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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京人物素描:田老太太的懺悔

(2006-12-28 13:38:22) 下一個


1988年,60歲的街道居委會主任田大媽退休了。早在1950年,田大媽就當上這個主任,一幹就是38年。別看這個官小,但是總有忙不完的事兒。如今退休了,田老太太才清閑下來。人清閑下來,就喜歡回憶年輕時候的往事。過去幾乎忘記的事情,現在又漸漸地浮現出來。

那天田老太太走到菜市口路口東北把角,想起來,她剛嫁到北京來的時候,就在這個把角賣過大碗茶。田老太太老家是河北正定鄉下,娘家姓胡,大名菊花,1946年,她18歲的時候,嫁到北京南城宣武門外的田家。田家婆婆也姓胡,是菊花的同鄉本家。正是婆婆娘家人給菊花介紹的這門親事。為什麽好好的大北京城裏男人偏要娶一個鄉下丫頭呢?原來田家這個小子是一個廢人。

這事情還要從公公田無塵開始說起。老田原本有一個好端端的小藥店,但是當年他背著原配老婆,搞了一個女學生,上了當,藥店沒了,還進了監獄。出來之後,老田隻好在街頭賣大碗茶糊口。老田為了翻身,後來又悄悄地賣起白麵。他自己販毒不吸毒,隻想攢錢,重新開個小藥店。但是報應的是,他的兒子田小塵竟然偷偷抽起白麵來。老田販毒賺的錢,都用在給兒子戒毒上麵了。直到1946年,兒子田小塵30歲了,才終於戒了毒,可是人也變呆傻了。老田老兩口給兒子娶了一個農村媳婦,這就是胡菊花,外人稱呼她小田太太。第二年,老田夫婦先後病逝,留下傻兒子和可憐的小田太太。小田太太隻好繼承公公婆婆的事業,在菜市口把角蘇家金店門口,賣大碗茶。

那時候小田太太還不到20歲,小媳婦在街上賣茶,難免沒有地痞流氓來調戲。幸虧田家茶攤跟蘇家金店是老關係。當年就是女強人蘇九爺讓破落的老田來她家金店門口來賣茶的。小田太太一見有流氓搗亂,就喊金店的保鏢出來,把流氓趕走。可是到了第二年1948年8月,蘇家金店關門了。

原來那時候國民黨政府發行金圓券,規定金銀外幣一律由政府專營,民間的金銀和外幣要到中央銀行兌換成金圓券,如有抗拒,查出來按照經濟罪查處。蘇家金店隻好關門。沒有賣出去的金銀首飾不得不交到銀行兌換金圓券。一年之後,金圓券急劇貶值,如同廢紙。蘇家徹底破產,這故事另外再敘。

蘇家金店一關門,小田太太也失去了保護。不時有地痞流氓前來搗亂,小田太太隻好強裝笑臉,忍辱應付。

這天中午,光天化日之下,地痞楊天回又來搗亂,趁小田太太一不留神,伸手捏住了她的屁股,跟隨楊天回的催奔兒們見了,哈哈大笑。小田太太終於忍不住,端起一碗熱茶潑在楊天回的臉上。

楊天回捂著臉大叫,嘿,你這小娘們敢潑我,給我砸。

就在這時候,隻聽見一聲喊,誰敢砸!

這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小田太太也一愣,回頭一看,原來是穿戴時髦的芙蓉姑娘。這芙蓉姑娘原來是蘇家金店裏的售貨小姐,過去喝小田太太的茶時,小田太太從來不要錢。金店關門之後,芙蓉姑娘也失了業。過了不久,芙蓉姑娘當上了吉普女郎。小田太太看見過幾次芙蓉姑娘坐在吉普車上飛馳而過,還衝她招手。今天在這個節骨眼上,芙蓉又突然出現,小田太太感覺遇上了大救星。

這時候隻聽楊天回說,嗬,這又是哪兒的小騷娘們呀,來這裏管閑事?
芙蓉姑娘說,你管我是哪兒的,你當街欺負小田太太就是不行。
楊天回順手抄起一個茶碗,使勁摔在地上,說,我就欺負了,你怎麽著吧?

