明。之所以還調查,是要對我自己在這夜之前的世界觀,做一個檢驗。



山裏人時有見鬼,常聽社員聊起。本來我一概斥為妖言惑眾。這以後,覺得再那麽說人家,就是不講道理了。因為人家講見鬼的時候,總是有鼻子有眼兒。而你說人家的時候,從來都是無根無據。



故事就這樣發生了。後來,我聽說世界是四維的,五維的,多維的,什麽說法兒我都想聽聽,不管懂不懂。我相信,如果有第五維空間,或有所謂陰陽兩界間,那麽,那天夜裏,我在那高山上狂追的,就是一個未知世界裏的人。我把他追回到他自己那個三維世界裏去了。我不知道,那會兒,是他在穿梭於不同的世界,還是我在不同的世界中穿梭。



從那夜起,我的世界觀開始改變了。



2007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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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新浪網友 刪除此人所有評論

2007-10-06 11:14:07
真的嗎?

寒江獨釣 刪除此人所有評論

2007-10-09 22:12:43
相信是真的。隻是人們不願意接受“陰間”文化。
我是88年到河莊坪的,那年也見過您。我姐、姐夫和你們一個時期在萬莊插隊的,70年我見過閻軍。

謝侯之 刪除此人所有評論

2007-10-12 00:21:40
這是個誰介?萬莊插隊?R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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