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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雲淡

(2006-07-06 00:47:07) 下一個
天高雲淡 1966年7月16日,毛主席老人家在武漢暢遊長江。這個新聞告訴老百姓,他身體挺好,沒病。回到北京,老人家寫出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把文革引入高潮。從此,遊泳運動跟跳忠字舞一樣,成為文革期間崇尚的體育活動。 北京南城西南,陶然亭公園東門對麵,有個露天遊泳池。裏麵兩個淺水池,一個深水池,一個跳水池。跳水池邊還有3米,5米,7米,10米四個檔次的標準跳台。話說1975年,小紀中學畢業進了工廠,這工廠就在陶然亭遊泳池旁邊。 廠裏有幾個青年人喜歡午休的時候去遊泳,那個時候門票5分一張。他們聽說小紀上學的時候遊泳也不錯,每年還參加7.16遊泳活動,於是他們就拉小紀也來參加午休的遊泳。加上小紀,這夥人四男三女一共七個。除了小紀以外,其他六個人出身都有渣兒,資本家,右派,曆史反革命,走資派,滿清貴族,五花八門都齊了。他們知道自己沒有什麽前途,就在廠裏混著日子,自己找樂子。 小紀出身工人,父親解放初期從上海調來北京參加首都建設,後留在了北京。小紀就出生在北京。小紀覺得自己出身不錯,表現也好。一來廠就被分配到全廠最髒最累還有毒的噴漆工序,但是他從沒有怨言,始終積極肯幹。除了積極參加團組織活動,還是工人業餘寫作小組的主力成員。所以小紀滿懷希望,幻想著什麽時候被廠裏推薦去上工農兵大學。那時候大學不是公開招生的,而是由各單位推薦,然後參加一個象征性的考試,考個白卷也沒有關係。小紀覺得自己肯定不會考白卷,希望更大,所以對參加遊泳活動也不太積極,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更多的時間是用來看書看報,關注著評法批儒運動。 遊泳的那幫家夥說,廠裏麵去年就推薦了一名工農兵學員。開頭大家都以為應該是誰誰誰,但是後來是另外一個家夥上了大學。他家是海軍大院的,走了垂直後門。小紀不大相信。1976年的名額又下來了,聽說是文科的。算來算去,小紀認為不是他,也應該是誰誰誰。遊泳的那幫家夥預測可能是小孫。小紀不信,小孫除了出身是17級小革幹以外,論工作表現,還有文化水平,都不怎麽樣。他剛被廠領導安排進工人業餘寫作小組不久,所以小紀更了解小孫。他發言從來不著邊際,隻寫過一篇稿子,還錯字病句連篇。他總是一幅神神秘秘招人討厭的樣子。小紀心想,輪到誰也不會輪到小孫。但是最後推薦的結果,讓小紀大失所望。正像遊泳幫所說,小孫被推薦上了大學。因為他爸是某某兄弟廠的黨委書記。大夥說,這次走了交叉後門。 經過這事的打擊,小紀的夢想破滅了。他相信了遊泳幫所說的話,上大學輪不到自己了。於是上班的時候,覺得腰酸腿疼,聞著噴漆稀料的味道,才感覺到特別的嗆人,感到自己正像《笨中毒防治》那本書裏說的,呼吸係統功能正在衰弱,記憶力逐漸減退。 小紀垂頭喪氣地端著飯盒在食堂排隊,遊泳幫的小梅子和小茹湊過來。小梅子挺高興,敲著飯盒叮當亂響地說,下禮拜一遊泳池就開門了,還是跟我們去遊泳吧。旁邊的小茹似乎有心事,抿著好看的小嘴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別看小梅子是個女的,她遊泳特別好。她爸是個右派,水利專家,不知道她的水性是否跟她爸的專業有關係。小茹遊泳不太好,算是跟著起哄的。她長得漂亮,拉手風琴也特好聽,文藝匯演的時候,總是少不了她的節目,所以外號手風琴。她爸她媽也都是右派,文革前就死了。她跟她奶奶生活,據說她正在跟社會上的一個什麽男的談戀愛。 星期一一大早上班,小紀就聽到一個意外的難過消息:手風琴自殺了。她吃了一瓶安眠藥,躺在陶然亭公園的一個角落,再也沒有蘇醒過來。