芙蓉姑娘嗓子眼動了一下,一轉身,往馬路旁邊走去。這時候人們才看見馬路邊上還停著一輛吉普車,上麵坐著一個戴墨鏡的國軍青年軍官。

芙蓉姑娘走過去,一伸手,把軍官腰上左輪手槍拔出來,一轉身,打開槍機,衝著楊天回的腳下就開了兩槍。槍子擊起兩圈土泡,濺了楊天回一褲腳。

楊天回再一抬頭,見芙蓉姑娘已經把槍口抬起來對準他的臉。嚇得他連忙雙腿一軟,跪下喊道,姑奶奶,您別當真,我剛才是鬧著玩的。

芙蓉姑娘說,孫子,你要是再敢欺負小田太太,你跑到哪兒我就追到哪兒,把你的屁眼兒打開花。

說完,芙蓉姑娘跳上吉普車,隻見身子前後一晃,吉普車就開走了。

楊天回從地上爬起來,連忙和嘍羅們一起,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回想到當年這個情景,田老太太不禁地笑了笑。她當時多感謝吉普女郎芙蓉姑娘啊。想到這裏,田老太太突然一陣臉紅,因為她又想起了後來的一件事。

1966年夏天,文革開始了,田大媽還是街道主任。一群女紅衛兵來找田大媽,來核實人民小吃店的女職工薛芙蓉在解放前是不是吉普女郎。田大媽猶豫了一下說,是啊。紅衛兵們說,謝謝田大媽,我們這就去揪鬥她。田大媽本想說一句薛芙蓉沒做什麽壞事,可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

女紅衛兵們衝進人民小吃店,把當時快40歲的薛芙蓉揪到當街,強迫她跪在地上,把她頭發剪光,又弄來幾隻破鞋掛在她的脖子上,然後押著她遊街。紅衛兵們押著她從菜市口走到宣武門,然後又從宣武門走回菜市口,到了人民小吃店門口,才把滿臉唾沫和泥巴的薛芙蓉放了。芙蓉走進小吃店,不敢出來,直到天黑,才用頭巾蒙著頭回家。

遊街的時候,田大媽在路邊上看見了薛芙蓉,薛芙蓉也看見了田大媽。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是眼神交流了一下,就躲閃開了。

當時田大媽覺得紅衛兵太過分,心裏暗暗安慰薛芙蓉要挺住。如今田老太太重新回想這件事,她突然升起一股羞愧的感覺。她想,為什麽我當時不衝上去保護她呢。為什麽當時我不製止那些紅衛兵小孩子呢?

田老太太被這股羞愧的感覺折磨著。最後她終於坐不住了,買了一大包點心,按照她打聽出來的地址,到西直門外紫竹院去看望薛芙蓉。

薛芙蓉已經從小吃店退休了,她跟田老太太同歲,但是看去好像年輕10幾歲,每天早晨還去公園跳迪斯科。她丈夫李老師也已經退休。紫竹院是教育局分配給李老師的新房。

兩個老太太相見格外高興,聊了一陣,田老太太說,我來是想說一句心裏話。
薛芙蓉問,什麽話?看你樣子嚇人叨乎的。
田老太太說,文革的時候,我有一件事對不起你。
薛芙蓉說,什麽事呀?你都把我弄糊塗了。

田老太太說,文革開始的時候,那些女紅衛兵問我你解放前是不是吉普女郎,我說是來的,結果她們去了小吃店揪鬥你。
薛芙蓉聽了,哈哈大笑,你說的也沒錯啊,我就是吉普女郎啊。
田老太太說,可是,你以前幫助過我,解救過我,我應該知恩圖報,應該在關鍵時刻保護你。
薛芙蓉說,得啦,那個時候你就是不說,也會有別人出來揭發,反正早晚要過這一關,跟你說不說沒有關係。
田老太太說,那是兩回事。我當時沒有站出來舍身保護你,說明我這個人關鍵的時候,是膽小鬼,是忘恩負義的人,我對不起你。

說著,田老太太抹起了眼淚。見田老太太哭了,薛芙蓉也突然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這麽多年,我早就忘了,您還提起這件事氣我,是不是,好了,您的心,我領了,咱們本來始終就是好姐妹,你放心吧,我不會怪罪你的。

田老太太說,芙蓉妹子,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兩個月後,田老太太突然心髒病發作,搶救無效,不幸逝世。薛芙蓉聽到這個消息,又哭了一場,自言自語地說,我說著她怎麽提起那些往事呢,我怎麽就沒想起來讓她注意注意身體呢。這小田太太,一輩子活得也真夠辛苦的。願你在天國安息吧。[2006/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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