起因是她的男朋友跟她吹了,她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就到地下去找父母了。廠黨委來人把小紀叫到會議室,小紀一看,遊泳的那幾個人都在。人事部主任說,小茹還單獨給你們這幾個人留下了遺囑,並念了念,大意是希望小紀他們好好活著。 中午的時候,大家不約而同地在廠門口集合了。日本翻譯官的女兒小呂說,手風琴死了,咱們今天還遊泳嗎? 沉默了一會兒,小梅子說,手風琴不是讓我們好好活著嗎?活一天算一天,我們去! 於是生下來的這六個人挺胸抬頭,神情悲壯地直奔遊泳池。 一進遊泳池,就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被人拉胳膊拽腳地抬了出來。大夥知道,這肯定是從10米高台上跳水,橫拍下來的。這種事故每年都發生幾次。小紀望了望10米高台,上麵已經空無一人,場上的氣氛十分壓抑。 他們四男二女一夥六個人,在深水區的看台底下,木呆呆地一溜抱著膝蓋坐著,每人心上都仿佛壓著大石頭。小梅子坐在頭一個。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小梅子忽然扭著頭對大家說,今天誰敢從10米跳燕式。燕式是做個展翅飛翔的姿勢,頭朝下跳進水裏。這六個人裏麵隻有走資派的兒子劍峰跳過10米冰棍,也就是腳朝下,難度比頭朝下要低。小梅子跳過7米燕式,其他人跳過5米,小紀雖然遊泳好,但是有點恐高,隻跳過3米。 一般來說,如果今天出了事故,說明今天不吉利,就不再有人敢從高台跳水。沒有想到這六個人,今天好像吃錯了藥,突然興奮起來,異口同聲地說,敢。 滿清遺少那瑞麟說,這麽著吧,咱們來個刺激的,咱們cei , [四聲,意思是猜拳],誰輸了誰跳。小紀連忙附和說,這樣也好。 Cei來cei 去,最後剩下小梅子和小紀兩個人。小梅子挑逗地說,咱們倆還cei嗎?你要是不行,我上去跳。小紀搖搖頭。 最後一cei, 小紀出布,小梅子出剪刀,小紀輸了。他往高高的10米台子上瞄了一眼,又用雙手霹靂啪啦地拍著自己瘦瘦的排骨,似乎在撞著膽子。 劍峰過來攔住小紀,說,我去吧。小紀一瞪眼,說,不行,大不了一死,我去找手風琴唱歌去!然後就像裏李玉和上刑場,大義凜然地朝10米高台一步一步走去。 隨著階梯的升高,景物的邊緣越來越寬廣。登上高台以後,眼前一片豁然開朗。驕陽當頭,晴空萬裏。西山的峰巒,曆曆在目。城市街道,綠茵濃濃。右前方天壇祈年殿,閃爍著寶藍色的光芒。腳下的跳水池,看起來小的像一塊藍手絹。五個夥伴,都站在跳水池邊上,像五個小老鼠,仰頭望著小紀。 小紀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輕輕地踢踢腳,沒有絲毫的緊張。不知道為什麽,往日的高空恐懼,一掃而光。他忽然想起了毛主席的一句詩,“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他仰起頭,望著天空的深處,南飛雁,你在哪裏?然後雙手往前一劃,彈腳輕輕一跳,向前方飛了出去。 命運之神居然保佑了小紀安然無恙地完成了一個優美的燕式10米高台跳水。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當年10月,四人幫垮台。第二年,遊泳幫六人都考上了公開公平招考的大學,離開了令他們終生難忘的陶然亭遊泳池。[2006/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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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uz 回複 悄悄話 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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